四溟詩話

　　◎王漁洋序　　謝榛字茂秦，臨清人。眇一目，喜通輕俠，度新聲。年十六作樂府商調(diào)，臨德間少年皆歌之。已而折節(jié)讀書，刻意為歌詩，遂以聲律有聞於時(shí)。寓居鄴下，趙康王賓禮之。嘉靖間挾詩卷游長(zhǎng)安，脫黎陽盧於獄，諸公皆多其行誼，爭(zhēng)與交歡。而是時(shí)濟(jì)南李于鱗、吳郡王元美結(jié)社燕市，茂秦以布衣執(zhí)牛耳。諸人作“五子”詩，咸首茂秦，而于鱗次之。則于鱗名益盛，茂秦與論文，頗相飧責(zé)，于鱗遺書絕交。元美諸人咸右于鱗，交成秦，削其名於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列。然茂秦游道日廣，秦晉諸籓爭(zhēng)延致之，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，不能窮其所往也。趙康王薨，茂秦歸東海，康王之曾孫穆王復(fù)禮茂秦，為刻其余集。當(dāng)“七子”結(jié)社之始，尚論有唐諸家，茫無適從。茂秦曰：“選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，熟讀之以奪神氣，歌詠之以求聲調(diào)，玩味之以裒精華，得此三要，則造乎渾淪，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?！敝T人心師其言。厥後雖爭(zhēng)擯茂秦，其稱詩之指要，實(shí)自茂秦發(fā)之。茂秦今體工力深厚，句響而字穩(wěn)，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流，皆不及也?！　∶卦娪袃煞N：其聲律圓穩(wěn)，持擇矜慎者，弘正之遺響也；其應(yīng)酬?duì)柯?，排比支綴者，嘉隆之前茅也。余錄嘉隆“七子”之詠，仍以茂秦為首，使後之尚論者，得以區(qū)別其薰蕕，條分其涇渭。若徐文長(zhǎng)之論，徒以諸人倚恃紱冕，凌壓韋布，為之呼憤不平，則晨余躋茂秦之本意也。

　　◎序

　　四溟山人，眇一目，稱“眇君子”，然其論詩真天人具眼，弇州《藝苑卮言》所不及也。詩之工，則有目者咸識(shí)之。全集中有《詩家直說》四卷校訂而授之梓。惜未得善本補(bǔ)其殘缺，又何敢嫌其繁冗，謬加刪削為哉？山人之義心俠骨，非徒以風(fēng)雅見重。奕世猶將興起，而同時(shí)有擠而抑之者，交道之難，可慨也。王阮亭綠詩，以山人冠嘉隆“七子”，所為序，亦極意推崇，存之以當(dāng)山人小傳。若趙王為之刻集，籓邸諸君頗多題跋。然文之所傳者少，故不具綠。乾隆甲孟夏，繡水石齋胡曾撰。　　前明謝四溟先生為趙籓重客，嘗刊其全集以行世，迄今又二百馀年矣，梨板無存，日就湮沒，良可惜焉。行篋中有先王父一齋公手抄《四溟詩話》，然非足本，河北觀察使胡韭溪訪求全集，幸而得之。

　　公子石齋汲古既深，闡幽更切，披覽《詩話》，有契於心，因?qū)兕櫨诿房槍懓l(fā)雕，而自為校訂，不加刪削，則珍惜之意也。計(jì)甫草之過鄴，請(qǐng)於當(dāng)事，立原先墓門，是四溟生前知己既有康王穆王，歿世既久，又得甫草石齋為之表彰，四溟可以無憾。若賈姬之贈(zèng)，載於《恒史》，王固愛才，姬亦守節(jié)，“眇君子”之榮，不遠(yuǎn)過於“七子”“五子”之流也哉。乾隆甲清和月，海昌沈維材跋?！　　蚓硪?br>
　　三百篇》直寫性情，靡不高古，雖其逸計(jì)，漢人尚不可及。今學(xué)之者，務(wù)去聲律，以為高古。殊不知文隨世變，且有六朝唐宋影子，有意於古，而終非古也?！　√粕椒蛉恕斗恐袠贰肥哒?，格韻高嚴(yán)，規(guī)模簡(jiǎn)古，骎骎乎商周之《傾》。迨蘇李五言一出，詩體變矣，無復(fù)為漢初樂章，以繼《風(fēng)雅》，惜哉！　　詩以漢魏并言，魏不逮漢也。建安之作，率多平仄穩(wěn)帖，此聲律。而後流於六朝，千變?nèi)f化，至盛唐極矣。

　　詩有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，若水月鏡花，勿泥其跡可也。

　　《越裳操》止三句，不言白雉而意自見，所謂“大樂必易”是也?！　〖鞍喙獭栋罪簟吩姡又稳?，古體變矣。

　　傅玄《艷歌行》，全襲《陌上桑》，但曰：“天地正厥位，愿君改其圖。”蓋欲辭嚴(yán)義正，以裨風(fēng)教。殊不知“使君自有婦，羅敷自有夫”，已含此意，不失樂府本色。

　　《木蘭詞》後篇不當(dāng)作。末曰“忠孝兩不渝，千古之名焉可滅?！贝艘嘈娨?。

　　詩文以氣格為主，繁簡(jiǎn)勿論?；蛞杂米趾?jiǎn)約為古，未達(dá)權(quán)變。善用助語字，若孔鸞之尾聲，不可少也。太白深得此法。予讀《文則》《冀越記》《鶴林玉露》，皆謂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，俱引《檀弓》“沐浴佩玉”為證。余見略同。

　　作詩繁簡(jiǎn)各有其宜，譬諸眾星麗天，孤霞捧日，無不可觀。若《孔雀東南飛》《南山有鳥》是也。

　　六朝以來，留連光景之弊，蓋自《三百篇》比興中來。然抽黃對(duì)白，自為一體。

　　《紫騮馬歌》曰：“燒火燒野田，野鴨飛上天?！贝斯旁~也。

　　《折柳行》曰：“默默施行違，厥罰隨事來?！币喙呸o也?！赌吧仙！吩唬骸榜{虹霓，乘赤云，登彼九嶷歷玉門?！按宋何涞壑饕??！肚锖小吩唬骸八寂c五喬乘云游八極。”此嵇康之作也。《董逃行》曰：

　　“遙望五岳端，黃金為闕班嶙?！贝宋喝藫茏饕?。古人命題措辭如此?！　W陽公曰：“《小雅》《雨無正》之名，據(jù)序所言，與詩絕異。”當(dāng)闕其所疑。

　　題外命意，善作者得之。不然，流於迂遠(yuǎn)矣。

　　揚(yáng)雄作《反騷》《廣騷》，班彪作《悼騷》，摯虞作《愍騷》，應(yīng)奉作《感騷》，漢魏以來，作者繽紛，無出屈宋之外。

　　《詩》曰：“覯閔既多，受侮不少?！背鯚o意於對(duì)也?！妒攀住吩疲骸昂R依北風(fēng)，越烏巢南枝。”屬對(duì)雖切，亦自古老。六朝惟淵明得之，若“芳草何茫茫，白楊亦蕭蕭”是也?！　》沧鹘w，誦要好，聽要好，觀要好，講要好。誦之行云流水，聽之金聲玉振，觀之明霞散，講之獨(dú)繭抽絲。此詩家四關(guān)。使一關(guān)未過，則非佳句矣。

　　詩有造物，一句不工，則一篇不純，是造物不完也。造物之妙，悟者得之。譬諸產(chǎn)一嬰兒，形體雖具，不可無啼聲也。趙王枕易曰：　　“全篇工致而不流動(dòng)，則神氣索然。”亦造物不完也。

　　古《采蓮曲隴頭流水歌》，皆不協(xié)聲韻，而有《清廟》遺意。作詩不可用難字，若柳子厚《奉寄張使君》八十韻之作，篇長(zhǎng)韻險(xiǎn)，逞其問學(xué)故爾。

　　唐律，女工也。六朝隋唐之表，亦女工也。此體自不可少。

　　魏武帝《善哉行》，七解；魏文帝《煌煌京洛行》，五解。全用古人事實(shí)，不可泥於詩法論之。

　　作詩雖貴古淡，而富麗不可無。譬如松篁之於桃李，布帛之於錦繡也。

　　計(jì)至三謝，乃有唐調(diào)；香山九老，乃有宋調(diào)；胡元諸公，頗有唐調(diào)；國(guó)朝何大復(fù)李空同，憲章子美，翕然成風(fēng)。吾不知百年後，又何如爾。　　杜子美詩：“日出籬東水，云生舍北泥。竹高鳴悲翠，沙僻舞鹍騅?！贝艘痪湟灰?，摘一句亦成計(jì)也。蓋嘉運(yùn)詩：“打起黃鶯兒，莫教枝上蹄。啼時(shí)驚妾夢(mèng)，不得到遼西?！贝艘黄灰?，摘一句不成詩矣。

　　用事多則流於議論。子美雖為“詩史”，氣格自高。

　　《世說新語》：“謝公問諸子弟：‘《毛詩》何句最佳？’玄曰：

　　‘昔我往矣，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，雨雪霏霏?！笔ソ?jīng)若論佳句，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。嚴(yán)滄浪曰：“漢魏古詩，氣象渾厚，難以句摘，況《三百篇》乎？”滄浪知詩矣。

　　陶潛不仕宋，所著詩文，但書甲子。韓偓不仕梁，所著詩文，亦書甲子。偓節(jié)行似潛而詩綺靡，蓋所養(yǎng)不及爾。薛西原曰：“立節(jié)行易，養(yǎng)性情難?！?br>
　　《輟耕錄》曰：“樊宗師《絳守居園池記》，艱深奇澀，人莫能誦。宋王晟劉忱為之注釋，趙仁舉為之句讀，誠可怪也。韓退之作宗師墓志銘曰：‘文從字順各識(shí)職?！w譏之也?！蓖酥冻悄下?lián)句》，意深語晦，相去幾何。

　　古詩之韻如《三百篇》協(xié)用者，“西北有高樓，上與浮云齊”是也。如洪武韻互用者，“灼灼園中葵，朝露待日晞”是也。如沈韻拘用者，“有鳥西南飛，熠熠似蒼鷹”是也。漢人用韻參差，沈約《類譜》，始為嚴(yán)整?！霸绨l(fā)定山”，尚用“山”、“先”二韻。及唐以詩取士，遂為定式。後世因之，不復(fù)古矣。楊誠齋曰：“今之《禮部韻》之拘哉？”鄒國(guó)忠曰：“不用沈韻，豈得謂之唐詩?！惫旁娮杂兴~，如：“靡室靡家，玁狁之故?！辈艽蠹易直敬?。

　　詩宜擇韻。若秋、舟，平易之類，作家自然出奇；若眸、甌，粗俗之類，諷誦而無音響；若鎪、搜，艱險(xiǎn)之類，意在使人難押。　　《鶴林玉露》曰：“詩惟拙句最難。至於拙則渾然天成，工巧不足言矣?！比糇用馈袄茁暫鏊颓Х逵?，花氣渾如百和香”之類，語平意奇，何以言拙？劉禹錫《望夫石詩》：“望來已是幾千載，只是當(dāng)年初望時(shí)。”陳後冊(cè)謂“辭拙意工”是也。

　　《馀師錄》曰：“文不可無者有四：曰體，曰志，曰氣，曰韻。”作詩亦然。體貴正大，志貴高遠(yuǎn)，氣貴雄渾，韻貴雋永。四者之本，非養(yǎng)無以發(fā)其真，非悟無以入其妙。

　　《塵史》曰：王得仁謂七言始於《垓下歌》，《柏梁》篇祖之。

　　劉存以“交交黃鳥止於?！睘槠哐灾迹蟽删錇橐?，誤矣?！洞笱拧吩唬骸熬S昔之富不如時(shí)?！薄豆肌吩唬骸皩W(xué)有緝熙於光明?！按藶槠哐灾肌Ｒ喾且?。蓋始於《擊壞歌》：”帝力於我何有哉？“《雅》《頌》之後，有《南山歌子產(chǎn)歌》《采葛婦歌》《易水歌》，皆有七言，而未成篇，及《大招》百句，《小招》七十句，七言已盛於楚，但以參差語間之，而觀者弗詳焉。

　　賈誼《惜誓》、《賦》曰“衰老”，遭際漢文而曰“亂世”，氣短量狹如此?！稘h》、《史》、《誼傳》獨(dú)載《吊屈原》、《鵬鳥》二賦，而無此篇。洪興祖以為環(huán)異奇?zhèn)?，非誼莫能及，而并錄傳中，豈興祖誤耶？　　謝瞻《從宋公戲馬臺(tái)送孔令》曰：“圣心眷佳節(jié)，揚(yáng)鑾戾行宮?！敝x靈運(yùn)曰：“良辰感圣心，云旗興暮節(jié)。”是時(shí)晉帝尚存，二公世臣媚裕若此。靈運(yùn)又曰：“韓亡子房奮，秦帝魯連恥?！焙吻柏嶂乙?？

　　《漢書》曰：“不歌而誦謂之賦?！比簟蹲犹摗?、《上林》，可誦不可歌也。然亦有可歌者，若《長(zhǎng)門賦》曰：“夫何一佳人兮，步逍遙以自虞?；暧庳环地簦慰蓍露?dú)居。”《悼李夫人賦》曰：

　　“美連娟以脩嫮兮，命樔絕而不長(zhǎng)。飾新宮以延佇兮，泯不歸乎故鄉(xiāng)?！倍x情詞悲壯，韻調(diào)鏗鏘，與歌詩何異？

　　謝靈運(yùn)撥魏文帝《芙蓉池》之作，過於體貼。宴賢之際，何乃自陳德業(yè)哉？

　　江淹撥劉琨，用韻整齊，造語沉著，不如越石吐出心肺?！　∽髟娖┲T用兵，慎敵則勝。命題雖易，不可率然下筆。至于渾化，無施不可。

　　《霏雪錄》曰：“唐詩如貴介公子，舉止風(fēng)流；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，盛服揖賓，辭容鄙俗。”殊不知老農(nóng)亦有名言，貴介公子不能道者。林逋曰：“茂陵他日求遺稿，猶喜曾無《封禪書》。”此乃反唐人之意。竇庠曰：“漢家若欲論封禪，須及相如未病時(shí)?！薄　№f蘇州曰：“窗里人將老，門前樹已秋?！卑讟诽煸唬骸皹涑觞S葉日，人欲白頭時(shí)?！彼究帐镌唬骸坝曛悬S葉樹，燈下白頭人?！比娡粰C(jī)杼，司空為優(yōu)，善狀目前之景，無限凄感，見乎言表。

　　魏武帝《短歌行》全用《鹿鳴》四句，不如蘇武“《鹿鳴》思野草，可以喻佳賓”點(diǎn)化為妙?！俺烈髦两瘛笨山印懊髅魅缭隆?，何必《小雅》哉？蓋以養(yǎng)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。真西山不取此篇，當(dāng)矣。

　　及觀《藝文類聚》所載魏武帝《短歌行》曰：“對(duì)酒當(dāng)歌，人生幾何？

　　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。明明如月，何時(shí)可掇？憂從中來，不可斷絕。　　月明星稀，烏鵲南飛，繞樹三萜，無枝可依。山不在高，水不在深，周公吐哺，天下歸心?！睔W陽詢?nèi)テ浒?，尤為?jiǎn)當(dāng)，意貫而語足也。

　　劉才甫曰：“魏武《短歌行》，意多不貫，當(dāng)作七解可也。”

　　黃山谷曰：“彼喜穿鑿者，棄其大旨，取其發(fā)興於所遇林泉、人物、草木、魚蟲，以為物物皆有所托，如世間商度隱語，則詩委地矣?！庇杷^“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”，與此意同?！　∑哐越^句，盛唐諸公用韻最嚴(yán)，大歷以下，稍有旁出者。作者當(dāng)以盛唐為法。盛唐人突然而起，以韻為主，意到辭工，不假雕飾；或命意得句，以韻發(fā)端，渾成無跡，此所以為盛唐也。宋人專重轉(zhuǎn)合，刻意精煉，或難於起句，借用傍韻，牽強(qiáng)成章，此所以為宋也。

　　七言絕律，起句借韻，謂之“孤雁出群”，宋人多有之。寧用仄字，勿借平字，若子美“先帝貴妃俱寂寞”、“諸葛大名垂宇宙”是也。

　　《山房隨筆》四《禽言》，予錄其一曰：“鵓鴣鴣，勃鴣鴣！帳房遍野相喧呼。阿姊含羞對(duì)阿妹，大嫂揮涕看小姑。一家不幸俱被擄，猶幸同處為妻孥。愿言相憐莫相妒，這個(gè)不是親丈夫。”此作可悲，讀者尚不堪，況遭其時(shí)乎？

　　晉傅咸集七經(jīng)語為詩；北齊劉晝緝綴一賦，名為《六合》。魏收曰：“賦名《六合》，其愚已甚；及觀其賦，又愚於名?！贬嶂湔仂洞?。

　　唐人集句謂之“四體”，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，大率逞其博記云爾。不更一字，以取其便；務(wù)搜一句，以補(bǔ)其闕。一篇之作，十倍之工。久則動(dòng)襲古人，殆無新語。黃山谷所謂“正堪一笑”也?！　　队窈！吩唬骸啊逗帐伺摹匪木?，漢蔡琰撰。幽憤成此曲，以入琴中?！碧苿⑸?、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，好奇甚矣。　　漢武帝柏梁臺(tái)成，詔群臣能為七言者，乃得與坐。有曰“總令天下誠難治”，有曰“和撫四夷不易哉”，有曰“三輔盜賊天下?！?，有曰“

　　盜阻南山為民災(zāi)”，有曰“外家公主不可治”。是時(shí)君臣宴樂，相為警誡，猶有二代之風(fēng)。後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，可勝吧哉！　　漢高帝《大風(fēng)歌》曰：“安得猛士兮守四方?！薄　♂崮藲⒙竟Τ?。魏武帝《對(duì)酒歌》曰：“耄耋皆得以壽終，恩澤廣及草木昆蟲?！笨恿髅袼氖湃f。魏文帝《猛虎行》曰：“與君結(jié)新婚，托配於二儀。”甄后被讒而死。張華《勵(lì)志》詩曰：“甘心恬澹，棲志浮云?！本挂载澪槐粴ⅰ９薄队蜗伞吩娫唬骸伴L(zhǎng)揖當(dāng)涂人，去作冊(cè)林客?！币酁橥醵厮鶜?。隋煬帝《景陽井銘》曰：“前車已覆，後乘將沒?！币鶃y尤甚於陳。唐玄宗《過寧王宅》詩曰：“復(fù)尋為善樂，方驗(yàn)保山河?！碧鞂毣恼?，宗廟播遷。李林甫《贈(zèng)韓席侍郎》詩曰：“揆予秉孤直，虛薄忝文昌。”日懷奸險(xiǎn)，蠹害朝政。盧仝《送伯齡》詩曰：“努力事干謁，我心終不平。”後與王涯之禍。高駢《寫懷》詩曰：“卻恨韓彭興漢室，功成不向五湖游。”節(jié)度淮南，驕橫被誅。予筆此數(shù)事，以為行不顧言之誡。

　　自我作古，不求根據(jù)，過於生澀，則為杜撰矣。

　　（以下闕。）　　束晳《補(bǔ)亡》詩，對(duì)偶精切，辭語流麗，不脫六朝氣習(xí)。

　　嚴(yán)滄浪曰：“《木蘭歌》‘朔氣傳金柝，寒光照鐵衣’，酷似太白，非漢魏人語?！弊笏待R曰：“況有‘可汗大點(diǎn)兵’之句，乃唐人無疑?！蔽禾鋾r(shí)，柔然已號(hào)“可汗”，非始於唐也。通篇較之太白，殊不相類?！　№f孟詩，《雅》之變也，《昭君歌》，《風(fēng)》之變也，《三百篇》後，二作得體。梁太子不取《昭君》，何哉？

　　馬柳泉《賣子嘆》曰：“貧家有子貧亦嬌，骨肉恩重那能拋？饑寒生死不相保，割腸賣兒為奴曹。此時(shí)一別何時(shí)見？遍撫兒身舐兒面。

　　‘有命豐年來贖兒，無命九泉抱長(zhǎng)怨?！泽@兒‘切莫憂爺娘，憂思成病論證汝將’。抱頭頓足哭聲絕，悲風(fēng)颯颯天茫茫?！贝俗饕蛔x則改容，再讀則下淚，三讀則斷腸矣。

　　漢武帝“秋風(fēng)起兮白云飛”，出自“大風(fēng)起兮云飛揚(yáng)”；“蘭有秀兮菊有芳，懷佳人兮不能忘”，出自“沅有芷兮灃有蘭，思公子兮未敢言”。漢武讀書，故有沿襲。漢高不讀書，多出己意。

　　李師中《送唐介》錯(cuò)綜寒、山兩韻，謂之“進(jìn)退格”，李賀已有此體，殆不可法。

　　范德機(jī)曰：“詩當(dāng)取材於漢魏，而音律以唐為宗。“此近體之法，古詩不泥音律，而調(diào)自高也。

　　《國(guó)寶新編》曰：“唐風(fēng)既成，詩自為格，不與《雅》《頌》，唐體沿於《國(guó)風(fēng)》?！堆拧费远啾M，《風(fēng)》辭則微。今以《雅》文為詩，未嘗不流於宋也?！贝送鯕J佩但為律詩而言，非古體之法也。

　　五言詩皆用實(shí)字者，如釋齊己“山寺鐘樓月，江城鼓角風(fēng)?！贝寺?lián)假說合聲律，要含虛活意乃佳。詩中亦有三昧，何獨(dú)不悟此邪？予亦效顰曰：“漁樵秋草路，騅犬夕陽村?！?br>
　　左太沖《魏都賦》曰：“八極可圍於寸眸?！弊用馈扒とf里眼”之句，意本於此。若曰“眸”，則不佳?！　￡憴C(jī)《文賦》曰：“詩緣情而綺靡，賦體物而瀏亮?！狈颉熬_靡”重六朝之弊，“瀏亮”非兩漢之體。徐昌穀曰：“詩緣情而綺靡。”則陸生之所知，固魏詩之查穢耳。

　　高仲武謂硃彎《菊詩》曰：“‘受氣何曾異，開花獨(dú)自遲。’哀而不傷，深得風(fēng)人之旨?！蹦┰弧叭虠墫|籬下，看隨秋草衰”，不如“過時(shí)而不采，將隨秋草萎”，溫厚有氣?！　±铐犢O張旭詩曰：“左手持蟹螯，右手執(zhí)《丹經(jīng)》?！贝擞卯呑空Z。既持蟹螯，又執(zhí)《丹經(jīng)》，豈命人舉杯耶？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。

　　賈島《望山》詩曰：“長(zhǎng)安百萬家，家家張屏新。論證家最好山，我愿為其鄰?！比缓蒙椒墙患遥伪?fù)襦徳?？此亦寫興害意，與頎同病也?！　√迫烁柙姡绯?，可以協(xié)絲簧，諧音節(jié)。晚唐格卑，聲調(diào)猶在。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，能為一代新聲，詩與詞為二物，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。

　　蓋嘉運(yùn)所制樂府曰《胡渭州》《雙帶子》《蓋羅縫》《水鼓子》。

　　此皆絕句，述連戍行旅之懷，與題全無干涉。或被之管弦，調(diào)法不同。

　　今之詞名類此。前論“燒火燒野田”諸作，恐亦此意邪。

　　律詩重在對(duì)偶，妙在虛實(shí)。子美多用實(shí)字，高適多用虛字。惟虛字極難，不善學(xué)者失之。實(shí)字多則意簡(jiǎn)而句健，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。

　　趙子昂所謂兩聯(lián)宜實(shí)是也。

　　子美《和裴迪早梅相憶》之作，兩聯(lián)用二十二虛字，句法老健，意味深長(zhǎng)，非巨筆不能到。

　　韋應(yīng)物曰：“江漢曾為客，相逢每醉還。浮云一別後，流水十年間。歡笑情如舊，蕭疏鬢已斑。何由不歸去，淮上有秋山。”此篇多用虛字，辭達(dá)有味。

　　李西涯曰：“詩用實(shí)字易，用虛字難。盛唐人善用虛字，開合呼應(yīng)，悠揚(yáng)委曲，皆在於此。用之不善，則柔弱緩散，不復(fù)可振。“夏正夫謂涯翁善用虛字，若‘萬古乾坤此江水，百年風(fēng)日幾重陽’是也?！　∥餮奶搶?shí)，以字言之；子昂虛實(shí)，以句言之。二公所論，不同如此。

　　景多則堆垛，情多則闇弱，大家無此失矣。八句皆景者，子美“棘樹寒云色”是也。八句皆情者，子美“死去憑論證報(bào)”是也。

　　《詩法》曰：“《事文類聚》不可用，蓋宋事多也。”後引蘇黃之詩以為式。教以養(yǎng)生之訣，繼以致病之物，可乎？

　　嚴(yán)滄浪曰：“學(xué)其上，僅得其中；學(xué)其中，斯為下矣。豈有不法前賢，而法同時(shí)者？”李洞曹松學(xué)賈島，唐彥謙學(xué)溫庭筠，盧延讓學(xué)薛能，趙履常學(xué)黃山谷。予筆之以為學(xué)者誡。

　　蘇子卿曰：“明月照高樓，想見馀光輝?！弊用涝唬骸奥湓聺M屋梁，猶疑照顏色?！扁仔旁唬骸奥浠ㄅc芝蓋齊飛，楊柳共春旗一色?！蓖醪唬骸奥湎寂c孤鶩齊飛，秋水共長(zhǎng)天一色?！绷汉?jiǎn)文曰：“濕花枝覺重，宿鳥羽飛遲。”韋蘇州曰：“漠漠帆來重，冥冥鳥去遲?！比唠m有所祖，然青愈於藍(lán)矣。

　　秦嘉妻徐淑曰：“身非形影，何得動(dòng)而輒俱；體非比目，何得同而不離?！标柗皆唬骸拔┰搁L(zhǎng)無別，合形作一身?！瘪樫e王曰：“與君相向轉(zhuǎn)相親，與君雙棲共一身?！睆埣唬骸拔医衽c子非一身，安得死生不相棄？”何仲默曰：“與君非一身，安得不離別？”數(shù)語同出一律，仲默尤為簡(jiǎn)妙?！　　督疳樤姼瘛吩唬骸皟?nèi)意欲盡其理，外意欲盡其象。內(nèi)外涵蓄，方入詩格。若子美‘旌旗日暖龍蛇動(dòng)，宮殿風(fēng)微燕雀高’是也?！贝斯躺铣酥?，殆非盛唐之法。且如賈至王維岑參諸聯(lián)，皆非內(nèi)意，謂之不入詩格，可乎？然格高氣暢，自是盛唐家數(shù)。太白曰：“劃卻君山好，平鋪湘水流。巴陵無限酒，醉殺洞庭秋。”迄今膾灸人口。謂有含蓄，則鑿矣。

　　寫景述事，宜實(shí)而不泥乎實(shí)。有實(shí)用而害於詩者，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，此詩之權(quán)衡也。

　　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，荊榛夾徑，草蟲之聲不絕。元博曰：“凡秋夜賦詩，多用‘蛩螀’，而晝則弗用，何哉？”予曰：“此實(shí)用而害於詩，所謂‘靨子在顙則丑’是也。”

　　貫休曰：“庭花濛濛水泠泠，小兒啼索樹上鶯?！本皩?shí)而無趣。

　　太白曰：“燕山雪花大如席，片片吹落軒轅臺(tái)?！本疤摱形丁?br>
　　謝惠連“屯云蔽層嶺，驚風(fēng)涌飛流”，一篇句法雷同，殊無變化。

　　江淹撥顏延年，辭致典縟，得應(yīng)制之體，但不變句法。大家或不拘此。

　　詩有辭前意、辭後意，唐人兼之，婉而有味，渾而無跡。宋人必先命意，涉於理路，殊無思致。及讀《世說》：“文生於情，情生於文?！蓖跷渥酉鹊弥印?br>
　　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。李白斗酒百篇，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？蓋意隨筆生，不假布置。

　　唐人或漫然成詩，自有含蓄托諷。此為辭前意，讀者謂之有激而作，殊非作者意也。

　　左舜齊曰：“一句一意，意絕而氣貫?！贝私^句之法。一句一意，不工亦下也；兩句一意，工亦上也。以工為主，勿以句論。趙韓所選唐人絕句，後兩句皆一意。舜齊之說，本於楊仲弘。

　　唐人詩法六格，宋人廣為十三，曰：“一字血脈，二字貫串，三字棟梁，數(shù)字連序，中斷，鉤鎖連環(huán)，順流直下，單拋，雙拋，內(nèi)剝，外剝，前散，後散，謂之層龍絕藝?！弊髡吣啻?，何以成一代詩豪邪？

　　“毋逝我梁，毋發(fā)我笱。我躬不閱，遑恤我後?！薄皢?jiǎn)翰菹x，趯趯阜螽。未見君子，憂心忡忡。”此二詩《風(fēng)》《雅》重出，後人藉為口實(shí)而蹈襲也?！　№f孟《諷諫》詩，乃四言長(zhǎng)篇之祖，忠鯁有馀，溫厚不足。太白《雪讒》詩百憂章，去韋孟遠(yuǎn)矣。崔道融《述唐事實(shí)》六十九篇，志於高古而力不逮。

　　四言古詩，當(dāng)法《三百篇》，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。顏延年《宴曲水》詩曰：“航琛越水，輦贐逾嶂。”《郊祀歌》曰：“月御案節(jié)，星驅(qū)扶輪。”譬如清廟鼓瑟，箏以和之，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。

　　班姬托扇以寫怨，應(yīng)瑒托雁以言懷，皆非徒作。沈約《詠月》曰：

　　“方暉竟戶入，圓影隙中來?！笨桃庑稳?，殊無遠(yuǎn)韻。　　堆垛古人，謂之“點(diǎn)鬼簿”。太白長(zhǎng)篇用之，白不為病，蓋本於屈原。　　史詩勿輕作。或己事相觸，或時(shí)政相關(guān)，或獨(dú)出斷案。若胡曾百篇一律，但撫景感慨而已?！镀匠恰吩娫唬骸爱?dāng)時(shí)已有吹毛劍，何事無人殺奉春。”《望夫石》詩曰：“古來節(jié)婦皆消朽，獨(dú)爾不為泉下塵?！蔽┐硕^得體。

　　長(zhǎng)篇之法，如波濤初作，一層緊於一層。拙句不失大體，巧句最害正氣。

　　張說《送蕭都督》曰：“孤城抱大江，節(jié)使往朝宗。果是臺(tái)中舊，依然水土逢。京華逢此日，疲老瘋?cè)缍?。竊羨能言鳥，銜恩向九重?！贝寺稍娪霉彭嵰?。李賀《詠馬》曰：“白鐵挫青禾，碪聞落細(xì)莎。世人憐小頸，金埒愛長(zhǎng)牙?！贝私^亦用古韻也。二詩不可為法。

　　徐幹《室思》曰：“浮云何洋洋，愿因通我辭。一逝不可歸，嘯歌久踟躕。人離皆復(fù)會(huì)，我獨(dú)無返期。自君之出矣，明鏡闇不治。思君如流水，何有窮已時(shí)？”宋孝武帝撥之曰：“自君之出矣，金翠暗無精。思君如日月，回環(huán)晝夜生?！濒咧T賢撥之，遂以“自君之出矣”為題。楊仲弘謂五言絕句，乃古詩末四句，所以意味悠長(zhǎng)，蓋本於此。

　　吳筠曰：“才勝商山四，文高竹林七?！瘪樫e王曰：“冰泮有銜蘆?！北R照鄰曰：“幽谷有綿蠻。”陳子昂曰：“銜杯且對(duì)劉。”高適曰：“歸來洛陽無負(fù)郭?！崩铐犜唬骸坝蓙磔p七尺。”唐彥謙曰：

　　“耳聞明主提三尺，眼見愚民盜一抔?！贝私孕幔梧嵨逯嘈?？

　　曹子建《白馬篇》曰：“白馬飾金羈，連翩西北馳。借問論證家子，幽并游俠兒?！贝祟愂⑻平^句。　　魏文帝曰：“梧桐攀鳳翼，云寸散洪池?！辈茏咏ㄔ唬骸坝昔~潛綠水，翔鳥薄天飛。”阮籍曰：“存亡從變化，日月有浮沉?！睆埲A曰：“洪鈞陶萬類，大塊稟群生。”左思曰：“皓天舒白日，靈景耀神州?！睆垍f(xié)曰：“金風(fēng)扇素節(jié)，丹露啟陰期。”潘岳曰：“南陸迎修景，硃明送末垂。”陸機(jī)曰：“逝矣經(jīng)天日，悲哉帶地川?！币陨想m為律句，全篇高古。及靈運(yùn)古律相半，至謝朓全為律矣。

　　枚乘始作《七發(fā)》，後有傅毅《七激》、張衡《七辯》、崔骃《七依》、馬融《七廣》、劉向《七略》、劉梁《七舉》、崔琦七《七蠲》、桓麟《七說》、李尤《七款》、劉廣世《七興》、曹子建《七啟》、徐幹《七喻》、王粲《七釋》、劉邵《七華》、陸機(jī)《七徵》、孔偉《七引》、湛方生《七歡》、張協(xié)《七命》、顏延之《七繹》、竟陵王《七要》、蕭子范《七誘》。諸公馳騁文詞，而欲齊驅(qū)枚乘，大抵機(jī)括相同，而優(yōu)劣判矣。趙王枕易曰：“《七發(fā)》來自《鬼谷子七箝》之篇?！?br>
　　《文式》曰：“詞溫而正謂之德。謝靈運(yùn)‘南州實(shí)炎德，桂樹陵寒山’是也?！比怀鲮肚印凹文现葜椎沦?，麗桂樹之冬榮”。

　　蔡琰曰：“薄志節(jié)兮念死難。”魏武帝曰：“周公吐哺，天下歸心?！奔纫灾芄匀?，又曰：“天命在吾，吾為周文王矣。”老瞞如此欺人。詩貴乎真，文姬得之。

　　詩有不立意造句，以興為主，漫然成篇，此詩之入化也。

　　陸厥《孺子妾歌》曰：“安陵泣前魚?！眲㈤L(zhǎng)卿《湘妃廟》曰：

　　“未作湘南雨，知為何處云?！北R仝《贈(zèng)馬異》曰：“神農(nóng)畫八卦?！睏罹粗犊退肌吩唬骸凹?xì)腰沉趙女?！碧茝┲t《新豐》曰：“半夜素靈先哭楚?！贝私杂檬轮?。

　　江淹有《古籬別》，梁簡(jiǎn)文劉孝威皆有《蜀道難》，及太白作《古籬別蜀道難》，乃諷時(shí)事，雖用古題，體格變化，若疾雷破山，顛風(fēng)簸海，非神於詩者不能道也?！　￡憰匙鳌妒竦酪住?，以諛韋皋，翻案太白，辭義粗淺。

　　杜牧之《清明》詩曰：“借問酒家何處有，牧童遙指杏花村。”此作宛然入畫，但氣格不高?；蛞字唬骸熬萍液翁幨?，江上杏花村?！贝擞惺⑻普{(diào)，予撥之曰：“日斜人策馬，酒肆杏花西?！辈挥脝柎?，情景自見?！　⒂礤a《懷古》詩曰：“舊時(shí)王謝堂前燕，飛入尋常百姓家。

　　”或易之曰：“王謝堂前燕，今飛百姓家?！贝俗鞑粋麣飧?。予擬之曰：“王謝豪華春草里，堂前燕子落誰家？”此非奇語，只是講得不細(xì)。

　　陳無已《寄外舅郭大夫》詩曰：“巴蜀通歸使，妻孥且定居。深知報(bào)消息，不敢問何如。身健何妨遠(yuǎn)，情深未肯疏。功名欺老病，淚盡數(shù)行書。”趙章泉謂此作絕似子美。然兩聯(lián)為韻所牽，虛字太多而無馀味。若此前後為絕句，氣骨不減盛唐?！　∩幠秳俟隆吩姡骸暗浇瓍堑乇M，隔岸越山多?！标愥嵘芥湷梢痪洌骸皡窃降浇??！被蛑^簡(jiǎn)妙勝默作。此“到”字未穩(wěn)，若更為“吳越一江分”，天然之句也。

　　葉平巖《暮春即事》一首：“雙雙瓦雀行書案，點(diǎn)點(diǎn)楊花入硯池。

　　閑坐小窗讀《周易》，不知春去幾多時(shí)？”俱削上二字，仍是宋人絕句?！　　对娙擞裥肌罚骸巴嫡Z謂之鈍賊，傅長(zhǎng)虞‘日月光太清’，陳后主‘日月光天德’是也?！比弧疤濉辈灰擞谩肮狻弊?，陳句渾厚有氣，此述者優(yōu)於作者。

　　耿湋《贈(zèng)田家翁》詩：“蠶屋朝寒閉，田家晝雨間。”此寫出村居景象。但上句語拙，“朝”、“晝”二字合掌。若作“田家閑晝雨，蠶屋閉春寒”，亦是王孟手段?！　》财鹁洚?dāng)如爆竹，驟響易徹；結(jié)句當(dāng)如撞鐘，清音有馀。鄭谷《淮上別友》詩：“君向?yàn)t湘我向秦?！贝私Y(jié)如爆竹而無馀音。予易為起句，足成一首，曰：“君向?yàn)t湘我向秦，楊花愁殺渡江人。數(shù)聲長(zhǎng)笛離亭外，落日空江不見春?！?br>
　　江總“平海若無流”，馬周“潮平似不流”，杜甫“江平若不流”，三公造語相類，馬句穩(wěn)而佳。

　　陳思王《美人篇》云：“珊瑚間木難?！薄扒筚t良獨(dú)難?！贝似獌捎谩半y”字為韻。謝康樂《述祖德》詩云：“展季救魯人?！薄皠?lì)志故絕人?！贝艘鄡捎谩叭恕弊譃轫?。魏晉古意猶存，而不泥聲韻。沈侯《白馬篇》云：“停鑣過上蘭?！薄拜p舉出樓蘭?！薄毒徛暩琛吩疲骸艾庉R信陵空?！薄坝疝\已騰空?！贝硕鄡捎谩疤m”字、“空”字為韻。夫隱侯始定聲韻，為詩家楷式，何乃自重其韻，使人藉為口實(shí)？所謂“蕭何造律，而自犯之”也。

　　杜少陵“避人焚諫草”之句，善用羊祜事，此即晏子“諫乎君不華乎外”之意。

　　子美“星垂平野闊，月涌大江流”，句法森嚴(yán)，“涌”字尤奇?！　】蓢?yán)則嚴(yán)，不可嚴(yán)則放過些子。若“鴻雁幾時(shí)到，江湖秋水多”，意在一貫，又覺閑雅不凡矣。

　　白樂天《昭君》詩曰：“漢使卻回憑寄語，黃金何日贖蛾眉？君王若問妾顏色，莫道不如宮里時(shí)?！贝穗m不忘君，而辭意兩拙。予因之效顰曰：“使者南歸重妾思，黃金何日贖蛾眉？漢家天子如相問，莫道容光異舊時(shí)?！?br>
　　《離騷》語雖重復(fù)，高古渾然，漢人因之，便覺費(fèi)力。

　　梁元帝《春日》詩，用二十三“春”字，鮑泉奉和，亦用二十九“新”字，不及淵明《止酒》詩，用二十“止”字，略無虛設(shè)，字字有味。

　　予初賦《俠客行》曰：“笑上胡姬賣酒樓，賭場(chǎng)贏得錦貂裘。酒酣更欲呼鷹去，擲下黃金不掉頭。”此結(jié)亦如爆竹而無馀音。遂更之曰：“天寒飲罷酒家樓，擲下黃金不掉頭。走馬西山射猛虎，晚來風(fēng)雪滿貂裘?！弊用馈渡倌晷小?，結(jié)句與前首相類，因擬之曰：“獨(dú)過酒肆據(jù)胡床，指點(diǎn)銀瓶索酒嘗。連盞鯨吞不辭醉，直驅(qū)白馬赴長(zhǎng)楊。”　　◎卷二

　　詩有簡(jiǎn)而妙者，若劉楨“仰視白日光，皎皎高且懸”，不如傅玄“日月光太清”。阮籍“一身不自保，何況戀妻子”，不如裴說“避亂一身多”。戴叔倫“還作江南會(huì)，翻疑夢(mèng)里逢”，不如司空曙“乍見翻疑夢(mèng)”。沈約“及爾同衰暮，非復(fù)別離時(shí)”，不如崔涂“老別故交難”。衛(wèi)萬“不卷珠簾見江水”，不如子美“江色映疏簾”。劉猛“可恥垂拱時(shí)，老作在家女”，不如浩然“端居恥圣明”。徐凝“千古還同白練飛，一條界破青山色”，不如劉友賢“飛泉界石門”。張九齡“謬忝為邦寄，多慚理人術(shù)”，不如韋應(yīng)物“邑有流亡愧俸錢”。

　　張良器“龍門如可涉，忠信是舟梁”，不如高適“忠信涉波濤”。崔涂“漸與骨肉遠(yuǎn)，轉(zhuǎn)於僮仆親”，不如王維“久客親僮仆”。李適“輕帆截浦拂荷來”，不如浩然“揚(yáng)帆截海行”。亦有簡(jiǎn)而弗佳者，若鮑泉“夕鳥飛向月”，不如曹孟德“月明星稀，烏鵲南飛”。蘇颋“雙珠代月移”，不如宋之問“不愁明月盡，自有夜珠來”。劉禹錫“欲問江深淺，應(yīng)如遠(yuǎn)別情”，不如太白“請(qǐng)君試問東流水，別意與之誰短長(zhǎng)”。陸機(jī)“三荊歡同株”，不如許渾“荊樹有花兄弟樂”。

　　王初“河梁返照上征衣”，不如子美“翳翳桑榆日，照我征衣裳”。

　　武元衡“夢(mèng)逐春風(fēng)到洛城”，不如顧況：“歸夢(mèng)不知湖水闊，夜來還到洛陽城”。陳季“數(shù)曲暮山青”，不如錢起“曲終人不見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。李義山“江上晴云雜雨云”，不如劉夢(mèng)得“東連日出西邊雨，道是無情還有情”。王融“灑淚與行波”，不如子美“故憑錦水將雙淚，好過瞿塘滟滪堆”。李洞“藥杵聲中搗殘夢(mèng)”，不如柳子厚“日午睡覺無馀聲，山童隔竹敲茶臼”。

　　詩中淚字若“沾衣”、“沾裳”，通用不為剽竊。多有出奇者，潘岳曰：“涕淚應(yīng)情隕?！弊用涝唬骸敖鼫I無乾土?！碧自唬骸皽I盡日南珠?！眲⒂礤a曰：“巴人淚應(yīng)猿聲落?！辟Z島曰：“淚落故山遠(yuǎn)?！泵显魄湓唬骸爸涟Х礋o淚?！焙沃倌唬骸暗牙锶隃I。”李獻(xiàn)吉曰：“萬古關(guān)山淚。”盧仝曰：“黃金礦里鑄出相思淚。”此太涉險(xiǎn)怪矣?！　∮杩途煟未鋷r七真洞，讀壁上詩曰：“紛披容與縱笙歌，蕙轉(zhuǎn)光風(fēng)艷綺羅。露濕桃花春不管，月明芳草夜如何？璚珠浩蕩隨蘭翟，云旆低回射玉珂。深入醉鄉(xiāng)休秉燭，盡情揮取魯陽戈?！币韶┫嚅T客趙衍所作，清麗有味，頗類唐調(diào)。惜乎《大元風(fēng)雅》不載，故表而出之。

　　大篇決流，短章斂芒，李杜得之。大篇約為短章，涵蓄有味；短章化為大篇，敷演露骨。

　　《捫虱新話》曰：“詩有格有韻。淵明‘悠然見南山’之句，格高也；康樂‘池塘生春草’之句，韻勝也?！备窀咚泼坊ǎ崉偎坪Ｌ?。欲韻勝者易，欲格高者難。兼此二者，惟李杜得之矣。

　　許彥周曰：“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，熟讀李義山黃魯直之詩，則去之?！逼┲T醫(yī)家用藥，稍不精潔，疾復(fù)存焉，彥周之謂也。

　　陳後山曰：“學(xué)者不由黃韓而為老杜，則失之淺易?！贝伺c彥周同病。

　　陸士衡《日出東南隅》，謝靈運(yùn)《還舊園》，沈休文《拜陵廟》，皆不過二十韻。洛陽王偉用五十韻獻(xiàn)湘東王，迨子美《夔府》，乃有百韻。

　　詩以一句為主，落於某韻，意隨字生，豈必先立意哉？楊仲弘所謂“得句意在其中”是也。

　　《三國(guó)典略》曰：“邢邵謂魏收之文剽竊任昉，魏收謂邢邵之賦剽竊沈約。”蓋六朝氣習(xí)如此近有剽竊何李者，其二子之類歟？　　《類文見》曰：“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《懺悔》詩，始為押韻?！蓖硖贫嘈е?，迨宋人尤甚。本朝劉廷萱《詠梅花》自押真韻百篇，何其多也！

　　許敬宗擬江令《九日》三首，皆次韻，初唐殆不多見。

　　羅隱曰：“世祖升遐夫子死，原陵不及釣臺(tái)高。”范仲淹曰：

　　“世祖功臣三十六，云臺(tái)爭(zhēng)似釣臺(tái)高?！眱?chǔ)嗣宗曰：“春風(fēng)莫逐桃花去，恐引漁人入洞來。”謝枋得曰：“花飛莫遣隨流水，怕有漁郎來問津?！痹荚唬骸昂篝啾閷o覓處，不知天上卻容奸?！宾淖诩唬骸昂篝嗫漳軞埦湃眨恢吕飬s容私?！狈吨x瞿皆出祖襲，瞿得點(diǎn)化之妙。

　　韓退之稱賈島“鳥宿池邊樹，僧敲月下門”為佳句，未若“秋風(fēng)吹渭水，落葉滿長(zhǎng)安”氣象雄渾，大類盛唐?！　￠L(zhǎng)篇古風(fēng)最忌鋪敘，意不可盡，力不可竭，貴有變化之妙?！　』茨贤踉唬骸巴鯇O游兮不歸，春草生兮萋萋?！标憴C(jī)曰：“芳草久已茂，佳人竟不歸?！敝x朓曰：“春草秋更綠，公子未西歸?！蓖蹙S曰：“春草年年綠，王孫歸不歸?！痹娙送匾u淮南之語，而無新意。孟遲曰：“蘼蕪亦是王孫草，莫送春香入客衣?！贝俗鼽c(diǎn)化而有馀味?！　￡惡笾髟唬骸叭赵鹿馓斓?，山河壯帝居?！睔庀蠛觊?，辭語精確，為子美五言句法之祖?！　÷稍婋m宜顏色，兩聯(lián)貴乎一濃一淡。若兩聯(lián)濃，前後四句淡，則可；若前後四句濃，中間兩聯(lián)淡，則不可。亦有八句皆濃者，唐四杰有之；八句皆淡者，孟浩然韋應(yīng)物有之。非筆力純粹，必有偏枯之病?！　　杜J仙詩譜》以太白“長(zhǎng)安一片月”為張季鷹之作，不知何據(jù)？

　　然清響殊非晉人氣格?！　⌒炝辍峨s曲》曰：“張星舊在天河上，從來張姓本連天。”蓋指張麗華而言。是時(shí)陳后主最寵麗華，此奉諛之辭爾。　　李空同評(píng)孟浩然《送硃二詩》曰：“不是長(zhǎng)篇手段?！焙迫晃逖怨旁娊w，清新高妙，不下李杜。但七言長(zhǎng)篇，語平氣緩，若曲澗流泉而無風(fēng)卷江河之勢(shì)，空同之評(píng)是矣。

　　李拯《讀史》曰：“佳人自折一枝紅，把唱新詞曲未終。惟向眼前憐易落，不如拋擲任東風(fēng)?！敝x疊山謂寓梁武事，未詳。詠史宜明白斷案，章碣曰：“坑灰未冷山東亂，劉項(xiàng)元來不讀書?！贝耸氩恢埃?br>
　　太白曰：“蒼梧山崩湘水竭?！睆埣唬骸拜牌鸦ㄩ_月長(zhǎng)滿?！崩钯R曰：“七星貫斷嫦娥死?！贝送粰C(jī)軸，賀句更奇。

　　宋玉《大言賦》曰：“并吞四夷，飲枯河海，跂越九州，無所容止。”《小言賦》曰：“無內(nèi)之中，微物生焉。比之無象，言之無名。

　　視之則渺渺，望之則冥冥。離婁為之嘆悶，神明不能察其情。”二賦出於《列子》，皆有托寓。梁昭明太子《大言》詩曰：“觀脩鯤其若轍鮒，視滄海之如濫觴。經(jīng)二儀而跼蹐，跨六合以翱翔?！薄都?xì)言詩》曰：“坐臥鄰空塵，憑附蟭螟翼。越咫尺而三秋，度毫釐而九息?！贝俗嫠斡穸鵁o謂，蓋以文為戲爾。　　《樂書》：“伏羲造琴瑟以律呂，樂曰《立基》，神農(nóng)樂曰《下謀》，黃帝樂曰《咸池》?！鄙w樂始於伏羲，而成於黃帝，是以清和上升，風(fēng)俗不變，未有詩也。李西涯謂詩為樂始，誤矣。何妥曰：　　“伏羲減瑟，文王足琴。”抑先伏羲有瑟邪？

　　《莊子》曰：“儵魚出游從容?！笔囚~樂也。白居易曰：“獺捕魚來魚躍出，此非魚樂是魚驚?！狈浮肚f子》而無趣?！都艺Z》曰：

　　“水至清則無魚?！倍抛用涝唬骸八宸炊圄~?！狈浮都艺Z》而有味?！　』蛟唬骸霸?，適情之具。染翰成章，自然高妙，何必苦思以鑿其真？”予曰：“‘新詩改罷自長(zhǎng)吟’，此少陵苦思處。使不深入溟渤，焉得驪頷之珠哉？”

　　詩不厭改，貴乎精也。唐人改之，自是唐語，宋人改之，自是宋語，格詞不同故爾。省悟可以超脫，豈徒斷削而已！

　　作詩勿自滿。若識(shí)者底訶，則易之。雖盛唐名家，亦有罅隙可議，所謂瑜不掩瑕是也。已成家數(shù)，有疵易露；家數(shù)未成，有疵難評(píng)。

　　古人之作，必正定而後出。若丁敬禮之服曹子建，袁宏之服王洵，王洵之服王誕，張融之服徐覬之，薛道衡之服高構(gòu)，隋文帝之服庾自直，古人服善類如此。

　　詩有天機(jī)，待時(shí)而發(fā)，觸物而成，雖幽尋苦索，不易得也。如戴石屏“春水渡傍渡，夕陽山外山”，屬對(duì)精確，工非一朝，所謂“盡日覓不得，有時(shí)還自來”。

　　詩以兩聯(lián)為主，起結(jié)輔之，渾然一氣?；蛞云鹁錇橹?，此順流之勢(shì)，興在一時(shí)。

　　皇甫氵是曰：“陶詩切以事情，但不文爾?！便呤欠侵獪Y明者。　　淵明最有性情，使加藻飾，無異鮑謝，何以發(fā)真趣於偶爾，寄至味於澹然？陳後山亦有是評(píng)，蓋本於氵是。

　　趙章泉韓澗泉所選唐人絕句，惟取中正溫厚，間雅平易。若夫雄渾悲壯，奇特沉郁，皆不之取。惜哉！洪容齋所選唐人絕句，不擇美惡，但備數(shù)爾。間多仙鬼之作，出於偏稗小說，尤不可取。

　　盧弼和《邊庭四時(shí)怨》，頗似太白絕句?！　±钐自唬骸敖笄傲舟?jǐn)筷陨渖蠠熛际障??！贝擞弥x康樂之句，但加四字。王摩詰曰：“漠漠水田飛白鷺，陰陰夏林囀黃鸝?！彪m用李嘉祐之聯(lián)，加此四字，爽健自別?！　∫馇蓜t淺，若劉禹錫“遙望洞庭湖水面，白銀盤里一青螺”是也。

　　句巧則卑，若許用晦“魚下碧潭當(dāng)鏡躍，鳥還青嶂拂屏飛”是也。

　　陳琳曰：“聘哉日月遠(yuǎn)，年命將西傾?！标憴C(jī)曰：“容華夙夜零，體澤坐自捐。茲物茍難停，吾壽安得延?！敝x靈運(yùn)曰：“夕慮曉月流，朝忌曛日馳。”李長(zhǎng)吉曰：“天東有若木，下置銜燭龍。吾將斬龍足，嚼龍肉，使之朝不得回，夜不得伏，自然老者不死，少者不哭?！贝私詺舛?。無名氏曰：“人生不滿百，常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(zhǎng)，何不秉燭游?！贝俗鞲锌鴼庥崎L(zhǎng)也。

　　嚴(yán)滄浪《從軍行》曰：“翩翩雙白馬，結(jié)束向幽燕。借問論證家子，邯鄲俠少年。彎弓隨漢月，拂劍倚胡天。說與單于道，今秋莫近邊?！贝俗鞑粶p盛唐，但起承全襲子建《白馬篇》。

　　《松石軒詩評(píng)》，全是詩料，且深於詩，何以啟發(fā)初學(xué)？

　　鍾嶸《詩品》，專論源流，若陶潛出應(yīng)璩，應(yīng)璩出於魏文，魏文出於李陵，李陵出於屈原。何其一脈不同邪？

　　蔡文姬《胡笳十八拍》曰：“城南烽火不曾滅，疆場(chǎng)征戰(zhàn)何時(shí)歇？

　　殺氣朝朝沖塞門，胡風(fēng)夜夜吹邊月?！贝藶樘坠棚L(fēng)法之祖。

　　《漢武內(nèi)傳》：“上元夫人彈云林之瑟，歌《步玄》之曲曰：

　　‘綠景清飆起，云蓋映硃葩。蘭房辟琳闕，碧空起璚沙?！贝烁枞A麗無味，或六朝贗作。西王母《白云謠》曰：“白云在天，邱陵自出?！　〉缆酚七h(yuǎn)，山川間之。將子無死，尚能復(fù)來?！鞭o簡(jiǎn)意盡，高古莫及。

　　王建《留別杜侍御》曰：“有川不得涉，有路不得行。沉沉百憂中，一日如一生?！贝苏Z無異孟郊。末曰：“愿君去隴阪，長(zhǎng)使道路平?！贝私Y(jié)頗類子美。

　　屈宋為詞賦之祖。荀卿六賦，自創(chuàng)機(jī)軸，不可例論。相如善學(xué)《楚詞》，而馳騁太過。子建骨氣漸弱，體制猶存。庾信《春賦》，間多詩語，賦體始大變矣。子美曰：“庾信平生最蕭瑟，暮年詞賦動(dòng)江關(guān)。”托以自寓，非稱信也。

　　《碧雞漫志》曰：“斛律金《敕勒歌》曰：‘敕勒川，陰山下，天似穹廬，籠蓋四野。天蒼蒼，野茫茫，風(fēng)吹草低見牛羊?！苯鸩恢獣?，同於劉項(xiàng)，能發(fā)自然之妙。韓昌黎《琴操》雖古，涉於摹撥，未若金出性情爾。

　　詩有四格，曰興，曰趣，曰意，曰理。太白《贈(zèng)汪倫》曰：“桃花潭水深千尺，不及汪倫送我情。”此興也。陸龜蒙《詠白蓮》曰：

　　“無情有恨何人見，月曉風(fēng)清欲墮時(shí)?！贝巳ひ?。王建《宮詞》曰：

　　“自是桃花貪結(jié)子，錯(cuò)教人恨五更風(fēng)?！贝艘庖?。李涉《上于襄陽》曰：“下馬獨(dú)來尋故事，逢人惟說峴山原先。”此理也。悟者得之，庸心以求，或失之矣。

　　趙章泉謂“作詩貴乎似”，此傳神寫照之法。當(dāng)充其學(xué)識(shí)，養(yǎng)其氣魄，或李或杜，順其自然而已。

　　韓昌黎曰：“婦人不下堂，游子在萬里?！蓖信d高遠(yuǎn)，有風(fēng)人之旨。杜少陵曰：“丈夫則帶甲，婦人終在家?！贝宋牟淮狻ｍn詩為優(yōu)。　　陳陶《送沈以魯》曰：“高臺(tái)送歸客，滿握軒轅風(fēng)。落日一揮手，金鵝云雨空。鰲洲石梁外，劍浦羅浮東。茲興不相接，翛翛煙際鴻?！贝擞刑茁曊{(diào)。“《隴西行》曰：“可憐無定河邊骨，猶是春閨夢(mèng)里人。“此語凄婉味長(zhǎng)。嚴(yán)滄浪謂陶最無可觀，何也？

　　詩無神氣，猶繪日月而無光彩。學(xué)李杜者，勿執(zhí)於句字之間，當(dāng)率意熟讀，久而得之。此提魂攝魄之法也?！　≈x靈運(yùn)“池塘生春草”，造語天然，清景可畫，有聲有色，乃是六朝家數(shù)，與夫“青青河畔草”不同。葉少蘊(yùn)但論天然，非也。又曰：

　　“若作‘池邊’、‘庭前’，俱不佳。”非關(guān)聲色而何？

　　子美曰：“碧知湖外草，紅見海東云?！贝司肮碳?。然“知”“見”二字著力。至於“一徑野花落，孤村春水生”，便覺自然。

　　學(xué)詩者當(dāng)如臨字之法，若子美“日出東籬水”，則曰“月墮竹西峰”；若“云生舍北泥”，則曰“云起屋西山”。久而不悟，不假臨矣?！　∮栀x《牡丹》曰：“花神默默殿春殘，京洛名家識(shí)面難。國(guó)色從來有人妒，莫教紅袖倚闌干?！奔白x羊士諤《郡中即事》曰：“紅香落盡暗香殘，葉上秋光白露寒。越女含情已無限，莫教長(zhǎng)袖倚闌干?！币蚺c暗合，遂刪己作。予每讀古人詩，有全句同者，即於稿中改竄?！　《抛用馈镀吒琛罚眷丁妒伺摹?。文天祥《六歌》，與杜異世同悲。李獻(xiàn)吉亦有《七歌》，惜非其時(shí)爾。

　　今之學(xué)子美者，處富有而言窮愁，遇承平而言干戈，不老曰老，無病曰病，此摹擬太甚，殊非性情之真也。

　　劉貢父評(píng)嚴(yán)維曰：“‘柳塘春水慢，花塢夕陽遲?！﹃栠t則擊花，春水慢何須柳也?！贝寺?lián)妙於狀景，華而不靡，精而不刻，貣父之說鑿矣。

　　劉禹錫贈(zèng)白樂天兩聯(lián)用兩“高”字：“雪里高山頭白早?！薄坝诠赜懈唛T慶。”自注曰：“高山本高，高門使之高，二義不同?！弊运∪绱恕Ｚa(chǎn)最忌重字，或犯首尾聲可矣。子美曰：“江閣邀賓許馬迎?！薄白盱恶R上往來輕。”王維曰：“尚衣方進(jìn)翠云裘。”“萬國(guó)衣冠拜冕旒?！倍刈郑缓榇蠹?。

　　“江有汜”，乃三言之始。迨《天馬歌》，體制備矣。嚴(yán)滄浪謂創(chuàng)自夏侯湛，蓋泥於白氏《六帖》。

　　六言體起於谷永陸機(jī)長(zhǎng)篇一韻，迨張說劉長(zhǎng)卿八句，王維皇甫冉四句，長(zhǎng)短不同，優(yōu)劣自見。若《君道曲》“中庭有樹自語，梧桐推枝布葉”，此雖高古，亦太寂寥。

　　九言體，無名氏擬之曰：“昨夜　　西風(fēng)搖落千林梢，渡頭小舟卷入寒塘坳。”聲調(diào)散緩而無氣魄。

　　惟太白長(zhǎng)篇突出兩句，殊不可及，若“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(biāo)，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”是也。

　　四言體始於《康衢歌》，暨《三百篇》則盛矣。滄浪謂起自韋孟，非也。

　　《三百篇》已有聲律，若“蒹葭蒼蒼，白露為霜”，暨《離騷》“洞庭波兮木葉下”之類漸多。六朝以來，黃鍾瓦缶，審音者自能辨之。

　　《文式》：“放情曰歌，體如行書曰行，兼之曰歌行；快直詳盡曰行，悲如蛩螀曰吟，讀之使人思怨；委曲盡情曰曲，宜委曲諧音；通乎俚俗曰謠，宜蓄近俗；載始末曰引，宜引而不發(fā)。”此雖體式，猶欠變通。蓋同名異體，同體異名耳。同名者，若“瓠子決兮將奈何”，此《瓠子歌》也?！摆毂吮壁猓?！”此《五噫歌》也?！八囊募全@，諸夏康兮?！贝恕肚俑琛芬??！肮鹑A馮馮翼翼，承天之則?！贝朔恐懈枰?。“失我焉支山，令我婦女無顏色?！贝恕缎倥琛芬病！肮鹑A馮馮翼翼，承天之則?！贝恕斗恐懈琛芬?。“失我焉支山，令我婦女無顏色。”此《匈奴歌》也。“鮑氏，三人司隸再入公?！贝恕鄂U司隸歌》也?！氨杩梢援?dāng)泣，遠(yuǎn)望可以當(dāng)歸?！贝吮枰?。

　　“東方欲明星爛爛?！贝恕峨u鳴歌》也?！疤覜r，天馬下?！贝恕短祚R歌》也?！扒嗲帱S黃，雀石頹唐?！贝恕兜仳?qū)樂歌》也。“水中之馬，必有陸地之船?！贝恕肚熬徛暩琛芬病！敖咟S竹子，堪作女兒箱?！贝恕饵S竹歌》也?！按猴L(fēng)我轉(zhuǎn)入曲房?！贝恕稈渡琛芬?。

　　“帝悅於兌執(zhí)矩固司藏?！贝恕栋椎鄹琛芬??！笆切?？非邪？”此《李夫人歌》也。同體者，若“北上太行山，艱哉何巍巍”，此《苦寒行》也?！板忮顺须H會(huì)，得充君後房?！贝恕锻暩琛芬??！盃I(yíng)邱負(fù)海曲，沃野爽且平?！贝恕洱R驅(qū)樂》也?！拔冶玖技易樱瑢⑦m單于庭?！贝恕睹麇o》也?！瓣P(guān)東有義士，興兵討群兇?！贝恕遁锢锴芬?。“主人且勿喧，賤子歌一言?！贝恕稏|武吟》也?！盎[谷風(fēng)起，龍躍景云浮?！贝恕逗蠚g詩》也?！爸镁茝V殿上，親友從我游?！贝恕扼眢笠芬??！鞍遵R觪角弓，鳴鞭乘北風(fēng)?！贝恕栋遵R篇》也?！爸猩⒉慌际溃咀圆拖既?。”此《五君詠》也?！疤帀m貴不染，被褐重懷珍?！贝恕渡崎T頌》也?！白蠠熓啦挥]，赤鱗庖所捐?！贝恕栋自瀑潯芬?。體無定體，名無定名，莫不擬斯二者，悟者得之。措詞短長(zhǎng)，意足而止；隨意命名，人莫能易。所謂信手拈來，頭頭是道也。

　　《捫虱新話》曰：“文中有詩，則語句精確；詩中有文，則詞調(diào)流暢?！倍x玄暉唐子西之說。胡氏誤矣。李斯上秦皇帝書，文中之詩也；子美《北征篇》，詩中之文也。

　　武元康曰：“文有聲律皆似詩，詩不粗鄙皆是文?！?br>
　　杜約夫曰：“六朝文中有詩，宋朝詩中有文?！?br>
　　楊仲弘律詩三十四格，謂自杜甫門人吳成鄒遂傳其法。然窘於法度，殆非正宗。

　　范德機(jī)曰：“絕句則先得後兩句，律詩則先得中四句。當(dāng)以神氣為主，全篇渾成，無饾饤之跡，唐人間有此法?！?br>
　　孔融離合體，竇韜妻回文體，鮑照十?dāng)?shù)體、建除體，謝莊道里名體，梁簡(jiǎn)文帝卦名體，梁元帝歌曲名體、姓名體、鳥名體、獸名體、龜兆名體、針穴名體、將軍名體、宮殿名體、屋名體、車名體、船名體、草名體、樹名體，沈炯六府體、八音體、六甲體、十二屬體。魏晉以降，多務(wù)纖巧，此變之變也。

　　古辭曰：“黃蘗向春生，苦心隨日長(zhǎng)?！庇衷唬骸吧ＫE蠶不作繭，晝夜長(zhǎng)懸絲?！庇衷唬骸袄斫z入殘機(jī)，何悟不成匹?！庇衷唬骸巴┲Σ唤Y(jié)花，何由得梧子?！庇衷唬骸皻⒑刹粩嗯海徯囊褟?fù)生?！贝私詤歉裰肝锝枰?。李義山曰：“春蠶到老絲方盡，蠟燭成灰淚始干。”劉禹錫曰：“東邊日出西連雨，道是無情還有情?！按朐~流麗，酷似六朝。蘇子瞻曰：“破衫尚有重逢日，一飯何曾忘卻時(shí)。“造語殊乏風(fēng)致。

　　《詩》曰：“游環(huán)肋驅(qū)，陰靷鋈續(xù)。”又曰：“鉤膺鏤錫，郭鞃淺蔑?！贝苏Z艱深奇澀，殆不可讀。韓柳五言，有法此者，後學(xué)當(dāng)以為誡。

　　屈原曰：“眾人皆醉我獨(dú)醒?！蓖蹩?jī)?cè)唬骸把劭慈吮M醉，何忍獨(dú)為醒。”左思曰：“功成不受爵，長(zhǎng)揖歸田廬。”太白曰：“若待功成拂衣去，武陵桃花笑殺人。”王李二公，善於翻案。子美曰：“明年此會(huì)知誰健，醉把茱萸仔細(xì)看?！眲⒖Ｔ唬骸安挥密镙亲屑?xì)看，管取明年各強(qiáng)健?！碧径鵁o意味。楊誠齋翻案法專指宋人，何也？

　　李靖曰：“正而無奇，則守將也；奇而無正，則斗將也。奇正皆得，國(guó)之輔也?！逼┲T詩，發(fā)言平易而循乎繩墨，法之正也；發(fā)言雋偉而不拘乎繩墨，法之奇也；平易而不執(zhí)泥，雋偉而不險(xiǎn)怪，此奇正參伍之法也。白樂天正而不奇，李長(zhǎng)吉奇而不正，奇正參伍，李杜是也。

　　洪興祖曰：“《三百篇》比賦少而興多；《離騷》興少而比賦多?！庇鑷L考之《三百篇》，賦七百二十，興三百七十，比一百一十。

　　洪氏之說誤矣。

　　《法言》曰：“堯舜之道丘佤，夏商周之道將兮，而以延其光兮?！弊釉啤斗ㄑ浴芬詼?zhǔn)《論語》，學(xué)屈原且不及，況孔子哉！

　　《文筌》曰：“五言絕句主情景，七言絕句主意事?！庇衷唬?br>
　　“五言絕句撇景入事，七言絕句掉句入情?！鼻搬嶂?，何相反邪？　　陳繹曾曰：“凡律高則用重，律中則用正，律下則用子?！甭纱笠{(diào)句耳，詩至於化，自然合律，何必庸心為哉？

　　劉禹錫曰：“建安里中兒，聯(lián)歌竹枝，聆其音，中黃鍾之羽，其卒章，激訐如吳聲。雖傖佇不可分，而含思宛轉(zhuǎn)，有淇澳之艷音也?！碧迫h魏樂府為近，故歌詩尚論律呂。夢(mèng)得亦審音者，不獨(dú)工於辭藻而已。

　　李西涯閣老善詩，門下多詞客。劉梅軒閣老忌之，聞人學(xué)詩，則叱之曰：“就作到李杜，只是酒徒！”李空同謂劉因噎廢食，是也?！　￡懯恳?guī)能詩，秦檜門客也。來自湘楚謁檜，檜以小嫌不與接見，因小相誦其《過黃陵廟詩》曰：“東風(fēng)吹草綠離離，路出黃陵古廟西。

　　帝子不知春又去，亂山無主鷓鴣啼?！睓u稱賞不憶，待之如初。噫！

　　檜亦尚詩也哉？　　李西涯久於相位，陸滄浪以詩諷之曰：“聲名高與斗山齊，伴食中書日已西?；厥紫娼翰菥G，鷓鴣啼罷子規(guī)啼?！?br>
　　《詩人玉屑》集唐人句法，悉分其類，有裨於初學(xué)。但風(fēng)騷句法，皆有標(biāo)題。若“馬卷時(shí)銜草，人疲數(shù)望城”，則曰“公明布卦”；若“匠泥隨燕嘴，花蕊上蜂須”，則曰“東方占鵲”。殆與棋譜、牌譜，相類，論詩不宜如此。

　　子美五言絕句，皆平韻律體，景多而情少。太白五言絕句，平韻律體兼仄韻古體，景少而情多。二公各盡其妙。

　　許用晦《金懷古》，頷聯(lián)簡(jiǎn)板，對(duì)爾頸聯(lián)，當(dāng)贈(zèng)遠(yuǎn)游者，似有戒慎意。若刪其兩聯(lián)，則氣象雄渾，不下太白絕句。

　　律詩無好結(jié)句，謂之虎頭鼠尾聲。即當(dāng)擺脫常格，夐出不測(cè)之語。

　　若天馬行空，渾然無跡。張祜《金山寺》之作，則有此失也。

　　子美《居夔州》，上句曰：“春知催柳別，農(nóng)事聞人說”，“別”“說”同韻。王維《溫泉》，上句曰“新豐樹里行人度，聞道甘泉能獻(xiàn)賦”?！岸取薄百x”同韻。此非詩家正法。章碣上句皆用翰韻，尤可怪也。

　　“歡”“紅”為韻不雅，子美“老農(nóng)何有罄交歡”，“娟娟花蕊紅”之類。“愁”“青”為韻便佳，若子美“更有澄江銷客愁”，“石壁斷空青”之類。凡用韻審其可否，句法瀏亮，可以詠歌矣。

　　孫太初曰：“到處論交山最賢?！币陨綖橘t，蓋有所祖?！吨芏Y》曰：“輪人五分其轂之長(zhǎng)，去一以為賢?！薄抖Y記》曰：“某賢於某若干純?！敝x靈運(yùn)曰：“豈以名利之場(chǎng)而賢於清曠之域哉?！碧铺谠唬骸袄顒奘夭⒅荩回什桓夷?，賢於長(zhǎng)城遠(yuǎn)矣?！?br>
　　子美曰：“細(xì)寸荷鋤立，江猿吟翠屏?！贝苏Z宛然入畫，情景適會(huì)，與造物同其妙，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。

　　李林甫《璚岳應(yīng)制》曰：“云收二華出，天轉(zhuǎn)五星來。十月農(nóng)初罷，三驅(qū)禮後開?！眱陕?lián)皆用數(shù)目字，不可為法。王摩詰《送丘為》曰：“五湖三畝宅，萬里一歸人?！贝寺?lián)疊用數(shù)目字，不可為病也。

　　章孝標(biāo)下第曰：“連云大廈無棲處，更傍論證家門戶飛？”後及第曰：“馬頭漸入揚(yáng)州路，為報(bào)時(shí)人洗眼看。”其量狹大類孟郊。

　　淵明詠雪曰：“傾耳無希聲，在目皓已結(jié)。”此語殆似顏謝。羅大經(jīng)謂其輕虛潔白，盡在於是。但識(shí)其趣，體則未也。　　排律結(jié)句，不宜對(duì)偶。若杜子美“江湖多白鳥，天地有青蠅”，似無歸宿。

　　五言律首句用韻，宜突然而起，勢(shì)不可遏，若子美“落日在簾鉤”是也。若許渾“天晚日沉沉”，便無力矣。

　　崔後渠贈(zèng)予詩曰：“三月清洹上，翩翩兩度來。摛詞傾玉海，吊古賦銅臺(tái)。岐路楊硃淚，江湖李白杯。令公今謝事，回首尚憐才?！睏畛p李白，自然的對(duì)。戎昱詩曰：“衛(wèi)青師自老，魏絳賞何功。”較之後渠，精確不及。

　　詩以佳句為主。精鏈成章，自無敗句。所謂“善人在坐，君子俱來”。

　　《瀛奎律髓》不可讀。間有宋詩純駮於心，發(fā)語或唐或宋，不成一家，終不可治。《讕言長(zhǎng)語》曰：“若讀《瀛奎律髓》，要人自擇。”

　　盧仝曰：“相思一夜梅花發(fā)，忽到窗前疑是君?！睂O太初曰：

　　“夜

　　來夢(mèng)到西湖路，白石灘頭鶴是君?！贝藦挠翊ㄗ兓嘤酗L(fēng)致。

　　詩不可太切，太切則流於宋矣。

　　武元衡曰：“殘?jiān)茙в赀^春城?！表n致光曰：“斷云含雨入孤村?！倍淝伤?，不及子美“澹云疏雨過高城”句法自然。

　　方干：“未明先見海底日，良久遠(yuǎn)雞方報(bào)晨?！狈交奘濉吧诫u未鳴海日出”，此簡(jiǎn)妙勝干矣。

　　作詩最忌蹈襲，若語工字簡(jiǎn)，勝於古人，所謂“化陳腐為新奇”是也?！　±铑l曰：“星臨劍閣動(dòng)，花落錦江流?！逼┲T“佳人掌”而對(duì)“壯士拳”也。若曰“月落錦江寒”，便相敵矣。

　　金學(xué)士王庭筠《黃花山》一絕，頗有太白聲調(diào)。詩曰：“掛鏡臺(tái)西掛玉龍，半山飛雪舞天風(fēng)。寒云直上三千尺，人道高歡避暑宮?！边B華泉謂詩與行草，俱入化矣。

　　子美不遭天寶之亂，何以發(fā)忠憤之氣，成百代之宗。國(guó)朝何仲默亦遭壬申之亂，但過於哀傷爾。

　　空同子曰：“古詩妙在形容，所謂水月鏡花，言外之言。宋以後，則直陳之矣。求工於句字，心勞而日拙也。枚氏《七發(fā)》，非必於七也，文渙而成七。後之作者無七，而必於七，然皆俳語也。杜甫見道過韓愈，如‘白小群分命’、‘文章有神交有道’、‘隨風(fēng)潛入夜’、‘水流心不競(jìng)’、‘出門流水住’等語，皆是道也。王維詩，高者似禪，卑者似僧，奉佛之應(yīng)，人心系則難脫。”

　　馬子端曰：“《楚詞》悲感激迫，獨(dú)《橘頌》一篇，溫厚委曲?！弊用馈懊飨几呖刹汀?，即“維北有斗，不可以挹酒漿”之意?！　埑绲略唬骸扒短靻枴罚珜W(xué)莊子《天運(yùn)》。莊子寓乎忘形，屈原滯於孤憤?！?br>
　　李仲清曰：“陳伯玉詩高出六朝，惟淵明乃其伉儷者，當(dāng)與兩漢文字同觀。”

　　杜約夫曰：“宋人論詩甚嚴(yán)，無乃唐人之癭歟？”呂紫薇所謂“文章木上癭”，約夫暗合孫吳爾。

　　徐伯傳問詩法於康對(duì)山，曰：“熟讀太白長(zhǎng)篇，則胸次含宏，神思超越，下筆殊有氣也。”　　黃司務(wù)問詩法於李空同，因指場(chǎng)輔中菉豆而言曰：“顏色而已?！贝思搓憴C(jī)所謂“詩緣情而綺靡”是也。

　　李獻(xiàn)吉極苦思，詩垂成，如一二句弗工，即棄之。田深父見而惜之。獻(xiàn)吉曰：“是自家物，終久還來?！?br>
　　何仲默詩曰：“元日王正月，傳呼晚殿班。千官齊鵠立，萬國(guó)候龍顏。辨色旌旗入，沖星劍珮還。圣躬無乃卷，幾欲問當(dāng)關(guān)?！崩瞰I(xiàn)吉改為“不敢問當(dāng)關(guān)”。曹仲禮曰：“吾舅所改，未若仲默元句?！薄　≮w子昂曰：“作詩但用隋唐以下故事，便不古也；當(dāng)以隋唐以上為主?！贝苏搱?zhí)矣。隋唐以上泛用則可，隋唐以下泛用則不可。學(xué)者自當(dāng)斟酌，不落凡調(diào)?！　h人作賦，必讀萬卷書，以養(yǎng)胸次?！峨x騷》為主，《山海經(jīng)》、《輿地志》、《爾雅》諸書為輔。又必精於六書，識(shí)所從來，自能作用。若揚(yáng)衤★、戍削、飛襳、垂髾之類，命意宏博，措辭富麗，千匯萬狀，出有入無，氣貫一篇，意歸數(shù)語，此長(zhǎng)卿所以大過人者也。

　　宋之問“鬒發(fā)俄成素，丹心已作灰”，子美“白發(fā)千莖雪，丹心一寸灰”，張說“洞房懸月影，高枕聽江流”，子美“疏簾殘?jiān)掠?，高枕遠(yuǎn)江聲”，李群玉“水流寧有意，云泛本無心”，子美“水流心不競(jìng)，云在意俱遲”，徐晶“翡翠巢書幌，鴛鴦立釣磯”，子美“翡翠鳴衣桁，蜻蜓立多方絲”，韋莊“百年流水盡，萬事落花空”，子美“流水生涯盡，浮云世事空”，陳陶“九江春水闊，三峽暮云深”，子美“九江春水外，三峽暮帆前”，諸公句意相類，子美自優(yōu)。

　　子建詩多有虛字用工處，唐人詩眼本於此爾。若“硃華冒綠池”、“時(shí)雨凈飛塵”、“松子久吾欺”、“列坐竟長(zhǎng)筵”、“嚴(yán)霜依玉除”、“遠(yuǎn)望周千里”，其平仄妥帖，尚有古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