拙軒詞話

　　予監(jiān)金臺(tái)之次年，榷酒之暇，取向所錄前人詞，別寫一通，及數(shù)年來議論之涉于詞者附焉。傳不云乎：“不有博奕者乎，為之猶賢乎已。”若夫泥紙上之空言，極舞裙之逸樂，非惟違道，適以伐性，予則不敢，復(fù)用鎮(zhèn)印，紹熙四年五月，少府監(jiān)鑄，時(shí)未有，故兼河堰云。九月九日，邗城張某記。

　　陸務(wù)觀自制近體樂府，敘云：“倚聲起于唐之季世。”后見周文忠題譚該樂府云：“世謂樂府起于漢魏，蓋由惠帝有樂府令，武帝立樂府，采詩夜誦也。”唐元稹則以仲尼文王操、伯牙水仙操、齊牧犢雉朝飛、衛(wèi)女思?xì)w引為樂府之始。以予考之，乃賡載歌，熏兮解慍，在虞舜時(shí)，此體固已萌芽，豈止三代遺韻而已。二公之言盡矣。然樂府之壞，始于玉臺(tái)雜體。而后庭花等曲流入淫侈，極而變?yōu)橐新暎瑒t李太白、溫飛卿、白樂天所作《清平調(diào)》、《菩薩蠻》、《長(zhǎng)相思》。我朝之士，晁補(bǔ)之取《漁家傲》、《御街行》、《豆葉黃》作五七字句，東萊呂伯恭編入文鑒，為后人矜式。又見學(xué)舍老儒云：詩三百五篇可諧律呂，李唐送舉人歌鹿鳴，則近體可除也。

　　又，高山流水，鐘子期所作。箜篌引，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。今流水有公無渡河聲。公無渡河，因渡河溺水，援箜篌而歌之。士友郭沔，相與笑后人穿鑿云。

　　又，崇寧中，大樂闕征調(diào)，議者請(qǐng)補(bǔ)之。丁仙現(xiàn)曰：“音久亡，非樂工所能為，不可以妄意增?！辈挑敼勾螛饭橹?，末音寄殺他調(diào)。召眾工按試尚書省庭，仙現(xiàn)曰：“曲甚好，只是落韻?！?br>
　　又，郭沔云：“詞中仄字上去二聲，可用平聲。惟入聲不可用上三聲，用之則不協(xié)律。近體如《好事近》、《醉落魄》，只許押入聲韻?！?br>
　　又，前輩論王羲之之作修禊敘，不合用絲竹管弦。黃太史謂秦少游《踏莎行》末句“杜鵑聲里斜陽暮”，不合用斜陽，又用暮。此固點(diǎn)檢曲盡。孟氏亦有雞豚狗彘之語，既云豚，又云彘，未免一物兩用。

　　又，桂有兩種，陳去非參政《清平樂》詞云：“楚人未識(shí)孤妍。離騷遺恨千年。”蓋楚人知有椒桂耳。

　　又，蘇文忠《赤壁賦》不盡語，裁成《大江東去》詞，過處云：“人道是三國(guó)周郎赤壁。”赤壁有五處，嘉魚、漢川、漢陽、江夏、黃州，周瑜以火敗操在烏林，《后漢書》、《水經(jīng)》載已詳悉。陸三山《入蜀記》載韓子蒼云：“此地能令阿瞞走。”則直指為公瑾之赤壁。又黃人謂赤壁曰赤鼻，后人取詞中《酹江月》三字名之。葉石林“睡起流鶯語”詞，平日得意之作也，名振一時(shí)，雖游女亦知愛重。帥潁日，其侶乞詞，石林書此詞贈(zèng)之。后人亦取金縷二字名詞。雖然豪逸而迫近人情，纖麗而搖動(dòng)閨思。二公之名俱不朽，識(shí)者盍深考焉?！　∮郑艠犯腥⒃姡殴げ坑糜谠?，辛待制用于詞，各臻其妙。待制名棄疾。

　　又，辛待制《水調(diào)》首句，用鮑明遠(yuǎn)“四坐且勿語”。今世詞，是有古腔樂府。

　　又，凡作文須是有綱目，如君不見三字，蘇文忠公《滿江紅》，辛待制《摸魚兒》用之。臧辛伯賀吳荊南啟亦用之。

　　又，秦淮?！杜R江仙》，全用錢起“曲終人不見，江上數(shù)峰青”作煞句。　　又，辛待制《霜天曉角》詞云：“吳頭楚尾。一棹人千里。休說舊愁新恨，長(zhǎng)亭樹、今如此。宦游吾老矣。玉人留我醉。明日落花寒食，得且住、為佳耳?！庇妙侓敼程疤鞖馐馕醇眩甓ǔ尚蟹瘛?。寒食只數(shù)日間，得且住為佳耳。

　　又，晁次膺裁林君復(fù)“疏影橫斜水清淺、暗香浮動(dòng)月黃昏”作《水龍吟》，中段三句云：“疏影橫斜，暗香浮動(dòng)，月明清淺。”　　又，秦淮海詞，古今絕唱，如《八六子》前數(shù)句云：“倚危亭。恨如芳草、萋萋還生?！弊x之愈有味。又李漢老《洞仙歌》云：“一團(tuán)嬌軟，是將春揉做，撩亂隨風(fēng)到何處?！贝擞星徽{(diào)散語，非工于詞者不能到。毛友達(dá)可詩“草色如愁滾滾來”，用秦語。

　　又，韋壽隆有能詩聲。族子能謙調(diào)四安稅，因部使者市炭，不順其意，至索印紙，即書詞于印紙?jiān)疲骸帮L(fēng)清日晚溪橋路。綠暗搖殘雨。閑亭小立望溪山。畫出明湖深秀，水云間。漫郎疏懶非真吏。欲去無深計(jì)。功名英雋滿凌煙。省事應(yīng)須，速上五湖船?！彪m列薦于朝，僅分司數(shù)月耳。

　　又，沉端節(jié)字約之，元夕《探春令》云：“舊家元夜，追隨風(fēng)月，連宵歡宴。被那懣引得，滴流流地，一似蛾兒轉(zhuǎn)。而今老大心情懶。燈下幾曾忺看。算靜中惟有，窗間梅影，合是幽人伴?！比罩痢陡谢识鳌吩~：“和氣靄微霄，黃云飄轉(zhuǎn)。東閣觀梅負(fù)詩眼。滿斟綠酒，唱個(gè)曲兒親勸。愿從今日去，長(zhǎng)相見。寶幄歡濃，玉爐香軟。彼此宜冬鎮(zhèn)長(zhǎng)健。繡床兒畔。漸漸日遲風(fēng)暖。告他事事，底饒一線。”用俗語而婉麗。周文忠公，干道丁亥游山，經(jīng)從蕪湖，時(shí)約之為宰，以詩編謁文忠，文忠謝以詩：“令君到處即文場(chǎng)。未怕簿書期會(huì)忙。神術(shù)有時(shí)朝賜履，賡歌無路贊垂裳。彭州篇什元飛動(dòng)，工部交游更老蒼。自古詩人貴磨琢，試看淇澳詠文章?！蔽闹移诖?，可謂厚矣。

　　又，徐干臣侍兒既去，作轉(zhuǎn)調(diào)《二郎神》，悉用平日侍兒所道底言語。史志道與干臣善，一見此詞，蹤跡其所在而歸之。使魯直知此，與之同時(shí)，“可惜國(guó)香天不管，隨緣流落小民家”之句無從而發(fā)也。

　　又，《香奩集》，唐韓偓用此名所編詩，南唐馮延巳亦用此名所制詞，又名陽春。偓之詩淫靡，類詞家語。前輩或取其句，或剪其字，雜于詞中。歐陽文忠嘗轉(zhuǎn)其語而用之，意尤新。

　　又，康伯可《曲游春》詞頭句云：“臉薄難藏淚，恨柳風(fēng)不與，吹斷行色?！毕e之意已盡。辛幼安《摸魚兒》詞頭句云：“更能消幾番風(fēng)雨。匆匆春又歸去?！毕Т褐庖啾M。二公才調(diào)絕人，不被腔律拘縛。至“但掩袖，轉(zhuǎn)面啼紅，無言應(yīng)得”與“閑愁最苦。休去倚危闌，斜陽正在，煙柳斷腸處”，其惜別惜春之意，愈無窮。頃見范元卿杜詩說，載上韋左丞一詩，假如大宅第，自廳而堂，自堂而房，悉依次序，便不成文章。前二詞不止如范所云，而末后余意愈出愈有，不可以小伎而忽焉。韓子蒼茶筅子絕句：“籊籊干霄百尺高。晚年何事困鉛刀?？淳加钫纨埛N，猶解橫身戰(zhàn)雪濤?！贝藦闹裰跎白黧谧?，以至點(diǎn)瀹，四句中包括得盡，此其所以高妙。

　　又，辛幼安《祝英臺(tái)》云：“是他春帶愁來，春歸何處，又不解和愁歸去?！蓖蹙瘛蹲Ｓ⑴_(tái)》云：“可堪妒柳羞花，下床都懶，便瘦也教春知道。”前一詞欲春帶愁去，后一詞欲春知道瘦，近世春晚詞，少有比者。杜少陵獨(dú)步尋花第二首云：“稠花亂蕊裹江濱。行步欹危實(shí)怕春。詩酒尚堪驅(qū)使在，未須料理白頭人。”實(shí)怕春，可見春累次歸，使人愁，使人瘦，欲留連不得。坡翁云：“花應(yīng)羞上老人頭?！币馑加乳L(zhǎng)。

　　又，李義山《錦瑟》詩云：“錦瑟無端五十弦。一弦一柱思華年。莊生曉夢(mèng)迷蝴蝶，望帝春心托杜鵑。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(lán)田日暖玉生煙。此情可待成追憶，只是當(dāng)時(shí)已惘然?！弊x此詩俱不曉。蘇文忠公云：“此出古今樂志。錦瑟之為器也，其弦五十，其柱如之。其聲也，適怨清和?？祭钤姟f生曉夢(mèng)迷蝴蝶’，適也?！鄞盒耐卸霹N’，怨也。‘滄海月明珠有淚’，清也?！{(lán)田日暖玉生煙’，和也?！睂O仲益為錫山費(fèi)茂和說蘇文忠公《水龍吟》，曲盡詠笛之妙。其詞曰：“楚山修竹如云，異材秀出千林表”，笛之地也?！褒堩毎爰簦P膺微漲，綠肌勻繞”，笛之材也?！澳韭浠茨?，雨晴云夢(mèng)，月明風(fēng)裊”，笛之時(shí)也?！白灾欣刹灰?，桓伊去后，知辜負(fù)、秋多少”，笛之怨也?！奥劦缼X南太守，后堂深，綠珠嬌小”，笛之人也。“綺窗學(xué)弄，梁州初遍，霓裳未老”，笛之曲也。“嚼征含宮，泛商流羽，一聲云杪”，笛之聲也?！盀槭咕幢M，蠻煙瘴雨，作霜天曉”，笛之功也。予恐仲益用蘇文忠讀錦瑟詩，以釋《水龍吟》耳。劉貢父云：“錦瑟是令狐楚家青衣名。”許彥周云：“令狐楚侍兒能彈此曲，詩中四句，狀此景也。”

　　周泳先輯本，辛待制《摸魚兒》，魚作漁，漫郎政懶非真吏，真作其，燈下幾曾忺看，忺作炊，轉(zhuǎn)面啼紅，面作面面，皆誤記也。又蘇文忠《赤壁賦》一則，與葉石林睡起流鶯語一則，應(yīng)從文淵閣本，并作一則為是。圭璋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