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花夢 第四回　太守為憐才公堂鞫鬼　臬臺因選婿雪舫驚詩

詞曰：

豪兒已把綱常壞，髫英留得綱常在。大義有同憐，當(dāng)途膽鏡懸。天應(yīng)假手殺，莫怨神明瞎。不信視儒生，殺人成令名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 右調(diào)《菩薩蠻》

話說貢鳴岐聽了康夢庚這一席話，因公道在人，卻抱個不平之憤，那班眾人在岸上頻頻催促，只不理他。眾人沒法，便先有人去報了丹徒縣。頃刻間出了三四起差人，出城捕捉。卻見兇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，又不敢羅唣，只傳進去稟說：“官府立等人犯，倘捉了違限，則是小人們干系。求老爺作速放出。”艙里傳出來道：“老爺留這位小相公在里頭講話，尚有一會哩。若官府要緊，便明說在貢老爺船上，你們就沒事了?！北娙藷o可奈何，只得在岸上呆呆守候。誰知貢鳴岐卻扮作漢隸，雜于眾人之中，混出官艙，把小船渡到崖上，一逕入城。眾人雖防著貢鳴岐說情，卻不知他恁般打扮，又想知縣眼中止有白物，是不聽情面的，故略無疑惑。

貢鳴岐進了城，一直往府前走來，心下卻想到：“這屠一門真是人中封豕，人人得而誅之。獨怪皇皇大義，卻鐘于童稚之輩。我堂堂總憲，國典所存，終不然反置之膜外，看他陷于豺狼之手，不少效一臂，與他辨白壯氣，并表揚姜氏之節(jié)義乎？”一路想著，將近府前，卻到西邊萬歲樓下，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，穿換停當(dāng)，進府門。也不喚農(nóng)民接貼，也不往賓館就坐，卻步到私宅門口，將個小柬兒在轉(zhuǎn)洞里遞了入去。外面觀看的卻不知他是何等樣人。不知不覺，早開了私衙，請他進內(nèi)。正是：
　　
　　莫使人疑假，須知膽是真。
　　憑他俗眼見，不問是何人。

這知府姓邢，名古愚，字天民，乃湖廣荊州府人，與貢鳴岐鄉(xiāng)試同年，且系同省。為人最是廉干，更有膽智，適見地方報單，有白晝殺人之事，正出票拘提。忽傳進年弟貢鳳來的名貼，知他往山東赴任，在此經(jīng)過，便道來拜他，連忙迎出私衙，攜手而入，行禮就坐，邢天民道：“弟聞年兄榮擢，不勝喜賀，然尚不知年兄已到蔽治，失于恭迎，卻轉(zhuǎn)辱先施，何為屈節(jié)乃爾！”貢鳴岐道：“小弟甫臨貴治，即聞年兄政聲，洋洋盈耳，輒擬圖一把臂。奈因驅(qū)馳王命，遂欲逕過，不遑少致衷曲。不期天假良晤，遂有一奇絕之事，不得不奔告年兄，共扶名教，以當(dāng)美政之萬一。”邢天民忙問道：“年兄有何異聞？即請賜教。弟雖不敏，愿力為之。”貢鳴岐道：“事雖年兄已知，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。年兄雖日月為心，安能燭照于覆盆之下？”遂慢慢將康夢庚所述韓老口中之事，自始迄終，宛宛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說得甚是詳切。然后將自己泊船到京口驛前，親見康夢庚殺人、與一段義憤激烈之概，并圈留在舡上，自己先來報明，以便質(zhì)神之話，一一細談。邢天民潛心靜聽，歷歷在心，不覺踴躍大喜道：“此事若非年兄見示，小弟何知其隱？萬一失察，豈不使其冤抑不申，節(jié)行不著，小人不同為康兄之罪人乎？”貢鳴岐道：“若此事常人可為，恒情所有，與耳目所及見，弟何必匍匐而叩，甘為群小猜疑？因康夢庚乃不世英杰，曠古人豪，總角能文，髫年知義，自是清廟朝堂之器，斷非風(fēng)塵中物。他如姜氏節(jié)烈，冰孽同清，雖刀斧在前，鼎護在后，而此心不動，外誘不移，故骨化形銷，香名愈赫。若屠氏一門之暴惡，潤州萬口之含冤，血肉委于黃塵，杵刃戕夫白骨。甚而奸尼之助虐，屠八之鑲謀，即此數(shù)端關(guān)乎大曲，故敢盡言相告，萬望留神。”邢天民道：“此事乃通國綱常名教所系，朝廷大經(jīng)大法攸存，即下待年兄之言，且當(dāng)戢兇除暴，但苦未知底里。今得年兄言之，而情隱洞燭，豈可不上泄天地怒氣，下順億兆民心？自當(dāng)如命，年兄勿復(fù)慮此?！必書Q岐滿心歡喜，一茶而別，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，貢鳴岐道：“康兄在舟，群小催迫甚急，何暇領(lǐng)情？只求年兄速即拘神，勿令縣中帶去，又生枝節(jié)。”邢天民領(lǐng)會了。

貢鳴岐走出府前，仍到萬歲樓下，換去巾服，步出了城，連府里衙役也并不曉得他是個官宦。到了自家船頭，只見眾人亂跳亂嚷，正急得沒法。貢鳴岐進艙里，重新?lián)Q了羢巾闊服，走出艙來，見府差已到，便對眾人說道：“我方才聽說白晝殺人之事，那書生之言又似激于公義，故此問他個端的，實非私意。況我系客官，豈為閑事而誤差？只累你們等久。我今即欲渡江，仍將原人交還你們?nèi)チT。”一面叫人領(lǐng)康夢庚，交與府差，一面吹打開舡。正是：
　　
　　公道于人自不埋，非關(guān)太守獨憐才。
　　笑他平日操生殺，今向何人索命來。

卻說屠八及屠氏羽梟，都來與康夢庚質(zhì)命，摩拳擦掌，各逞威風(fēng)。只康夢庚守寓的朱相、王用，見家主獨自個步出了門，許久不歸，欲待尋覓，卻不知他往那里去。正遲疑無措，只聞街來往來的人紛紛傳說，驛前有個少年書生白日里殺了人，如今捉到府前去了。兩個家人始初還不在心上，倒是間壁的韓老兒，卻聞得殺死的是屠一門，心里著疑，連忙走過來看康夢庚，說已出去了半日，不見回來。韓老兒道：“殺人的必是康相公無疑了?！北阃煜嘧叱龀莵硪粏枺f果有個十二三歲的斯文少年在這里殺了人，卻在一只大官舡上說了些話，如今才進城去，太爺那里審了。

韓老兒與朱相聽說，驚慌不已，連忙覆身進城，到鎮(zhèn)江府前。知府尚未升堂，頭門里有許多人簇擁著喧鬧。韓老同朱相擠上去看時，見果是康夢庚。一人著了急，上前一把抱住道：“相公為何犯此殺身之禍？”康夢庚一看，見是韓老兒與家人找來，便向韓老我拱拱手道：“多承你指教。如今我一腔魄磊化為冰雪矣。”此時觀看的人準(zhǔn)千準(zhǔn)萬，無不嘖嘖稱奇。不一時，連路都擁塞斷了。屠八卻領(lǐng)了三四十打降，都藏著器械，趕到府前，想要下顧那康夢庚。正欲動手，誰知鎮(zhèn)江一府的人見康夢庚殺死屠一門，除了大患，無不額手稱快。見屠八帶領(lǐng)多人，像個廝打之狀，有幾個有血性的，奮臂出面，向眾人招呼道：“這康相公以一身而救萬民，恩義非淺。今屠氏四布羽梟，截殺義士，眾人各宜救護，亦見我們鎮(zhèn)江人尚有一分志氣，道聲未絕。”只見四下的人隨聲響應(yīng)，蜂聚攏來，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漢打得叫苦連天，抱頭鼠竄。

正喧鬧間，知府已是升堂，投文放告，好不威嚴(yán)。凡一郡的人，向來受屠一門之害，也有破家的，也有滅門的，俱怕他威嚴(yán)，含忍至今。忽聞得屠一門已被人殺死，泰山已傾，便想報仇復(fù)恨，連忙都寫了呈狀，各各奔赴府前。候太守坐堂放告，俱一擁而進。邢天民叫該房收下，約有四百余張，卻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門的，正是：
　　
　　生前事業(yè)枉英雄，死后機關(guān)總是空。
　　不作風(fēng)波于世上，自無冰炭到胸中。

眾人散去，差人便帶康夢庚一干人犯上去聽審。邢天民先喚眾人一問，皆滿口惡言，硬為質(zhì)對。邢天民道：“小小書生，又無私怨，怎能便會殺人？其中必有別意?！币活^說，一面看著外邊，忽作驚異道：“這東角門外，那一男一婦，手里抱著個孩子，滿身血污，似有哭泣之狀，敢是告狀的么？”滿堂吏役往外一望，俱面面廝覷，并不做聲。邢天民道：“若告狀的，為何不喚他進來？”一書吏上前稟道：“東角門外雖有閑人站立，卻并沒有抱孩子的婦人。”邢天民道：“明明現(xiàn)在，怎說沒有？”就拔一根簽，用筆標(biāo)了，與差人道：“速拿來見我?！辈钊藳]奈何，只得接了簽，往儀門上來拿閑人。那些觀看的人見官府出簽來捉，俱跑得個干凈。差人那里去拿？只得空身走上堂，回稟道：“那些百姓俱已趕散，求老爺消簽?！毙咸烀衽鹊溃骸芭?！本府著你喚那抱孩子的男婦，誰叫你趕閑人？”令皂隸拿下，重責(zé)十五板。下面跪著的眾人見太守不審正案，卻反捏神搗鬼，無不驚異。就是那些觀看的，只道官府著了魔，也暗自好笑。見邢天民又另喚個差人吩咐道：“你可將此簽到東角門外傳說：‘若有的陰魂怨鬼含冤負屈的，速來告理，勿以幽明間隔畏懼不前?！辈钊祟I(lǐng)命下堂，想道：“官府怎如此作怪？真正青天白日見起鬼來。叫我那里去捉？萬一捉不進來，這十五板怎躲得過？”心里驚驚慌慌，走出儀門，只得照著官府口中吩咐的說話，高聲傳說了一遍。覆身進來，心里想道：“官府說鬼話，不若將機就計，也將些鬼話誑他，看他怎樣？”走到堂上，跪下稟道：“奉老爺寶簽，捉拿一男一婦，并孩子當(dāng)面。”邢天民笑道：“果是你能事。有賞?！本拖撕灒钊俗匀?。邢天民道：“男子跪上些。你是何方怨鬼？生前叫什么名字？因何喪身？如有冤屈，不妨從頭說來，本府自有公斷。若懼而不說，說而不明，則抱屈沉淪，毋貽后悔?！北娙颂ь^看堂上，并沒個影兒，知府卻真真切切從空鞫問，卻似有人對答一般。一時哄動了許多百姓，紛紛涌進角門，看太守審鬼。只見邢天民側(cè)著耳朵，象個聽人說話的，又點頭噴舌了好一會，忽說道：“原來你叫婁仲宣。這就是你老婆、兒子么？那屠惡見色迷心，自將嗣子服毒，是而可忍，孰不可忍？知縣受賄枉法，豈可臨民？但今屠明命已被人殺死，你的冤也報了?！蓖兰冶娙艘娞卣f著這話，信是婁仲宣的陰靈未散，來此索命，都驚得面如土色，捏著兩把冷汗，抖個不住。邢天民又說道：“你下去，喚姜氏上來?！北銌柕溃骸澳阏煞蛘f屠明命貪你姿色，故造此惡機，陷害你丈夫。彼時你從與不從？怎生凌逼你致死？逐一訴上來?！敝灰娦咸烀褚性诎干希犃艘粫?，便大聲贊羨道：“屢強不屈，節(jié)烈可欽！但你在教場中分娩，何緣恰與徹凡相逼？”那時屠家的人見知府問出底里，一發(fā)信是鬼魂來告發(fā)了，不然，這些私下的計策官府如何得知？見邢天民又道：“原來尼姑也是他一局，更婉轉(zhuǎn)拆散你母子。出家人有如此毒謀，情殊慘烈?！北愠鲆桓灒ツ脧胤?。差人如飛的去了。有只《羅袍歌》曲兒道：

〔皂羅袍〕只道冤家遭際，卻原來費了太守心機。人因巧處更生疑，情從幻出偏多趣。好懷毒意，樁樁盡知，同謀共計，人人自危。

〔排歌〕天心近，不可欺，自家作孽自心知。豪空恣，術(shù)枉奇，如今插翅也難飛。


不多時，徹凡拿到，跪在階下。只見邢天民又像聽了些說話的，忽然拍案大怒道：“既你守志如鐵石之堅，他便該悔過，如何卻使惡奴假扮婦人壞汝節(jié)操！情到不堪，能不發(fā)指！徹凡如此助惡，法亦難容?！北憬修倭耍旨由先氖?，可惜纖纖十指，連皮帶肉去了一層，幾乎連尿都拶出來。又喚屠八上去，也夾起來，敲上一百多敲。邢天民又道：“知縣昏憒蔑法，自當(dāng)參處。但你既已死節(jié)，尸骸埋之園中，此時雖即腐爛，然不可不行檢視?！彪S差四五個壯丁去掘起尸首。此時屠八已嘗著極刑，且見官府說得詳悉利害，已嚇得魂也不在身上，那里還敢辨得一句？又見邢天民竊聽了半晌，忽又怒道：“這兩歲娃子與他有什冤仇，并復(fù)置之死地！康秀才少年大義，真千古奇人了！你夫婦二人且退，本府自當(dāng)為你申冤?！北銓⑼腊酥卮蛄瑪M罪收監(jiān)。徹凡也打三十，可憐雪白的細嫩肌膚，打得皮開肉綻，批著還俗，凈室即行拆毀。其余屠家眾人各打四十，討保釋放。然后叫請康生員上堂，邢天民出位恭揖道：“康兄以舞象之年，而肝腸如此明快。今百姓身陷湯火，尚爾隱忍不發(fā)，兄獨毫無私忿，為他人雪此黑冤。其心大公，其義至正，誰人可及？況康兄少擅異才，名重天下，金紫何難，槐黃可俟，功名事業(yè)，自當(dāng)冠絕一時。當(dāng)努力前程，勿為風(fēng)塵中久淹驥足，致墮壯志。本府雖駑胎下吏，且當(dāng)拭目俟之?！笨祲舾抵x道：“生員齠齔稚子，知識未開，然事屬變倫，冤稱奇絕，茍可以一身而全萬命，敢不奮臂為之，以補神明之所不逮。今生員落落一身，天涯萬里，而萍蹤南北，固無所系，然男兒遇合，自有其時。乃蒙老大人諄諄戒勉，此終身藥石，何敢忘之。但生員尚有請者：婁仲宣為婦而殺身，姜氏順夫而殉節(jié)，剛腸百煉，操凜秋霜，雖毒謀百出，憑陵四起，而心終不撓，志終不屈。彼二人者，輕生死而重名節(jié)，皆天地間之正氣。眾惡雖已伏法，而義夫烈婦終泯而莫知。更求老大人申詳各憲，題請旌揚，以慰幽貞而彰風(fēng)化。若屠惡雖遭誅戮，然未邀國憲，豈為正法：屠六雖溺于江，此屬天誅；而三尺尚為漏網(wǎng)，并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惡示眾通衢。庶幾公道不淪，輿情允協(xié)，將與各憲之良法美政并垂不朽。愿老大人俯從而準(zhǔn)許行之。”邢天民聽了大喜道：“本府意中亦欲如此，況承康兄大教？即當(dāng)申聞直指，上達圣聰，為之立祠建坊，附于祀典。至屠惡罪案，自當(dāng)如教擬詳，不敢有虛盛意。”康夢庚道：“既蒙老大人曲從鄙意，生員何敢更贅一詞？”便深深一揖，告別出來?？垂?，你道婁仲宣真?zhèn)€陰魂未散，來此訴冤么？原來邢天民因貢鳴岐說知詳細，猶恐懸空坐擬，不能服眾，故假設(shè)此局，以鬼話愚人，使人誤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，愈加警動。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。

次日勘驗姜氏尸首，卻面色如生，怒容宛在。邢天民十分嘆異，吩咐買地營葬，以待旌表。遂批讞語申詳?shù)溃?看得屠明命，一郡之梟橫也。有仆屠六、屠八，織謀構(gòu)禍，奸占亂倫，荼毒殺詐，穢惡彰聞，指不勝屈。前年延師婁仲宣，誨其嗣子恩官。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，陡起獸心。以瓦礫為錙重，計賺移館宣家，忍以嗣子服毒，賄縣陷宣入罪，斃之圄中，原其心蓋欲割絕貞婦之念耳。而蜜口利誘，毒威迫脅，柰氏貞卒不回，乃復(fù)回祿其家，致氏育子道路，可謂傷心慘目者矣。無已，復(fù)購奸尼徹凡，誘歸密室，離其母子，其于情理何堪！更可駭者，以屠八詭扮徹凡之嫂，計賺聯(lián)床，伏兇抄捉，硬質(zhì)和奸，亂氏潔操，其慘毒至此。更朦縣斷賣身，復(fù)布牝梟，圈阱狼窟，惜氏溺井完節(jié)，埋尸黑土。且慮伊子長成報復(fù)，亦為剪滅其根，殺命抄家，殆無噍類。屠六先已溺江，似無容議，今無惡賴康生員手戮，髫年仗義，英邁可風(fēng)。二兇雖已伏誅，仍擬戮尸示眾；屠八擬絞監(jiān)侯；徹凡及諸羽惡，姑念驅(qū)使，概杖以釋。第姜氏貞烈，卓絕可稱，一身而任綱常，三載尚余生氣相應(yīng)。詳情憲臺，具題旌表，礪苦節(jié)于九原，闡幽貞于千古。雷霆雨露，并屬憲恩，卑府未敢擅便，伏候憲裁。

案成，一面曉諭通衢，雖三尺之童，皆歡欣鼓舞，莫不交口稱頌太守廉?dāng)啵琮垐D再世；一面申文上司，題請旌獎不題。原來徹凡雖是個淫惡，然柔弱軟媚，從未吃著官刑，這日在府堂上經(jīng)了一拶，已自死而復(fù)蘇，那里還熬得這三十號板子，血肉淋漓？此時雖不即斃于杖下，卻有氣無聲，抬出衙門，氣已斷了。屠八雖打棒慣家，卻何嘗有此六十之狠，且夾棍緊短，脛骨俱碎，下在獄中，冤家又多，誰來看顧？不上數(shù)日，也在牢洞里做了個出身之路。這都是為惡的報應(yīng)，天理何嘗有分毫挫過？世人不可不將此事做個做戒的話頭。 卻說康夢庚候太守審?fù)?，又稟白了許多說話，退下堂來，同王用、朱相并韓老兒三人正出府門，就有兩個青衣人接著道：“相公出來了么？我家老爺?shù)拇验_過了江，歇在瓜洲閘上，特著小人候請康相公，回寓所收拾了鋪陳，搬往老爺船上回去哩?！笨祲舾匆?，認(rèn)得就是貢鳴岐的管家，因謝道：“過蒙你老爺用情，轉(zhuǎn)勞大叔在此守候，且請到小寓商量?！笨祲舾娙俗呗?，心里暗暗想道：“我監(jiān)已坐滿，不必再到江寧，此地已與屠氏有隙，亦不可久留，欲待歸家，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，正無去處。莫若且到山東，盤桓一兩年，不惟得觀山水之奇，亦且以廣交游之路，兼可留心好逑。潛訪河洲，而覓關(guān)睢之偶，有何不可？”算計已定，遂到下處，收拾了行李，將幾件禮物送與韓老兒，謝別了，帶用王用、朱相，同貢家兩仆，到排灣里尋個小舟，渡過了江，趕到瓜洲閘上，來見貢鳴岐。有詩云。
　　
　　無心相遇便相憐，情到在心豈偶然。
　　金谷標(biāo)梅應(yīng)有待，故隨荇菜到江邊。

卻說貢鳴岐，因康夢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，又見他少年才美，一表非凡，總角而賦采芹，成童而誅桀惡，自是天亶人豪，故十分敬重，十分珍愛。因想女兒才貌，向欲覓一快婿，奈訪遍名門，并沒一人配合得過，所以因循未定。及見康夢庚，方不愧東床之選，若錯過其人，安能有此佳耦？便有個招留為婿之意。故欲同他赴任，好議及此事。因恐眾人猜嫌，假意把船開過了江，泊于瓜洲閘口，著兩個家人候他審過了，接著趕來，一同起程。 康夢庚小船到了閘上，攏近官船，就有許多人扶了入去。一見貢鳴岐，便拜謝道：“小侄一時粗莽，幾致殺身，然大義所在，誰復(fù)能遏？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子心跡，使冤抑得伸，貞烈不泯，臺恩厚重，愧不能報。乃復(fù)招留雀舫，深荷提挈，俾小侄得以趨承左右，親沐懿徽，何幸如之？”貢鳴岐道：“賢倒此舉上合天心，下全民命，固神人大快。茍有知識，能不傀為莫及？雖欲不白，烏可得已？老夫何力之有？因忝年誼，不忍遽別，想賢侄客邊，諒無他事，故此相屈一游，朝夕握吐，以慰老夫寂寞?！笨祲舾溃骸岸嗝上鄲?，敢不樂從。況山左自是名邦，亦可觀風(fēng)問學(xué)。更愿老年伯時為策勵，啟辟幼愚，此行更資益無窮，尤荷培成之德?！眱扇嘶ハ嗾勍?，甚是投機。

原來貢鳴岐有兩只座船，家眷在后邊一只船上，自己與兒子貢玉聞同坐一舟。因叫家人請出大相公來，與康夢庚相見?？祲舾ь^一看，只見那貢玉聞年紀(jì)雖只十五六歲，卻癡頑肥偉，蠢然一物，粗俗之氣見于眉宇，略無一毫雅道。作過了揖，對面坐下，只見他言辭鄙劣，舉止輕浮，康夢庚知他是個憨哥，暗暗好笑，并不做聲。貢鳴岐道：“小兒只因失教，略不知禮，故令其親近高賢，望賢侄勿棄愚陋，憐其無知而教誨之，老夫之幸也?！笨祲舾d謝道：“小侄幼稚無聞，等于盲瞽。世兄豐儀偉抱，自具雄才，何敢企及。乃蒙過譽若此，豈不置身無地？”是時天已隆冬，正值大雪，貢鳴岐便叫治出酒來御寒，乃命兒子與康夢庚對坐，自己朝上相陪。三人飲到半酣，貢鳴岐正欲試試康夢庚之才，便叫開了窗子，大家看看雪景。只見四面宛若瓊瑤一般，盡皆珠玉，如鹽似粉。禽鳥盡已潛蹤，遠樹遙山，天地因而無色。有一套曲兒，道那雪的景象：
　　
［步步嬌］玉屑靠霏霏風(fēng)卷，窗薄晨光滿。瓊樓璀宇偏醉擁鷞裘，片片銀花染。飄指上雕闌，似嫩玉裝成遍。

［醉扶歸］冷颼颼入牖頻侵硯，白茫茫隨風(fēng)亂舞棉。散香閨思婦罷描鸞，積空庭高士慵開卷。茅檐隱約玉樓寒，湖山仿佛晶屏閃。

［好姐姐］空中天花亂翻，任顛狂沾衣?lián)涿?。便豐年多端，窮儒午尚眠。梨花瓣，小庭墜下無多片，遮莫輕輕落蕊攢。

［江兒水］采向獅云瘦，藍關(guān)馬不前。印瑤臺屐齒深深陷，舞墻東蝶翅翩翩展，簇氍毹冰果紛紛亂。指凍頻拋汀管，欲蔽寒威，十二珠簾未卷。

［川拔掉］陰云斂，怪朝來寒較淺。舞遙遙簾外庭中，舞遙遙簾外庭中，碎紛紛竹里梅邊。望江東思黯然，似當(dāng)年塞北天。

［尾聲］瓊瑤萬頃飛銀練，一望江山月皎然。佇聽農(nóng)夫祝有年。

貢鳴岐對康夢康道：“如此佳景安可無詩？夙仰賢侄異才，何不試為一詠，以紀(jì)其勝？”康夢庚頗亦技癢，恰貢鳴岐觸其詩興，鞠躬應(yīng)道：“老年伯臺命，何敢多辭，但恐弄斧班門，貽笑長者耳?！必書Q岐道：“何消過謙?！泵尤∵^筆硯箋紙，鋪設(shè)案頭?？祲舾毁M吟哦，走筆成韻，雙手送至貢鳴岐面前。貢鳴岐展開一看，見字法精楷，己自稱絕。及觀其詩云：
　　
　　銀花歷亂指瑯玕，應(yīng)是天孫瀉玉盤。
　　六出已隨春共改，萬方遙并月同寒。
　　玉龍敗甲和珠下，野鶴殘翎失頂?shù)ぁ?
　　莫為年豐書大有，東南阡陌正凋殘。

貢鳴岐讀罷，不禁嘆賞道：“怎賢侄詩才如此敏捷，又如此精工！真可壓倒無白。結(jié)語尤見留心民隱，軫恤時艱。少年中有此老成練達之言，真宰相材也?！币驈?fù)入席暢飲。那貢玉聞看見康夢庚做詩，與父親贊美，他都茫然不解，只大酒肥肉橫拖亂嚼，吃的杯盤狼藉。貢鳴岐見他如此模樣，心中甚是不樂，反因康夢庚在前不好責(zé)備他，轉(zhuǎn)受了一肚皮的悶氣。 忽舟人報說船已到了揚州，河水凍涸，行不得了，貢鳴岐便吩咐歇下。聽見外邊人說，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，貢玉聞聽得這話，飛也似跑出艙去看了。貢鳴岐同康夢康也往窗口一望，見果有兩個絕大的雪人，做得十分相像，因?qū)祲舾溃骸昂尾灰匝┤藶轭}，賦一短章，亦為韻事。”康夢庚并不推辭，展過一幅素箋，提起筆來，做一首七言絕句，遞與貢鳴岐。貢鳴岐接來看時，見上面寫（著）道：
　　
　　玉為標(biāo)格水為神，浪說重陽送酒人。
　　君莫笑他寒徹骨，一朝變化是陽春。

貢鳴岐看完，拍案叫絕道：“妙哉！不惟用意清新，而且運思靈巧，風(fēng)骨機神，映帶秀絕，卻自不經(jīng)人道。賢侄實稟天地之靈，非復(fù)人間煙火，那得不令人折服！”康夢庚謝道：“蛙聲蚓調(diào)，妄玷騷壇，實自不揣。老年伯不加斧削，反辱揄揚，是不屑以子侄之禮訓(xùn)誨卑幼乎？”貢鳴岐道：“詩文聲價，自有定評，賢侄何必多遜。”說罷，袖著兩詩，自往后邊船里去了。不知后事如何，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