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花夢 第七回　神君里怒斬白蛇精　王屋山大破黃衣寨

詞曰：

癡煞多情，舍才美，另求傾國。心魔處，樓臺幻現(xiàn)，酒樽俄列。粉面明珰花影里，歌裙舞袖陽臺側(cè)。聽筵前，一曲按梁州，情堪惜。

珠玉隊(duì)，溫柔迫。冰雪腕，風(fēng)流別，問蘭香何處，腥聞驚徹。錦帳笙歌迷夜雨，樓臺燈火虛明月。笑繁華，已燼劫灰寒，都消息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 右調(diào)《滿江紅》 康夢庚正沒處躲雨，忽遇那白衣童子，引他到一條大路。這路俱用白石砌成，宛似瑤階雪岸。此時(shí)雨勢略緩，康夢庚一路走著，便問那童子道：“這地方叫什所在？前邊的可是所寺院么？”那童子道：“卻不是寺院，此地叫做神君里。里中并無小姓，止有一個(gè)余家。先世受封常山郡王，今已謝世，并無子嗣，只有一位郡主。年已十五歲，未招駙馬，尚是寡居，且姿容絕代，詞華擅場，即西子、南威亦不能及，只是性愛穿白，因號白衣郡主。故男女侍從皆奉郡主所好，俱穿白衣。相公適見宮闕崔巍，即郡主所居之府，實(shí)非寺院。”康夢庚道：“小哥何人，乃知郡主如此詳悉？”童子道：“小可亦佘氏廝養(yǎng)，故郡主之性情言動(dòng)無不深知?！笨祲舾溃骸叭绱耸Ь戳?。但郡主侯門似海，恐非外人息踵之地，還轉(zhuǎn)去罷了。”童子道：“天尚未睛，且權(quán)躲半晌，免得前路吃苦。”康夢庚道：“我原打帳躲躲，只因認(rèn)是寺院，故策蹇而來。今既知郡府，便不敢唐突。”童子道：“我郡主尊賓敬客，尤重文才，且氣逼須眉，誼敦大雅，相公何可以巾幗棄之？”康夢庚聽這童子善于辭令，便已不俗，料那郡主決非平等佳人，莫若乘其款留，一雙動(dòng)靜，未為不可，便道：“小哥所言固妙，特恐外邦游士率爾登堂，郡主聞之，未免見罪。”童子道：“郡主好賢若渴，以相公之人才諒不相棄?！闭f話間，已到郡府門首。只見雕檐壯麗，日近螭頭，飛脊崔巍，云連雉尾，琉璃閃爍，鎖鑰森嚴(yán)?？祲舾缦买厑?，吩咐朱相、王用并掌鞭人俱外廂等候。童子逡巡引入，見其院宇金庭玉柱，翠壁瑤階，光彩陸離，鏤琢異巧。進(jìn)了四五層院宇，童子道：“相公請少坐，待小可享命相請?！?

不多時(shí)，先有兩個(gè)少女，捧出華冠麗服，送與康夢庚換下濕衣。又坐片時(shí)，只見方才那童子出來說道：“小可已稟過郡主，請進(jìn)內(nèi)堂相見?！闭f未了，忽見屏門大開，便有兩個(gè)絕色女奴出堂迎請。又走過數(shù)重庭院，方是內(nèi)堂。只見錦額朱簾，花□玉映，重□璀璨，奇卉縱橫。院中玉案銀箏，畫屏繡榻，金釵粉黛，環(huán)列數(shù)行，不啻如蕊宮椒寢?？祲舾挪饺胪ブ?，早見十來個(gè)宮妝美人攜燈執(zhí)扇，引著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下階迎接。身穿織錦瓊裾，光彩射目，金珂玉佩，搖曳鏗鏘。頭戴八寶鳳冠，珍珠瓔珞，綴飾四圍，且霧鬢云翹，翠華掩映。下穿八幅湘裙，滾繡炫耀，珠玉四垂。則長裙之下，兩瓣金蓮，誅奕鳳頭，不盈三寸，皆素羅鞋襪，纖纖絕埃。直覺跡印花塵，香生步履，姿容妝抹，事事可人。詩云：
　　
　　姻緣方擬出塵游，未見春風(fēng)第一儔。
　　今日白衣真絕世，果然魔母擅風(fēng)流。

康夢庚知即是郡主，便鞠躬上堂，整容四拜，郡主答拜如禮。康夢庚平身站立，偷眼瞧那白衣郡主，果然花容月貌，玉琢不成，粉描不就，天然顏色，不類凡姿，且輕盈嫵媚，若不勝羅綺。因想：“世間果有此絕色。我康夢生一韋布之子，雖不敢望其啟體，即此覿面相接，已自消魂?！笨ぶ鲖梢敉褶D(zhuǎn)，命侍女們看坐?？祲舾б镜溃骸靶∽硬菝зv夫，布衣下士，得登王者之堂，幸屬郡主之盼，已出萬幸。何敢僭坐以紊尊卑？”郡主道：“先生文章上宿，詞苑華宗。賤妾少孤女子，僻處邗溝，謬辱大君子枉駕，方將拜而受教，何必遜此一坐？”康夢庚再三謙謝，只得面西坐下。郡主自移一位，朝內(nèi)陪坐。女侍獻(xiàn)上香茶點(diǎn)茶之物，人莫能識，食之，但覺甘美可愛。連獻(xiàn)三茶乃畢。郡主開言道：“先生臺姓大表？何方貴籍？青庚幾何？何由至此？”康夢庚答道：“年才一十四歲。少游四方，近客山左。今秋闈伊邇，因馳轡而南。路經(jīng)貴里，忽為天雨所阻，思欲得一避雨之地，實(shí)不知郡主第宅，冒昧誤投。方且股栗待罪，不總反承盼睞，謬辱寵榮。小子何福。乃有此盛遇。”郡主道：“原來先生乃東南名彥，不啻祥麟威鳳，賤妾何幸，而邂逅遇君，得以親承大教，不勝欣荷?！币蚍愿琅虃兣叛?。

不一時(shí)，玳筵具設(shè)，簠簋交陳，郡主遜康夢庚入席，康夢庚殷勤致謝道：“小子一介寒錢鯫，何敢遽叨渥款？”郡主笑道：“濁醪粗饌，本不足以獻(xiàn)君，忝在相愛，故敢奉勸一爵，少助談興?！庇d康夢庚上坐，自己側(cè)面陪侍?？祲舾夭桓耶?dāng)，只得勉強(qiáng)仍照面西而坐，郡主一席向內(nèi)相陪。才坐下，女侍們獻(xiàn)上酒肴，皆山珍海味，極人間罕有之物，金尊玉箸，窮極奢靡，酒過數(shù)巡，郡主吩咐女侍們奏樂的奏樂，按舞的按舞，唱曲的唱曲。一時(shí)間，便有十?dāng)?shù)女樂立于階下，檀板輕敲，玉笙低度，箜篌嘹亮，簫管繽紛，又有兩個(gè)絕艷麗的少年美人，緋衣鄉(xiāng)帶，珠冠翠翹，盤旋于氍毹之上，輕身妙舞，柳腰曲折，廣袖飄揚(yáng)，素手低垂，星眸轉(zhuǎn)盼，輕盈態(tài)度，分外可人。引得康夢庚神魂飄飏，如置身蓬壺閬苑，疑非人間有此樂也。未幾，有四個(gè)美女和弦按板，緩緩而歌，唱出一套《九疑山》曲兒道：
　　
　?。巯懔_帶］疏星漏綺窗，幽期怎忘？黃昏整步驚珮揚(yáng)，菱銅輕拂試新妝也。
　?。垡唤L(fēng)］繡戶偷開，搖動(dòng)雙環(huán)響。忙將衫袖擋，恐驚他耳隔墻。
　　［懶畫眉］悄步出簾櫳轉(zhuǎn)憂慌，猛聽得隱隱齁聲在耳廂，卻原來是陪宿小梅香。
　　［醉扶歸］花邊月底悄搖漾，擔(dān)愁常自憶高堂。怕夢轉(zhuǎn)，羅幃喚兒行。
　?。畚嗤洌莸駲谝泻Ｌ模C閣搖朱幌。樹影俄驚，恍惚人來往。不禁小鹿兒心頭撞。
　?。郜嵈昂葸^湖山畫橋西向，匆移金屟響空廊，怪離根吠起烏龐。
　?。鄞箦鹿模菟祵㈡炬耄瑐鲿募?，紙短情長，巫山咫尺渾難傍。
　?。劢馊ǎ莓嫎乔跋霘L(fēng)光，翻嫌行處清輝滿，轉(zhuǎn)怯閑庭風(fēng)露涼，耽惆悵。
　?。蹌娒保輳膩砗檬露嗄フ?，漏更長，逗的春魂飏。 余文：

今宵倘得同鴛帳，九疑山作雨云鄉(xiāng)，莫筑愁城接太行。唱完，只覺悠揚(yáng)繚繞，聲調(diào)過云，宛轉(zhuǎn)生妍，紓徐合節(jié)?？祲舾粍贇g喜，只管擊節(jié)稱快。真?zhèn)€急管繁弦，淺酌低唱，不覺風(fēng)傳漏板，月轉(zhuǎn)花梢。

康夢庚已是半酣，例出位告辭道：“小子蒙郡主推恩，得以飽沃玉食，但賤量不勝豪飲，斗膽告辭，望郡主垂宥。”郡主道：“借此杯酌，正欲談心，何為遽爾見棄？先生姑請寬坐，妾身尚有一言奉聞?！笨祲舾蚝笕胂柕溃骸翱ぶ饔泻我娭I？小子自當(dāng)躬聽金言。”郡主道：“但語及于私，言之有恥。本不敢自述，幸覿面對君，形骸不隔，似可無嫌。妾身癡長素封，生成金屋，自先君見背，閉戶守貞，年登十五，未卜所歸。今得與君萍水言歡，傾心相吐，若蒙不鄙陋質(zhì)，愿抱衾綢以侍君子。不識先生以為如何？”康夢庚道：“郡主天潢貴胄，小子草莽鄙儒，豈可僭分宮闈，折書生之薄福。”郡主道：“先生乃江東貴客，何遜若此！正恐賤妾無容，不足侍巾櫛耳?！笨祲舾胍幌氲溃骸拔艺秊樨暭艺`我姻事，方欲另求淑女，今當(dāng)此艷美，豈可反為錯(cuò)過？”便乘機(jī)應(yīng)諾道：“若果郡主屈尊下配，選及寒鯫，固生平未有之奇榮，人世希逢之曠典。何敢過遜，以負(fù)郡主一片美情？”郡主大喜道：“先生見容，妾可謂得所托矣。”遂命旁立十二金杈：“每人各執(zhí)玻璃盞，代我奉勸康相公一杯?！北娒廊藨?yīng)諾，一齊舉杯斟酒，送至康夢庚面前，跪而獻(xiàn)上道：“妾等郡主各進(jìn)一觴，為康相公賀喜?！笨祲舾α⑵鹕恚颖谑?，便道：“美人請起?！陛m一飲而盡，第二美人亦復(fù)跪獻(xiàn)?？祲舾喠鹘语?，一連七八杯，早已大醉，不肯飲完，眾美人一齊跪求道：“相公不飲，妾等便有譴責(zé)。況奉郡主使令，相公慢妾，即慢郡主?！笨祲舾坏靡?，勉強(qiáng)把十二美人的酒盡皆吃完，已是酩酊?？ぶ饕娍祲舾炎?，便叫掌燈入院。一霎時(shí)，蓮炬分?jǐn)y，紗燈引路，過了許多宮殿，直至一室，但見：

重簾錦額，翠繞珠圍，異彩紛披，天香馥郁。妝臺畔，銀燭高燒；寶鏡前，鸞綃輕掩?，幥僭粕瘞仔狈?；象管銀箏，畫床交設(shè)。鶴羽扇招蘭蕙之風(fēng)，孔雀屏射虹霓之彩。擺列著玳瑁床、珊瑚枕、如意衾、合歡帳，事事風(fēng)華；安排上狻猊鼎、龍腦香、同心帶、合巹樽，般般珍異。瓶閑雉尾，簾卷暇須。架上牙簽疊疊，壁間圖畫森森，休說人間無與爭奇，便洞府莫能擅美。

康夢庚身入其中，喜不自遏。與郡主攜手并肩，相偎相傍，抱至床前，便欲解衣就寢。康夢庚先為郡主除下冠簪鈿飾，然后玉扣輕松，帶圍寬褪，解去里衣，露出冰肌雪腕，柔膩可愛。康夢庚正欲貼近其胸，撫摩其乳，剛欲上手，忽聞?dòng)嘘囆瘸糁畾?，直觸鼻腦，穢不可當(dāng)。康夢庚大吃一驚，此時(shí)雖則甚醉，然心里逼清，想道：“如此美人，那有這種腥臭？必是邪物?！被琶α⑵鹕韥?，抖擻精神，假意悔過道：“我真?zhèn)€醉也，婚姻大禮，不告父母，豈可造次茍合，有傷風(fēng)化。”郡主笑道：“郎君何拘泥若此！真乃書生伎倆?！笨祲舾溃骸拔以瓰楸苡甓鴣?，今既雨霽，便當(dāng)奉辭?！笨ぶ髯魃溃骸袄删葹槿肽恢e，如何又作脫鉤之計(jì)？妾身非路柳墻花，郎君怎效秋胡薄倖？”康夢庚道：“奈我功名念切，無暇圖歡。至婚姻大禮，待小子告之家廟，重以幣聘，未為遲也。”郡主怒道：“郎君既萌此意，便不該唐突。豈有啟體之后，驟爾變更？以妾為何如人，竟賤薄至此！”康夢庚道：“既已同心，何妨遲些旦夕?！北阃怙w走，郡主亦尾之而出。有詩云：
　　
　　為求才美渡銀河，誰道相遭又是訛。
　　撝為心魔未降伏，現(xiàn)為金粉抱云和。

康夢庚逃出前堂，早被眾姬妾攔住不放?？祲舾皇制查_，掙身而出，恰看見方才那白衣童子，便扯住道：“我的家人在那里？快同我出去便罷，若不走時(shí)，還你個(gè)死！”那童子被這一把捺定，怎敢不走。

卻說朱相、王用及掌鞭人，守候多時(shí)，不見動(dòng)靜，正焦燥沒法，忽見康夢庚慌忙而出，便迎上去問道：“相公出來了么？”康夢庚道：“有邪氣，快些走罷?！敝煜嗟溃骸肮值牢曳讲乓姷牟诲e(cuò)了。”康夢庚急問道：“方才你見什么？”朱相道：“正要告稟相公。方才小人守得厭煩，往門外看看野景，見這班白衣小廝在草地里打滾戲要，一霎時(shí)俱變做烏蛇，又一會仍變了人。小人冷眼瞧見，不敢說破。今見相公說是邪氣，因此我方才所見的是真了?！笨祲舾溃骸翱梢沧鞴?。如今天好了，快些趕路?！?

正吩咐整行李起身，忽見郡主與眾多婢妾趕至面前，喧嘩吵鬧，把個(gè)康夢庚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?？ぶ髦付嗣妫罅R道：“我怎生禮貌待你，你卻在我府中如此撒野！只問你今日去也不去？”康夢庚道：“如何不去？”郡主大怒道：“只怕由不得你！以我之氣焰，何難立傷汝命，但可惜此好人物耳！今既如此無情，拼得食汝肌骨，也當(dāng)春風(fēng)一度?！笨祲舾牭?，也大怒道：“小小妖魔，敢犯吾正士，吾豈不能殺汝！”便向錦囊中拔出利劍，望郡主劈頭一下，郡主不曾提防，躲閃不及，可憐腦血迸流，往內(nèi)疾走?？祲舾M力把姬妾們確傷大半。但聽半空中唿喇一聲，非雷非雹，一陣煙砂，康夢庚睜眼看時(shí)，卻變做一片荒郊，那里有甚宮殿？家人與掌鞭的各各大駭?？祲舾溃骸澳銈儾灰艔?，但莫輸與他意氣，須尋著血路，追至巢穴，看是何物?！贝蠹乙乐郏弊咧寥锒嗟?，有座土山，其色皆白，山下一個(gè)土潭，約有三四尺廣闊，只見有條絕大的白莽蛇，壯有一圍，長可數(shù)丈，頭已砍破，死在潭中，旁邊又死著許多小蛇，盡皆白色，亦有丈余長大，俱血跡未干?？祲舾腥坏溃骸胺讲胖煜嗨姲咨吖环侵?。那大的即白衣郡主，這些小的便是姬妾輩。他在人煙不到之處，年深月久，吸日月精華，采天地靈氣，千年而后，便能變化人形，并知言語，幻成宮殿，誘少年男子，采其元陽，以壯精氣。如此害人之物，不滅其根，終為后患。”便叫朱相、王用兩人往四處拔些柘草，堆寒土潭，點(diǎn)起烈火，燒得遍地能紅，可惜千年神物，種類不存。三人仍復(fù)上騾而去。詩云：
　　
　　邗溝春色徑無媒，盡把繁華付劫灰。
　　一曲梁州人便誤，三千脂粉現(xiàn)樓臺。

康夢庚走出村來，已是晚鐘初動(dòng)，殘?jiān)碌统?，只聞茅店雞聲，早見板橋人跡，卻并非昨日來時(shí)這條大路，那里有什長松花鳥，總是白衣郡主幻成景象，引人入勝。因詢之父老，俱說此地向來原有居民，只因有毒蛇害人，故此不敢居住，都搬開去，遂成曠野，康夢庚心里好生快暢，一路走著，因?qū)Ρ娙苏f道：“怪道昨日那白衣童子說此地叫做神君里，又說先世封常山郡主，又姓佘，都含而不露。幸是我小心，不曾上手，若愚莽些，不辨好歹，誤與交媾。沾了毒氣，必死無疑?！蓖跤玫溃骸斑@是相公的福量大，那妖物也該數(shù)盡了。但不知既被纏住，如何又得脫身？”康夢庚因?qū)⑶笆录?xì)說一遍，眾人盡皆稱異。

在路曉行夜宿，不數(shù)日，到了金陵，便在承恩寺里借一個(gè)下處住著。尚是六月天氣，終日讀書之暇，便往各處乘涼游玩，如雨花臺、桃葉渡、以及牛首、秣陵諸勝，無不游眺殆遍。其間紅樓翠館佳者固多，在常人見之，便為武陵、姑射，一入康夢庚之眼，只是俗粉庸脂，略無所系。一連游了兩月，情興索然，因嘆道：“才美之難，一至于此！”

到八月初旬，眾秀才紛紛打點(diǎn)入場，康夢庚雖無意功名，也免不得隨眾走走。三場之后，等待榜發(fā)，卻高高中了第五名經(jīng)魁。報(bào)到下處，眾人無不喜躍，惟康夢庚坦然不以為得，只吩咐朱相打發(fā)報(bào)人去訖。明日準(zhǔn)備幾色禮物，謁見座師房考，并拜拜同年，粗完世事。乃想道：“大凡科名得中，天下盡知。倘貢鳴岐著人趕到此地，蹤跡著了，叫我如何抵答？不若悄然往別處一游。今尚在幼年，功名之事，再遲幾年也不為晚，只婚姻一節(jié)，非旦夕可圖。如今只先求佳配，后及功名，徑往姑蘇一路，或者蛾眉不少，其中定有名姝，若得遂心，豈不美于金紫萬倍！”志念既決，便不想上京會試，竟收拾行裝，叫王用到水西門雇了一只槳船，即日起程。明早就到了鎮(zhèn)江，泊船西門外。進(jìn)城見見府尊，謝他前日用情之雅，轉(zhuǎn)身又到韓老兒家問問，才回舟中。府尊出城答拜，再三款留。康夢庚是超脫的人，豈肯在勢利場中覓食，一等府尊別后，忙忙開船，連下程請?zhí)疾患爸滤?，詩云?
　　
　　人生相競說交游，一面曾經(jīng)便強(qiáng)求。
　　誰似雅人深意氣，片帆不為故人留。

話分兩頭，且說山東潞安府有個(gè)參將，姓馮，名雨田，字我公，乃是四川成都府人，出身科目，為人耿介剛直，善謀略，嫻弓馬。治兵則寬而用嚴(yán)，撫民復(fù)安而無擾，故遇敵必克，有戰(zhàn)必勝，是時(shí)，口方多故，烽煙數(shù)警，馮我公屢建奇勛，但五旬無子，止生三女，長次俱嫁，只第三女兒年紀(jì)尚幼，不曾允聘，且生得溫潤秀雅，面如美玉，就叫他乳名玉如，五歲即喪了母親。馮我公是個(gè)豪俠武夫，不重女色，便不想續(xù)娶，親自撫幼女?dāng)?shù)年，愛如慈母無二，那玉如小姐雖是個(gè)小小女兒，然其志性卻不與兩位姐姐相似。其女紅針黹，雖皆精妙，俱棄而不為，終日把父親這些兵書陣訣細(xì)細(xì)參研?？上莻€(gè)紅粉閨姿，倒淹貫著滿腔經(jīng)濟(jì)，諸凡得失利鈍、三才五行之道，靡不洞如觀火。往常間父親射箭，他也學(xué)射；見父親使槍，他也學(xué)使；還把父親的馬叫人牽到后衙空地里去學(xué)騎。不三五年，不惟沖突之法皆精，且使得一手兒好槍，射得一手兒好箭。父親雖知他如此，然家世習(xí)武，不以為怪。馮我公又酷好兵法，故此不去管他。小姐雖偏事武功，然靈心慧性，終不為習(xí)染所移。在閨闈之內(nèi)，長裙繡帶，霧鬢云翹，依然羅襪輕盈，柳腰蛔娜，仍不失美人態(tài)度。至于操不律，展柔翰，吟花詠月，賦興題情，其風(fēng)雅之音靡不纖纖嫵媚。以及彈棋作字，鼓瑟調(diào)箏，皆高妙出奇，悠柔合節(jié)。真所謂須眉之內(nèi)第一，巾幗之外無雙。

一時(shí)王孫公子爭來求聘。馮我公也欲完成兒女的事，便與小姐言及。小姐道：“孩兒尚幼，爹爹須從容商議。”馮我公道：“我今年老，只有你的婚事未諧，心里置著這條不了事件。趁著眼前，不可不早為此計(jì)?！毙〗愕溃骸暗呵锓绞?，且再過幾年，等孩兒長成，再作道理。”馮我公道：“想這幾年，你都不愜意，不知何等人家才可允諾？”小姐道：“孩兒豈望極高，只爹爹看來，人才與孩兒配得過的便了?！瘪T公暗想：“眼前這些人物都與女兒合不上。”便不好再說，只怏快走開去了。有闋《梁州新郎》曲云： ［梁州序］郎才何處？佳人空待，恐睽隔天涯之外。幸情根有種，雖將好事終埋，想桃花源畔，連理枝頭，定有鴛鴦派。但蜂尋蜨趁也，費(fèi)疑清，怕風(fēng)雨無端入幕來。

［賀新郎］誰同調(diào)，堪同拜？恐陽春和寡人無賽，畫眉各，果安在？

是時(shí)，山西有大盜沈昌國，招集亡命，潛據(jù)王屋山，僭竊尊號，攘掠地方，肆無忌憚，諸嘍羅將卒俱戴黃冠，穿黃衣，自題其巢曰“黃衣寨”。逞其蠻勇，攻城陷地，潞安一帶竟險(xiǎn)有不終朝之勢。守城總兵報(bào)聞督院，便令馮我公拒剿。馮我公聞令，連忙點(diǎn)兵出征，星夜到了王屋山下，扎下營壘。

賊營探事的飛報(bào)入寨，沈昌國聞?dòng)泄俦皝?，便親身披掛，提刀上馬，趕至山前，大聲呼喊。馮我公全裝甲胄，匹馬當(dāng)先。二將爭持，一場好戰(zhàn)。但見飛沙走石，霧卷煙屯；絳云與血汗?fàn)庯w，曉日共兜鍪相映。一往一來，相沖相突。馮我公是文武將才，沈昌國不過匹夫蠻勇，那里禁架得住，未及數(shù)合，勒馬慌走，被馮我公隨后趕上，盡力一槍，恰中左臂。沈昌國哎喲一聲，幾乎墜馬，踉蹌而遁。馮我公恐有伏兵，便不追趕，把賊兵偽將殺的身首如山，直至傍午才鳴金回陣。督院出疏告捷，升馮我公都督金事，各官慶賀不提。

卻說沈昌國，左臂中傷，負(fù)痛而逃，敗回黃衣寨。正呻吟叫號，忽軍卒報(bào)將入來，說有個(gè)不僧不俗、似道非道的一位方外術(shù)士，要求見大王。沈昌國正苦挫銳，聽說是術(shù)士，必有秘法，忙叫請進(jìn)。那方士蹣跚而入，怎生打扮，但見：

綸巾羽扇，鶴氅芒鞋，絲絳系腰，葫蘆掛背。一雙眼，好似懸鈴；兩道眉，渾如插劍。胡須上卷，只聞毛里傳聲；肌肉橫生，恰似皮中有路。懷揣一條寶劍，自夸能遣將驅(qū)妖；袖藏兩冊兵書，憑說可攻城陷地。三十六般變化，盡是邪機(jī)；七十二種遁形，無非怪異。正是鬼門道上由他過，函谷關(guān)中無此人。

沈昌國見那方士狀貌不群，便出位恭迎，攜手入寨，作過了揖，遜他上坐。那方士略遜遜兒，便坐了客位。沈昌國鞠躬問道：“先生高姓大名？何方到此？忽蒙見顧，不識有何臺教？”那方士道：“學(xué)生姓凌，名知生，京師人氏，偶爾去游到此，聞大王有陣厄，特來相助?！鄙虿龂笙驳溃骸安恢壬泻蚊钚g(shù)，果能輔我成功否？”凌知生道：“學(xué)生少習(xí)兵法，長得玄機(jī)；遁法通神，陰謀莫測。更能驅(qū)神役鬼，喚雨呼風(fēng)；加之掉石飛沙，換形變相；兼可剪紙為人，撒豆成烏。賃他就敵當(dāng)前，轉(zhuǎn)眼灰清煙滅?！鄙虿龂鹞璧溃骸叭舻孟壬乙槐?，何愁大事不成？今山中糧草甚足，兵馬尚有數(shù)千，旬日之后，就煩先生整兵而出，先打潞安，殺了馮雨田這老賊，以泄今日之恥，豈不大快！”凌知生道：“這事學(xué)生當(dāng)?shù)眯ЯΓ毎菸覟檐妿?，總攬威柄，才可令服眾軍，若不蒙大王見重，則群小玩狎，何以振軍旅？”沈昌國道：“這事自當(dāng)如命?！北銈髦I各寨嘍羅，擇吉祭天，宰牲歃盟，拜凌知生為軍師，登臺受印，一應(yīng)機(jī)宜悉歸掌握，號令眾軍，威風(fēng)烜赫。

過了月余，便想興兵構(gòu)難。點(diǎn)齊人馬，放炮離山，將近潞安府，便屯下營寨。探子飛報(bào)入城，馮我公即帶三千壯卒出城御戰(zhàn)。沈昌國一騎相迎，馮我公笑道：“么□逃賊，想是自來授首了?！鄙虿龂溃骸扒叭张紶栃∈В裉貋砼c你賭個(gè)高下。”兩邊放過馬來，一場廝殺。沈昌國諒不能久戰(zhàn)，只得勒轉(zhuǎn)馬頭，連慌逃遁，馮我公緊緊趕上。未及里許，早見軍中沖出一馬，接著便戰(zhàn)，馮我公問他何名，那人道：“你不認(rèn)得軍師凌知生么？”馮我公道：“只怕你倒不知死哩?！倍R相交，槍刀并舉，凌知生抵當(dāng)不過，便念動(dòng)妖訣，回手一揮，山搖地震，砂石紛飛。霎時(shí)間，眼目昏迷，煙塵蔽野，現(xiàn)出許多三頭六臂，青面燎牙，猙獰兇險(xiǎn)。嚇的那些三軍之士倒戈棄甲，抱頭驚竄，自相踐踏，死者不計(jì)其數(shù)。馮我公只得敗陣而奔，被賊軍踴躍向前，一陣亂殺，真?zhèn)€片甲不存，血流漂杵。

馮我公逃回城中，被本城總兵參報(bào)各憲。督院不分皂白，一疏糾參，將馮我公拿下獄中，候旨定奪。報(bào)至衙里，玉如小姐哭死方蘇，忙到獄中，與父親商議，要求上司發(fā)些兵馬往進(jìn)剿，剪滅賊寇，與父爭功，頗似木蘭女子。但未知此去勝負(fù)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