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石頭記 第三十六回 品評風(fēng)俗及娼優(yōu)　行軍利品偏慈善

卻說次日寶玉、老少年坐了飛車駛到忠字區(qū)來。到了大營，老少年投了名片，子掌便叫請，于是二人一同進(jìn)去相見。老少年和寶玉介紹了，彼此禮畢。寶玉看子掌時，只見他生得燕頷鳶肩，儀狀端正，卻又溫恭蘊(yùn)藉，和氣迎人。老少年敘明來意，又道：“忝在相好，所以不驚動貴職員，專到麾下拜謁，乞恕冒昧?！弊诱频溃骸翱床俸菘梢?，只是將臺上不便設(shè)客座，奈何？”老少年道：“不便設(shè)客座，我們就扮兩名小卒，在旁邊站著看?！弊诱频溃骸柏M有此理！不然，請二位穿了參謀的冠服，也可以看得，怎奈這是一年一次的大典，怎好兒戲從事呢？”老少年道：“貴接待職員的地方，實在來賓太多?！弊诱频溃骸拔伊碛幸环?，我本有一位私聘的書記，他明日沒有事，我請他陪著二位看就是了。”老少年道：“如此好極了?！?br>
說話間，營中掌號司時器報午正，子掌便讓二人同上飛車，到自己寓所吃午飯，便和那位私聘書記相見。那書記姓高，名攀，表字于天。彼此相見，通過姓名。飯后，子掌道：“你二位且在這里請坐，于天陪著談?wù)?，我營里還要處分公事，晚上再談罷?！崩仙倌甑溃骸坝惺抡埍?。”

子掌便別了出去，高于天便帶二人到后面園子里一個水閣內(nèi)坐下乘涼。寶玉道：“此地人家差不多都有個園子，連隧道里都有園子，真是難得。”老少年道：“園子是人家萬不可少的，全靠著他怡養(yǎng)性情，豈可以少得。除非認(rèn)真窮苦人家，或者免了?！备哂谔斓溃骸耙采倭?，今年的新調(diào)，查據(jù)說從今年正月起，沒有園子的人家，比去年所調(diào)查的少了三分之二，再過兩年，只怕可以舉國一致了，不過園子的大小不能一律罷了。”寶玉道：“怎么調(diào)查到園子上來呢？”老少年道：“花草樹木最有關(guān)于衛(wèi)生的，所以政府也留心到此?！睂氂竦溃骸半m如此說，也足見貴境的地大了。”高于天道：“這西北兩邊，近來開擴(kuò)的地不少，都是荒涼無人的，政府里首先在這荒涼的地方，開了個大會場。于是，各國的人都來賽會，本國百姓自不消說來的不少了，登時就熱鬧起來。政府又把所有官地賤價賣給本國百姓，又開通了隧道，所以人人多有搬到這個地方來的，那人數(shù)就攤勻了。”寶玉道：“那么說，此地的人，沒有一處多一處少的了?！备哂谔斓溃骸澳怯植荒苷f，南部慈字區(qū)，東部仁字區(qū)，兩處都是農(nóng)務(wù)極盛的，田土種的多，人未嘗不少些?！崩仙倌甑溃骸靶抛謪^(qū)全是互市場，人何嘗不多些呢？只怕可以扯直了?！?br>
說話間，童子送上解暑西瓜液。寶玉道：“我到了好幾處地方，看見用的都是童子，這又是何意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這都是貧家小孩子，讀不起全日的書，只到半日學(xué)堂里去讀，所以出來代人執(zhí)役。也有上半天執(zhí)役下半天讀書的，也有下半天執(zhí)役上半天讀書的?！睂氂駠@道：“可謂好學(xué)也矣?！崩仙倌甑溃骸氨志车娘L(fēng)俗，不識字，不明公理，不修私德，都是人生第一恥辱的事。如何有了子弟不叫他讀書呢！”寶玉道：“可有個義塾呢？”老少年道：“從前有的，近來沒有了。當(dāng)日會議這件事時狠費(fèi)了些事，因為兩種人兩種意見，一種人說是義塾與別的慈善事業(yè)不同，關(guān)系教育，必要仍舊設(shè)立，以便貧民的；一種人說是義塾雖是慈善事業(yè)，然而貧家子弟不費(fèi)一文便可以入塾讀書。一個人最怕的是有了倚賴性質(zhì)，如設(shè)了義塾，便是從小就教他倚賴了，如何還能養(yǎng)出獨(dú)立精神呢？這兩種人細(xì)細(xì)的討論，總討論不出個真理、真是非來，只得啟奏皇上，請皇上宸斷?；噬险倭税俟?，在御前會議，也議不出個道理來。后來有人上個條陳，說是義塾為貧民而設(shè)，在朝百官都不是貧民，縱勉強(qiáng)議定了，到底合貧民之意不合，還未可知。不如行文各區(qū)，叫一眾貧民，各抒己見，到底應(yīng)設(shè)應(yīng)廢，仍叫他們出主意。政府看贊成的多寡以定從違，方是道理。政府議準(zhǔn)了這個條陳，便行文到各區(qū)去，叫現(xiàn)有子弟讀書的貧民，各抒己見，寫成說帖，各交與本區(qū)區(qū)長，匯送政府定奪。及至匯齊，查閱一遍，卻是主張廢去的居了一大半。不過他主張廢的意思是說一個人自出學(xué)費(fèi)讀書，所費(fèi)有限，政府立了義塾，教眾人讀書，其費(fèi)必大，不如政府省了此費(fèi)，仍由各人自備學(xué)費(fèi)讀書的利便。政府得了這個，恐怕貧民錯會了意，又把兩種人的意見寫了出來，再行文出去，叫眾貧民看了再議。誰知這回議了回來，竟全數(shù)是主張廢的了，所以就依了眾人之意，廢了。政府省了這筆，經(jīng)費(fèi)無所用之，就撥做了各小學(xué)堂每年考試的獎賞。

寶玉道：“可見得貴境的人，都是獨(dú)立精神充足的了，實在可敬。但不知可有女學(xué)堂？”高于天笑道：“沒有女學(xué)堂，那女子到那里讀書呢？”老少年道：“天下生人，有男的，就有女的，總是男女各半。所以有一處男學(xué)堂，就有一處女學(xué)堂，那里好偏枯一邊呢？”寶玉道：“這里男女的界限嚴(yán)不嚴(yán)呢？”高于天道：“甚么叫男女界限？”老少年笑道：“你生在長在這邊，所以不曾知道。我是常常招接境外人的，他們常常談及，所以我略知道些?！庇謱氂竦溃骸斑@里沒有男女界限，固然沒有那接手、摟抱、接吻的惡習(xí)，也沒有那一定回避男子的形跡。男女相見，亦猶如男與男相見，女與女相見一般?！睂氂竦溃骸凹饶敲粗?，又何必要男女學(xué)堂分設(shè)呢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那另有個道理。我們重的是德育，就德育而論，只有公德是男女一樣的。至于私德，女子與男子就有點(diǎn)不同了。所以讀的書，男女都不同，何況將來的專門學(xué)，又與男子迥別的呢？”寶玉道：“請教女子專門學(xué)些甚么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門類多得狠！女紅之外，大約輕巧的工藝，都是女子學(xué)得多。近來，醫(yī)學(xué)之中，也撥了兒科、婦科兩種，歸入女學(xué)專門?！睂氂竦溃骸皳?jù)這男女沒有界限說來，那＜禮經(jīng)＞上‘七年男女不同席’，與及男女‘不親授’的禮法，都可以廢了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這里面，另是一個道理，大約文明未進(jìn)化之時，淫亂之風(fēng)，在所不免。所以圣人定禮以為防閑。不信，但看＜國風(fēng)＞那淫奔之詩，十居七八，這就可想了。至于文明進(jìn)化的時候，人人都有‘道德’兩個字充滿了心腹，那里還用得著這些呢？可笑那食古不化崇拜古人的，動不動就說唐虞三代之風(fēng)不可及，他不過因為當(dāng)日有了個堯舜文武罷了。須知堯只一個，堯舜只一個舜，文王也是一個，武王也是一個，未必當(dāng)時百姓個個都是堯舜文武呀。莫說是淫風(fēng)，譬如百姓，個個都是擊壤老人，有了這些無識無知的百姓，有甚好處呢？當(dāng)今之世，百姓都是如此，只怕這一國就要亡了。依我看還是唐虞以上的人，可以崇拜?！睂氂竦溃骸斑@又是甚么意思？”老少年道：“那時候制衣服、制宮室、制文字、嘗百草、教稼穡、鉆燧取火、作甲子、定歲時，都是無中生有創(chuàng)造出來的，還不可崇拜么？太古的人一切都做好了，到了堯舜就垂拱而天下平。須知他那個天下平，是古人同他平好了的。何以要崇拜唐虞三代，倒把太古的人忘了呢？’寶王道：“我一向只恨那崇拜外人的，卻不道古人也不能崇拜?！崩仙倌甑溃骸斑@又不能一概而論，古人有可崇拜的地方，何嘗不要崇拜？不過總不要太膩了，動不動要說古人不可及罷了?！?br>
寶玉道：“古人的事，且不要談他。我們且講今人，貴境人人都能自立，家給人足，至于境內(nèi)沒有乞丐。但不知還有妓家沒有？”老少年搖頭道：“誰肯去掌這個！不要說是沒有這種人，沒有這種事，就是字典上‘娼、妓、嫖’三個字都是沒有的。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一個自命文明的國，國內(nèi)有一所妓院，四面裝的都是大鏡，嫖客到時，先化上幾文，那老鴇便按一下電鈴，那妓女聽見鈴向，便推開了鏡子做的門，來了二、三十個，個個都是一絲不掛的赤身裸體，都滾在地下，互相摟抱，做出那百般的惡形怪狀，叫甚么看圖樣。嫖客看中意了，便和他到房里去。如是云云。那個床，都放在房當(dāng)中，四面墻壁都開有小小的窟窿，外面任人觀看，要看的又每人收苦干錢。你想，這種國還自號文明，自從有‘文明’二字以來，只怕也不曾經(jīng)過這種糟蹋?！?br>
寶玉道：“妓家沒有了，不知可有戲館？”老少年笑道：“我們字典上也沒有個‘伶’字，誰肯厚著臉皮去扮這個！有的是幾套詞曲，不過借此紀(jì)念古人。幾位詞曲家高興時，便會同唱唱，也不過是陶情適性的意思，從沒有拿這個賣錢的?！备哂谔靻柪仙倌甑溃骸澳銉晌徽勑┥趺?？我一點(diǎn)也不懂?！崩仙倌晷氂竦溃骸叭绾?！這位高先生竟然連我們談的也不懂，可見得我不撒謊了?！庇謱Ω哂谔煺f明白了娼優(yōu)的行徑。高于天面紅耳熱的說道：“我?？匆姽湃说挠涊d，有這等事，以為是個諷世的寓言。又看見古人詩集里有甚么‘贈歌者’、‘贈妓者’的題目，又以為古乘有這等事，此刻總沒有了。誰知世界上還有這些無恥之人，真是咄咄怪事?！睂氂衤犃怂脑?，不覺暗暗稱奇，想道：“我以為我的見識不廣，誰知他的見識更狹呢！”

一席話，不覺談到紅日西斜，高于天又讓二人仍到書房里去坐。酉正時候，子掌回來吃晚飯，飯后又去了，直到亥正方才回來。老少年迎著道：“可謂軍事旁午了?！弊诱菩Φ溃骸按丝毯フ?，快要交子了。這‘旁午’兩個字，如果照字面解去，我還是旁子呢！”說罷大家一笑。子掌又道：“因為明日要操了，不能不預(yù)備些，所以覺著忙點(diǎn)，其實平時也沒有甚么事，空閑得狠。我空閑的時候，你總不來談?wù)?。”老少年道：“你空的時候，我何嘗有空？”這幾天請了假，近日假期也差不多滿了。恰好你這里操，我就順便帶了這位敝友來看看。”子掌道：“你們商量好看的地方?jīng)]有？”高于天道：“沒有呢?！崩仙倌甑溃骸拔覀冏孙w車，在空中慢慢的往來觀看不好么？”子掌道：“明天不行。明天先操游擊隊，槍向上打，不要叫他們誤打了一槍，不是頑命的。我已經(jīng)叫人在將臺東邊，高阜上面，搭了一個篷，桌椅都安置好了，明日到那里去看罷?！崩仙倌甑溃骸敖衲瓴賻滋?？”子掌道：“一樣的操三天，可是今年把陣法炮操并做了一天。第三天卻操新練就的飛車隊。”老少年道：“飛車，外人還沒有，我們何必先要練這個隊？還怕外人用飛車來犯境么？”子掌道：“何必要他有了我才練呢？”并且外人也許他會做起來的，等他做成了，我才練，不怕遲了么？并且練就了，預(yù)備他們無理取鬧時，也好放這個隊，去興師問罪。后天并且要試驗東方德新發(fā)明的一種藥水，倘使推測的準(zhǔn)，這藥水比那野蠻的綠氣炮還利害，卻又比綠氣炮慈善，真是行軍利品。”老少年道：“甚么藥水，又是利害，又是慈善，令人不解呀！”子掌道：“說出來好像難解，其實不過是蒙漢藥。東方德他最恨的是醫(yī)生動刀針，因此兼恨他那蒙漢藥，取來考驗他究竟傷人不傷人。誰知考驗出來，雖是傷人，卻可以改良的，就把他改良了。只是沒有用處，才想到拿來做行軍利器。所以加重了力量，送來試驗。等試驗出來，你們就知道了。；老少年還要追問時，子掌已告辭進(jìn)內(nèi)安歇去了。

要知究是何藥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