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圭志（《第一才女傳》） 第十回 德泉庵道士解夢　文華殿圣主招婿

話說庭瑞，正驚疑自己之夢。忽又聽得蘭英叫奇怪，乃問其故。蘭曰：“方纔睡著，得一奇夢。夢見有二公差至此，將兄捉去。我一時(shí)著急，又不知何故，隨后趕來。趕到一所大殿前，祇見哥哥進(jìn)去了。我亦要進(jìn)去，被守門的阻住，因此在殿外等候。不期有甲士手提利刀而出，我將欲回避。不料被他捉住，言我是惡人，要?jiǎng)幬倚?。我苦苦哀求，總不肯放手。卻叫那兩個(gè)守門的將我捉住，剝?nèi)ノ疑仙硪路?，便以利刀剮我的心，十分利害。霎時(shí)，竟將我心剮出，守門的把我推入一黑暗洞中。霎時(shí)醒來，乃是南柯一夢。此事是奇怪么？”庭瑞曰：“我還更奇。”遂將所夢與蘭英說了。于是二人各自驚異。

次日早起，便將所夢與建章說知。建章曰：“夢寐之事，不可信亦不必疑。弟昨晚也得一夢。夢見東邊墻上生一奇花，我甚愛，欲摘之，奈太高摘不著。有一人似我相識(shí)，以手托我足，方纔摘下。那人與我白布三尺，纏于花外。不覺醒來，乃是一夢?！蓖ト鹪唬骸拔宜貋聿粔?。今三人在此便有三夢，其中總有應(yīng)驗(yàn)。但是我等不能解測耳?！?br>
當(dāng)下早膳畢，三人小衣小帽，步出北門外散步。見一庵堂，橫書三大字曰：’德泉淹’。庵前有一伙人簇?fù)碓谝惶帲ト鸬冉翱粗?。祇見一道土與一童子求卦，正在設(shè)蓍。須臾，求出一卦是干之夬。道土曰：“爾問父病，已今棄世了?！蓖芋@問曰：“何以知之？”道士曰：“干者，父之象也；夬者，數(shù)之極也。干盡午中，今午時(shí)已過，復(fù)何問焉?！闭蚤g，祇見一人如飛走來，謂童子曰：“爾父親死了，爾還在此何干?！蓖勇勓?，大哭而去。時(shí)庭瑞看見這個(gè)道士論卦，說得有理。便也來問卜。道士見了庭瑞，忙立起身來曰：“貴客到此，有何貴干？”庭曰：“特來求卜?！钡朗勘銌枺骸八泛问?？”庭曰：“因夢有疑，欲決之于卜?！钡朗吭唬骸坝袎舯阌姓?，吾當(dāng)為君解之，更不須卜?！庇谑?，庭瑞便將夢中之事對道士說了，道士曰：“公乃今科狀元也?！蓖ピ唬骸昂我砸姷茫俊钡朗吭唬骸皩⑷テ渚?，狀字之西，再加一犬，豈非狀元之兆?！睍r(shí)觀者，皆善其論。

建章亦將所夢告之，道士曰：“君非人乞養(yǎng)之子耶？”建章聞言暗思：“自己原是江中救起的，人皆不知，今到被他道著?！卑蛋灯嬷?，卻又推說不是。道士曰：“乞養(yǎng)之由，公不自知，令尊翁隱而不言故也。觀君兩朵白眉出類拔萃，非等閑可比。唇上有紅應(yīng)痣，名二龍戲珠，祇是二龍不分陰陽，故知君欲作兩姓人耳。君適言之夢仔細(xì)想來，探墻摘花，今科探花必屬君矣。但是外纏白布三尺，必主令尊翁棄世，應(yīng)在三年之喪也。”建章聞言，大驚失色。

蘭英亦將所夢告之，道士曰：“顯然之事也，惡字去心乃亞字也，君則亞于狀元矣?！比寺勂浣鈮糁f，甚奇之。遂謝以白銀數(shù)兩，即歸轉(zhuǎn)寓所。不題。卻說大總裁孫建庭于殿試后，萬歷皇帝命他批閱文卷，以定次第。不二日，便入朝復(fù)旨。帝臨太和殿，建庭俯伏奏曰：“臣奉旨閱卷，今已分出次第，該陛下御筆評定。但是今科文明秀美，大有可觀者，前三名真乃天降才星。自太祖開科以來，未嘗有如三子之才者。此正國家祥瑞，文明當(dāng)顯之日也?！钡勐勛啻笙玻煜轮贾窨七M(jìn)士，明日早朝聽選。當(dāng)日退朝，不題。

旨意一下，三百進(jìn)士俱于明日五鼓，齊集五朝門外。但見黃榜高掛，狀元便是張庭瑞，榜眼張?zhí)m，探花武建章。三人各自歡喜。

時(shí)文武官員俱在五朝門外。霎時(shí)，帝座文華殿，文武朝見畢，鵠立兩班。帝命黃門官，選召新科狀元及榜眼、探花朝見。庭瑞等三子俯伏金階。帝見三子青年俊秀，十分喜愛。遂御賜金花兩朵，御酒三杯。三子謝恩，插花飲酒畢，退入文班。帝又選二甲、三甲上殿，逐一賜以花酒畢，各自歸班。

帝召大總裁孫建庭曰：“朕觀今科三頂甲，青年秀美，世所罕有。朕正宮李后生一女，名璧玉，年十四歲。朕弟秦王有一女，名金鸞，年亦十四。二女聰敏非常，深通翰墨，朕實(shí)愛之，欲得佳婿相配。今狀元、榜眼、探花乃富世之英才。朕欲從三子中擇二，以二女配之，卿為朕擇焉。”建庭奏曰：“臣愿舉狀元以招駙馬，榜眼以招郡馬?！?br>
庭瑞在文班中聽得此事，誠恐誤了菊英。連忙出班奏曰：“臣自幼已訂結(jié)發(fā)，將欲歸娶。今不敢忘貧賤而就尊貴矣，請陛下別選賢士，以配公主。”帝曰：“卿既有配，朕亦不相強(qiáng)?！苯ㄍソ涌谠唬骸盃钤扔薪Y(jié)發(fā)，便以榜眼為駙馬，探花為郡馬?！苯ㄕ乱蚺c張?zhí)m在江西省議了婚姻，亦忙俯伏奏曰：“臣亦定了婚姻，不敢妄冒。惟有榜眼年纔十四，尚未定婚，可以應(yīng)命?！钡墼唬骸凹热缡牵渑c總裁為媒，招榜眼為駙馬?！蓖ト鹋c蘭英暗暗著急，欲辭不能。蘭英祇得跪奏曰：“蒙陛下深恩，謹(jǐn)當(dāng)尊旨。但臣幼弱無知，公主亦尚年幼，伏乞從容數(shù)年。”帝準(zhǔn)其奏，遂退朝。

庭瑞等歸到寓所，始信道士之言。次日，往各處拜客游街，京城中官吏軍民，無不夸美。

卻說帝女璧玉與秦王女金鸞，年六歲時(shí)，帝與王夜飲于花園，二女于席前捉螢為戲。時(shí)桃正熟，帝起身摘一桃與金鸞，卻又愉眼看璧玉，壁祇當(dāng)不知。金鸞乃將桃送與璧玉，璧玉不受。金鸞卻將桃棄于席上。璧玉曰：“我與爾分食如何？”鸞曰：“可矣?！?br>
璧玉遂拔帝所佩之小刀，將割而分。帝勿許，乃復(fù)去桃于席上。帝甚奇之，因見月下花影，指謂二女曰：“有能掃開花影者，許其割桃分食?！辫涤裨唬骸拔夷苋テ溆耙??！蹦巳〉圩呎粕日谥?，影遂不見。帝曰：“欲去花影，又有扇影，越發(fā)不好?！苯瘥[曰：“我能去花影矣?！蹦巳∠蠣T照于花下，花影遂無。帝與王見二女如此敏捷，驚喜欲狂，舞掌大笑。

金鸞曰：“可以分食君賜矣?！彼烊∏赝跖宓陡钐摇５奂敝怪?，乃復(fù)起身，摘一碩桃與璧玉。二女各受桃，攜手而去。有詩嘆曰：

金鸞、璧玉讓桃奇，恰似夷、齊棄國時(shí)。古圣遺風(fēng)藏史內(nèi)，深宮幼女怎先知。

自是帝深愛二女聰明，令其同居讀書。七歲遂能文，今已長成。帝因見狀元等俊秀，遂欲為二女擇婿，當(dāng)下將璧玉配定了榜眼。退入后宮，便與李后說知。李后乃暗差人來榜眼公館，問榜眼年庚。

卻說蘭英歸到寓所，心中懮悶。將思欲埋名絕跡，退守深閨。忽見李后使人來問八字，明知是欲與公主合婚。庭瑞亦通命理，便與蘭英假造一夭壽八字，付來使去訖。

正與建章閑坐，忽見一人身穿素衣，哭拜于建章之前。建章大驚，視之，乃家仆長松也。忙問何故，長松泣曰：“大老爺去世矣?！苯ㄕ侣勓?，大叫一聲，昏絕于地。庭瑞等慌忙救起，扶到床上，半響方醒。庭瑞與蘭英及其仆，皆立于床前流淚。建章謂仆曰：“大老爺有病，爾何不早來報(bào)，直到如今方纔到此，爾可將大老爺病患，從頭說與我知?！逼驮唬骸白怨悠鹕砗?，未及半月，大老爺遂患病在床。夫人遂欲著仆來京趕公子，卻被大老爺知道，將仆止住，說公子進(jìn)京求取功名要緊。后來漸漸病重，口口聲聲說倘或棄世，可將棺木停在中堂，弗使人進(jìn)京驚動(dòng)公子。俟會(huì)試后，方可前去報(bào)信。所以家中人俱從其言。”

建章哭曰：“爹爹愛我，何乃至此?！庇诸櫷ト鹪唬骸暗朗恐裕\不謬矣?！彼煊谑侨粘蟹葱凶鞅?，托庭瑞申奏，連夜遂欲奔?xì)w。庭瑞止之曰：“令先君既已辭世，不能復(fù)生。今兄欲連夜奔喪，未免有傷貴體，恐負(fù)令先君之遺意。”

當(dāng)夜乃止，明日遂行。庭瑞因其未進(jìn)飲食，乃設(shè)酒餞行。建軍泣曰：“弟與兄自白鹿以來幸同科甲，本欲朝夕相聚，常聽教誨。今聞先君去世，恨不能插翅飛歸，雖有龍肝風(fēng)心，亦不能下咽?！蓖ト鹪唬骸傲钕染缸右玻芤嗯笥岩?，俱在五倫之列，又何親何疏。兄盡其孝，弟盡其情，倘不飲我酒，亦當(dāng)飲我心。”建章聞言，祇得就席。執(zhí)杯在手，不覺淚落杯中。蘭英勸之曰：“父母之喪人皆有之，宜自惜焉。”建章越發(fā)淚流滿襟。庭瑞又慰之日：“令先君在曰，每痛督兄以讀書為事。今即科甲聯(lián)捷，則令先君于冥冥之中，未嘗不歡然含笑矣。今既名列仕途，身被國恩，又當(dāng)以朝庭為念。若一旦過于悲切，則哀而必傷。哀而傷則精神損，志氣哀矣。既不能報(bào)君恩，又不能繼父志，反為不忠不孝之人也，可不自惜乎?！苯ㄕ略唬骸暗芊遣蛔韵В未诵淖匀粋麘K，欲止不能耳?！毖杂櫆I如涌泉。庭瑞、蘭英亦皆下淚。建章乃離席曰：“弟酒力不勝，愿兄見憐。”庭瑞亦不相強(qiáng)，遂命撤席。

建章即起身，二仆相隨，庭瑞、蘭英相送。建章執(zhí)蘭英之手曰：“尊兄他日回府，于岳母之前善為我致意。若令妹尚在年幼，宜善教之?！碧m英聞言，渾然淚下，曰：“此事毋勞囑咐，兄宜自珍?！毖杂櫍私韵聹I。建章曰：“路途遙遠(yuǎn)，兄等不能代弟行矣，且請回寓?！蓖ト鹋c蘭英卻送至十里而別。卻說李后，得了榜眼的八字。遂使推命者與公主合婚。及推命者開了八字，批評停當(dāng)，太監(jiān)拿進(jìn)宮來呈與李后。李后一看，遂來見帝曰：“陛下以榜眼為駙馬，妾深以為不可。適得榜眼八字，使術(shù)士推之，言榜眼命必夭壽，且妨女家，似此寧可招乎？’”帝笑曰：“婦人之見，真乃可恥。我有我的福氣，一女婿何能妨我?！崩詈笤唬骸芭畠簠s是我的，必不能由陛下?！毖杂櫨箍蕖５墼唬骸盃柌豁毿约?，朕當(dāng)決之于卦?！蹦嗣敷咧?，得火澤睽卦，六爻安靜。太史奏曰：“觀卦之象，二女同居，其志不同行。內(nèi)卦少女為澤為金，外卦中女為日為火，火與金不相容也。外卦有文明之象，故中榜眼，然其氣象中虛，實(shí)有女子之象，惟陛下自裁?！钡墼唬骸半迣⑼酥??！?br>
次日早朝，駕坐光明殿。群臣朝恭畢，庭瑞將出建章之表申奏。祇見黃門官啟奏曰：“福建撫臣劉忠，有白圭表章奏聞。”帝命呈上御案，觀其略曰：

福建撫臣劉忠誠惶誠恐謹(jǐn)奏。為奏聞事：臣奉命出守福建，由水路舟至南康，夜宿于朱子壋內(nèi)。夢神賜白圭，夢即覺，白圭仍在袖中。因取觀之，則圭上有鐫文。細(xì)讀其文，始知夢中之神，乃福建城隍也，其一切含冤之故悉具圭中。不期惡人數(shù)終，突然而來，自受臣綁。囚至福地，果見新塑城隍，宛若夢中之神，是以立誅惡人，以謝神囑。謹(jǐn)將白圭進(jìn)呈，伏乞圣覽。

帝將表文看了，又將白圭反復(fù)細(xì)看，乃嘆曰：“有此奇冤，必有此奇報(bào)。陰陽之理，誠不謬矣?！闭牵?br>
　　　　陰陽誠不謬，善惡果無差。

未知皇上如何發(fā)落，且廳下文分解。

庭瑞得夢，蘭英得夢，建章又得夢。庭、蘭則受驚，建章則得物。一刻之間，各自一樣境界。

庭瑞將問卜，卻先有童子問卜。建章將喪父，卻先有童子喪父。前后相對，預(yù)作庭、建之兆。卦勢之有象，吉兇生焉；夢之有兆，吉兇亦生焉。有夢兆猶有卦象?？梢姇?huì)通者，隨物可以理數(shù)，隨事可以測機(jī)。予向欲學(xué)術(shù)數(shù)，問于汪節(jié)庵先生，先生曰：“大哉術(shù)數(shù)，上自天文，下至地理，中及人事，須知過去未來。茍非其人，莫傳其秘。非其時(shí)，亦不生其人。若夫今之星卜，餬口而已，奚足以言術(shù)數(shù)？”予自量力不及，乃止。今現(xiàn)德泉庵之道士，何殊于平原之管子。彼亦人也，予何獨(dú)不然？

最難得者帝女，最嬌貴者帝婿。在他人則雖有結(jié)發(fā)，未嘗不舍彼而就此。而庭瑞則留意于菊英，富貴不能動(dòng)其心，才色不能易其志。茍非豪杰之士，能如是乎？帝摘一桃，故欲使二女相爭，二女卻反能相讓。觀二女之讓桃，何殊夷、齊之讓國。亦可贊之曰：璧玉、金鸞，古之賢人也。月下花影，何能掃開？璧玉能以扇遮其影，金鸞又能以燭映其光。觀二女之穎悟，可稱雙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