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春夢 第一回 逢秋霖韓江陡漲　遭春旱潮眾大饑

話說劉伯溫先生預(yù)撰有詩一首，立有碑記。其詩云：欲向乾坤定太平，須尋太古溯原因?！　∽詮谋P古開天地，上有賢君下萬民。
　　歷代江山千百主，屢朝興敗眾兵新。由治入亂亂入治，自興而敗敗而興。亙古亙今成敗局，歷朝歷代盛衰榮。三皇五帝夏商周，列國歸統(tǒng)及漢劉。有德從來征失德，無收專向治中收。西漢江山歸兩晉，二唐社稷二宋收。

及換諸王南北主，復(fù)延五代至元傾。國運歸于宋太祖，一統(tǒng)雍熙值大明。興仁興讓文明見，至治太平稱終愁。元惡還居用元相，致使江山到底傾。二十二主相傳盡，元元還胡十八秋。經(jīng)位低唐不及宋，二百八十缺三年。大明一旦歸夷主，一統(tǒng)山河屬大清。十八年終甲申死，相傳幼主至康寧。

子輿氏有云：“天地之生民者久，一治一亂，然治莫過于陶唐之世，亂莫過于明末之年。”話說明末清初，天降惡煞，降生人世，宇宙擾亂，黎庶遭殃，時有明朝崇禎君壬午科武舉人劉名權(quán)字進忠，系世居山東省濟南府歷城縣人氏。父親名和字文若，母親朱氏，胞弟劉清字進義，系文學(xué)。進忠娶妻王氏，產(chǎn)下二子，長子名賢字定玉，次子名明字定金。時因廣東潮州府，有參攝水師總兵官劉國柱，前授新泰侯，緣郝尚久在潮州叛反，敕廣東省平南王尚可喜奉旨起軍征剿。平定潮州之后，劉進忠隨平南王進京復(fù)旨?？滴踔魃钭溆⒌?，眾文武朝賀畢侍立兩班。殿頭官喝曰：“有事進前啟奏，無事卷簾退班?！逼侥贤跫磳⒄饔懪殉己律芯弥伦嗝鳌？滴踔髀勛帻堫伌髳?，即行旨臺潮州總兵劉國柱進京擬罪。當(dāng)時康親王令平南王當(dāng)圣駕面前保舉：“劉進忠平寇有功，蒙我主加恩賞賜。”康熙主準奏，敕封劉進忠為潮總兵官，欽命鎮(zhèn)守潮州一派地方。

劉進忠謝恩畢出，明日拜謝康親王、平南王兩藩，遂擇日奉旨赴任。戊申年正月出京，及四月孟夏到潮。全城文武眾官出城，迎接進忠?guī)浉先巍?br>
斯時我潮米價，每斛約一錢之間，人民安樂百姓和暢，官民共享升平之世。誰知樂極悲生，至中秋八月偶逢秋霖，天降大雨，韓江洪水暴漲，過于浮橋三尺，田苗四處浸害，晚冬無收，米價漸漸高貴。及次年己酉歲孟仲季三春大旱，小麥無收，早田亢旱，布插不落，米貴如珠，外郡并無米粟客商到潮，其米價貴至每斛七錢銀之間，全城并各鄉(xiāng)村窮戶之家，餓死者不計其數(shù)。潮城眾官沒法可施，惟劉鎮(zhèn)見人民之慘悶坐愁，思想起一計，明日早晨命人請城中文武官員，齊至帥府商議。

斯時惠潮嘉兵備道汪德平、兩廣分司彭錦文、潮州知府吳祥科、同知二府林飛鵬、通判三府嚴三春、海陽縣知縣顧仕存，海陽左堂陳覬榮、潮州府經(jīng)歷廳童士起、捕廳典史劉書錦、潮鎮(zhèn)中軍游擊李成功、城守都司張繼善，各營守備仝千總、把總等先至帥府。眾文官見劉鎮(zhèn)有請，亦室禮賓館中，轅門千總陳虞龍見眾文武官員到來，進入內(nèi)堂稟知。

劉鎮(zhèn)聽報，頂冠出大堂相見，入至內(nèi)堂，序禮坐定，香茗一巡。劉鎮(zhèn)向眾文武言曰，“今日我奉旨同守潮州，意望共享升平之樂，誰知去歲淫雨連旬，致有洪水滔天浸害禾苗。今歲又亢旱，大小麥無收，早田插不落，以致米粟昂貴，窮戶遭餓而死者不計其數(shù)。我等為民父母，豈可坐視其亡乎？本帥請憲臺同諸位到此，欲公議一良策，以救人民，未知列位如何高論？”

汪道臺同眾官言曰：“大人欲救萬民饑困之危，我等與大人合諸位，各申文書到廣東報知上司，上司移文到此，那時開倉賑濟，方是正理。”劉鎮(zhèn)曰：“救饑如救火，若待上司移文下來，貧民餓死者亡已多日矣！依本鎮(zhèn)愚見，請道憲與眾位同列尊號，具奏章進京達部，啟奏圣上，瞞過上司。若是本章起程就可移文各邑縣令開倉賑濟，以救各縣饑民?！备魑淮鹪唬骸按笕擞忻?，卑職自該聽從。”劉鎮(zhèn)大喜，令從人取過文房四寶擺于案上，恭請汪道臺序列名號。汪道合亦執(zhí)筆先題，吳知府同眾文武官，一一依次書畢。劉鎮(zhèn)設(shè)宴相待，汪道臺不肯，起身告退。

劉鎮(zhèn)不敢留，送出大堂相別，各回本署。

劉鎮(zhèn)送眾文武回衙后，即修奏章一道，飭令守備李有祥進京達部，奏上天子；再命修理文書頒行各邑縣令，開倉賑濟。

各縣令見文書到來，奉命出示張掛賑各鄉(xiāng)，貧民聞此風(fēng)聲，扶老攜幼紛至本縣領(lǐng)糧，路途之中殘死者不計其數(shù)。各縣主販濟，鄉(xiāng)村饑民約到三十余天，倉谷告完，移文報知劉鎮(zhèn)。

劉鎮(zhèn)得報甚是擔(dān)憂，又探知米價未平，外郡并無米船至潮，依舊受饑而死。再思一策，修本章一道，命守備林紹基領(lǐng)奏疏入京，奏知圣上。一面再行文書，飭各邑縣令，將縣庫銀與上戶之家，照時價糴谷賑濟饑民。眾縣官見劉鎮(zhèn)文書到來，依命而行，遂將庫銀糴谷，再示張掛賑濟窮民饑戶。約到一月之久，該庫銀亦即完盡，即申報劉鎮(zhèn)，內(nèi)云：“倉庫兩傾，”劉鎮(zhèn)得報，想見民情光景如前。

劉鎮(zhèn)愁容滿面，恰似箭穿雁鼻、鉤搭魚腮一般，是日夜不能眠，方至雞鳴時候，忽思一計，明早命內(nèi)堂官千總梁成龍，囑咐營中揀二個能干頭目到來。

梁遂選二人進內(nèi)堂叩見劉鎮(zhèn)。問其姓名，一人姓翁名喜，系蓬洲所北門人，翁萬達五代玄孫，能曉水性，眾人起他個混名叫做千年獺；一人姓戴名德，系潮州府金山巷人，亦能駕水，異號人稱做海夜叉。劉鎮(zhèn)曰：“今賞你等酒肉，令你往各邑城鄉(xiāng)探訪上戶、長者家中存有余谷者，許你前來報知，還有重賞。”

他二人領(lǐng)命退出帥府，回至自己軍房。二人坐定斟酌，翁喜曰：“哥哥，我想各邑之中，還是揭陽米谷富足，我等明日前往揭邑城市鄉(xiāng)村，可這般這般探訪，自有定奪。”戴德曰：“兄弟說得有理?！币凰尥砭埃髟缍耸帐靶欣?，望揭陽一往，至晚投宿客舍，次日飯后，各扮乞丐之人，到鄉(xiāng)村求乞。入鄉(xiāng)分路，出鄉(xiāng)相邀，一鄉(xiāng)過了一鄉(xiāng)，來到曲溪鄉(xiāng)中，二人分開往各家求乞，閑話休題。

只說千年獺翁喜往上戶之家求乞，不覺行到一座高大的宅子，入到里面求乞。內(nèi)中走出一個丫環(huán)，施他米飯。翁喜立在檐下，偷眼一看，只見花廳上有二老丈在那里飲茶談話。

翁喜坐于階下，有意細聽，丫環(huán)出來叫曰：“你這乞丐，好沒道理，我既有米飯施你，你為何不去？”翁喜曰：“姐姐，非是乞丐不去，我等來到此間，腹中有些微痛，容暫息片時即起身?！蹦茄经h(huán)亦不睬他，進入里面去了。翁喜聽著花廳那個老丈曰：“仁兄，你想去歲洪水滔天，浸害田苗，今春又亢旱，大小麥無收，禾稻播插不下，米粟高貴。窮戶人口餓死者，尸積如山；幸得皇天庇佑，我家余存者約有一千余石。不知仁兄有幾多粟？”那老丈曰：“不瞞老兄說，你弟家中足足存有三千外石?！眱蓚€老丈說說笑笑，一問一答。翁喜聽完，牢記在心，即便起身出了大門。心中時思這里現(xiàn)有許多米粟，不知他姓名，難回復(fù)上臺。忽見前面有一年少者來，翁喜陪個小心，嘻笑問道：“賢官，這座貴宅上，長者姓甚名誰？乞望指示?！?br>
那少年曰：“你這乞丐，倒是多端，欲問人家姓名做什么？”

翁喜曰：“非是乞丐大膽動問宅上姓名，早間乞到里面，多蒙厚施，借問姓名，念念于心，以盡窮人之意?！蹦巧倌暝唬骸澳氵@乞丐，甚是知人情者，你豈不曉這座第宅是我揭中第一個上戶，姓吳名世毫，職列員外郎？”翁喜曰：“荷蒙指示，實感于懷。”那少年言后往前去了。

翁喜得知姓名，在鄉(xiāng)中尋見戴德，說知緣故。戴德大喜，二人回寓收拾，明早回歸潮州。進入內(nèi)堂，稟知劉鎮(zhèn)。劉鎮(zhèn)聞?wù)f大喜，重賞二人酒肉銀餞。二人退出帥府，回至軍房，是夕暢飲，飲得酩酊大醉。明早劉鎮(zhèn)召二人入府內(nèi)，囑咐曰：“你等領(lǐng)帖往曲溪鄉(xiāng)請吳世毫到潮城帥府相見?！蔽滔驳阮I(lǐng)帖至曲溪鄉(xiāng)，將名帖送入?yún)钦?。吳世毫見劉?zhèn)有請?zhí)?，接待來人往西軒暫坐，即喚兩個兒子到花廳商議。

長子吳平忠，次子吳平孝，兄弟二人見父親有喚，同至堂上禮畢。世毫曰：“我子今日潮鎮(zhèn)大人有名帖來請，我家并無官府往來交接，今日忽然來請，未知何意？”平忠曰：“啟父親，官府相請，必非好意，定是欲借銀兩，父親你可發(fā)付來人回去便了?！逼叫⒃唬骸案绺?，非是這等說。我思劉鎮(zhèn)比別位官府不同，他自到任，矜恤人民，目下米粟高貴，貧戶之家，終致餓死，聞劉鎮(zhèn)命各縣發(fā)粟賑饑，今有名帖相請，父親理當(dāng)進見，方是正理?！笔篮猎唬骸拔覂貉灾欣?，可辦酒席款待來人?！逼街倚值芘阊绠叄谑鞘帐靶欣?，帶家人下船往潮城而來。翁喜先回告知劉大人。大人喜之不勝，速命千總林五常迎接至帥府內(nèi)。兩人相見序禮茶畢，劉鎮(zhèn)曰：“長者車到，有失迎迓，休得見怪?！眳鞘篮猎唬骸安桓也桓?，小民蒙大人呼召，未知大人有何諭命？”劉鎮(zhèn)聞言曰：“啟長者，本帥奉命來守潮州，意望與人民共樂。誰料去歲秋間大雨，洪水滔天，浸害田苗，今春尤旱，大小麥無收，早田又播插不落，米價高貴，窮民餓死者不可勝數(shù)。本帥瞞過廣東督撫三司，上疏達部，奏知天子，先將各縣倉庫兩空，米價未平；外郡米船無到，貧戶光景如前，終致餓斃，前功盡費。本鎮(zhèn)聞知長者有余糧三千多石，祈懇借谷一千五百石，救濟人民，候冬下收成，本鎮(zhèn)自當(dāng)如數(shù)送還，分粒不敢拖欠，俯望準諾?！笔篮谅犃艘惑@，答曰：“啟大人，鄉(xiāng)民家中并無存積，不過老少免用缺乏而已，望大人莫聽旁人之言?！眲㈡?zhèn)見不允，心生一計，把將筵席款待。言曰：“久聞潮州勝景有名，今日同長者登高玩賞，請長者展錦繡之心，詠詩玩景何如？”世毫不知其意，便恭謙曰：“鄉(xiāng)民愚拙不曉題詠。”劉鎮(zhèn)曰：“有所聞，不必太謙，情長者即景詠寫一首，本帥亦詠和一首?！闭f過次日，命千把中與他盤桓交談，使他多住鎮(zhèn)署；次日劉鎮(zhèn)又與世毫邀游金山，飲酒做詩，世毫也勉強應(yīng)承云：“大人有命，安敢違逆?！彼鞂懸皇捉鼐涑噬?，其詩云：

　　金山酌酒惠泉深，玩刻川前鳥自吟；
　　酒作生涯忘歲月，棋為樂事疲春陰。

劉鎮(zhèn)看完贊曰：“長者高才佳句，與杜工部爭光，可敬可敬?！笔篮猎唬骸柏M敢，大人莫要取笑，請大人詠一首指教。”

大人亦應(yīng)手題云：

　　一杯一刻一場親，勘破金山愁轉(zhuǎn)新；
　　淮陰皆從此中出，漂母高義有幾人。

吳世毫看罷曰：“大人題玩景佳句，何作愁饑之詩？”劉鎮(zhèn)曰：“長者呵！宦豪，只知飲宴之樂，誰悲饑民之苦？”世毫聽著此言，亦知其意，默然無語，仍就席飲酒，至日落西山回歸帥府。

只說劉鎮(zhèn)得見了世毫詩句筆跡，密臺稿房徐光入內(nèi)，令他修書一封，假世毫筆意，囑他兩兒子平忠、平孝裝押干谷一千五百石，到潮州帥府贖父回歸，徐光領(lǐng)命。

這徐稿公名光字奇亮，又號賽蕭讓，專慣筆墨，假天下賢人筆跡，難認真?zhèn)危患慈招蕹?，送上劉帥一看，文字與世毫一般，即暗囑翁喜赍書到曲溪吳世毫家中，誘平忠、平孝兄弟裝載一千五百石谷，至帥府贖父回家。翁喜戴德領(lǐng)命，實時起身來到吳家，將書送進。平忠兄弟接見書，拆開觀看，問平孝曰：“父親老年顛倒無端，將家中米谷獻借劉鎮(zhèn)?！逼叫⒃唬骸懊飨蹈赣H的筆跡，勿言一千五百石，就是二千石，亦當(dāng)聽從押去。難道我父親值不過一千五百石谷子？況且家中羨余之物我兄弟若押粟到城，便是逆子不成？又不是劉鎮(zhèn)敢來強取的！”平忠聽弟所言有理，吩咐辦酒席待來人，一邊準備船只開倉量谷，如數(shù)下船，同來人押粟至府。

戴德守船，翁喜先至帥府稟知劉鎮(zhèn)。劉鎮(zhèn)聽說米谷來到，喜之不勝，急命人挑入倉中?？こ侵寺勚?，老少男女喜悅相稱說。劉鎮(zhèn)一面請吳長者到堂中序坐，茶罷說曰：“今日欲同長者出衙外玩賞三街六巷光景，尊意如何？”世毫一聽，本來久住帥府納悶旬日，因大人說出外玩賞街道，便喜出望外，答曰：“鄉(xiāng)民從命?！蹦藫Q衣裳同劉帥出了大堂。吳長者同家人吳瑞步出東轅門外，看見平忠、平孝兩個兒子到來，倉皇驚恐問曰：“我兒，你兄弟何事至此？”平忠曰：“父親如何這等說話？有書札回家，命我兄弟裝押一千五百石粟前來，贖回父親。”世毫日：“你中劉大人之計了，我并無信札回家?！闭f話未畢，劉帥來到背后，拊其背曰：“長者何必太息！今日二位令郎駕到，本帥府內(nèi)與令郎飲宴談?wù)勅绾?？”遂手攜其父子之手入內(nèi)堂，以賓禮序坐。茶畢入席，酒至數(shù)巡。吳世毫起身至大人席前雙膝跪下，劉帥一見倉皇驚恐，忙離席上。正是：忙亂矜恤施恩仆，驚動賑濟仗義人。

畢竟世毫跪下說些什么言語？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