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九十二回 善狼得度歸人道　店主驚心拜鬼王

化善聽得漢子說怕一宗事，乃忖道：“只就他這怕，便好警戒他。”乃問道：“二位怕的是哪一宗事？”漢子道：“村莊人家怕的是猛虎?！笨腿说溃骸八颇氵@村鄉(xiāng)山少林稀，哪里有猛虎傷人？”漢子笑道：“哪里是斑斕之虎，乃是公役下鄉(xiāng)。大家小戶，不是拖欠官租，便是違了官法。這公役若來，威過猛虎?？v是官長循良，公役慈善，也只好了我們不欠官租、不犯官法的，安心不怕?！被坡犃?，便笑道：“原來你二位不知我來歷，把我當過路客人，哪里知道我正是官長差來的公役，專為地方捉拿不明禮節(jié)的漢子?！蹦擞谘g取出一根索子，放在二漢面前，卻在行囊中取出一紙牌票，朱批墨字。二漢原是村愚不識字的，見了便慌怕起來，問道：“捉的是誰？”公役道：“便是你兩個?！睗h子道：“何事“？公役道：“就是你說的難替習慣了的老官耕種的一件事?？磥磉@事不虛，我公役親眼見了，卻推躲不得?！蹦税阉髯尤ユi漢子。只見一個忙忙說道：“我去更換老父耕種，叫他來乘涼吃茶。你可請公役到家，吃一杯接風酒?！币粋€聽了，便扯著公役到家去。你看他殷殷懃勤說：“老官人辛苦多時了，快去換來?！被票凰吨?，想道：“此雖警戒，只怕他轉(zhuǎn)眼變更，不如再使個法術(shù)叫他真心省改。”乃說道：“你兩個且站著，我這公役不是你地方官長差遣來的，乃是報應(yīng)冥司差來捉你們的。若是地方官長還要查訪，或是聽人檢舉，便是逃躲可脫；我們冥司神目如電，不要查訪檢舉自知，逃躲不得，只有一件，悔改前非，真心復善，還可望免罪?！倍h聽了，慌做一團，說道：“以后再不敢自受安逸，叫老官吃苦。且問公役，報應(yīng)冥司在何處？”公役道：“在你二人心內(nèi)?！闭f罷，乃指著前路說：“地方也有個公役來了?！倍h回頭，公役不見，乃真心懼怕起來，說：“人言往往道：為子男的孝敬父母。我們時常也不敢忤逆，只是一耕種之間小事，略偷了些懶，叫老官吃了些辛勤，便就有冥司報應(yīng)，莫說忤逆了。那公役說報應(yīng)神司，且問親鄰何處乃有?！币幻婷γΥ险吒?，一面急急去問親鄰。親鄰指說，顯靈廟中有一位報應(yīng)神司。二漢子乃收拾兩石糧米，擔到廟來，作為布施。石戒知得此情，見二男全不省改，只是臥牀捶胸嗟嘆。一日天雨，雷電交作，人言警戒不孝之人。二男忽然覺悟，趁著二漢往顯靈廟來，他也隨行而至。

入得廟門，見藺公、甘連同著許多善信齊來廟內(nèi)，道：“聞有演化高僧普度善男信女，我等各有罪業(yè)冤愆，特來懺悔?！敝灰姀R祝接著，請眾人別房坐下，眾人便要參謁高僧。廟祝道：“高僧演化度人，固不絕客。只是時常與別項出家僧人不等，每每打坐行功，或與善信面談見性明心道理；或閉目不答，但說幾句禪機偈語；或面白理論善惡報應(yīng)根因，種種不同。卻也要列位至誠拜問?！碧A公開口問道：“但不知高僧可破除孽怪，剿滅邪魔？”廟祝道：“他不用符咒，倒善剿除，都從圣經(jīng)賢傳上說來，見性明心中滅去。”正說間，只見擊磬一聲。廟祝道：“師父們出靜了。”眾人隨人后殿參謁祖師師徒，禮畢，各通名姓來歷。只見藺公開口，把道人變幻公差，甘連也把醫(yī)人診脈的話，眾人都說是怪，一齊問求高僧破解。祖師微笑而不答。眾人再三請問，祖師但說了四句偈語，道：

　　不種惡因，何有怪孽？
　　一善發(fā)心，萬魔自滅。

藺公聽了，便請問善功何在。祖師不答，閉目端坐。道副乃說四句偈語，道：　　世有世法，人有人道。
　　不背綱常，即為善要。

甘連聽得，也問道：“小于們雖愚昧，綱常倫理卻也不敢背。緣何疾病多生？”道副不答。尼總持乃說四句偈語，道：

　　非禮非為，百病自作。
　　寒熱交攻，自有醫(yī)藥。

二漢子也問道：“老師父說藥可治病，善可化惡。乃人有善卻多病，如石長者疏財仗義，忠厚待人，因何一病伏枕？人道他縱容子惡，今二子回心向善矣。請問石老這災可得免么？”尼總持不答。二漢子又問，道育也說四句偈語，道：　　二男悔過，還是善報。
　　永悔不吝，病自脫身。

眾善信聽了，點首稱贊，齊說：“我這村鄉(xiāng)，果然良善的人家，個個無災無害。使心用心的，偏有許多怪孽。你看眾人拜菩薩的，拜高僧的，拜三位神圣的，個個都誓愿回心向善?！倍h與眾人，也有施金錢糧食的，廟祝收了，作為供養(yǎng)高僧之費。當下眾善信出廟而去。

卻說化善變化多般，警勸了藺員外、甘連諸人，俱是奉神僧差遣。他既事畢，卻來廟中參謁神司，嘉賞他功，復入殿后。只見高僧俱各入定，惟有尼總持還是前邊這一種根因在念，靜中卻又現(xiàn)這一宗光景，只見化善立于階下，若是回復之狀。尼總持道：“我于諸善信來謁圣參神中，已知汝警戒一番功果。但汝雖出自狼中，也非凡類，委質(zhì)有形。既超入人天正果，若有助化心愿，無難白晝?nèi)诵?，求我眾師度脫。”總持說罷，化善唯唯退去。果于次日變了一個善信男子，跟著舒化眾人入到后殿，隨眾行禮。可見高僧方便，明知異類，喜其原有善功，遂同仁一視。只見舒化眾人齊齊稱謝高僧，道：“師父未到廟中，村里怪事時有。乃今家家寧靜，人人平安，都賴高僧福力?！睅熗讲淮稹Ｖ灰娀普f道：“哪里是師父們福力，還是各家人發(fā)善心?！笔婊牭?，便動了嗔意，看著化善道：“你是哪村里人，說這背本忘恩的惡話？我這前村后村，遠里近里，一向何等怪孽。今日寧靜，實皆師父們道力。你如何說不是，卻說是各人家善心？”化善道：“若不是人各發(fā)善心，師父們便家家去講，個個去勸，書符念咒，那怪也不消，孽也不散?！笔婊溃骸耙滥阏f，各人家善心如何發(fā)？”化善道：“上等明白道理的，也不必要師父們講，也不必要高僧們勸，他自無惡孽，安發(fā)善心。中等一時被私欲蒙蔽了道理，善念隱藏，聽得師父講說，他自己勸化感發(fā)善心。還有下等，只知惡事快心，哪有善心發(fā)現(xiàn)！此等若不是王法昭彰，冥司報應(yīng)，他如何肯發(fā)？若說師父們有一半功果福力則可，看起來還在人家自己發(fā)心。”舒化聽了道：“你這人昧了師父們功果。”道副乃說道：“這位善信倒是幾句直言。只就這直，便是一點大善，卻勝似舒善信方才嗔意發(fā)現(xiàn)?！笔婊姼呱f化善直言是善，乃問道：“師父，直言如何是善？我聞直口攻人陰私，不能容物。”道副說：“直若有理，攻人陰私便是勸戒。勸人行善，戒人作惡，都是直者之功，如何不是大善？”舒化只因高僧稱化善為直，倒說他動了嗔意，成了個呵奉僧人，便回嗔作喜，乃問道：“老兄哪村人氏？大姓高名？因何到此廟中？幸逢直言教誨。”化善既入人道，便答說：“小子名喚化善，乃遠鄉(xiāng)人氏。因聽得高僧演化，特來參謁?！笔婊搜频郊覕⒃?，化善未領(lǐng)僧旨，乃答道：“老兄先行，我小子再來奉教。”舒化等去，化善卻留在后。祖師師徒喜其直言近理，乃不說破他情，惟尼總持道：“我于靜中已知汝勸者勸，警者警，但近村眾人尚有不平等等。我僧家但為善化，不欲以惡警，聽汝因惡懲惡，必使人人盡歸于善。使那大秤小斗、明瞞暗騙的，白口咒詛、怨天恨地的，奸盜邪淫、非禮非義的，不敬三光、作賤五谷的，不修片善、不惜己身的，種種說不盡諸般惡孽，悔悟一朝，則汝助化緣有功，足見汝修來有益村里?！被坡犃?，隨謝辭出廟門而去。祖師乃向總持說道：“舒化一柬，我便說費汝等精力話言，延捱行道，今果不虛?！钡栏贝鸬溃骸拔?guī)熢让摫娚S類演經(jīng)。弟子等遇著不平等情，只得費些講論?！睅熥嫘Φ溃骸拔夜迷嚾辍５藦R乃神司香火，我等不必久住，怕往來不潔，村眾混擾，倒是我等之過。”師徒乃辭眾前行，按下不提。

且說化善，他哪里是個凡狼，只因天星所照，成就了他一種善心，改邪歸正，只是要勸戒惡人，不聽勸戒的，他隨意變化，或妖或魔，無非因情示警。他離了廟宇，卻來到近里，四下里查看高僧說的作惡人家。卻好走到市中，見那糶糴五谷的斗斛盈眸，較量輕重的秤錘滿目?；频溃骸斑@宗買賣，卻是交易的器物，只怕人心奸險。師父說的有那明瞞暗騙的在中，大秤稱進來，小斗斛出來，這便是惡孽。待我試他一試。”乃變了一個鄉(xiāng)人，拿著一個升斗，到那糶米的處家較量，十家卻有九家都是公平斗斛出入，惟有一家卻是小斗?；颇藛柕溃骸暗曛鳎氵@斗是賣米與人的出斗么？”主人答道：“正是。”化善道：“為何卻??？”店主答道：“隨行隨例，斗如何??？”化善見店主家掛著一把秤；乃把自己的斗秤稱了輕重，又去稱別店，卻也是這店秤大，乃復來問：“店主，你這秤是賣物與人的么?！钡曛鞔鸬溃骸笆侨氤?。”化善聽了，便怒從心里起，道：“這果是個明瞞暗騙不忠厚的?！蹦苏f道：“店主，小子來買你貨物有限，你發(fā)賣與人無窮。便是我一人，受了你些短少貨物幾貫鈔，不致傷損于我，還有一家貧苦的，可憐他為饑餓，少不得設(shè)法弄幾貫鈔來買你五谷，你卻與他小斗。那有貨物與你的，也是父娘的血本，或是辛苦得來的，你卻大秤稱他的。你便圖一家豐富，卻叫他人吃傷受損，天理何在？人情可安？依我小子，作速改換了，與別店本份忠厚的一般，管叫店主買賣自然利市，生意定是廣招?！钡曛髀犃?，把眼看了化善一眼，說道：“你這人未曾見你照顧我店多少貨物，胡言亂語，說我大秤小斗。要買便買，不買別店去買。我店中是這樣秤斗?！被频溃骸笆惯@樣秤斗，不當仁字，只恐怕你自算了自己。天道恢恢，疏而不失。莫說此事微小，卻有一宗大罪過，與那摻和假物、欺哄人財?shù)囊话??！钡曛鞯溃骸耙滥阏f摻和假物、大秤小斗，卻有何罪？”化善道：“輕則生災，重則作禍。便是掙得金寶如山，只怕久后如冰山融化。依我還是照本份，存公道，子孫得長遠?！钡曛髀犃说溃骸袄闲?，你話也說得有理。只是人心只顧眼前，哪管后來。我便聽你有理，把秤平斗滿，做本份生理。只是你說的后來報應(yīng)，卻未曾見，你便是個虛話。”化善聽了道：“店主，你看那子孫陵替的，家門敗壞的，多是前人積來的樣子。我不為虛。”店主笑道：“此是人家子孫不守祖業(yè)，不知祖父辛苦得來，一旦浪費，以致如此。若是守祖父遺留，勤儉立業(yè)，只有興起的?！被频溃骸澳阏f的也是。只是我勸你公道些?！钡曛鞯溃骸氨悴还?，也只是為生理買賣，料無大害?！被萍痹昶饋恚溃骸澳氵@店主人，我三言兩語勸你，也只是要你公道生涯，你卻推三阻四。你若不信，實不瞞你，我非別人，乃是報應(yīng)神司差來警戒不公道的公役。你若不信，且看我手中左邊拿的是烈騰騰火焰，右邊拿的是惡狠狠鋼刀，叫做火盜。你不信我勸，便有這兩宗兒受用不安。”化善說罷，把臉一變，變得如鬼王一樣，三頭六臂起來。嚇得店主顫兢兢跪倒，說：“小子換公道秤斗，決不敢瞞心昧己了?！碧ь^一看，哪里有個鬼王，只見家下人走近前，扶起店主，說道：“青天白日，與誰講話，磕起頭來？”店主道：“我自知道，非你等的干系?！?br>
卻說化善警戒了店主，又往前行，笑一回，喜一回。笑的是人心不警動他刺骨著髓，他哪里肯改過；喜的是又勸化了個店主悔心。正才行到一街，只聽得一小戶人家夫婦，在屋內(nèi)說說笑笑。化善隱了身，走入戶內(nèi)，只見夫婦二人共食一雞。婦人向夫說道：“自不小心，不知何人攘了我家雞去。你卻把別人家雞攘來宰吃?！逼浞蛐Φ溃骸拔壹译u不見了，定要前街后巷叫罵，我哪有工夫！不如攘人的來吃了，待他替我去叫罵?！币源朔驄D說說笑笑，把偷的雞兒吃盡。化善見了，道：“世人存心奸險，有如是不平等?！闭f間，果見一婦人，手里敲著一面銅鑼，口里百般罵著，說道：哪個饞老婆，偷了我家雞去。只叫他吃了我雞，如何長，如何短，罵一番，咒一番，走過來，轉(zhuǎn)過去?；坡犃?，忙出這人戶外，看那婦人領(lǐng)著一個孩子，口里教著那孩子也咒罵，乃嗔道：“這便是高僧說的白口咒詛、怨天恨地的。可怪這婦人家更會狂言造語，卻又教會了一個孩子。我想一個赤子家，正該教他些好言好語，如何教他惡言惡語，慣了口，壞了心?！蹦松锨敖幸宦暎骸捌抛?，你不見雞事小，咒詛罵人罪大，卻又叫一個小孩子幫著罔言造語，壞了孩子心術(shù)?！眿D人道：“大哥你不知“我畜養(yǎng)個母雞，下了個蛋，抱出個雛雞，費了多少五谷養(yǎng)大了。有這樣饞婆忍娘，偷了我的，宰殺吃了，如何肯甘心？”化善道：“比如是個漢子偷去，你如何只罵婦人？想必你婦人家慣偷人雞?！逼抛拥溃骸安皇沁@話。比如漢子偷了到家，婦人若知事，必定說：『不當仁字，人家費心養(yǎng)得一個雞，丈夫如何偷他的，快放了他去?！贿@便是賢惠的。莫說咒罵不著他，還要保佑他生男得大，生女成人。若是個饞老婆，莫說漢子偷了雞來，他歡喜去宰殺，煮了撿肥的吃，還要自己呼捉關(guān)哄，瞞著丈夫孩子背地私吃。我如何不罵？你怎說我罵人罪大，難道偷雞的倒沒有罪，罵雞的卻有罪？”化善笑道：“婆子，不是這等說?！眳s是何說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