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十一回 兇黨回心因善解　牛童正念轉(zhuǎn)輪回

話說鄭齊聽了元通三字善言，感動良心，丟開奸計，寫了一個帖兒，付與商客過關(guān)。商客謝他禮物，一毫也不受，臨行耳邊仍與他說幾句附耳低言。這商客持著帖子，大著膽兒，行到關(guān)前。只見把關(guān)的說道：“客商們過關(guān)須要小心些，我這地方卻有不良之人乘黑剪徑?！鄙炭吐犃?，口里答謝，心里驚怕。那吃齋的客商，口里咕咕噥噥只念著佛。眾人走過關(guān)來，天色黃昏，正欲前奔宿店，只見深林里走出幾個人來，一個丟瓶，一個擲索，一個打磚石，一個開口叫道：“走路的，好生看家伙！”商客把眼一看，只道是槍刀棍棒，卻原來這樣家伙。心里雖然不比器械驚人，卻又不知這家伙怎樣厲害。只見那家伙，套的套，拴的拴，打的打，把客商行囊搶去，卻丟下這客商在僻路之中，奔店又遠(yuǎn)，退走又遲，只得坐在深林地下。這幾個人搶了行囊回到家里，開了一看，只見一紙簡帖兒，卻是寫與賽新園的。上寫著：“今有客親眷過關(guān)，其中有一商人修善，感動高僧神力警戒，小子已回心向善，道兄可方便這商客過關(guān)，日下商僧過關(guān)，再圖面謝?！边@幾個人，卻就是雨里霧等等，見了書簡是鄭齊的，乃道：“癡客如何不當(dāng)面說出鄭姓親眷？既是有來歷，便將行囊仍包封起來，送到林間，付與眾商，叫他往大道去罷?！?br>
卻說眾商得了行囊貨物，心喜神歡。他怎的不說出鄭齊名姓？只因鄭齊臨行，附耳叫他不要提名道姓，使眾各爭奪行李，所以商客不言，反得方便過關(guān)。雖然是鄭齊的方便，卻感激長老功德。畢竟是商中一人誦經(jīng)的報應(yīng)。詬人有四句五言贊嘆靈異。

　　莫異誦經(jīng)文，紙上空聒聒。
　　善念到靈通，神哉諸惡化。

卻說鄭齊方便了眾商客過關(guān)前去，留著尊者師徒，在家敬奉齋供，誦念經(jīng)文，懺悔平日過惡。尊者要辭行，鄭齊道：“家兄處師父也多住旬日，小子處便求多住幾朝，未為不可。只是褻慢高賢，得罪得罪?！弊鹫叻Q謝。一日，與元通到村鄉(xiāng)善信人家，課誦經(jīng)懺，歸來天晚，只見遠(yuǎn)遠(yuǎn)有幾個人，來的氣焰兇惡。尊者乃向元通道：“天色夜晚，前面人來的氣焰不良，多是關(guān)前截路剪徑之輩，我與你當(dāng)回避。”元通道：“此地都說不良的多，弟子與師父也不當(dāng)夜晚歸來?！弊鹫叩溃骸盀槿斯φn，須當(dāng)盡心。完了齋醮法事，豈有為天晚路遙，便怠慢簡略善事？”乃與元通避于深林大樹之后偷看。那幾個人手執(zhí)著兇器，口里罵的卻是鄭齊侵占他田地，欺厚他弟男。怒氣沖沖，要去報仇。這幾人前走，后邊卻跟隨著許多兇暴惡怪，那形狀真是怕人！尊者向元通悄悄說道：“善哉！善哉！徒弟，你看做歹事的兇徒，后邊就跟著些兇惡。”元通答道：“師父，這兇惡既去害鄭齊施主，我們當(dāng)去救護(hù)他?！弊鹫叩溃骸俺黾胰巳绾尉茸o(hù)？手不能格猛，身不帶寸鐵，鄭施主惡結(jié)日久，勸化已遲。況這兇惡不可近，萬一遷怒我們，反為無益。我這幾日見商客去后，鄭施主面色光彩，覺似有些善念感發(fā)，定然不招兇惡。你與我且歇息深林，聽這究竟?！痹I(lǐng)了尊者之言，雖打坐林中，卻也心神不靜。怎似尊者，如常入定，跏跌而坐。卻說這兇人持械直奔鄭齊家來，要把鄭齊快心泄忿。恰好走至大門前面，只見他家門首兩個勇猛大將，頂盔貫甲，把住門口。這幾人看見，嚇了一驚。只見那兩個大將怒眼環(huán)睜，虎須倒插，若有吞牛食虎之狀，宛然天丁力士之形。眾人心怕起來，說道：“鄭家如何有人防范我們？想是他平日結(jié)交的好漢?！奔疤ь^望上一看，又見他房屋上，祥光瑞氣蒸蒸現(xiàn)出，都在那尊者靜室之處。內(nèi)中就有一個計較道：“列位且不消動手打進(jìn)他門，聞他近日留著路過僧人在家修善，這祥光是僧人臥房。又聞道僧人有手段法術(shù)，萬一弄出事來，非但不能報仇，恐反害己。”眾人也有見大將怕的，也有聽聞僧人手段的。既說到僧人身上，便也有悔心要做好事的。一時各相息忿，道：“且回家去，再作計較?！北娙嘶氐缴盍智斑^，這元通哪里打坐，只在林前窺探。忽然眾兇回來，元通忙入樹后偷看。只見眾人頭頂上祥光爍爍，后面卻跟著些善眉善眼福神，待那起人過去，乃走到尊者前。恰好尊者也出靜，元通乃問道：“師父，方才徒弟見那起人都回來，后邊跟隨，不是前邊兇暴惡怪，都換了善相福神。又聽得他內(nèi)中說道：『鄭齊家門前有防守的頂盔貫甲大將，房屋上有騰起的瑞氣祥云。』這是怎說？”尊者微微笑道：“這就是解也。只是解便解了，還要費(fèi)我們一片苦心，方能成就他無窮的功德?！痹▎柕溃骸皫煾敢黄嘈?，卻是師父開度的美意，無窮的功德。卻是怎說？”尊者隨說了四句偈語道：

　　天地?zé)o窮盡，善根無了期。
　　人能常固守，葉底又生枝。

元通覺悟。當(dāng)時天漸明亮，師徒乃回鄭齊靜室。此時鄭齊尚寢未起，只見鄭家一牛童走出屋來，向尊者說道：“師父，我有一件事情，敢請師父去看?！弊鹫邌柕溃骸昂问?？”牛童道：“事卻在靈通關(guān)前一座破庵堂內(nèi)，請師父去看。”尊者道：“有事便講。”牛童哪里肯講，只要尊者同去看。尊者見他意專，卻又是庵堂內(nèi)事，便叫元通同他去。元通同牛童到得破庵堂前，只見庵久頹傾殿塌，圣像風(fēng)雨淋漓毀壞。牛童便向元通說道：“師父，小子別無他說，只因往日放牛，遇雨躲避這殿中，見雨淋圣像，小于不忍，發(fā)了個心愿，欲修理這殿，裝塑圣像。叵奈無有錢財，意欲煩師父們轉(zhuǎn)說知主人，把一二年放牛的工銀先借出，修理這一件事情?！痹犃伺Ｍ嗽?，合掌向圣像念一聲“彌陀”，滿口應(yīng)承，回見尊者，備說這一件事情。師徒嘆道：“一個村野牛童小子，起這一片善心，鄉(xiāng)村多少富室大戶，偏無一人動念?！蹦穗S候鄭齊出屋，相見了。鄭齊問道：“二位師父，昨日歸來天晚，卻在何處經(jīng)宿？”尊者答道：“便是昨夜歸來天晚，昏暗難行。貧僧師徒，只得在深林打坐，天明方來?！编嶟R道：“深林恐有蛇蟲虎豹，師父們不當(dāng)住此?！弊鹫咝Φ溃骸柏毶黾胰?，隨所住處常安。但只有一件奇怪事情，小徒于黑夜間，見有數(shù)人，各執(zhí)兇器，口稱報仇，往林邊過去復(fù)來。小徒見這數(shù)人去時，身后有許多兇惡邪怪隨著，回來便換了許多福善人形。這人卻是何處行兇，要報哪個仇恨？貧僧想：這兇人去時一種惡意，便是一種惡報的怪孽；回來時必是事未曾遂，悔心發(fā)萌，便是一種福善隨身。但不知貴村鄉(xiāng)，誰與人仇？誰存惡念？老施主若知些緣由，也當(dāng)暗行勸解，免教積忿，生出這種根因，不但后悔已遲，且于陰功亦損?！编嶟R聽了，渾身冷汗交流，一心小鹿兒亂撞，便道：“半夜犬吠，想是此因?！卑肴粘烈?，乃向尊者前稽首，說道：“實不瞞師父，此事情亦幾乎弄出。明明夜夢祖先說道：『不遇二位師尊，此惡怎解？』卻實實是小子平日中了些惡毒與前村這幾家人也。但此事如何化解，望師父指教個良策。”尊者道：“語云：『一善能解百惡』。施主但行一善事，自然化解。試想你平日，與你結(jié)仇的何事？懷忿的何人？天地間，財產(chǎn)容易得，便虧欠了些微，也是小失，萬一傷損了心術(shù)，占奪了人便宜，弄出惡報，為害不小?！编嶟R點(diǎn)頭說道：“而今而后，小子知過隨改?！痹碎_口說：“施主，如今卻有一件事情，要施主慨然行去?！编嶟R問道：“甚事要小子行去？莫不是有甚緣要化？小子一一奉承?！痹ň桶雅Ｍ男哪c說出來。鄭齊慨然道：“這個愚蠢牛童，怎么發(fā)出這點(diǎn)心腸！小子既承師父說，一一應(yīng)承，把三年顧他工錢算明與他?！边@牛童接了工錢，便遞與元通道：“師父，你便與我計算裝修圣像工價?！痹ǖ溃骸斑@還是你家主計算興工為便?！蹦藫袢张d工修理。后有夸牛童感發(fā)善心五言四句。詩曰：

　　嗟彼放牛童，而有此發(fā)善。
　　富貴具須眉，陰功能幾勸？

話說冥有報應(yīng)神司，專掌人間善惡。這神司卻是楚大夫伍員，生為忠義，死做神靈。一日，正檢善惡報應(yīng)簿籍，見上面鄭齊過惡多端，當(dāng)遭兇害，只因毀心救放商客，受僧教戒，且解兇報，卻又成就牛童一點(diǎn)善心，遂查他身后根因，當(dāng)作何報。見他注下尚無子嗣，遂降他一子。正吩咐侍從，將應(yīng)脫生人類的，送令投鄭婦之腹。忽然西邊毫光爍爍，金甲護(hù)教神人下降，神司執(zhí)香拜迎。只見那神人說道：“報內(nèi)司神，既查出鄭齊修善解兇，成就牛童功德，如何不查牛童，善心作何報應(yīng)？他以愚蠢傭兒，發(fā)大善行，當(dāng)從厚報?！鄙袼窘恿俗o(hù)教旨意，隨查牛童前世，乃奸盜詐偽之屬，身死名滅已兩世，水淹虎咬報應(yīng)矣。這轉(zhuǎn)應(yīng)當(dāng)同鄭齊受殺傷兇惡之報。鄭齊以供奉圣僧，受教行善，解化兇徒。牛童尚未勘報，將有兵刑之加，卻喜他發(fā)了這件善念，當(dāng)免其死于兵刑也。護(hù)教聽得神司之說，乃道：“裝修圣像，苫蓋神殿，其功德非小，今鄭齊既無嗣，應(yīng)給其子。何不便把牛童為其后裔?！鄙袼绢I(lǐng)旨，護(hù)教金光從西而去。有此一段根因，這鄭齊與元通到得破庵堂，看見圣像雨淋毀壞，殿宇風(fēng)打傾頹，自己也動了不忍心腸。隨喚木匠、泥工、裝塑匠人，估工修理。便傳到大村小里，老幼婦女齊來觀看，莫不稱贊道：“鄭家一個愚蠢牛童，發(fā)這一種善念?！备鞲骶桢X鈔的，施米谷的，同他一樣斲柴牧羊的孩子，也出心來幫拾磚瓦，運(yùn)漿泥，成就這件功果。不數(shù)日功完。這村里善信人等，見鄭家做這好事，又有尊者師徒在其中化緣幫助，便商議，功完做個圓滿道場。尊者依擬行數(shù)，遂修建善事。這日，村里大小婦女、老幼男子，齊來隨喜道場。只見牛童歡歡喜喜到庵堂禮拜圣像，忽然倒地，奄奄絕氣身死，把村里眾人嘆的嘆，說道：“好心的如何沒好報？”笑的笑，說道：“牛童微賤，有何力量做此僭妄之事，褻瀆圣賢？”惟有尊者微笑不言，把慧眼四面一望，向元通道：“善哉！善哉！報應(yīng)神速，亦至于此?！痹▎柕溃骸皫煾?，這牛童事奇怪，灰了眾心，如之奈何？”尊者道：“頃刻自明，眾心自解?！?br>
卻說鄭齊的妻子久未懷孕，十月之前，懷著一個積惡來的冤家，只因善根充滿，牛童忽死，隨投其腹。鄭齊正坐在廳上，忽見牛童從門外直入，鄭齊見了，說道：“庵堂道場善事，你在彼處瞻拜，如何回家？”那牛童全然不答不睬，直入臥內(nèi)。鄭齊疑怪，隨后跟入。牛童忽然不見，只聽得哇哇之聲，出自臥內(nèi)。婢妾?dú)g天喜地，說道：“孺人生產(chǎn)個小員外來也?！编嶟R一面大喜，卻又疑牛童入內(nèi)不見何說。正忖度間，尊者師徒道場事畢回來，鄭齊出會。元通不知鄭齊生子，便把牛童身故事情說出。鄭齊聽得，吃了一驚，向尊者說道：“這事卻蹺蹊古怪，奈之何也！”尊者問道：“施主何事蹺蹊？怎生古怪？”鄭齊便把牛童入內(nèi)之話說出。尊者合掌道：“善哉！善哉！施主作福有種，行善有根也。這事也不消貧僧細(xì)說，料施主心地自明。”鄭齊也合掌稱揚(yáng)尊者功德。元通道：“施主生子陰騭，卻不是與貧僧稱揚(yáng)功德的?！?br>
當(dāng)下鄭齊備齋供款待尊者師徒。因此鄉(xiāng)村傳開，都說牛童行善，鄭齊得子，牛童死時，入鄭齊臥內(nèi)，這善功感應(yīng)真實不妄。那執(zhí)兇器要報仇的眾人，不但懷忿頓消，且各各暗地稱贊。又遇著鄭齊被尊者師徒勸化，他把侵占人的田產(chǎn)，盡行退讓還人，以此好名反震動鄉(xiāng)村遠(yuǎn)近，都稱鄭齊為老佛。尊者見鄭齊行善聲聞村里，乃與元通辭行，鄭齊苦留不住。師徒?jīng)Q意前行，方近靈通關(guān)口，只見四個人捧著香爐，上前問道：“二位師父，可是在鄭員外家里來的？”元通答道：“貧僧二人便是鄭員外家里來的?！边@四個人執(zhí)香拜倒關(guān)口。尊者忙答禮，說道：“眾善信何為恭禮貧僧至此？”眾人道：“凡愚墮落火坑，無從解脫，聞鄭員外供養(yǎng)高僧，成就了無邊善果，解釋了萬種冤愆，某等欲遠(yuǎn)投瞻仰，只為塵情羈絆，今日幸得寶蓋遙臨，故此焚香迎接。望發(fā)慈仁，降臨敝處，開度愚蒙，幸甚！幸甚！”尊者但拱手謙讓。元通乃暗向尊者說：“弟子聞關(guān)前有一伙剪徑歹人，這眾人形貌卻像，語言何文理溫恭？”尊者道：“這言辭情景，正是此輩著人的去處?！眳s是何事著人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