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二十三回 貪嗔癡路過分心　清寧觀僧投老祖

話說陶情撫掌高談，說道：“我們四個弟兄，在人世間也是個好漢子，怎么心情都不一？好酒貪花，逐利逞忿，終日營營，在我們自己身上，只當(dāng)原來不曾有也罷了，怎么結(jié)構(gòu)在世人心上，叫他生出許多禍害？我日前分明做我本等生理，苦被個吳厭伙計，朝夕酩酊，放肆顛狂，惹出莫大事來，連累我官司受拷，逃不過明有王法。卻又被冥官較個功罪，幾乎轉(zhuǎn)推到地獄，受無限苦楚。幸虧神司黃封冊籍解救，叫我勸化列位弟兄，各各心歸于正，勿苦了自身，兼害了他人。列位契兄弟，若肯聽我勸，小弟從今日守我本份，做些淡薄生理。王陽阿弟也寡欲養(yǎng)心，葆合太和，資些壽命。艾多阿弟量人為出，無吝無奢，一任天生，莫多克己。惟有阿弟，你這分心魔王做不得，做不得。大則性命不保，小則災(zāi)殃受苦，都是你忿忿不平，自家惹出。依我說，今后放個汪洋度量、闊大心情，自然人親人愛，果是虛懷善柔。”王陽聽了，拍手笑道：“阿兄，你可謂恕己責(zé)人，口是心非。我們?nèi)藗€個都是你勾引。只說小弟日前在客店，偶見明月，只因沽得一壺，便惹動數(shù)句，扯出一段情詞，受那老漢咕噥了半夜?！卑嗟溃骸氨闶切〉?，也只因你這三盞，想起那萬斛?！蹦醯溃骸安幌v，只方才嘍啰被阿兄這瓶兒，弄得七顛八倒?！比齻€人把個陶情說得主意不定，恍恍惚惚，說道：“是我勾引。我那車子上瓶堆瓶滿，一發(fā)取來，我們弟兄盡醉方休，且在這分心寨盤桓幾日，再作理會?！闭f間，只見嘍啰來報，寨前又來了三個客人。魔王便叫：“拿了他來尸嘍啰方才去拿，卻被這三人打倒。魔王聽得大怒，執(zhí)了一根棒，走出寨門，大喝一聲：“何處行人，不獻(xiàn)金寶，反恃眾生事！”這三個客人也大喝一聲道：“我們也是世間好漢，去尋些買賣做的。你是何人，有金寶快早獻(xiàn)些出來，與我過客做贐禮，便饒你這毛賊性命！”分心魔王聽了，道：“哎呀！倒騙起我們來了。你是甚好漢，也留個名姓?！敝灰娙齻€客人，一個開口說道：“你問我有名，說與你聽?！?br>
　　好漢名兒說你知，世間有我正當(dāng)時。
　　利名場里稱獨好，富貴叢中肯讓誰？
　　偏多那敢爭吾少，計較誰能把我欺？
　　飲酒從來先我醉，逢財?shù)教幷急阋恕?br>　　尋花問柳般般耍，美味珍饈件件齊。
　　喜我盈廂并滿庫，教人退讓且差池。
　　弟兄三個人間世，一個真強(qiáng)一不癡。
　　你如問我名和姓，吳厭名兒說與伊。

魔王聽了，笑道：“原來是一個害不足癥候的客官，倒想我們的金寶?！眳菂捯矄柕溃骸澳闶巧跞耍栉倚锌?？通個名姓來！”魔王道：“問我名姓也有，我說你聽?！?br>
　　我姓名兒天下曉，父娘生來出世早，
　　從來心性不和平，蕩著些兒便作惱。
　　也曾仗劍斗牛沖，也曾沖鋒山岳倒，
　　也曾浩然塞兩間，也曾怒發(fā)安尸掃。
　　夸我好剛使出來，說我逞忿動不了。
　　那知我是英雄豪，赫赫威風(fēng)真不小。
　　靈通關(guān)上知我名，分心寨內(nèi)要金寶。
　　結(jié)交四個契弟兄，名喚分心老太保。兩個通名道姓，正要動手動腳，爭打起來，卻好陶情在寨前看見，道：“休要動手！原來是吳厭老伙計?！眳菂捯娏颂涨?，笑道：“老伙計，你如何在這里剪徑寨中？”陶情便把別他的事情說了一番，乃問道：“老兄，你別后在店家，還是開店？還是另尋生理？杯中物還是終日不離么？”吳厭道：“自別了老兄，終日醺醺，也還仍舊，把幾貫本錢，也只為這些忍不住，都消磨了，無計資生，懊悔不及。因此前往遠(yuǎn)方外國，尋些生理，卻遇著這兩個朋友，也是無策度日，我三人遂結(jié)納做個忘年友，離了家鄉(xiāng)，投托個人家過活也好。”陶情問道：“怎叫做忘年友？”吳厭道：“這－個朋友，說起來與你分心兄弟性格差不多。也只因他著怒好惱，少年心情慣了。這一個朋友秉性愚拙，站便站個呆，坐便坐個呆，他年紀(jì)老大，有幾分直樸，故此不論老少結(jié)交，所以謂之忘年友?！碧涨槁犃T，便請三人入寨，尚有余瓶，隨排小宴。大家計較本分生理，卻沒本錢，都看著艾多，說道：“如今要生理，非艾多兄弟設(shè)處，斷乎不能?！卑嗟溃骸氨惧X不難，只是要尋個地方?！眳菂挼溃骸靶〉芤苍L得有個國度中，盡好做生意?！碧涨榈溃骸澳膫€國度中？”吳厭道：“離此數(shù)百里，有個震旦國度，人民廣眾，三百六十行，件件可做?！碧涨榈溃骸氨闵⒘诉@寨中嘍啰，守本分生理，是個千穩(wěn)萬穩(wěn)上計。”分心魔王依從，一時散了眾嘍啰，燒毀了寨柵，裹了些金寶本錢，前往國度中走。他七個人正走上路頭，便錯了行境。恰好一個白須老漢走近前來，陶情便問道：“老翁，我們是往國度中尋生理的，錯了路境，請問一聲：“這幾條路從哪條走是正道大路？”老漢道：“從中走是大道，這幾條是小路。近來地方人要近便，皆從小路，把個大道不走，他說大道迂遠(yuǎn)，殊不知大道坦坦，該走該走。小路兒雖近便，卻邪僻險峻，天氣晴明，尚有高低難走，天陰雨雪泥濘，其實難行。你列位卻是做甚生理的？”陶情便把本行說出。老漢聽了，便罵道：“你這傷天理的，只圖賺人錢鈔，哪里管人損傷！且莫說你一心忠厚，把醇釀美味賣與人，那人貪你美味，多少傾家害?。≈徽f你們，不忠厚的，把水?dāng)v和在內(nèi)，吃了你的，淡薄可當(dāng)，泄瀉難忍，破人腸腹，致人疾病，罪過萬千。可恨！可惱尸老漢說了，不顧而去。陶情笑道：“真正晦氣，方才出門，便撞著這個撥嘴老漢。”吳厭道：“陶兄，倒是我與你做過伙計，知道攙水情弊，哪里就有百千罪過？世間做假攙水的生理甚多，難道都是罪過？”陶情道：“正是。莫說吹肉、灌魚、挑蔥、賣菜和水，就是販綾鬻緞也用些水，何獨責(zé)備酒家作罪？”王陽笑道：“這些和水不傷人，惟酒卻滲人腸腹，罪過在此?！卑嗟溃骸罢l教吃它，又費了我？若知情不隱，便攙盡井泉，何有于我！”七人口說步亂，便不覺走人邪僻小路，按下不提。后人有七言四句嘲飲水酒說道：

　　饞口流涎貪味美，圖錢害理攙和水。
　　費財腸腹又遭傷，不飲免教醉后悔。

按下陶情眾人行走僻路小道，前往國度中各相尋生理。他其中卻有生平不善經(jīng)營，專廠倚靠人身過活；學(xué)好本份，把主人件件做來合當(dāng)；不學(xué)好挾邪，把主人種種行去逆理。按下眾人在路不提。且說元通老和尚陽神廣照，見”四里“改名換姓遠(yuǎn)投異鄉(xiāng)去了，他四彈之教已明，普度之因既了，入定關(guān)中，一塵不擾。一日，在凈剎中，偶然出靜，吩咐行者：“是日當(dāng)凈掃焚香，只恐國王到來?！闭f罷，仍復(fù)入定。那行者偶然失記，地也未掃，香也未焚。卻說國王，名號異見王，乃是達(dá)摩老祖之侄。王素不重釋門，一日命執(zhí)事官導(dǎo)引，到清寧觀里看叔。老祖知其來意，乃命徒弟道副出觀迎接。不意王先到凈剎里來，看見剎中行者懈怠，不掃殿焚香，大怒，便問：“主剎僧道是誰？”行者答道：“只有老和尚閉關(guān)入定?！蓖踝咧陵P(guān)前，見關(guān)門封閉，乃叫左右啟關(guān)。只見老和尚盤膝閉目，端坐關(guān)中。王一時怒起，叫左右打關(guān)，剎外用火焚燒。左右把關(guān)扛出剎外空地，行者泣哀求饒，王怒不解，方才叫左右舉火，只見那關(guān)內(nèi)，火騰騰焰起自焚?；鸸庵幸欢浒咨彫F(xiàn)出，蓮開，一個和尚望空而去。當(dāng)時左右回報，異見王不信，喝令將報信執(zhí)事官拿下拷罪。一時便驚動了達(dá)摩老祖，正在觀中，命徒弟道副接王，忽然叫一聲：“徒弟，我侄王懷不信心，焚了元通和尚。他那里知正當(dāng)和尚示寂，化火自焚？左右回報，王即將其欺，下執(zhí)事于獄，汝能救否？”道副答道：“弟子雖有救心，卻無救計，料王駕來，我?guī)煏?，自有方便?！?br>
正說間，只見一個僧人走入門來，向老祖恭禮三拜。老祖見了，便問：“汝自何來？”僧人答道：“弟子自震旦國來，名喚波羅提，以夙因得投師門下，望賜收錄，備弟子數(shù)?！崩献娴溃骸百硪蚬遣惶?，只是汝方來此，便有一事用汝。汝能正王不信三寶、救下報信官之拷么？”波羅提答道：“師命不敢違，愿往救正?！崩献鎲柕溃骸叭暌院斡嬀日?？”答曰：“世人不信，總自懷疑?；鹄锷?，道本不謬，蓮開見僧，理實不虛。只以未始有見，因以啟疑。弟子微以神通力攝他歸正?！崩献纥c首道：“事成而返，當(dāng)以功錄?！碑?dāng)下波羅提即走至凈剎。時王在剎中，正吩咐駕臨清寧觀，只見一個和尚立于階前，望王稽首。左右都不知僧從何來，王越發(fā)大怒，左右不報。僧即言曰：“臣僧能上不自天，下不自地，左右前后，四方不自。我王左右，怎得知而報？”王曰：“誰也？人不有實立之地，怎生而來？汝見立階前，何云下不自地？”波羅提聽得，即踴身而起，浮于空中，道：“我王見臣僧所從何處來否？”王一見，即舉手招僧，說道：“予知僧神力矣，司下地相與一談?！辈_提乃自空而下，問道：“我王疑和尚化火自焚，火里蓮生，蓮中僧見，下報事者于獄，有之乎？”王答曰：“予正謂其誑?！辈_提乃把手一指，只見空中大火炎炎，光內(nèi)蓮花百千萬朵，朵朵上都現(xiàn)出僧人，盤膝而坐。王見了，笑道：“此空幻耳，豈為實有！”波羅提答道：“世事未見，原屬空幻；見后又豈為實有？比如王不焚關(guān)，空也；焚關(guān)，后空也；執(zhí)事未報，空也；報而王疑，疑而拷，后空也。即王駕坐剎中為有，返駕而回，皆屬空幻?！蓖跣υ唬骸按苏摽赏茝V否？”波羅提曰：“可推而廣。比如王前齋供，食畢放箸即空。只是懷不信而拷執(zhí)事，雖說空而可憐，執(zhí)事蒙不白疑冤，受諸苦惱，愿王發(fā)信心，開天宥，原屬空來，著些實報耳。”王曰：“既屬空幻，又何實報？”波羅提答道：“一慈著善，善自有種，種善得善，即是報也?！蓖跣ζ饋?，吩咐饒了報信之拷，駕臨清寧觀看叔，仍命僧眾與元通和尚修齋，令波羅提主壇。后人有談萬法皆空五言四句：　　萬法眼前實，過眼即皆空。
　　只有善因果，報應(yīng)不空中。

卻說達(dá)摩老祖令波羅提救正，國王不信，去后乃面壁入定。左右到觀中，見老祖入定，隨報王：“老祖入定。”王此時便信左右之言，回殿而去。波羅提主壇，齋事既畢，回觀適遇老祖出靜，波羅提上前參拜。老祖道：“我知汝微現(xiàn)神力，正王信心，他日演化功成，自見汝一臂之力。今日吾徒道副修持，當(dāng)借汝切磋功果?！辈_提拜受。老祖又問：“汝自震旦國來，彼國秉教善良否？”答曰：“善良固多，作業(yè)時有。非師大闡化緣，只恐迷而不悟，眾生染著，墮入無明，多生障礙?！崩献娴溃骸耙磺袗簶I(yè)，不獨異國眾生，誤造迷染，便是本國多有。予欲演化本國，賴汝首開方便之功?！辈_提聽受謝退，老祖面壁而坐，二師各歸靜室。正才放參，只聽得半空笙簫聲響而來。道副聽得，便問波羅提道：“師兄，你聞得樂音否？”波羅提道：“聞在師兄之問后，不聞在樂音之響先?！钡栏钡溃骸凹纫崖勔簦憗砗翁?？師兄能辨其音，作何兇吉？”答曰：“響自空來，其音多吉，近地必有喜慶之事。我以神力通聞，其乃送子于善門者乎？”道副問道：“人間育子，空動笙簫，何人吹送？”答曰：“積善應(yīng)以和風(fēng)，萬籟自成佳韻。積惡應(yīng)以厲氣，一門必有怪征。壽夭貴賤，皆兆于此?！钡栏甭牭?，合掌誦了一聲：“祖師，積善降祥，積惡降殃，人可不知修積？我當(dāng)于靜定中，游觀善因何在?！闭f罷，波羅提一笑而去。

卻說道副發(fā)了這游觀善因志愿，果于定中根尋笙簫音響之處。他縹縹緲緲在虛空中，果見祥云靄靄，一簇長幡寶蓋，躋躋人來。乃上前觀看，見無數(shù)童男童女，擺列前行，后邊一位神司押著。道副稽首問道：“神司押這些童男童女何處去？”神司答道：“此皆善人所積，吾今送與他為子為孫?！钡栏钡溃骸吧勈烙猩迫?，亡后自歸善道。比如那善人，不論士農(nóng)工商，富貴貧窮，卻都是些長者，怎么俱是些童男童女？”神司答道：“此未始有劫也。比如善人尚存在世，只就他善功一造，善念一舉，冥官注筆應(yīng)有子孫，隨降誕佳兒佳女。待他積善不倦，且莫說他長生注福，只說他百年回首。卻是輪轉(zhuǎn)后劫，前亡后化的司主?！钡栏庇謫柕溃骸氨热邕@童男童女，俱是一般形貌，其中寧五個大小高下、參差不等的？”神司道：“又在他善功大小，自成個高下。只要世人固守善因，莫教悔改。”道副合掌念了一聲佛號，說道：“此是現(xiàn)在善功，僧知報應(yīng)神速，如此不差。若是世間為惡的，卻是怎樣送子送孫與他？”神司聽了道副這一句，便皺著雙眉，卻又怒恨了一聲，說道：“我已說與你僧人，惡的自有轉(zhuǎn)輪一劫，這其中條款卻多，僧且靜聽吾說?！蹦耸菐装銞l款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