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四十六回 正綱常見性明心　談光景事殊時異

話說狐妖見陶情老友一陣煙跑去了，這三鄉(xiāng)老拉住不放他，道：“患難中便見交情，可見這陶情是個面交酒友?！焙嗫喟笕戏攀?。這三老說道：“你這妖魔不求那高僧度脫，離了畜生之道，卻還要假借人形，妄托友道嚼人。吾等常與山君往來，須率扯他到山君處，叫他把你碎嚼?！比颜v，只見一人飛奔到亭子上來，口稱“范子”，見三老拉住狐妖，乃問道：“三位老叟，如何扯住這位青年朋友不放？”三老不答，但問：“足下何往？”范子答道：“吾與一友，期二載千里相會，今其期矣，千里赴約?！比下犃?，遂放了扯狐妖之手，近范子前一揖，說道：“君可謂知己交，世上有此信人，吾等當親當敬，又何必與此狐交，作甚計較？”狐妖見三老放了手不睬，含羞退去。范子也別了三老，說道：“吾要趕千里程途，不暇與老叟聚談?！蹦孙w走去了。三老方才講道：“聞狐妖說，演化高僧過此，他們能發(fā)明綱常正道，我等既世稱三友，便把這友道求他們指教一二。”按下三老在亭子前等候高僧不提。且說道育在堂中缽盂內(nèi)現(xiàn)出山虎，嚇走了狐妖，乃向那愁和尚說道：“師兄，你入了貪魔，自取作怪。你只知敲梆化齋，哪知貪迷覺悟？”愁和尚摸著腹，只叫“爺爺呀救難”。育師乃把缽盂盛了些澗水與他吞下，頃刻平安，那眾僧方才合掌稱謝。只聽得山門眾僧迎接祖師進了正殿，參禮圣像，相見了方丈。三弟子上前侍立，頃刻殿前聚集許多善信。也有來歷的，說道：“好一個長老，像貌非凡?！币灿衼砬蟮赖模娏俗鎺熐f嚴色相，便參禮十分。這來求道的，也有一等談空說妙，問法參禪。卻有一等，聽聞得高僧指明綱常倫理，能使不忠不孝等類改行從善。只這一等人，其中便有家中或父不慈，或子不孝，或夫不愛，或妻不敬，種種家庭不和的，望著演化僧到，特來參謁求教。這些人，只道高僧有奇術(shù)神法，把那反常背道、不忠不孝的轉(zhuǎn)變過來。哪知高僧只據(jù)著生人性分中正大光明的道理，一提撕開導耳。當時聚著善信中，便是仁輔與宦尊眾友。那亭子上三鄉(xiāng)老齊來探謁，道副大師一一請問眾檀越姓氏。只見宦尊開口說道：“老子舒中來也，解組歸來，閑居無事，與這位朋友盤桓終日，以樂余年，聞得高僧自國度遠來演化，特謁蓮座，以聆妙旨?！弊鎺煵淮?，但說一偈。說道：　　俯仰從前，一正而定。
　　逍遙已后，勿澆乃性。那宦尊聽得，拜受謝教，說道：“人言不差，果然高僧因類演化，老子知偈意矣。但只是老子與眾友來臨，須是人人求一個超脫?！弊鎺熌四恳暩睅?，副師領(lǐng)悟，乃向宦尊說道：“吾師教本無言，說偈只為尊長有問，不得不言。尊長欲人人盡言，非吾師本意。我小僧代言，且只就老尊長說眾友來臨，小僧看眾位色相不等，有知是上交老尊長，還是尊長下交取友？這友道多端，總歸一義?！弊痖L點首，說道：“老子曉得了，只是一件事請問你；出家人當講些見性明心的宗教、虛無微妙的禪機。我聞你們自出國門，只講的是綱常倫理之言，演化忠孝廉節(jié)之輩，這三綱五常乃是在家生人的道理，你出家人既超出三界外，不在五行中，如何諄諄只講這俗家的事？”副師道：“老尊長，就你說見性明心，這性是何物？這心是何物？世人若把這綱常正了，便就是見性明心?！被伦鹦Φ溃骸安皇沁@等說，把宗教離遠了?！备睅煹溃骸袄献痖L，你離了道理講性，還是你遠了?！笔婊伦鹩謫柕溃骸皫煾?，你們東度之意何為？”副師道：“我祖師與震旦國度有昔劫之緣，又因崔、寇誅盡沙門，吾師于慧照中，觀見崔、寇不忠君上，自然王法不容。乃若沙門被誅，卻也是他自取滅亡，豈有披剃出家，不守禪規(guī)，天道肯與你安然受享？僧等為此遠行，要使這不忠的知王法，鑒報應(yīng)，改心從善；要使那破戒的守禪規(guī)，遵釋教，不墮無明?！笔婊伦鹇犃说溃骸叭搜圆徊?，都說東行高僧如鏡懸照，物隨其來，都在光中。我老子時時想慕，刻刻欲會，今日相逢，聽得教言，實慰我心耳?！备睅熜Φ溃骸按丝芍^友道中神交也?！蹦峭ぶ腥l(xiāng)老聽了，一齊說道：“交情說到神交，這點精誠，古今能有幾個？古語說得好：『坐則見于墻，食則見于羹?！恍耐劳?，便是交道也。”

眾方講論，只見那堂中幾個和尚都上殿來，參禮祖師畢，便問副師：“從哪條路來的？”副師答道：“自惺惺里來?！焙蜕杏謫枺骸巴翁幦?？”副師道：“從東路去?！焙蜕械溃骸拔业日龔臇|來，師父們要小心謹慎。這東路有些阻礙?！备睅焼柕溃骸坝猩踝璧K？”只見那愁和尚把臉越加愁容，說道：“難行難走！”

　　第一宗是海水茫茫風波險。
　　第二宗是剪徑妖孽劫行囊。
　　第三宗是被難沙門無度脫。
　　第四宗是不重僧村難化齋。
　　第五宗是程途遙遠沒處宿。副師聽了道：“海水風波，我國王有賜的寶舟，可恃以無惑。若是剪徑妖孽，我僧家有何一介行李與他劫掠？被難的沙門要求度脫，正是我等演化夙愿。出家人到處，難道饑餓而死？必有伽藍打供。這程途遙遠，隨所住處，便露宿林棲，有何不便？”愁和尚越加哭起來，說道：“依師兄所說，四宗都罷了，只有這被難的卻是那被誅的冤魂，一靈飛越，到這方鄉(xiāng)，倚草附木，迷往來行商過客，我等饒著是逃難一事同人，他鬼尋熟的迷，幾乎被他迷倒。”副師道：“你既是吾僧家，豈不會往生超度真言、驅(qū)邪縛鬼神咒，如何害怕？”愁和尚道：“他生前與我等也不同心，死后越加憊賴，說我們吃素看經(jīng)的得了太子救難，得以逃生，他吃酒茹葷的偏生古怪，神道不饒他，個個被傷。傷了倒也罷，卻還要把他墮入地獄。我等逃來時，正是他們迷人日，只恐如今都墮入地獄，路途清寧好走了。若是還有漏網(wǎng)的，師兄們卻也要小心在意?！备睅熉犃诵Φ溃骸皫熜郑阏f來只會哭，便是不會出家的。豈不知一切盡皆空，凡人見怪不怪，遇邪無邪，自然恐懼不生。你若是愁眉苦臉，枉吃了素，何嘗看經(jīng)？”副師說了，眾善信贊嘆，各各辭出庵門而去，祖師師徒在庵靜室打坐不提。

且說陶情與狐妖冒居友道，見事不得個計較，又被那歲寒三老友扯著，怕惹出事來，一路煙走了。卻走到東南通道的荒僻路上，舉目無一個識知，自己揣度，說道：“我想當初靈通關(guān)渾跡，到今尚無一個著落日子?！敝灰蚝v到弟兄朋友處，遂想起王陽、艾多、分心魔這一班結(jié)義，不知漂泊何地。正然思想，只見遠遠幾個人來，陶情立住腳，睜開眼看，那來的乃是幾個踉踉蹌蹌酒頭漢子，走近前來，見了陶情便道：“老兄緣何獨立于此？擺脫不似舊時，憔悴大殊昔日?！碧涨橐娏说溃骸霸瓉硎俏裟杲黄趵嫌选Ｒ幌蛟诤翁幜⒛_？”眾人道：“往昔與兄逐日交歡，只因北魏有神元通晉，帶了幾個僧人回國，那好僧持戒，把我等驅(qū)逐無所。卻有那不守戒行的，日日與我等相親，遂而留住腳頭。今日那不守戒行的，弄出敗興，我等存留不住，故此遠行到此?！碧涨榈溃骸皠e來已久，眾兄還是往日光景么？”只見一個道：“時異事殊，我等都改名換姓。便是與一個相親，他也起個別號，就是我當年與老兄相好時，名叫打辣酥，如今改作終日昏了?！碧涨樾Φ溃骸斑@等說來，眾兄都有別號了？”眾人道：“都有，都有?！碧涨楸阋粋€個問，終日昏乃指一個、說一個道：“這位叫做百年渾，這位叫做沽來美，這位叫做只到酉，這位叫做樂陶陶，這位叫做口流涎，這位叫做吸百川，這位叫做吃不盡?！碧涨榈溃骸澳惚娪迅吲d，另立名色，便是我小弟當年叫做雨里霧，如今也改做陶情。我且問終日昏老兄，你與那不守戒行的相親，弄出甚么敗興？”終日昏道：“小弟們一言難盡，都有幾句《西江月》曲兒?！碧涨榈溃骸霸趺催€有心腸做曲兒？”終日昏道：“你知道的，有了我等，再沒個不哼兩句兒的。”陶情便道：“說來，說來。”終日昏乃說道：原為相親解悶，誰知他朝夕不離。忘卻敲鐘打鼓念阿彌，齋醮全然不齊。

陶情問道：“老兄，你這個曲兒說的是出家和尚與你相親，他卻如何敗興？”終日昏道：“這僧人師徒兩個沒早沒晚與我盤桓。一日施主家請他薦亡，師父道：『徒弟，明日施主家薦亡，今日戒飲罷?！煌降艿溃骸好髟缃洳贿t?！淮稳掌鹪?，看著甕缸，恨了一聲道：『冤家且忍耐半日兒。』我小弟在甕中只得由他。他師徒到施主家，一日法事畢回來，等不得，點了一盞燈，拿了一把壺來甕邊，我聽著他叫一聲：『徒弟，冷的嗎？』那徒弟道：『熬了這一日，哪里等得再燒火去暖?！荒菐煾阜桨褵舴畔氯ソ耶Y，只見一陣風起，我在甕中聽那風：忽地聲如吼，門窗盡刮開。老僧沒計策，只叫點燈來。老僧方揭甕蓋，忽然一陣狂風把燈吹滅，便叫徒弟點燈來。那徒弟道：『堂中燈火俱被狂風吹滅?！患奔弊叩疆Y邊，只見黑屋中一個亡魂哀哀號泣，說道：『二位師父，好歹再熬今日一晚，免開甕罷。我承功德，道力已接引生方。如吃了這甕中物，不但不得生方，且還要墮入地獄?！荒菐煾嘎犃撕ε缕饋恚械溃骸和降?，見了鬼也?！煌降苣懘?，乃說道：『我等薦亡道場，八眾僧人，卻難道今日都不開甕？』那魂隨應(yīng)聲道：『六個俱守戒行，所以我才得他道力；若是師父二位，只恐自身不保，還能救度亡魂？只是你有一日之戒，便也成就了功德；若是今晚開了甕，不但我無緣法，你兩眾也有后災。』他師徒哪里肯依？便把甕黑屋里揭開，也不灌入壺瓶，便把杓子你一杓，我一杓，冷吃到個醺酣方才點燈。他兩個師徒終日昏昏，我小弟所以起了這個名色。只因他如此，后來積出這敗興災殃，我故此離了他到此?！碧涨槁犃说溃骸澳惝敵醪辉撆c他出家僧相親。”終日昏道：“他來親我，誰去親他？那六個不親我的，我可敢去惹他？”陶情聽了，乃問百年渾說：“老兄想也是師徒們敗興來的？”百年渾道：“小弟另是一家事故?！碧涨閱柕溃骸澳募沂鹿剩俊卑倌隃喌溃骸拔乙惨罉赢嫼J，說個曲兒。”乃說道：偶向朱門寄跡，誰知那白社攢眉？相親相愛百年期，只為他下樓不記。陶情聽了道：“老兄，怎么他下樓不記？”百年渾道：“我遇著一個貴客愛我，攜我到他家終日款待賓朋。這賓朋中也有尊敬長上的，一團禮節(jié)待我；也有天性不飲的，毫不沾染于我。不想座席中一個與我濫交的，他哪里顧甚貴倨，管甚禮節(jié)，只到個甕盡杯空，還要使得人家瓶壺不閑，差家童送到他家里。這個濫交，到了八九十歲也無一日清醒。將近百年還是終朝酩酊。子孫勸他老人家保重要緊，哪里肯依？卻好從樓上去，便不記下樓時，一交跌下來，跌個嗚呼喪矣，他才放我?！碧涨榈溃骸皵∨d，敗興。且問只到酉老兄，可也是跌下樓來傷了殘生的一般？”只到酉道：“不同，不同。小子遇著一個風流朋友，盡是相愛。到臨了，也弄得敗興，饒著敗興，也有個《西江月》說與老兄聽。”

適量而止為上，誰教他貪濫恣情。懨懨鎮(zhèn)日不能醒，不到黃昏不定。

陶情聽了道：“老兄，這也是他風流佳趣?！敝坏接系溃骸吧趺醇讶?？這朋友秉來瘦弱，性子驕傲，逐日攜我不是青樓樂地，便是紅杏花村。朝朝過酗，夜夜濫貪。那父母愛他，醫(yī)家勸他，不好說的?！碧涨榈溃骸霸趺床缓谜f？”且聽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