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度記 第六十五回 走獸飛禽堪度化　士農(nóng)工賈被妖魔

且說三個高僧正講經(jīng)義，這僧道等來歷，若是凡眼卻認(rèn)不得，惟他慧照，雖非祖師明見，卻也邪魔異類隱瞞不得。他出家慈悲方便，就是邪魔，也看他來意如何：若是逞妖弄怪，他自有秉教護(hù)持，道力不容；若是本一個向道求度心腸，便是邪魔也是正念，就與他個方便，容留不拒。陶情三個，邪不能存，去了。這僧道卻是山林中多年修煉的兩個虎豹。他向在山間，得聞前度尊者禪機，久伏山林，不出噬人。一日聽得海潮庵高僧演化，故此虎變化了僧人出來，偶逢捕竊、陶情在酒坊，遂入來諢俗。不意豹也變個道士，出林尋到店中，隨事行意，收了黿精，服了陶情，到得庵來。那陶情邪不勝正，始初借僧道名色進(jìn)入，后聽了經(jīng)文正義飛走。這虎豹原是實在生靈，卻又見十三位阿羅圣前有一個虎過前，侍者童子在側(cè)竊窺，兩個私意道：“菩薩前也有虎伏?！蹦舜笾懽?，坐在座側(cè)，哪知卻是十三位尊者法試演化僧人，正欲虎豹聞經(jīng)，以成度化。他兩個因問道：“師父方才說講經(jīng)度化人，不知可度化得飛禽走獸？”副師答道：“我本師說法，山石也點頭，如何度化不得飛禽走獸？比如人有恩與禽，雀也知銜環(huán)；吏有德化民，虎也渡水去。禽獸雖蠢，卻有至靈。你食他肉，他豈不恨你。你無傷虎心，虎豈傷人意。禽獸不傷人，自能入人道?！鄙缆犃说溃骸氨热缁⒈粋耍愠肴说?。人若不傷人，卻超入何道？”副師道：“人若不傷人，便超入善道?！鄙烙謫枺骸吧频朗呛蔚?？”副師道：“仙佛圣賢、王侯將相，皆是善道中超的?！鄙烙謫枺骸氨热缫粋€不傷人，就入善道，再可有進(jìn)步么？”副師道：“你問我二師弟。”只見尼總師閉目趺坐，聽得忙說一偈道：

　　惡道是傷人，不傷乃一善。
　　若來進(jìn)步功，到處行方便。

尼總師念罷偈語，兩個僧道隨上前，實話說道：“二師父，我兩個實非人道，乃山林虎豹。往昔得聞了前度尊者禪機，誓愿不傷害生命，因此修得年深，能變化人形，特來求超脫。今聞進(jìn)步之因，意求方便之略?！蹦釒熜Φ溃骸拔揖靡炎R汝兩個。汝既向善門，欲求方便，趁吾祖師出靜，當(dāng)禮拜師前，以求超脫?！眱蓚€聽了，忙走到靜室，果見祖師與村鄉(xiāng)善信及庵眾僧人閑坐，你長我短，在室內(nèi)求師度化。他兩個不敢遽入，站立聽久，但聽眾聲辯論，卻不聞祖師半字之言。他兩個正疑，進(jìn)退兩難，忽聞祖師開言說：“既脫獸形，已歸善道，不壞人心，豈復(fù)獸己?！彼麅蓚€低頭想了一會，說道：“分明師度也說我們獸變了善人，又歸了善道，便不復(fù)入獸類了?！睆?fù)走出殿上，把這話說與尼師。尼師道：“比如一個堂堂的漢子，壞了人心，必入獸道，哪里等他入，眼前便獸也?！眱蓚€聽了，謝禮三位高僧。你看他兩個搖搖擺擺，直出山門而去。當(dāng)下在座僧人便問道：“二師父，方才這一僧一道，與二僧講的何話？”尼師道：“講的是他學(xué)好行善做僧道，恐怕不學(xué)好、不行善的做了。他還有幾句一善轉(zhuǎn)人、再善轉(zhuǎn)仙佛的話，與他講去了?！卑聪虏惶帷?br>
且說這虎豹變的僧人道士，得了祖師度化，出了庵門，兩個計議而行。僧人說：“我也只知變和尚，講禪理，打坐功，勸化人。不到此庵參禮高僧，如何知出劫超凡的道理。”道士說：“便是我也只知道門名色，得了些陳言，哪知上藥三品的妙理！只是我們要進(jìn)步，須遠(yuǎn)歷湖海，與人世積些功德才是。”僧人笑道：“師弟，你且復(fù)個豹形看?！钡朗空f：“師兄你便復(fù)個虎體看?！鄙税焉碜佣读耸畞矶叮涯樐耸畞砟?，原還是個和尚。道士也抖身抹臉，哪里復(fù)得原身。兩個撫掌大笑道：“好呀，存了善心，不復(fù)入獸類也?！钡朗空f：“若是不存善心，怎能變?nèi)耍俊鄙说溃骸安淮嫔菩?，只恐人還要變我前身?！眱蓚€講說間，只見路旁一個老叟說道：“二位師父，出家人有甚憂，也無甚喜，叫做憂喜不形于色，方是個有道行的人。你兩個何事笑說而來？”兩個聽了，私語說：“俗云：』近朱者赤，近墨者黑。『這近庵的老兒，便就有些道理的言語?！蹦舜鸬溃骸拔疑?、道二人，乃是從海潮庵而來，得聞了高僧經(jīng)典，悟了些方便玄機，在路講解，不覺喜形于色?！崩羡诺溃骸坝欣?，有理。既是悟了些方便真機，卻是那等方便？”僧人道：“方便之門甚多，怎么一言說得盡?！崩羡诺溃骸氨热缫粋€好好人家，被幾個妖魔精怪吵鬧，你僧道家可有甚么方便么？”道士笑道：“拿妖捉怪，正是我道士生意上門，如何方便不得?！鄙说溃骸澳f他道門，便是我僧家也能方便?！崩羡诺溃骸罢俏曳讲乓３扁謫柗ㄖ鳎缆穮s遠(yuǎn)，又恐僧家驅(qū)捉不得邪妖。既是師父說也會方便，乞請到舍方便一二，自當(dāng)供獻(xiàn)好齋。”

兩個乃同著老叟一路行來，問道：“老叟，你家中有甚妖魔精怪？”老叟道：“不瞞二位師父說，老拙家頗充裕，生了四個兒子。想世間只有做個本份道路，方能盡得一個男子漢的事業(yè)，所以把四子因材教訓(xùn)：大子才能出眾，便叫他為士；次子蠢然力強，便叫他力農(nóng)；三子卻也智巧，便叫他學(xué)藝為工；四子才干可任經(jīng)營，便叫他為商。大家各執(zhí)一業(yè)，倒也各有所得，料可成家，不負(fù)了老拙這一番教訓(xùn)。誰知他四個忽然都變了，怠惰本業(yè)，相爭相競。大子荒廢了學(xué)業(yè)，要奪農(nóng)工；次子懶惰耕耘，乃經(jīng)商賈買賣；三子不習(xí)手藝輕便，反去力農(nóng)；四子不務(wù)經(jīng)營，游閑浪蕩。因此蹺蹊事出：瓶罐也成妖，桌凳也作怪，青天白日見邪見鬼，孩子也不得安。師父，你道是何說？”道土說：“老叟，你家莫不是有甚歪邪婦女引惹妖魔？”僧人道：“恐是老叟傷了些陰德，叫做』主家不正，招出怪事『。”老叟笑道：“老拙家無婦子淫邪，我亦沒有過惡。且請二位師父到我家，看是何怪甚妖?！钡朗空f：“有理，有理?！眱蓚€走了數(shù)里，到一所莊戶人家，房屋卻也深大，老叟便指道：“這便是老拙寒家?！钡朗刻ь^一看，只見那：

　　房屋層層深邃，圍墻處處多高。
　　人丁出入不少，馬牛卻也成槽。

兩個走到門前，老叟躬身延入。到了堂上，老叟便問僧人何號，僧原無名姓，忙忙答道：“海庵?！庇謫柕朗浚裁Υ饝?yīng)道：“潮庵。”老叟道：“二位師父既從海潮庵聽講而來，怎么法號就在庵上起？卻是到庵后起得，還是在前起得？”僧人道：“我二人原不是此號，乃是到庵后改的?！闭f間，只見屋內(nèi)一個大石頭打?qū)⒊鰜恚腿缛寺曊f道：“你兩個只該說是號山君，或是號金錢，如何詐冒姓名？”僧人、道士吃了一驚，向老叟說：“想是內(nèi)眷在內(nèi)，不容我兩個僧道上門。”老叟低聲近前說：“這便是妖魔，打石說話?！钡朗柯犃?，問道：“這屋內(nèi)何處？”老叟道：“這屋內(nèi)就是大子的書室。”道士說：“太令郎可在內(nèi)么？”老叟道：“今早避出外去了。”道士道：“今且叫令郎不必入室，待小道住下?！闭f，又一塊石打出來說道：“你便住下待怎的？”僧人說：“連小僧也住在此室罷?！庇忠粔K石打出道：“可怕你一庵的和尚都來住？”僧人、道士聽了，便要入屋內(nèi)。老叟只是害怕，道：“且吃齋飯。”道士哪里等得，乃向身邊拔出一口劍來，僧人也抖一抖身體，執(zhí)出一根禪杖，走入堂后。時天已黃昏，只見那空書室內(nèi)，跳出兩個妖魔來，生得卻也丑惡。但見那妖魔：

一個發(fā)似朱砂，一個臉如藍(lán)靛。一個眼似燈籠，一個耳如蒲扇。一個手像釘鈀，一個口噴火焰。一個拿著根槍，一個執(zhí)著把劍。一個咬著牙關(guān)，一個變了皮面。一個道冤自有頭，一個道債各有欠。

道士大喝一聲道：“你兩個是何物作怪，甚事為妖？”只見一個怪說：“道士，你只曉得與人家做醮，要齋吃，要經(jīng)錢。若是只這兩樁，卻是你本等，也不招邪作怪；若是奪同輩的門徒，爭伙中的施主，賺人家齋食，爭醮錢的多少，便自家作怪為妖，又何必問我？你那和尚，到施主家念經(jīng)，也是這般一等。你們自家作怪，我不過趁空隙兒，幫助著你?！鄙诵Φ溃骸拔抑滥懔恕Ｖ皇俏覀儾皇悄罱?jīng)做醮的僧道，卻是隨緣化齋游方僧道，哪里與同輩奪門徒，伙中爭施主？”那怪說道：“隨緣化齋，有無任緣，也是本等。卻有那吃著口里，想著鍋里，吃飽了又想襯錢，化了衣服，又想鞋穿。自作妖怪，何消管我！”道士喝道：“休要強辯！你只說你是何妖，有何冤愆，把這老叟家煎炒?！币粋€怪便說：“道士，你要知來歷，我也說與你知?！蹦苏f道：

　　我妖名上達(dá)，這怪號欺心。
　　欲要登去路，先須種善因。
　　妄想一朝貴，將人產(chǎn)業(yè)侵。
　　不思勤苦處，就里有黃金。
　　我妖原是主，這怪卻來親。
　　士人無定主，相鬧到如今。

道士聽了，笑道：“原來你這兩怪，一個扶助老叟大子上達(dá)的，一個是坑陷他廢業(yè)的。人生世間，他習(xí)本份事業(yè)，只該扶助他，你這欺心怪，如何來坑陷他，使他廢了前程大事？”欺心怪道：“誰叫他一心求上進(jìn)，一心又妄想著他日登云路，如何治產(chǎn)，如何立業(yè)，張家之女可妾，李戶之地可侵，自然上達(dá)之妖退腳，我欺心之怪侵身，總是他自失主張，莫怪我兩魔作吵?！钡朗康溃骸傲?xí)本份，思前程，亦是為士的份內(nèi)事，你為何妄來侵奪上達(dá)的窩巢？”欺心怪道：“忠君愛民，為士的何不把這前程想一想，我自不敢來奪他的窩巢?！钡朗亢鹊溃骸叭缃裰辉S上達(dá)扶助，卻不容你欺心?！逼坌墓值溃骸澳闵郎先思议T，只管化你的齋，吃他的飯，莫要管人閑事。”執(zhí)著槍照道士戳來。道士掣劍去迎。戰(zhàn)了一會，欺心怪力弱敗走。這里道士趕去，那怪往后屋檐上立著，叫：“兄弟們來助戰(zhàn)?！敝灰娔呛笪堇镢@出兩個怪來。道土看見，回頭只見老叟同著僧人進(jìn)來，道士便問此屋何處，老叟答道：“此乃次子為農(nóng)的臥房?！钡朗啃Φ溃骸袄羡?，你見屋檐上精怪么？”老叟道：“老拙眼花，不曾見有甚精怪。”僧人說：“你無慧光，如何得見。且問老叟，你這屋后幾層，卻是何處？”老叟答道：“三層都是三子四子住屋。”僧人道：“層層有怪。你且避了，待我兩個與你除妖?！崩羡乓姥酝馕荼苋?，又叫家中男女也都避了。只見那兩個怪鉆出來，向欺心怪問道：“這僧、道何來？”欺心怪答道：“我忙忙的與上達(dá)爭窩巢，見了道士來助上達(dá)，卻不容我，便與他爭戰(zhàn)，卻不曾問他個來歷?！边@兩怪乃手執(zhí)著釘鈀，問道：“那道士、和尚哪里來的，管人家閑事？”道士聽了道：“你卻又是甚怪？”那兩個怪，一個稱是“懶妖”，一個稱是“惰怪”。道士看他那形狀：

蓬頭跣足，拖手懶腰，一團好睡的形容，半似醉酒的模樣。釘鈀空執(zhí)在手，氣力全沒些兒。倒像有些風(fēng)流佳興，好吃懶做的情況。農(nóng)家若遭這個妖精，怎不叫三時失望。道士看了笑將起來，指著欺心怪罵道：“你叫這個么魔幫助你，越發(fā)晦你的氣。他兩個連自己也顧不得，怎幫得你！”兩怪乜斜著眼道：“你也休管我?guī)偷脦筒坏?，且說你兩個的來歷。我看你兩個是兩教各宗，常聞得彼此爭施主，夸門風(fēng)，今日如何一處你兄我弟，親親熱熱？”道士喝道：“你哪里知道我僧、道原來是一家，只因世有不明白道理，諢俗出家的，便分門爭競。似我二人一氣傳來，何有差別。你既要問我來歷，我且說與你知道。”道士乃說道：

　　自幼出山林，弟兄吾兩個。
　　狀貌不殊差，威風(fēng)卻也大。
　　只因識性靈，輪回被覺破。
　　我兄入禪林，自把仙門做。
　　煉得有神通，四海聲名播。
　　昨謁高僧庵，道理都參過。
　　蒙師指路頭，縛魅莫教錯。
　　今朝遇你妖，自送上門貨。
　　急早離他門，免教劍下剁。兩怪聽了，私自計較道：“這和尚、道士有些來歷，可叫三房、四房妖魔齊來幫助幫助?！逼坌墓值溃骸坝欣?，有理。古語說得好：』三拳不敵四手。『”乃向屋后大叫：“弟兄們齊出來助戰(zhàn)！”只見后屋層層都鉆出幾個怪來。卻是何怪，下回自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