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艷異編 艷異編卷二十二·夢游部三
作者:
《艷異編》王世貞
劉景復(fù)
吳泰伯廟，在東閶門之西。每春秋季，市肆皆率其黨，合牢禮，祈福于三讓王。多圖善馬、彩輿、子女以獻(xiàn)之。非其月，亦無虛日。
乙丑春，有金銀行首，糾合其徒，以輕綃畫美人，侍女捧胡琴以從，其貌出于舊繪者，名美人為勝兒。蓋戶牖壁，會前后所獻(xiàn)者，無以匹也。女巫方舞，有進(jìn)士劉景復(fù)送客之會陵，置酒于廟之東通波館。而欠伸思寢，乃就榻。方寐，見紫衣冠者言曰：“讓王奉屈?！眲⑸S而至廟。周旋揖讓而坐。
王語劉生曰：“適納一胡，琴藝甚精，而色姝麗，知吾子善歌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，以寵其藝。”初，生頗不甘，命酌人間酒一杯與歌，逡巡酒至，并獻(xiàn)酒物。視之，乃適館中祖筵者也。生飲數(shù)杯，微醉，而作歌曰：
繁弦已停雜吹歇，勝兒調(diào)弄邏娑發(fā)。
四弦擺捻三四聲，喚起邊風(fēng)駐寒月。
大聲漕潔奔泥況，浪蹙波翻倒溟渤。
小弦切切怨，鬼泣神悲低賽。
側(cè)腕斜挑掣流電，當(dāng)秋直戛騰秋鶻。
漢妃徒得端正名，秦女虛夸有仙骨。
我聞天寶年前事，涼州水西作城窟。
麻衣左衽皆漢民，不幸胡塵暫蓬勃。
太平之未狂胡亂，犬豕奔騰恣唐突。
玄宗未到萬里橋，東洛西京一時沒。
一朝漢民沒為虜，飲恨吞聲空嗚咽。
時看漢日望漢天，怨氣沖星成彗孛。
國門之西八九鎮(zhèn)，高城深壘閑閉卒。
河惶咫尺不能收，挽索推車徒。
今朝聞奏涼州曲，使我心魂暗超忽。
勝兒若向邊塞彈，征人血淚應(yīng)闌干。歌成，劉生乘醉落筆，草札而獻(xiàn)。王尋繹數(shù)四，召勝兒以授之。王之侍兒有不樂者，怒色形于面。生恃酒，以金如意擊勝兒，破，血淋襟袖，生乃驚起。
明日，視繪，果有損痕。歌今傳于吳中。
安西張氏女
安西布帛肆，有販鬻求利而為之平者，姓張。家富于財，居光德里。其女國色。女嘗晝寢，夢至一處，朱門大戶，戟森然。由之而入，望其中堂，若設(shè)宴張樂。左右廊皆施帷幄。有紫衣吏引張氏于西廊幕次，見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，皆花容綽約，釵鈿照耀。既至，吏促張妝飾，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。
有頃，自外傳呼：“侍郎來！”競隙間窺之。見一紫綬大官，張氏之兄嘗為其小吏，識之，乃吏部沈公也，俄又呼曰：“尚書來！”又有識者，并帥王公也，逡巡復(fù)連呼曰：“某來”，皆郎官以上六七人。坐畢，前紫衣吏曰：“可出矣?！比号M(jìn)金石絲竹，鏗震響，中宵酒酣。并帥見張氏而視之，尤屬意焉。謂曰：“汝習(xí)何技能？”對曰：“未嘗學(xué)聲音?！笔古c之琴，辭不能。曰：“第操之?！蹦藫嶂汕?。予之箏亦然，琵琶亦然，皆平生所不習(xí)也。王公曰：“恐汝或遺。”乃今口授，吟曰：環(huán)梳鬧掃學(xué)宮妝，獨(dú)立閑庭納夜涼。
手把玉簪敲砌竹，清歌一曲月如霜。
謂張曰：“其歸辭父母，異日復(fù)來。”忽驚啼而寤，手捫衣帶曰：“尚書命我矣。”索筆錄之。間其故，泣對所夢，且曰：“吾將死乎？”母怒曰：“汝夢魘爾，何乃出不祥言如是！”因臥病累日。外親有持酒肴者，又有將食來者，女曰：“且須膏沐澡瀹?！蹦嘎犞?。良久妝盛飾而至。食畢，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：“時不可留，某今往矣?！币蛟蓝鴮?。父母環(huán)伺之，俄遂卒。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。
司馬才仲
司馬才仲，初在洛下，晝寢，夢一美姝，牽帷而歌曰：
妾本錢塘江上住，花開花落，不管流年度。燕子銜將春色去，紗窗幾陣黃梅雨。
才仲愛其詞。因詢曲名，云是《黃金縷》。且曰：“后日相見于錢塘江上?！豹?br>
及才仲以東坡先生薦應(yīng)制，舉中等，遂為錢塘幕官。其廨舍后堂，蘇小墓在焉。時秦少章為錢塘尉，為續(xù)其詞后云：
斜插犀梳云半吐，檀板輕敲，唱徹《黃金縷》。夢斷彩云無覓處，夜涼明月生春浦。
不逾年，而才仲得疾。所乘畫水輿，艤泊河塘。柁工遽見才仲攜一麗人登舟，即前聲喏，而火起舟尾，倉忙走報，家已慟哭矣。
渭塘奇遇
至順中，有王生者，本士族子，居于金陵。貌瑩寒玉，神凝秋水，姿狀甚美，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。年二十未娶。有田在松江，固往收秋租?；卮^渭塘，見一新肆，青旗出于檐外。
朱欄曲檻，縹緲如畫。高柳古槐，黃葉交墮。芙蓉十?dāng)?shù)株，顏色或深或淺，紅葩綠水，相映上下。白鵝一群，游泳其間。生泊舟岸側(cè)，登肆沽酒而飲。斫巨螯之蟹，胺細(xì)鱗之鱸。果則綠檣黃橙，蓮池之藕，公坡之栗。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。
肆主亦富家，其女年一十八，而知音識字，態(tài)度不凡。見生在座，頻于幕間窺之?；虺霭朊妫蚵度w，去而復(fù)來，終莫能舍。生亦留神注意。彼此目視久之。已而酒盡出肆，怏怏登舟，如有所失。
是夜，遂夢至肆中，人門數(shù)重，直抵舍后，始至女室，乃一小軒也。軒之前，有葡萄架。架下鑿池，方圓盈丈。以石之，養(yǎng)金魚于中，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，綠蔭婆娑?？繅Y(jié)一翠柏屏，屏下設(shè)石假山三峰，岌然競秀。草則金線繡墩之屬，霜露不變色。窗間掛一雕花籠，籠內(nèi)畜一綠鸚鵡，見人能言，軒下垂小木鶴二只，銜線香焚之。案上立二古銅瓶，插孔雀尾數(shù)莖，其旁設(shè)筆硯之類，皆極濟(jì)楚。架上橫一碧玉蕭，女所吹也。壁上貼金花箋四幅，題詩于其上，詩體皆效東坡。四時詞字畫，則似趙松雪，不知何人所作也。其一云：
春風(fēng)吹花落紅雪，楊柳陰濃啼百舌；
東家蝴蝶西家飛，前歲櫻桃今歲結(jié)。
秋千蹴罷鬢，粉汗凝香沁綠紗；
侍女亦知心內(nèi)事，銀瓶汲水煮新茶。
其二云：
芭蕉葉展青鸞尾，萱草花含金鳳嘴；
一雙乳燕出雕梁，數(shù)點(diǎn)新荷浮綠水。
困人天氣日長時，針線慵拈午漏遲；
起向石榴陰畔立，戲?qū)⒚纷哟蝥L兒。
其三云：
鐵馬聲暄風(fēng)力緊，云窗夢破鴛鴦冷；
玉爐燒麝有余香，羅扇撲螢無定影。
洞蕭一曲是誰家，河漢西流月半斜；
要染纖纖紅指甲，金盆夜搗鳳仙花。
其四云：
山茶未開梅半吐，風(fēng)動簾旌雪花舞；
金盤冒冷塑狻猊，繡幕圍春護(hù)鸚鵡。
倩人呵筆盡雙眉，脂水凝寒上臉遲；
妝罷扶頭重照鏡，鳳釵斜壓瑞香枝。
女見生至，與之承迎，執(zhí)手入室，極其歡謔，會宿于寢，雞鳴始覺，乃困臥蓬窗底爾。是后歸家，元夕而不夢焉。
一夕，見架上玉蕭，索女吹之。女為吹《落梅鳳》數(shù)闋，音調(diào)瀏亮，響徹云際。
一夕，女于燈下繡紅羅鞋，生剔燈，誤落燈花于上，遂成油暈。
一夕，女以紫金碧鈿指環(huán)贈生。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。即覺，則指環(huán)宛然在手，視扇墜，則元有矣。生大以為奇，遂效元稹體賦“會真詩”三十韻，以記其事。詩曰：
有美閨房秀，天人謫降來。
風(fēng)流元有種，慧黠更多才。
碾玉成仙骨，調(diào)脂作艷腮。
腰肢風(fēng)外柳，標(biāo)格雪中梅。
合置千金屋，宜登七寶臺。
嬌姿應(yīng)自許，妙質(zhì)孰能陪。
小小乘濁壁，真真醉彩灰。
輕塵生洛浦，遠(yuǎn)道接天臺。
放燕簾高卷，迎人戶半開。
菖蒲難見面，豆寇易含胎。
不待金屏射，何勞玉手栽。
偷香渾似賈，待月又如崔。
蕭許秦宮奪，琴從卓氏猜。
鶯聲傳縹緲，燭影照徘徊。
窗薄涵魚，爐深噴麝煤。
眉橫青岫遠(yuǎn)，鬢綠云堆。
權(quán)玉輕輕制，衫羅窄窄裁。
文鴦游浩蕩，瑞鳳舞。
恨積鮫帕，歡傳琥珀杯。
孤眠憐月妹，多忌笑河魁。
化蝶能通夢，游蜂浪作媒。
雕欄行共倚，繡褥坐相偎。
啖蔗逢佳境，留環(huán)獲異財。
綠陰駕并宿，紫氣劍雙埋。
良夜難虛度，芳心未肯摧。
殘妝猶在臂，別淚已凝腮。
漏滴何須促，鐘音且莫催。
峽中行雨過，嶺上看花回。
才子能知爾，愚夫可語哉。
多生曾種福，親得到天臺。
詩訖，好事者多傳誦之。
明歲，復(fù)往收租，再過其處，則肆翁甚喜，延之人內(nèi)，生不知其意，逡巡辭避。坐定，翁以誠告之曰：“老拙惟一女，未曾適人。去歲君子所至，于此飲酒，偶有所睹，不能定情，因遂染疾，長眠獨(dú)語，如醉如癡，餌藥無效。昨夕忽語曰：‘明日郎君至矣，宜往候之?！跻詾橥?，固未之信。今日而君子果涉吾地，是天假其靈，而賜之便也?！币騿柹槿⑽丛?，又問其閥閱氏族。大喜。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內(nèi)室，至女子所居軒下，門窗戶闥，則皆夢中所歷也。草木臺沼，器用什物，又皆夢中所見也。
女聞生至，盛妝而出，衣服之麗，簪洱之華，又皆夢中所識也。女言：“去歲自君去后，思念切至，每夜夢中與君相會，不知何故？”生曰：“吾夢亦如之耳?！迸畾v敘吹蕭之曲，繡鞋之事，無不吻合者。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，生亦舉紫金碧鈿指環(huán)，兩相表訂以證之。彼此大驚，以為神契。遂與生同居偕老，乃為夫婦于飛而還。終以團(tuán)圓，可謂奇遇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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乙丑春，有金銀行首，糾合其徒，以輕綃畫美人，侍女捧胡琴以從，其貌出于舊繪者，名美人為勝兒。蓋戶牖壁，會前后所獻(xiàn)者，無以匹也。女巫方舞，有進(jìn)士劉景復(fù)送客之會陵，置酒于廟之東通波館。而欠伸思寢，乃就榻。方寐，見紫衣冠者言曰：“讓王奉屈?！眲⑸S而至廟。周旋揖讓而坐。
王語劉生曰：“適納一胡，琴藝甚精，而色姝麗，知吾子善歌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，以寵其藝。”初，生頗不甘，命酌人間酒一杯與歌，逡巡酒至，并獻(xiàn)酒物。視之，乃適館中祖筵者也。生飲數(shù)杯，微醉，而作歌曰：
繁弦已停雜吹歇，勝兒調(diào)弄邏娑發(fā)。
四弦擺捻三四聲，喚起邊風(fēng)駐寒月。
大聲漕潔奔泥況，浪蹙波翻倒溟渤。
小弦切切怨，鬼泣神悲低賽。
側(cè)腕斜挑掣流電，當(dāng)秋直戛騰秋鶻。
漢妃徒得端正名，秦女虛夸有仙骨。
我聞天寶年前事，涼州水西作城窟。
麻衣左衽皆漢民，不幸胡塵暫蓬勃。
太平之未狂胡亂，犬豕奔騰恣唐突。
玄宗未到萬里橋，東洛西京一時沒。
一朝漢民沒為虜，飲恨吞聲空嗚咽。
時看漢日望漢天，怨氣沖星成彗孛。
國門之西八九鎮(zhèn)，高城深壘閑閉卒。
河惶咫尺不能收，挽索推車徒。
今朝聞奏涼州曲，使我心魂暗超忽。
勝兒若向邊塞彈，征人血淚應(yīng)闌干。歌成，劉生乘醉落筆，草札而獻(xiàn)。王尋繹數(shù)四，召勝兒以授之。王之侍兒有不樂者，怒色形于面。生恃酒，以金如意擊勝兒，破，血淋襟袖，生乃驚起。
明日，視繪，果有損痕。歌今傳于吳中。
安西張氏女
安西布帛肆，有販鬻求利而為之平者，姓張。家富于財，居光德里。其女國色。女嘗晝寢，夢至一處，朱門大戶，戟森然。由之而入，望其中堂，若設(shè)宴張樂。左右廊皆施帷幄。有紫衣吏引張氏于西廊幕次，見少女如張等輩十許人，皆花容綽約，釵鈿照耀。既至，吏促張妝飾，諸女迭助之理澤傅粉。
有頃，自外傳呼：“侍郎來！”競隙間窺之。見一紫綬大官，張氏之兄嘗為其小吏，識之，乃吏部沈公也，俄又呼曰：“尚書來！”又有識者，并帥王公也，逡巡復(fù)連呼曰：“某來”，皆郎官以上六七人。坐畢，前紫衣吏曰：“可出矣?！比号M(jìn)金石絲竹，鏗震響，中宵酒酣。并帥見張氏而視之，尤屬意焉。謂曰：“汝習(xí)何技能？”對曰：“未嘗學(xué)聲音?！笔古c之琴，辭不能。曰：“第操之?！蹦藫嶂汕?。予之箏亦然，琵琶亦然，皆平生所不習(xí)也。王公曰：“恐汝或遺。”乃今口授，吟曰：環(huán)梳鬧掃學(xué)宮妝，獨(dú)立閑庭納夜涼。
手把玉簪敲砌竹，清歌一曲月如霜。
謂張曰：“其歸辭父母，異日復(fù)來。”忽驚啼而寤，手捫衣帶曰：“尚書命我矣。”索筆錄之。間其故，泣對所夢，且曰：“吾將死乎？”母怒曰：“汝夢魘爾，何乃出不祥言如是！”因臥病累日。外親有持酒肴者，又有將食來者，女曰：“且須膏沐澡瀹?！蹦嘎犞?。良久妝盛飾而至。食畢，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：“時不可留，某今往矣?！币蛟蓝鴮?。父母環(huán)伺之，俄遂卒。會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。
司馬才仲
司馬才仲，初在洛下，晝寢，夢一美姝，牽帷而歌曰：
妾本錢塘江上住，花開花落，不管流年度。燕子銜將春色去，紗窗幾陣黃梅雨。
才仲愛其詞。因詢曲名，云是《黃金縷》。且曰：“后日相見于錢塘江上?！豹?br>
及才仲以東坡先生薦應(yīng)制，舉中等，遂為錢塘幕官。其廨舍后堂，蘇小墓在焉。時秦少章為錢塘尉，為續(xù)其詞后云：
斜插犀梳云半吐，檀板輕敲，唱徹《黃金縷》。夢斷彩云無覓處，夜涼明月生春浦。
不逾年，而才仲得疾。所乘畫水輿，艤泊河塘。柁工遽見才仲攜一麗人登舟，即前聲喏，而火起舟尾，倉忙走報，家已慟哭矣。
渭塘奇遇
至順中，有王生者，本士族子，居于金陵。貌瑩寒玉，神凝秋水，姿狀甚美，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。年二十未娶。有田在松江，固往收秋租?；卮^渭塘，見一新肆，青旗出于檐外。
朱欄曲檻，縹緲如畫。高柳古槐，黃葉交墮。芙蓉十?dāng)?shù)株，顏色或深或淺，紅葩綠水，相映上下。白鵝一群，游泳其間。生泊舟岸側(cè)，登肆沽酒而飲。斫巨螯之蟹，胺細(xì)鱗之鱸。果則綠檣黃橙，蓮池之藕，公坡之栗。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。
肆主亦富家，其女年一十八，而知音識字，態(tài)度不凡。見生在座，頻于幕間窺之?；虺霭朊妫蚵度w，去而復(fù)來，終莫能舍。生亦留神注意。彼此目視久之。已而酒盡出肆，怏怏登舟，如有所失。
是夜，遂夢至肆中，人門數(shù)重，直抵舍后，始至女室，乃一小軒也。軒之前，有葡萄架。架下鑿池，方圓盈丈。以石之，養(yǎng)金魚于中，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，綠蔭婆娑?？繅Y(jié)一翠柏屏，屏下設(shè)石假山三峰，岌然競秀。草則金線繡墩之屬，霜露不變色。窗間掛一雕花籠，籠內(nèi)畜一綠鸚鵡，見人能言，軒下垂小木鶴二只，銜線香焚之。案上立二古銅瓶，插孔雀尾數(shù)莖，其旁設(shè)筆硯之類，皆極濟(jì)楚。架上橫一碧玉蕭，女所吹也。壁上貼金花箋四幅，題詩于其上，詩體皆效東坡。四時詞字畫，則似趙松雪，不知何人所作也。其一云：
春風(fēng)吹花落紅雪，楊柳陰濃啼百舌；
東家蝴蝶西家飛，前歲櫻桃今歲結(jié)。
秋千蹴罷鬢，粉汗凝香沁綠紗；
侍女亦知心內(nèi)事，銀瓶汲水煮新茶。
其二云：
芭蕉葉展青鸞尾，萱草花含金鳳嘴；
一雙乳燕出雕梁，數(shù)點(diǎn)新荷浮綠水。
困人天氣日長時，針線慵拈午漏遲；
起向石榴陰畔立，戲?qū)⒚纷哟蝥L兒。
其三云：
鐵馬聲暄風(fēng)力緊，云窗夢破鴛鴦冷；
玉爐燒麝有余香，羅扇撲螢無定影。
洞蕭一曲是誰家，河漢西流月半斜；
要染纖纖紅指甲，金盆夜搗鳳仙花。
其四云：
山茶未開梅半吐，風(fēng)動簾旌雪花舞；
金盤冒冷塑狻猊，繡幕圍春護(hù)鸚鵡。
倩人呵筆盡雙眉，脂水凝寒上臉遲；
妝罷扶頭重照鏡，鳳釵斜壓瑞香枝。
女見生至，與之承迎，執(zhí)手入室，極其歡謔，會宿于寢，雞鳴始覺，乃困臥蓬窗底爾。是后歸家，元夕而不夢焉。
一夕，見架上玉蕭，索女吹之。女為吹《落梅鳳》數(shù)闋，音調(diào)瀏亮，響徹云際。
一夕，女于燈下繡紅羅鞋，生剔燈，誤落燈花于上，遂成油暈。
一夕，女以紫金碧鈿指環(huán)贈生。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。即覺，則指環(huán)宛然在手，視扇墜，則元有矣。生大以為奇，遂效元稹體賦“會真詩”三十韻，以記其事。詩曰：
有美閨房秀，天人謫降來。
風(fēng)流元有種，慧黠更多才。
碾玉成仙骨，調(diào)脂作艷腮。
腰肢風(fēng)外柳，標(biāo)格雪中梅。
合置千金屋，宜登七寶臺。
嬌姿應(yīng)自許，妙質(zhì)孰能陪。
小小乘濁壁，真真醉彩灰。
輕塵生洛浦，遠(yuǎn)道接天臺。
放燕簾高卷，迎人戶半開。
菖蒲難見面，豆寇易含胎。
不待金屏射，何勞玉手栽。
偷香渾似賈，待月又如崔。
蕭許秦宮奪，琴從卓氏猜。
鶯聲傳縹緲，燭影照徘徊。
窗薄涵魚，爐深噴麝煤。
眉橫青岫遠(yuǎn)，鬢綠云堆。
權(quán)玉輕輕制，衫羅窄窄裁。
文鴦游浩蕩，瑞鳳舞。
恨積鮫帕，歡傳琥珀杯。
孤眠憐月妹，多忌笑河魁。
化蝶能通夢，游蜂浪作媒。
雕欄行共倚，繡褥坐相偎。
啖蔗逢佳境，留環(huán)獲異財。
綠陰駕并宿，紫氣劍雙埋。
良夜難虛度，芳心未肯摧。
殘妝猶在臂，別淚已凝腮。
漏滴何須促，鐘音且莫催。
峽中行雨過，嶺上看花回。
才子能知爾，愚夫可語哉。
多生曾種福，親得到天臺。
詩訖，好事者多傳誦之。
明歲，復(fù)往收租，再過其處，則肆翁甚喜，延之人內(nèi)，生不知其意，逡巡辭避。坐定，翁以誠告之曰：“老拙惟一女，未曾適人。去歲君子所至，于此飲酒，偶有所睹，不能定情，因遂染疾，長眠獨(dú)語，如醉如癡，餌藥無效。昨夕忽語曰：‘明日郎君至矣，宜往候之?！跻詾橥?，固未之信。今日而君子果涉吾地，是天假其靈，而賜之便也?！币騿柹槿⑽丛?，又問其閥閱氏族。大喜。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內(nèi)室，至女子所居軒下，門窗戶闥，則皆夢中所歷也。草木臺沼，器用什物，又皆夢中所見也。
女聞生至，盛妝而出，衣服之麗，簪洱之華，又皆夢中所識也。女言：“去歲自君去后，思念切至，每夜夢中與君相會，不知何故？”生曰：“吾夢亦如之耳?！迸畾v敘吹蕭之曲，繡鞋之事，無不吻合者。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，生亦舉紫金碧鈿指環(huán)，兩相表訂以證之。彼此大驚，以為神契。遂與生同居偕老，乃為夫婦于飛而還。終以團(tuán)圓，可謂奇遇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