艷異編 艷異編卷二十三·義俠部一 虬髯客傳

虬髯客傳

隋揚(yáng)帝之幸江都，命司空楊素守西京。素驕貴，又以時(shí)亂，天下之權(quán)重望崇者，莫我若也，奢貴自奉，禮異人臣。每公卿入言，賓客上謁，未嘗不踞床而見，令美人捧出，侍婢羅列，頗僭于上。未年愈甚，無復(fù)知所負(fù)荷，有扶危持顛之心。

一日，衛(wèi)國(guó)公李靖以布衣上謁，獻(xiàn)奇策。素亦踞見。公前揖曰：“天下方亂，英雄竟起。公為帝室重臣，須以收羅豪杰為心，不宜踞見賓客?！彼?cái)咳荻?，謝公，與語(yǔ)，大悅，收其策而退。當(dāng)公之騁辯也，一伎有殊色，執(zhí)紅拂，立于前，獨(dú)目公。公既去，而執(zhí)拂者監(jiān)軒指吏曰：“問去者處士第幾？住何處？”公具以對(duì)。伎誦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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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歸逆旅。其夜五更初，忽聞叩門而聲低者，公起問焉，乃紫衣戴帽人，杖一囊。公問誰？曰：“妾，楊家之紅拂伎也?！惫嵫尤?，脫衣去帽，乃十八九佳麗人也。素面畫衣而拜。公驚答拜。曰：“妾恃楊司空久，閱天下之人多矣，無如公者。絲蘿非獨(dú)生，愿托喬木，故來奔耳?！惫唬骸皸钏究諜?quán)重京師，如何？”曰：“彼尸居余氣，不足畏也。諸妓知其無成，去者甚眾矣。彼亦不甚逐也，計(jì)之詳矣。幸元疑焉。”問其姓，曰：“張。”問其伯仲之次。曰：“最長(zhǎng)?！庇^其肌膚、儀狀、言詞、氣語(yǔ)，真天人也。公不自意獲之，愈喜愈懼，瞬息萬慮不安。而窺戶者無停履。數(shù)日，亦聞追討之聲，意亦非峻。乃雄服乘馬，排闥而去，將歸太原。行次靈右旅舍，既設(shè)床，爐中烹肉且熟，張氏以發(fā)長(zhǎng)委地，立梳床前。公方刷馬。忽有一人，中形，赤髯如虬，乘蹇驢而來。投革囊于爐前，取枕欹臥，看張梳頭。公怒甚，未決，猶親刷馬。張熟視其面，一手映身?yè)u示公，令勿怒。急急梳頭畢，斂衽前問其姓，臥客答曰：“姓張?！睂?duì)曰：“妾亦姓張。合是妹?！卞岚葜?。問第幾。曰：

“第三?！币騿枺骸懊玫趲祝俊痹唬骸白铋L(zhǎng)?！彼煜苍唬骸敖裣π曳暌幻谩！睆埵线b呼：“李郎且來見三兄！”公驟拜之。遂環(huán)坐。曰：“煮者何肉？”曰：“羊肉，計(jì)已熟矣?！笨驮唬骸梆嚒！惫鍪泻?，客抽腰間匕首，切肉共食。食竟，余肉亂切送驢前，食之甚速。客曰：“觀李郎之行，貧士也。何以致斯異人？”曰：“靖雖貧，亦有心者焉。他人見問，固不言。兄之問，則不隱耳?！本哐云溆伞Ｔ唬骸叭粍t將何之？”曰：“將避地太原。”曰：“然故非君所致也?！痹唬骸坝芯坪?？”曰：“主人西，則酒肆也?！惫【埔欢?。既巡，客曰：“吾有少下酒物，李郎能同之乎？”曰：“不敢，”于是開革囊，取出一人首并心肝。卻頭囊中，以匕首切心肝，共食之。曰：“此人乃天下負(fù)心者也，銜之十年，今始獲之。吾憾釋矣?！庇衷唬骸坝^李郎儀容氣宇，真丈夫也。抑知太原有異人乎？”靖曰：“嘗見一人，愚謂之真人。

其余，將相而已?！薄捌淙撕涡眨俊痹唬骸熬钢??！薄澳陰缀危俊痹唬骸澳陜H二十?！薄敖窈螢?？”曰：“州將之子?！痹唬骸八埔印Ｒ囗氁娭?。李郎能致我見否？”曰：“靖之友劉文靜者，與之狎。因文靜見之可也。兄欲何為？”曰：“望氣者言太原有奇氣，吾將訪之。李郎何日到太原？”靖計(jì)之，某日當(dāng)?shù)健Ｔ唬骸斑_(dá)之日，方曙，我于汾陽(yáng)橋待耳?！毖杂櫍梭H而去，其行若飛，回顧已遠(yuǎn)。靖與張氏且驚且喜，久之曰：“烈士不欺人，固無傷也。”但速鞭而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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及期，入太原候之，相見大喜，同詣劉氏。詐謂文靜曰：“有善相者思見郎君?！蔽撵o方與客議論匡輔，一旦聞客有知人者，其心喜之，遂致酒延焉，既而，太宗至，不衫不履，神采揚(yáng)揚(yáng)，貌與常異。虬髯默居坐未，見之心死。飲數(shù)巡，起招靖曰：“真天子也！”靖以告劉，劉益喜，自負(fù)。既出，虬髯曰：“吾見之十得八九。亦須道兄決之。李郎宜與一妹復(fù)人京，某日午時(shí)，訪我于馬行東酒樓下，下有此驢及一瘦騾，即我與道兄俱在其所也?！?br>
靖到，果見二乘，攬衣登樓，即虬髯與一道士方對(duì)飲，見靖驚喜，召坐，環(huán)飲十?dāng)?shù)巡，曰：“樓下柜中有錢十萬，擇一深穩(wěn)處，駐一妹畢，某日復(fù)會(huì)我于汾陽(yáng)橋?！比缙谥翗?，道士、虬髯已先在矣。同訪文靜。時(shí)方弈棋，揖起而語(yǔ)。少焉，文靜飛書召文皇看棋。道士對(duì)文靜弈，虬髯與靖傍立而視，俄而文皇來，長(zhǎng)揖就坐。神清氣朗，滿坐風(fēng)生，顧盼煒如也。道士一見慘然，斂棋子曰：“此局全輸矣。于此失卻局哉，救無路矣?！绷T奔請(qǐng)去。既出，謂虬髯曰：“此世界非公世界也。他方可勉圖之，勿以為念?！币蚬踩刖?。虬髯路語(yǔ)靖曰：“計(jì)李郎之程，某日方到。到之明日，可與一妹同詣某坊小宅，為李郎往復(fù)相從，一妹懸然如磬。欲令新婦祗謁，兼議從容。無令前卻?！毖援叄踵刀?。

靖亦馳馬速征。俄即到京，與張氏同往，至一小版門，叩之，有應(yīng)者出，拜曰：“三郎令候李郎、一娘子久矣。”延人重門，門益壯麗，奴婢三十余人，羅列庭前。青衣二十人，引靖人東廳。廳之陳設(shè)，窮極珍異，巾箱妝奩冠鏡首飾之盛，非人間之物。巾櫛妝飾畢備，請(qǐng)更衣，衣又珍奇。甫畢，傳云：“三郎來！”乃虬髯也，紗帽紫衫，趨走有龍虎之狀，相見歡然。命妻出拜，亦天人也。遂延中堂，陳設(shè)盤筵之盛，雖王公亦不侔也。四人對(duì)坐，陳饌，次出女樂二十人，旅奏于庭，似從天降，非人間之曲度。食畢，行酒。有蒼頭自西堂異出二十床、各覆以錦帕，既列，盡去其帕，乃文簿鑰匙之類。虬髯舉杯告靖曰：“此皆珍寶貨帛之?dāng)?shù)。吾之所有，悉有充贈(zèng)。何者？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，當(dāng)或龍戰(zhàn)二三十年，建少功業(yè)。今既有主，住亦何為？太原李氏，真英主也。三五年內(nèi)，即當(dāng)太平。李郎以英特之才，輔清平之主，竭心盡力，必極人臣。一妹以天人之姿，蘊(yùn)不世之藝，從夫之貴，榮及軒裳，非一妹不能識(shí)李郎，非李郎不能遇一妹。圣賢起陸之漸，際會(huì)如期，虎嘯風(fēng)生，龍騰云合，固非偶然也。將余之贈(zèng)，以佐真主，施功立業(yè)，勉之，勉之！此后十余年，東南數(shù)千里外有異事，是吾得意之秋也。一妹與李郎可瀝酒相賀?！睆?fù)回命家童列拜，曰：“李郎、一妹，是汝主也?？缮剖轮?！”言訖，與其妻戎服乘馬，一奴從后，數(shù)步遂不復(fù)見。

靖據(jù)其宅，遂為豪家，得以助文皇締構(gòu)之資，遂匡大業(yè)。貞觀中，公以左仆射平章事。適南蠻奏曰：“有海船千艘，甲兵數(shù)十萬，入扶蘇國(guó)，殺其主自立，國(guó)已定矣?！本钢镑壮晒σ病w告張氏，共瀝酒向東南拜而賀之。乃知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。況非英雄者乎！人臣之謬思亂者，乃螳臂之拒走輪耳。我皇家垂福萬葉，豈虛然哉?；蛟唬骸靶l(wèi)國(guó)公之兵法，半是虬髯所傳也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