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平山堂話本 雨窗集上 曹伯明錯勘贓記

入話：

二八佳人巧樣妝，洞房夜夜換新郎。
兩條玉腕千人枕，一顆明珠萬客嘗。
做出百般嬌體態(tài)，生成一片歹心腸。
迎新送舊多機(jī)變，假作相思淚兩行。

話說大元朝至正年間，去那北路曹州東平府管下東關(guān)里，有一客店。這店主姓曹，雙名伯明，年二十歲。渾家亡化，止留下個孩兒，年十歲，叫做驢兒。

這曹州城里，有一個妓者，喚做謝小桃，年二十二歲，生得千嬌百媚，是個上廳行首。伯明與他來往一年有余。伯明一心愛小桃，要娶他為妻。那小桃口里應(yīng)允，終是妓者心不一。原來他自有個孤老，喚做倘都軍，與他相處五年。小桃一心要嫁他，爭奈倘都軍沒錢，因此還接客。不想伯明癡心要他，一日，來城里和姑娘商議。原來姑娘死了姑夫，與兒子開著飯店。當(dāng)見侄兒來家，同坐說話。伯明言：“姑娘，我今妻已死多年，家中無人，如今行首謝小桃要嫁我，我亦要取他，特他說與姑娘知之?！惫媚锏溃骸爸秲翰豢扇∷∷腔ㄩT柳戶之人，心不一的，別娶個良家的婦女?！?

這伯明不聽姑娘說，作別回家，自使錢備禮，立婚書，討了謝小桃回家為妻。只因不信姑娘口，爭些死非命。正是：

金風(fēng)未動蟬先覺，暗送無常死不知。古語云：

兩臉如香餌，雙眉似曲鉤。
吳王遭一釣，家國一齊休！

這曹伯明與謝小桃相聚，過了兩個月余。忽日倘都軍來望謝小桃，小桃低低說與倘都軍道：“我和你要做夫妻容易。這曹伯明每日五更出去接客，只是不在家多。你去五更頭，等他來時，打死了他，咱兩個永遠(yuǎn)做夫妻，卻不是好？”倘都軍見說，大喜道：“姐姐此計大妙！”辭別去了。不在話下。

卻說五更頭有個剪徑的，喚做獨(dú)行虎宋林，白日不敢出來，只是五更半夜行走。一日，去一家偷得些東西駝著，正走到五更頭，撞見曹伯明。伯明大喝一聲道：“你是甚人？”宋林道：“你是甚人？”伯明道：“我是東關(guān)里開客店的曹伯明?！彼瘟衷唬骸安懿?，沒事便休，若事發(fā)，不放了你！”道罷去了。

過了數(shù)日，忽一日曹伯明到五更頭接客。是冬月，到得五里地時，紛紛雪下。等了一會，雪下沒客到，迎風(fēng)冒雪走回。行得沒一里，路上被個包袱一糾倒。伯明扒起來，見了包袱，自思：“若是有錢的，拿了，猶自可；那沒錢的，拿了，憂愁病死。”便乃叫曰：“前面客人脫下包袱！”叫了十?dāng)?shù)聲，沒人來往，雪又下得大，天色已曉，只得駝了包袱回家。敲門，小桃開門，見了包袱，便問道：“那里的東西？”伯明道：“娘子，我和你合該發(fā)跡。才走到五里頭，見雪大沒客來，走回來被這包袱絆一交，起來叫人時，沒人來往，我只得駝回和你受用。常言道：

人無橫時不富；馬無夜料不肥。

他是天賜與我，你收過。”有分交伯明惹得煩惱。正是： 爭似不來還不往，也無歡喜也無愁。

古人有云：

天聽寂無聲，茫茫何處尋？
非高亦非遠(yuǎn)，都只在人心。

話分兩頭。卻說曹州州尹升廳，忽東平府發(fā)文書來取曹州東關(guān)里開客店的曹伯明正身到來，急喚張千：“你可去捉拿留伯明來！”無多時，到階前跪下。州尹問：“你如何嚇詐賊贓，駝回家去，從實(shí)招來！”伯明告：“相公，小人不曾拿人東西?！敝菀淮?。當(dāng)拖番在地，打了二十下，打得皮開肉綻，鮮血淋淋，伯明不肯招認(rèn)。欲道再問，只見謝小桃駝著包袱，來州廳上出首，告道：“數(shù)日前，曹伯明不知那里駝這包袱來家，不知是誰的，婦人特來出首?！辈鞯溃骸澳氵@煙花潑婦，如此歹心！我和你是夫妻，你和別人做一路屈害我！”州尹大怒，言：“贓計有了，如何不招？”伯明再三苦告：“相公，小人在五里路接客，雪里拾得這包袱駝回，并不知賊盜事情。” 州尹不聽，六問三推，伯明受不過這苦楚，只得哭告。謝小桃假意哭道：“我怕你吃打，將包袱出首。你使用了罷！”伯明罵曰：“潑賤了，你害我死！”州尹交將伯明枷了，封了贓，做了文書，解上東平府人。有分交個人去數(shù)千里外去安身立命。正是：

老龜烹不爛，移禍在枯桑。

當(dāng)日，兩個公人押伯明到姑娘門首。伯明告姑娘曰：“當(dāng)初不信姑娘口，今日被這娼妓與別人做路陷我。我將兒子寄在姑娘處，找若死后，望姑娘抬舉侄孫則個。”姑娘安排酒食，請了侄兒和兩個公人。

兩個公人解曹伯明并贓物、文卷，到府廳交割了，討了回文自回。蒲左丞問：“曹伯明，你如何嚇詐賊贓，從實(shí)供說！”伯明告言：“相公明鏡，小人在五里頭拾得包袱，并不知賊情。”蒲左丞言：“現(xiàn)在賊首宋林已打死，他告你嚇詐他贓物。贓物現(xiàn)存，如何賴得？”伯明再三哭告：“小人為討娼婦謝小桃為妻，致有今日屈害。望相公作主！”蒲左丞聽了言語，心中疑惑：“此事難斷，且監(jiān)，差人去曹州拿謝小桃來，有分，得洗清了曹伯明冤屈?！闭牵?報應(yīng)本無私，影響皆相似。
要知禍福因，但看所為事。 卻說公人徑來曹州，拿了謝小桃到府。蒲左丞交帶謝小桃上廳來跪下。蒲左丞言：“你這娼婦，快快實(shí)說！你與與人有奸，排害曹伯明？說得是實(shí)，饒你罪名；若一句不實(shí)，先打死你這淫婦！”謝小桃抵賴，不肯招說。浦左丞交：“揪下打一百，打死了罷！”當(dāng)下拖番，打了十下。小桃熬疼不過，告言：“相公，委的與倘都軍來往情密，后被曹伯明娶了妾，因此與倘都軍設(shè)計，交宋林將贓物放于地下，待伯明駝回家陷害，要謀妾為妻。只此是實(shí)?！?

蒲左丞急差四個公人火速來曹州拿了都軍，把淫婦收監(jiān)，一并問罪。只因去拿倘都軍，有分交謝小桃入官為奴。正是：

兇惡若還無報應(yīng)，天地神明必有私。

次日，捉到倘都軍，押至廳前跪下。蒲左丞不問事情，叫：“先打一百黃荊，卻問?！碑?dāng)時打得倘都軍皮開肉綻，鮮血淋淋。蒲左丞交取曹伯明、謝小桃出來，當(dāng)廳判斷。兩個跪在一邊，倘都軍跪在一邊。蒲左丞令倘都軍供招，生情發(fā)意，欲謀曹伯明性命，一一供招。蒲左丞執(zhí)筆，判這倘都軍杖三十，刺配三千里牢城，不許還鄉(xiāng)。謝小桃罰入官為奴。曹伯明公名無事，發(fā)落寧家。曹伯明拜謝蒲左丞神明報應(yīng)。曹伯明回家，父子依舊開客店，過了生世。正是： 畫龍畫虎難畫骨，知人知面不知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