歡喜冤家 第十五回　馬玉貞汲水遇情郎

休將別事苦相關(guān)，且把閑書仔細看?！　　　?br>楚岫無緣云怎至，桃源有路便相攀?！　　　?br>桑間野合三生定，陌上相逢一語難。　　　　
固是奸淫人所惡，無緣魂夢不相干?！　≌憬瓬刂莞兰慰h，一人姓王，名文，年紀三十多歲。在縣做令甲首，別名公人。合一個伙計，名喚周全，同在縣中跟隨正堂。遇著差使，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。這做差人，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。行著一張好差使，走到人家便居上位。人家十分恭敬，便是神仙一般快活。及至要人銀子，一錢不夠，二錢不休，開口便要十錢百錢，蘇汪便是十兩百兩，就是老虎一般。遇了不公之事，他倒在地打了板子，問成罪名，比狗也不值了。所以跟官人役，易榮易辱的生涯。不想兩伙計，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，走到兇手家里去行。那兇身是個大財主，那里肯走出來！央人請著公文，講下了盤子，送出前后手來一百多兩紋銀，方才寬他面分上做事情，了結(jié)公案。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，周全就出些銀子，買三牲獻利市。王文已出分資，自己買辨安排。周全燒火，兩個人忙了半日，方能完事。二人對吃著酒，周全道：“伙計，一生親事，倒也相應。勸你成了，你今半中年紀，廚下無人，甚為不便。我對門一個寡婦，喚名馬玉貞，今年廿三歲了。前年死了丈夫，又無公婆，又無父母，止生一個女兒，前月又死了，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，虧他守了兩年，目今要嫁。只要丈夫家里包籠過來，沒有人接財禮的，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，那獅子向火，酥了半邊。那一雙丟套腳兒，張生說得好，足值一千兩碎金了?！蓖跷牡溃骸皳?jù)兄所言，十分的好，不知緣法如何？”周全道：“有個媒婆，是我寒族，別日著他與你說合便了。”兩個吃了一會，天色已晚，周全別去?！　〈稳?，王文正家中打算，只見伙計同一個女媒到來，見了王文，就取出個八字兒遞與道：“你去合個婚，如看好就取?！蓖跷牡溃骸胺驄D前生定的，何用要合。多少銀子財禮，送去便了。”媒人道：“別處鋪排長短，我老實說，財禮有無不論，如有衣飾幾件，拿包寵過來，如無，拿些銀子與我，做了穿來便了。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。”王文取歷日一看，道：“十一是個吉日。”就取六兩銀子遞與伙計道：“十錢時銀在這里，勞你送去?！敝苋Φ溃骸叭⑵拮右舱f出蘇意話來?！比×算y子，問媒去了。上文到了十一晚了，鄰舍家中，男男女女，打點整酒成親，不免忙了一日。到晚，新人到了，拜了天地，宗親、鄰友、眷屬，坐席吃了。直至三更方散。有幾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。兩個新人登樓去睡。王文雖然是個俗于，見了這般一個艷婦，不伯你不動情起來。但見：　

芙蓉嬌貌世間稀，兩眼盈盈曲曲眉?！　　　?br>背立燈前羞不語，待郎解扣把燈吹。王文叫道：”娘了，和你睡罷。”玉貞不答。自知不免，除下冠髻。脫了上衣，把燈吹隱了，竟往被里和衣睡了。王文忙忙入被，摸著玉貞上下穿衣的，笑道：“免不得要脫的，何苦如此?！北闳ソ馑舷滦∫?。五貞將計就計，竟自精赤。王文把身子一摸，滑膩得可愛，將手去探他妙處。玉貞把手掩注道：“且過一日，待熟了面貌再取?！蓖跷男Φ溃骸凹奔憋L撞了你這慢郎中?！睂⑺麅墒滞崎_，上去便湊。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：　　一個孀居少婦，一個老練新郎。一個打熬許久，如文君初遇相如。一個向沒山妻，如必正和諧陳女。一個眼色橫斜，氣喘蘆嬌，好似鶯穿柳影。一個淫心蕩漾，言嬌語巧，渾如蝶戲花陰，新人枕上低低叫，只為云情雨意。二人耳畔般般道，都是海誓山盟。正是洞房花燭夜，勝如金榜掛名時。

兩夫妻如魚得水，十分如意。過了半年光景，王文忙去走差，去著便是十日半月方回，就是在家時，也不像初婚時節(jié)那般上緊。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，二來那件事，也不十分肯用工夫。因此云稀雨薄，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。況王文生性兇暴，與前夫大不相同，吃醉了便撤酒風，好無端便把玉貞罵將起來。若與分辨，便揮拳起掌，全不知溫柔鄉(xiāng)里的路徑。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，心中未免冷落了幾分?！　∫蝗?，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，玉貞無水取汲，這井在后門外，五家合的，只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。一個手懶，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，無計可施。不想后門內(nèi)有個浪子宋仁，年紀與玉貞同年，單身過活，偶到后園，見玉貞徘徊無處，捱到身邊道：“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(nèi)咨嗟？”玉貞知他是宋仁，道：“宋叔叔，只因汲水，一時失手，吊下了吊桶，無計取起，在此沉吟?！彼稳实溃骸按遗c你鉤起來。”忙到自己家中，取了一個彎鉤，縛了長竿之上，往井中撈起，便與玉貞打滿了水桶，自己去了長竿竟回。玉貞千恩萬謝，感激著宋仁。玉貞去提那一桶水，莫說提起，連動也動不得，倒把面色紅漲起來。宋仁又到后門一看，見玉貞還在那里站著，一桶水端然在地。宋仁道：“看你這般嬌怯，原何提得起，待我來與你提去罷?！庇褙懶Φ溃骸霸醺抑貏诘谩！彼稳实溃骸班徤峒疫?，水火相連才是。休說勞動?！彼稳拾涯且煌八c他傾在缸內(nèi)，一時間竟與他打滿一缸。玉貞謝之不已，道：“叔叔請坐，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?！彼稳实溃骸安幌??！本棺匀チ?。玉貞心下想道：“這樣一個好人，偏又知趣，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兒，全沒些溫柔性格，怎生與他到得百年?！薄　?br>
過了兩日，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，就取了自己水具，把手打了一桶，扣著后門，叫道：“大娘子，開門，我送水來了。”玉貞聽了，慌忙開門。滿面堆下笑道：“難得叔叔這般留心，教我怎生報你?！庇值溃骸案线€有何人？”宋仁道：“家中早年父母亡過，尚未有妻，止我一人在家?！庇褙懙溃骸笆迨鍨楹芜€不娶一個妻室？”宋仁道：“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，方好同他過世。”玉貞道：“自古討老婆不著，是一世的事?！彼稳实溃骸跋裢跷挠写舜笊@等一個絕色的，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，只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兒。這正是：　　　　

駿馬每馱村漢走，巧妻常伴拙夫眠?！?br>
玉貞聽說，無言可答，慌忙去燒茶。宋仁又與他打了一缸水，滿滿貯下。王貞捧了茶道：“叔叔請茶。”宋仁道：“多謝嫂嫂。哥哥去幾日還不歸家？”王貞道：“他的去住，是無定的，或今日便來，或再幾時，俱不可知。”宋仁道：“秋風起了，恐嫂嫂孤眠冷靜些。”玉貞道：“他在家也不見甚親熱，倒是不在家清靜些?！闭谀抢镩e講，只聽得叩門聲，宋仁謝茶出后門去了。玉貞放過茶杯，方出去看，是一個同縣公人來間王文回來么，玉貞回報去了。自此兩下都留了意?！　?br>
一日，天色傍晚時候，只見宋仁往王家后門首，見玉貞晚炊，問：“嫂嫂，可要水么？”玉貞道：“我下午把吊桶兒取了些在此，有了，多謝叔叔?！彼稳实溃骸拔疫@幾日往鄉(xiāng)間公干，方才回來，記念嫂嫂，特來相問，哥哥回也未曾？”玉貞道：“才歸來兩日，下午又差往仙居鄉(xiāng)提人去了?！彼稳实溃骸霸瓉砣绱恕！闭兀宦牭靡魂囉晗?，似石塊一般，打?qū)⑾聛?，滑辣辣倒一個不住。玉貞道：“大雨得緊，你與我關(guān)上后門，不可濕了地下，里邊來坐坐。哥哥有酒放在此間，我已暖了，將就吃一杯兒?！彼稳实溃骸岸嘀x嫂嫂盛情?！庇褙懩昧艘粔鼐?，取了幾樣菜兒，放在桌上道：“叔叔自飲?！彼稳实溃骸吧┥┩怯歇毾碇??！庇褙懙溃骸案舯谌思铱匆姴幌窳??！彼稳实溃骸坝沂资菈υ?，左間壁是營兵，已在汛地多時了，嫂嫂還不知！”玉貞道：“我竟不知道。”宋仁立起身，往廚頭取了一對杯，排擺在桌上，連忙斟在杯內(nèi)送玉貞。玉貞就老老氣氣對著，兩兒坐下。那雨聲越大，玉貞道：“這般風雨，夜間害怕人?！彼稳实溃骸吧┥┖ε拢粑蚁嗯闵┥┤绾?？”玉貞道：“那話怎生好說?！彼稳实溃骸半y得哥哥又出去了。這雨落天留客，難道落到明朝，嫂嫂忍得推我出門，還是坐到天明，畢竟在此過夜。這是天從人愿。嫂嫂不要違了天意?！庇褙懶Φ溃骸斑@天那里管這樣事?！彼稳室娝幸獾牧?，假把燈來一挑，那火息了。宋仁上前一把抱住，玉貞道：“不可如此，像甚模佯。”宋仁已把褲兒扯下，就擎倒凳上，湊了進去。依依呀呀弄將起來：　　

浪子尋花，銑頭禿腦。婆娘想漢，掛肚牽腸。為著水，言堪色笑。為著雨　　，就做文章。一個佯推不可，一個緊抱成雙。假托手，憑他脫卸。放下身，蝶浪蜂忙。成就了鸞交鳳友，便做了地久天長。耳朵畔，低呼聲細，口兒中，舌下吐香。枕猗斜，云鬢壓亂。汗珠兒，漬透鴉黃。弄出了，金生麗水。方才肯，玉出昆罔。抱起王娥，輕說與，偷香情興倍尋常。

二人暗中凈手，重點油膏。坐在一堆，淺斟慢飲，恩恩愛愛，就是夫妻一般?！　?br>
須臾收拾。兩人上樓安置。一對青年，正堪作對，從此夜夜同床，時時共笑。把王文做個局外閑人，把宋仁做個家中夫婦，日復一日。不期王文回家，又這般煩煩惱惱，惹得尋思，五貞只不理他，心下想道：“當時誤聽媒人，做了百年姻眷，如今想起他情，一毫不如我心上。我方此花容月貌，怎隨著俗子庸流，不如跟了宋仁，竟往他方，了我終身，有何不可。”　　

過了月余，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，就過來與玉貞安歇。玉貞說：“王文十分庸俗，待他回時．好過再與他過幾時，不好過，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。”宋仁道：“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著，以了終身。只為著你，不忍拋棄，故此遲遲?？嗍悄阈南鹿唬冶闶帐靶醒b，同你倒去注下，可不兩下歡娛，到老做個長久夫妻?！庇褙懙溃骸拔倚墓灰灰飧?，又無父母羈絆，又無兒女牽留，要去趁早?！彼稳室娝绱擞行模灰庖褯Q，將家中粗硬家伙，盡數(shù)賣去，收拾了盤纏，先把玉貞領(lǐng)在一尼庵寄下，自己假意在鄰居家邊，說王家為何兩日不見開門，鄰舍懷疑，一齊來看，止有什物俱在，不見人影，互各猜疑，都說玉貞見丈夫與他不睦，必然背夫走矣。丟下不提?！　?br>
且說宋仁庵中領(lǐng)了玉貞，水陸兼行，不過十日，到了杭州。他也竟不進城，雇人挑了行李，往萬松嶺。竟到長橋，喚了船，一竟往昭慶而來。玉貞見了西湖好景，十分快樂，怎見得，有《望海潮》詞：　　　　

一春常費買花錢，日日醉湖邊。玉驄慣識西湖路，嬌兒過活酒樓前?！　　　?br>紅杏叢中蕭鼓，綠楊衫里秋千，暖風十里麗人天，花壓鬢云偏。　　　　
畫船載得春歸去，余情湖水湖煙，明日重扶殘醉，來尋陌上花妍。　　

又云：　　　　

萬戶煙清一鏡空，水光山色畫圖中?！　　　?br>瓊樓燕子家家雨，浪館桃花岸岸風?！　　　?br>畫舫舞衣凝暮紫，繡簾歌扇露春紅?！　　　?br>蘇公堤上垂楊柳，尚想重來試玉驄。　　

又云：　　　　

萬頃湖西水貼天，芙蓉楊柳亂秋煙?！　　　?br>湖邊為問山多少，每個峰頭住一年。

一船竟至昭慶，上了岸，將行李搬入人家，且與玉貞往岸上閑耍。游不盡許多景致，看不盡萬種嬌嬈。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，往石塔頭吃了點心，二人又走到湖邊，順步兒又到大佛寺灣里，見一間草舍，貼著招賃二字。宋仁見了，與玉貞說：“這間房子倒召人租，外面精雅，不知里面如何?！遍g壁一個婦人道：“你們要看房子，待我開來你看?！倍司惯M一看，雖然小巧，實是精雅。另有一間樓房，正對西湖，果然暢目，床桌都有。宋仁便問道：“大娘子，這房主是何人？”婦人答：“是城里大戶人家的，每年要租銀四兩，如看得中意，可秤下房銀，我們與你做主便了?！彼稳实溃骸胺孔幽憧芍幸饷?？”玉貞道：“十分有趣，快快租了。”宋仁向袖中取出銀子，秤了一兩，并四錢小租銀，借了一張紙，寫了租契，就與這婦人道：“我們遠遠而來，今日便要來住了?！眿D人說：“有了銀子，是你房子了，憑你主意?！彼稳手褙憳巧献?，自己去取行李。須臾，到湖口，取了前物，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。相幫移上了岸，又向隔鄰借了鍋灶，須臾，往寺前買辦東西，玉貞燒煮，獻了神抵，請了幾家鄰居，盡歡而散?！　?br>
不說二人住得安逸，且說王文回到家中，見門是閉的，吃了一驚。向鄰家去問，都說：“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，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幾時?！蓖跷囊娬f，吃了一驚，連忙推門進內(nèi)，一看，家伙什物，一毫不失。上樓檢點衣服，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，箱中銀兩一毫不動。王文想道：“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，若是隨了人走，怎么銀子都留在此?！毙南乱苫蟛恢?。這番想將起來，好生氣惱道：“要這般一個婦人，做夢也沒了?！北銡鈿饪嗫嗌洗菜恕！　?br>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，專一無風起浪，詐人銀子，陷害無辜，姓楊，名祿，人就取他一個混名，叫做楊棘刺。打聽得王文失了妻子，匣中銀兩尚存，他心中動火，不免弄他幾兩銀子使用，有何不可。裝了一個腔兒，竟到王家叫道：“有人么？”王文因心下不樂，還睡著，聽見叫響，忙起穿衣，下樓開看。王文不認得，道：“尊姓？有何見教？這般早來？”楊棘刺道：“我姓楊，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家。我在京中初回，聞道你們把他凌辱，日逐痛打，我因憐他本分幼小，特來看他，叫他出來，見我表叔?！蓖跷囊娝@個入門訣，知道尋他口面的。道：“他幾日正去尋那表叔，至今未回，我如今正向各處尋他。既是尊親引來，快快著他回來?！睏罴痰溃骸昂f，王文，是你，把我玉貞打死了，倒反說出這般話來?！眱上聽巶€不止，鄰舍都來相勸，楊祿道：“今日不與我侄女，明日就告你。”一竟去了。各人散訖?！　?br>
王文氣個不住，方梳洗完，只見又有人扣門，又是不識面的，道：”尊姓？到此何干？”那人便道：“小子孔懷，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，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，令正嫁尊兄之時，他不曾做得些盒禮，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，他方才忿忿要告，我想涉起訟來，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，萬一難見，免不得官府懷疑，其間之事，與小子無干。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，不若兄多少與他個盒禮之情，這事便息了?！蓖跷氖茄瞄T里人，那里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，便道：“承孔先生見愛，盒禮小事，還我妻子，我便盡他禮便了?！蹦侨艘娝蝗绶?，便作別去了。那楊棘刺想道：“我的計策，百發(fā)百中的，難道被他強過了，下次也做不起來，不免告他一狀，才信老楊手段?！彼焯峁P來寫下一紙狀詞曰：　　告狀人楊祿，本縣人氏，告為殺妻大變事：侄女馬玉貞，嫁與憲臺役虎棍王文為妻。賊性不良，終日酗酒，將妻百般毒打。祿往京回，昨特探訪侄女，尸跡無存，切思妻非七出之條，律文難棄；惡將三尺藐視，憲典安容。夫婦人倫大典，豈忍平碎花容！人命罪極關(guān)天，肯漏獸心賊首。叩憲臺憐準，正法典刑，死者瞑目九泉，生者感恩千載，上告。次早投文，將詞投上。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，罪極浩天，把王文取到，先責三十板，竟下了獄，待后再審。那伙計周全來牢中望他，到家中取了銀子，與他使用。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，凡事不同。周全遂上心各處與他訪尋，那里有半毫消息。過了幾時，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，周全聞知這個消息，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，把王文之事，托付了衙中朋發(fā)；黨往杭州進發(fā)不提?！　?br>
且說宋仁與玉貞一時高興，沒些主意，走了出來。那堪坐吃箱空，又無生計可守，真?zhèn)€床頭金盡，壯士無顏起來，長吁短嘆個不注，正是：　　　　

上天天無路，入地地無門。

進退兩難，如何是好，宋仁好悶，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。只見玉貞倚門而立，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，往沿湖而來。早已看見玉貞，吃了一驚，想道：“幾時移這個美妓在此！”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。玉貞見他是斯文，連忙避進。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；競自大踏步進了來，玉貞慌了，連忙上樓。那人也跟上樓，朝著玉貞拜揖。玉貞無奈，只得答禮。那人道：“好位姐姐?！庇褙懙溃骸版橇技抑蓿菡J差了?！蹦侨寺犓f話是外方人聲音，一心想道：“他見我有酒的，假意托故。”便向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：“我不是來闖寡門的，你若肯見憐，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?！庇褙懶南乱娏算y子，巴不得要奈何他，只管認做煙花，倒笑了一笑，那少年見他一笑，只道他肯留他歇了，上前一把抱定，便去脫衣。玉貞倒慌了手腳，欲要叫起來，又想他那錠銀子，欲待順從，又怕丈夫撞著。躊躊未定，被他到手了也。玉貞雖然受注，道：“妾非青樓，實系良家。見君青年，養(yǎng)君廉恥，不忍高叫，從君所愿。幸勿外揚，感君之德?！蹦侨艘娝绱搜哉Z，喜道：“既承一枕之私，亦是三生之幸，尚圖后會，以報高情。”玉貞道：“快快完事，恐丈夫撞見，如之奈何?！蹦侨寺犚姡奔泵γν炅?，整衣下樓，說與玉貞道：“我再來看你?！庇褙扅c頭。那人竟自去了。玉貞掩上大門，上樓想著，笑了又笑道：“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呆，一年遇這般幾個，不愁沒飯吃了?！庇窒氲溃骸霸跎鷮λ卫烧f出情由廣道：“也好，我身原是他拐來的，怕他吃醋不成。實實說了，看他怎么?！闭谙雴枺稳释崎T而入，上樓見了玉貞，便滿面愁煩，玉貞道：“哪里去一會，有什么好生意可做么？”宋仁道：“我看城中，都是上有本錢鋪子，就是有小生意，我也不慣，就是曉得做時．那討本錢！我方才往石塔上問，見了他小姊家的姐妹，個個穿紅著綠，與那些少年子弟調(diào)笑自如．倒是一樁好生意?！庇褙懧犃?，笑道：“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羨慕。”宋仁嘆一口氣，玉貞道：“你若有這點念頭，我便從你心愿如何？”宋仁聽罷，連忙跪?qū)⑾氯ィ骸叭舻梦业哪锞让?，生死不忘?！庇褙懛銎鹚稳市Φ溃骸罢信埔膊辉鴴欤粋€人來發(fā)市去了?！蹦弥蔷`銀子，遞與宋仁。宋仁一見，吃了一驚：“此銀何來？”玉貞把那個人光景，如此如此一說，宋仁大笑起來，便道：“這番我宋宋仁夫婦二人，不怕餓死了?！彼稳拭θベI了些酒肴與妻子暢飲而睡?！　?br>
次日，那玉貞更加打扮，穿一件大袖衫兒，在門前晃了又晃。但見有人走過，他便笑臉相迎。這些書呆子一時間傳聞起來，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，十分標致，又不做腔，全無色相．一時間嫖客紛紛，車馬不絕。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，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提?！　∏艺f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，未及領(lǐng)文，下午余閑，步出清波門道：“聞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無雙，到此不走一番，也是癡了?！彼齑钚〈瑩纬龈劭?。他一見了青山綠水，贊嘆不已，道：“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游湖，他也題了四句詩：　　　　

昔年曾見此湖圖，不信人間有此湖?！　　　?br>今日往從湖上過，畫工猶自欠工夫。

看此倭詩，果是有理?！闭龂@賞間，只見那船已撐到岳墳。周全上岸，往岳墳看了，遂至蘇堤。見一只湖船，內(nèi)有三桌酒，都是讀書人光景。旁邊一個艷色妓女。周全仔細一看，正是玉貞，心下著實的一驚。怕認錯了，坐在一橋上，把眼不住去看。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，周全看見，閃在一旁，見他走到身邊，上下一看，一些也不差，又尾在后邊。聽他說話，正是溫州聲氣。心中想道：“這個娼婦，你在此快活，害丈夫受得好苦哩?！庇窒氲溃骸安恢≡诤翁?，好去跟尋?！钡溃骸斑@也不難，我跟了他這只湖船去，少不得有個下落?！弊约荷狭司茦浅粤艘粔鼐?。正會鈔完，那船往里湖撐去。周全到了湖，慢慢跟著，那船撐在灣里便住了。周全上前一看，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，攜了玉貞就到了家去，隨后酒客都進去了，周全十分穩(wěn)了，又到大佛寺前。見一個長老出來，近前一問，那長老把宋仁幾時移來做起此事，一五一十，說得明白。周全別了，竟進錢塘縣里，取路回寓。次日，領(lǐng)了回文，竟至本州投下。忙去望著王文道：“恭喜，妻子有實信了?！边@般這般一說，王文道：“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，害我受這般苦楚?！敝苋菚r上堂，保出了王文。太爺簽牌捉獲，又移文與錢塘縣正堂，添差捉送，周全同了一個伙計，別了王文，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。下了移文，錢塘縣著地方同捉獲。又添了兩個公人，一齊的出了涌金門，過了昭慶寺，竟到灣內(nèi)，只見玉貞正要上轎，被周全唬住。宋仁看見二人，驚得面如土色。眾差人取出牌，交與宋仁一看道：“事已至此，不須講起，且擺酒吃?！北娙俗?，玉貞上樓，收拾銀兩，倒也有二百余兩，把些零碎的與宋仁打發(fā)差度，其余放在身邊。細軟衣服，打做二包，家伙什物，自置的，送與房主作租錢。宋仁打發(fā)了錢塘二差，叫只小船，竟至涌金門進發(fā)。玉貞坐在船中掉淚，遂占四句以別西湖道：　　　　

自從初到見西湖，每感湖光照顧奴?！　　　?br>今日別伊無物贈，頻將紅淚灑清波。又有見玉貞去后，到樓邊觀者，莫不咨嗟，竟自望樓不舍。

也有幾句題著即事：　　　　

王孫擬約在明朝，載酒招朋竟爾邀?！　　　?br>鳳去樓空靜悄悄，一番清興變成焦。　　

須臾，到岸，一眾人竟至錢塘縣起解。夜往曉行，饑食喝飲，不止一日，到了永嘉，竟與眾人投到。縣主把王文、楊祿，一齊拘到聽審，先喚玉貞道：“你是婦人家，嫁雞隨雞才是，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，做這般下流之事，害丈夫被楊綠告在我處，把你丈夫禁責，還是怎生講？”玉貞道：“爺爺，婦人非不能，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，奴心懼怕，適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，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(yè)還債，遂自一時沒了主意，猶如鬼使神差，竟自隨他去了。若是欺了丈夫，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?！笨h主忙問王文：“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么？”王文道：“一毫也不曾失。”縣主又問玉貞道：“宋仁這個奴才，五年滿徒不必言了，你今律該官賣，不然，又隨風塵了?！庇褙懙溃骸扒蟠鬆斪鲋鳎碓撡u，懇恩情愿自贖其身，向空門落發(fā)，以了此生。是爺爺恩德?！笨h主叫楊祿：“你不若與你侄女另尋一婿，以了他終身，如何？”楊祿上前道：“蒙太爺分付，小人不敢有違?！庇褙懽屑毎褩畹撘豢?，道：“我哪里認得你，什么叔子在此，把我丈夫誣告?！睏畹摰溃骸爸杜?，也難怪你，不認得我，你五歲時，我便京里做生意，今年才回的?！庇褙懙溃骸扒易?，我問你，我爹爹是何姓名？作何生理？家中三代如何出身？母親面貌長短？說個明白出來。”楊祿一時被他盤倒，一句也說不出，縣主大怒道：“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，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，生心認了表叔，指望詐些銀子，一定王文不與，他詐心不遂，將情捏出殺妻情由，告在我處?！蓖跷纳锨暗溃骸盃敔斍嗵?，著人來打合，要小人的盒禮錢，小人妻子也沒了，倒出盒禮，不肯，他生情屈害小人。”縣主抽簽，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，又將楊祿重責四十，著禁子收監(jiān)道，“待我申報了三院，活活打死這光棍，若留在世，貽害后人。”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，滿期釋放。玉貞情愿出家，姑兔究，縣主只為這玉貞標致，不忍加刑，亦是憐念之意。王文稟道：“妻子雖然犯罪，然有好心待著小人。一來不取一文而去，方才質(zhì)證楊祿，句句為著小人，一時不忍，求老爺做主?！笨h主道：“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，沒有斷離的，但此事律應官賣，若不與他，一到空門，這是法度沒了。如今待他暫入尼庵，待后再來陳告，那時情法兩盡，庶不被人物議?！碑敯褜弳螌懚?，后題玉貞出家八句于后，道：　　　　

脫卻羅衫換布衣，別離情種受孤凄?！　　　?br>西湖不復觀紅葉，道院從教種紫芝?！　　　?br>閑處無心勾八字，靜中有念去三尸。　　　　
夢魂飛繞杭州去，留戀湖頭憶故知。

判畢，把一眾人趕出，止將宋仁討保還家，打點起身?！　?br>
玉貞隨了王文回家，到了家下，取出男衣還了宋仁，把上好女衣付與王文收了。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，稱了五十兩，付與宋仁道：“我也虧你一番辛苦，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。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?！笔Ｏ乱话傥迨畠摄y子，付與王文道：“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，今日趁的銀子，依先送你，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，那生性還要耐些。著是你沒有那行兇之事，我怎生舍你。”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，并幾件首飾盡付王文。身邊還有幾兩碎銀，看著周全道：“這幾兩銀子，煩勞周伯伯與奴尋一清靜尼庵，送他作齋，待奴也好過日?！蓖跷囊娖拮舆@般好情，一時不忍相舍，便放聲大哭起來。玉貞也哭起來。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：“你二人既如此情狀，我亦不忍相看，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，做些生意，?？啥热?。把屋宇待我與你賣了，共有三百現(xiàn)銀，怕沒生意做。小小銅錢當兒也彀偏了。離了此地，怕什么人來刁你不成?！蓖跷牡溃骸叭绱松鹾?，只求大兄留心。”周全道：“自然在心?！蓖跷倪B忙買了酒物，獻了家先神抵，就請周全同飲，夫妻二人重新恩愛。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，宋仁引去還了，重完夫妻之情。后來周全兌了銀子，與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鋪子，夫妻二人掙了若干家當，一連生了三個兒子。王文因出了衙門，那吃酒就有了節(jié)度，再也不撤酒風。故此兩下酒色皆不著緊，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，后人把他幾個人名字寫出，倒也湊巧道：
　　　　
因為王文不文，故使玉貞不貞。　　　　
惡人楊祿不祿，施恩宋仁不仁?！　　　?br>
止有周全，果爾周全，完成其美矣夫?！　?br>
總評：　　

書生錯認章臺柳，誰知弄假卻成真。玉貞合欠風流債，又得西湖兩袖春。撤酒風的下場頭，不可不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