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冷眼觀 第六回

    作者: 《冷眼觀》王浚卿
      “【當下那位新任銅山縣大老爺對我說,你如果怕丈夫知道了,說你同人居處自由,不肯養(yǎng)活你,我老爺?shù)褂幸粋€絕妙的法子。我問他有甚么妙法?他就在靴筒里抽出這么一張紙條子來遞與我說,是甚么五千兩銀子的票據(jù),指點我在某街某錢鋪里去取。我恐怕是他同我鬧了玩,我決意不肯接他的。他又對我說,婆子,你不要盡著發(fā)呆,財神菩薩遮住眼睛。我們做官的人,是不會打誑語的。我當時心中著實有點觀世音看見紅孩兒,見財難舍,就將信將疑的收下了。及至雨住,那位老爺走后,我丈夫也轉(zhuǎn)來家了。不知是那個嚼老婆舌頭的人,告給我丈夫,說我青天白日,將不生不熟的騙子留在家里。我丈夫本來就古怪,會三禮拜六點鐘,聽不得半句話,就放量同我吵鬧。如今賭氣出去了,他說一輩子都不回來呢!我有作無兒的乘空來照一照,到底那個人是騙子不是騙子。他如要拿著假紙條兒來哄我,無端的攪攬我們夫妻拆散,我拼著小命不要。俗語說得好:拼得一身剮,皇帝拖下馬。我候制臺出來,就上去攔輿喊控,不問他銅山也罷,鐵山也罷,包管我騎著琉磺馬追他到火焰山,看看可是那一天躲雨的那個老頭子?我就源源本本,一字不差的,照上項話對錢莊上人說了一遍。他們聽了我的說話,甚為恭維,請我在柜臺外面坐下,又叫學徒的倒茶拿水煙袋出來。停了好一會,不曉得怎么糊胡涂涂的會一五一十兌了大包銀子,又是一卷銀票與我,我走出來;。到這個時候,心頭還像有幾十人捶的呢!】”

      我聽了云卿說那姓吳的訟師教黃胖子的才能婆影射詐贓一段奇談,我當下向他道:“原來如此,但不知黃胖子可同姓吳的照四六拆股么?】云卿道:“這層卻未曾聽見人說,大約光棍難逃滑吏手,他既有本領(lǐng)教導別人去拿錢,豈得沒有計策替自己辦事?你到底同他有點世誼,豬爪煮了一千滾,總是朝里彎。他早已將你家的恩師拋入九霄云外,你還要替他金錢主意上關(guān)心呢!”我正要同他分辯兩句,不意對房錢晉甫將一副玳瑁邊眼鏡推到腦殼上架著,手里捧了一支水煙袋,踱將過來笑道:“你們談的甚么好話,可能告給我聽聽么?】云卿便把銅山縣新任姓陶的遇騙的話約略說了一遍,晉甫道:“他歸總一句,不過欺姓陶的舍不得一年十萬銀子,他算是預先同他打了一個九五扣?!痹魄涞溃骸斑€不止呢!連去年付的五千算起來,整整的是個九折了?!贝蠹艺f了,又笑了起來。晉甫道:“訟師的伎倆真是層出不究,我從前聽的兩件案子,那才令人可愛呢!云卿道:“雖是可愛,卻也可畏得很。但你所要說的,可是那起弄個鄉(xiāng)老做見證告地方官的事?”晉甫道:“你既知道,我可不必說了!”云卿道:“我知道不大清楚,你不妨再說一遍,與大家聽聽。”

      晉甫道:“這宗事本是個極沒要緊的勾當,只因地方上有了仇人,就借事生端,鬧了起來。康熙年間,有一個秀才告知縣過文廟不下轎。看見是件極輕的事,辦起來卻很有處分的。因為這條例是欽奉上諭,滿漢大小文武一體遵行的。倘要不照這規(guī)矩做,就是違背圣旨。你想,一個知縣,背得起個違旨二字的考成嗎?省憲也明知他是挾嫌誣陷,就有意同他要見證。他道:【有!有!有!只求發(fā)兩名天差跟我去拿見證!】那承審的上司無奈,就當堂簽了兩名護勇,交給他帶去。他領(lǐng)了這兩名護勇,就飛跑到市上,把個賣柴草的鄉(xiāng)下老兒,迎頭大撞拿了,翻身進來,當堂復命道:【文生奉大人鈞旨,現(xiàn)在證人業(yè)已拿到,只要求大人提同被告與他質(zhì)認,此案就立見真?zhèn)瘟耍 績膳缘能娎卧硪圻汉戎?,叫那鄉(xiāng)老兒跪下。誰知他兩耳異常重聽,身體又十分龍鐘,鬧得他跪又不好,立又不好。后來,直算整個兒連爬帶睡的躺在堂上。問官便向他問道:【某生員說,你看見某大老爺過文廟不下轎,你可是親眼瞧見的嗎?】那鄉(xiāng)老兒鬧了半日,還未鬧得明白,他對著那站堂的一個帶纓帽差役說道:“你老爺大人聽清了,我家里沒有甚么大人小子的,只有一個八十歲的娘同我過活。我們鄉(xiāng)下人,一日到夜苦了幾個錢,還不夠兩口兒吃一頓飯呢!今年收成又不好,那起催錢糧的先生們下了鄉(xiāng)如狼似虎,鬧得十室九空。他們跑得動的都早跑完了,只剩下我老頭兒跑不動,又有個老娘墜腿,才拾點干柴賣賣度日的,我也是差不多快要死得的人了。】那站役見他對著他胡供,便拿手指著公座,對他說道:【你朝上供,大人是問你可看見某大老爺過文屆不下轎的事,誰叫你說一大篇子亂話!】那老頭兒聽了,嘆一口氣說道:【咳!是哪里說起?我們鄉(xiāng)下人去替人家抬轎牽馬還不要哩!哪里有福氣去坐馬騎轎呢?這件事我一輩子都沒做過,快些兒不要說,不當人了的,罪過!罪過!】那問官及滿堂書差,都忍不住要笑,又不便笑出聲來,一個個忙拿著小手巾兒推住口,假裝抹胡子,邊有掉轉(zhuǎn)臉去假咳嗽的。

      后來問官見他鬧得太不折樣了,不得已,沉下臉喝道:【休要胡說!照正案供!】此時那位秀才候他鬧夠了,才走上來,同他拱拱手,蹲在他旁邊說道:【老兄久違了!那一日你的柴擔子被那起瘟強盜摔翻了不是?還有我替你拾起來的嗎?就是那宗事,你有一得一的對堂上那位坐著的大人從頭至尾講一遍,就沒得你的事了?!磕青l(xiāng)老兒笑道:【哦唷!我說是一件甚么事,老爺太太的鬧不清楚?你早告給我是那天看出會一件的事就好了!】秀才道:【正是!你快點兒說了罷!】他便指手畫腳的對著那位問官供道:【我有一天,剛挑了一擔柴進城叫賣,走到那一帶紅的廟宇左近,忽然遇見出會,我就放下?lián)?,斯斯文文的在那里站著,想讓會過去再走。不意那起會上拿旗打傘的人異常兇惡,不由分說,將我的柴擔子摔散了滿地。我再留神一看,見他們后面抬的,不是廟里那種泥塑木雕的神像,是抬的個活菩薩。他那種打扮,猶如我們鄉(xiāng)下痘神廟里的老爺一模一樣。等我將柴擔扶正了,剛要同他們爭論,那起人已擁著那個活菩薩從那紅墻的廟宇柵欄內(nèi)穿了過去。我當時還余幾捆柴散在地下,多謝這位先生不錯,是幫同我拾起來的。余外我一概不知。家里還有八十歲老娘,等著我賣了柴換米回去呢!】說完這幾句,他就立起身來要朝外跑。問官被他這一番話,說得無言可駁,只得將他喊回來問道:【你看出會的這一天日期可記得清楚么?】他沉吟了半晌回道:【別的日期我卻記不得,惟獨那天可巧是我爺爺過冥壽,是三月十八日,我可記得明明白白的,萬不會錯一點?!繂柟僭俨橐徊榫碜?,那位秀才告不下轎的日期,確是這個日子,只得先將那老兒發(fā)放回去,暫時退堂。知照那知縣,叫他趕緊央人處理,被他很訛了幾千兩銀子,才肯含糊著過去的呢!”

      大家聽了,都拍手道:“好!好!這一證才證得實實在在的呢!”晉甫笑道:“本來那會做訟師的千缺一色,都是題外擒題;不善于做訟師的,才想一筆搠破千張紙,在字面上同我們拼死活呢!諸如此類,我有個手記,明日沒有事尋出來,與你們看看就知道了。那手記上,照這種案子多著呢!我道:“那種人虧他會想得出,若是拿著這樣的靈心妙手去做地方上公益的事,豈不是個絕妙的熱心志士么?”

      眾人正在閑談,忽聽府署頭門口通的一聲炮響,連著那大堂上更鼓,便咚咚咚敲將起來。各人回房吃了晚飯,打點安睡。我怕睡早了不能成夢,就將行李中零星各件逐一點查,還有許多記下的新聞,是預備將來做社會怪歷史的資料,也匯做一處。猛聽得腳步聲音,我再看時,那位書啟老夫子笑嘻嘻的,手里捧著一張白紙,早立在我面前,向我說道:“小翁,我們今天談的兔子實在不少,這是我從前在淮安清河縣辦賬房的時候一件笑話,今日無意中檢了出來,倒是個絕好的滿洲人喜歡交接兔子的一張紀念品?!蔽医舆^在燈下一看,見是一張舊諭條,上面還蓋著內(nèi)號戳記。日期底下又印著一方小長方的圖章,是“漕臣過目”四個篆書。我心中要想說那漕臣不就是漕臺嗎?這不過是一張上司衙門發(fā)下來的便條罷了,有何稀罕,也值得如許大驚小怪的?再看那條上寫的是:諭清河辦差家丁知悉:著即立刻封備頭號三道艙官船一只,人夫四十名,限來日黎明齊集大碼頭伺候,本部堂官眷南下公干,勿延!著即將此諭由三百里排遞下站,沿途經(jīng)過各州縣,一體備接,切速毋違!特諭。某月日漕署發(fā)。  我看完了,對那書啟道:“這是一張漕帥要差的例條罷了!與我們說的兔子有何影響?你將他當作寶貨般的古董收著,是個甚么意思?還說是一張滿洲人喜歡交接兔子的紀念品,就更屬令人費解了!”那書啟笑道:“上司要差是一件常行的事,本不足為異。但是我胡須過白了,從未見有照這樣齷齪差辦過第二次。一個堂堂督撫的女公子跟著戲子逃跑,要首縣辦供給,已是破題兒頭一遭;還要倚著老子的威勢,把國家設(shè)的驛馬不心疼,替他排遞奸夫淫婦沿途卷地皮的先聲,這種不顧體面,敢作敢為,除卻他們煌煌華冑做得出,我們漢人家的子弟,莫說是個未出閨門的幼女,就是中舉中翰林的公子們,也未必敢于如此哩!”

      我說:“你說了一大起沒頭沒腦的話,囫圇吞棗,我一句都聽不懂。你要說就得說明白了,也讓我見識見識外面的怪現(xiàn)象?!蹦俏粫鴨⒌溃骸拔彝戆a尚未過足,我房里有的是好茶,是預備寒夜客來用的,你何不鎖了房門,同我過去,作長夜之談何如?”我道:“這是最合我的宗旨,我時常一個人看書,還看到天亮呢!何況有人陪著,又有笑話聽,省得我新搬移的地方睡不著,倒反惹出一肚皮愁悶,令人難受。房門也用不著鎖,我也沒有多銀錢,怕甚么呢!”當時就帶好了門,隨那書啟老夫子兩人走了過去。

      原來就在西花廳戲臺旁邊一間小耳房,地方雖不寬大,卻也裱糊得雪白干凈,房里位置楚楚。那牀上陳設(shè)了一副鴉片煙具,桌上放著一個紅泥火爐,燒了一爐活潑潑的火,煎得那壺茶,猶如翻江攪海的一般滾透。再朝書案上一看,亂七八糟的堆著一大堆信札,我就隨手抽了一張看去,原來是致山東紳縉的一件書信稿,上面有一行添在旁邊的字,我認得是我年伯的筆跡:聞貴省有起義民,習拳講武,一經(jīng)降神,則鋒鏑不能傷其身,槍炮不足致其命。昔黃帝征蚩尤,大禹鎖水怪,均以神道濟人力之不足,載在史書,似非虛妄可比。目今異族為害,屢肆憑凌,正賴此等義民。驅(qū)孽除妖,在斯一舉。某當致函東撫,囑其保護,乞足下將其神異處略示一二,以新鄙人耳目為禱?! ∥耶斚聦δ菚鴨柕溃骸斑@封信稿上所說山東習拳的義民,究竟是起甚么人?據(jù)他信上的語意看起來,總不離乎妖邪惑世。年伯這么一位道學君子怎么也信起異端來呢?依我的愚見,這起人是斷斷靠不住的。你何不諫阻他,莫要發(fā)這封信,致被有識者所笑呢!”那位書啟道:“小翁,你沒有看見那一段話是老東親筆添在上面的嗎?這件事我雖未親眼所見,然而從前北省早經(jīng)就有此等匪徒,自稱神拳太保大師兄,聽見人說,無論八十歲的老頭兒,十二三歲的小孩子,拳神一附上身,就不避鋒火,勇敢直前,那些炮子打在他身上,猶如落下水一般。但亦有驗有不驗的,而且念的咒語,更屬不值一笑?!蔽颐査骸笆莻€甚樣的咒語,你可記得么?”他道:“天門開,地門開,釋迦古佛下凡來,左手攙著孫行者,右手又抱李紅孩子,關(guān)公騎下赤兔馬,祝融搖旗把火催,不問耶穌并天主,管教頃刻盡成灰!”我聽了,幾乎笑出淚來:“這成個甚么咒語!直是幾句秧歌罷了!至于那孫行得更是無稽之談,顯見是不逞之徒,借故附和,即此已可知他的其余本領(lǐng)了。我們不必去說他,還是談談我們兔子歷史,比較聽這種野蠻話有點趣味呢!”  那書啟便斜臥下去,手里燒著鴉片煙,口中向我說道:“我上年在清河縣葛冰如那里辦賬房,有一天已經(jīng)睡下了,忽然老東叫簽押房的家人送了這么一件東西來,交代我叫連夜派人去伺候,莫要誤了差,碰上頭的釘子。我接來看了,見上面有漕臺內(nèi)號同那押行的信章,知是件要緊的差事,不敢怠慢,只好重新穿起衣服,喊了差門進來,叫他趕緊著值日頭傳河快封船;一面又招呼廚房備辦酒席;又叫人到上房里,去請老東的示,送多少程敬同夫馬價;又把稿案爺們喊進來,叫他傳了值日書辦,即刻發(fā)了知照下站辦差的排遞。剛忙完了,天已大亮。我鬧了一夜,實在辛苦了,放下頭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才醒。聽外面人傳說,甚么漕臺衙門里出了一起奸拐的案子,老爺院上傳見,到此時還未下來呢!我正要查問這句話,忽地聽見頭門外鑼響,只見老東氣吁吁的怒容滿面,身上公服尚未脫去,走進賬房門,還未等得及伺候的家人上來換衣帽,他就對我嚷說:【豈有此理!豈有此理!自家庭訓不嚴,平時縱容女孩子同一班京兔子來往,及至鬧出禍來,拐了人跑,反要來責成我替他追捕!我代皇上家辦事,不能替他做保姆,教訓女孩子。這種帷薄不修,虧他有面孔還對著我跺腳呢!】我聽了,趕忙問老東是件甚么事,說明白了,大家商議著辦,何必如此發(fā)急呢?”

      老東又說道:【這件事就是昨天夜里發(fā)下來那個要差的條子,今早天一亮,碼頭上辦差的家人,派了報馬回來,說是漕帥的大小姐進省,來請我的示,可要自己去送一送?我就忙著叫外邊傳伺候。等我再趕到碼頭上,他的坐船已經(jīng)開了。辦差的家人對我回,已經(jīng)拿我的官銜手本差送過了。漕帥的大小姐傳話出來,一概不見客。一起有五六頂轎子,都是放著轎簾,抬到艙里去下轎的。才上了船,就吩咐起碇。還有前天南邊送學院來的那只一壺小火輪,預先停泊在碼頭上拖帶的,聽見船上人說,要一天一夜趕到鎮(zhèn)江,搭大火輪往上海去呢!據(jù)家人們回我,看他船上人那副慌張的樣子,號志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邊去就醫(yī)。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么調(diào)動的信,要趕至省里去探聽消息的。我聽了也不甚留意,乃回到署中。外面送進一起戲子打死人的命案,我正要出去坐堂,剛巧漕院一連三四發(fā)差官來傳見,我只得將這起案留到午堂再訊,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。那文巡捕接著我說:“大帥氣得很哩!立等你說話?!蔽也挥X嚇了一跳,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么大案子。問那巡捕為著甚事,他又不肯說明,單說,“貴縣少停一刻,就明白了!”他不便告給我,我聽他這樣藏頭露尾的話,心中越覺不得主意,號志有個小鹿在胸前亂撞似的。

      當下走一步怕一步,好容易挨到花廳里面,看見漕臺早已一個人坐在那炕上,兩只腳不住的在炕面前腳踏上亂踏亂跳。見我走進去,他立起來,張著兩只手對我嚷道:“這件亂子鬧得怎么了?怎么了?”我一點頭緒都摸不著,只好照例行了禮,站起身問道:“請大帥息怒,卑職有甚么過失,求大帥當面吩咐,好讓卑職領(lǐng)罪!”漕臺聽見我的話,格外發(fā)急嚷道:“咱老湖涂有了罪,你有甚么罪?咱們屋子里走掉了女孩子,怎么老兄還不知道嗎?”這一句話,撞進我的耳門,我才將拎在手里的心放了下來。定了定神,假裝著一點都不懂的樣子說;“卑職實在沒有知道,這是大帥的家政,卑職本不應冒昧干預,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帥甚么人?其中有無別故?可否求大帥略示一二,以便卑職放心!”他摸著胡須嘆了一口氣道:“咳!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。咱們通家至好,又在一省做官,所以請你來商議商議!我說:“承大帥的恩典,遇事栽培,卑職如有可以效力之處,定當不避艱險,盡力圖報的?!彼f:“你咱不要客氣,兄弟來慢慢告訴你。咱們家里沒有男孩子,雖然娶了幾房妾,多是不會生育的,因此老妻生的這個女孩子,就當作男孩子養(yǎng),所以穿的帶的同他們伺候的家人,都是一律的爺們稱呼。從前隨兄弟在北京城里頭,自小兒就愛瞧戲。及至咱們外放這個窮官,他又隨咱們到清江來。外面又沒有甚么好逛的地方,去年有起在北京認識的幾名戲子,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說,要想在此地城里開座園子,賞他們一碗子苦飯吃。兄弟想,承平世界,那演戲本是一件極盛旺事,可以開通風氣的,而且也好讓女孩子出去有個地方散散悶,當下就應允了他。不意數(shù)月以來,屢次肇禍。前日又有毆斃營勇的事,兄弟還想設(shè)法成全他,所以請老兄只把兇手管押訊辦,那戲園子暫免發(fā)封。不料越鬧越?jīng)]有王法了,索性慫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兩萬銀子,到上海去搭甚么丹桂班的股份,兄弟因為名譽有礙,就沒有肯答應他。誰知他昨天瞞著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里預備搶險同漕標緝捕經(jīng)費兩項要款,共有二萬多銀子。今天一大早,就竟自不辭而別的去了。還把上房里的男女家人帶了一大半跑去?,F(xiàn)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兒子。你瞧,這樣亂子鬧出來,叫咱們怎樣了?”  我明知他舐犢情深,是決舍不得下毒手辦的,我就故意拿他開開心說:“大帥如果發(fā)下來叫卑職辦,想他們就是有小火輪拖帶,今天晚上也不過在揚州一帶過宿。卑職回衙門,派了全班,再求大帥加幾名衛(wèi)隊,好歹連夜趕了回來,再請大帥示怎樣辦?”漕臺聽了我的話,盡著抹胡子不開口。我又追上頂一句說:“大帥如果發(fā)與卑職辦,目下一刻千金,卑職就要告辭了!”說完這句,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,他望著我說:“慢!慢!慢!老兄請坐,此事如好這樣辦,兄弟早經(jīng)辦了多時了。那幾個戲子咱們沒有甚么護惜,但是有咱們的女孩子在內(nèi),被他們騙已是受了委屈了,若再半路上鬧掉了性命,兄弟并不心疼,只是老妻要同兄弟大過不去,那時倒反難辦了??滔吕闲謥?,務必替兄弟設(shè)個善法,只要將女孩子好好的尋了回來,那二萬多銀子同金珠衣飾,并幾名唆使丫環(huán)兔崽子,都可以不必問?!蔽衣犃怂脑挘欢瞧げ皇娣?,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職辦則已,如果要卑職辦,除卻派差追捕,還要求大帥電飭鎮(zhèn)江關(guān)道,請他那里先行截留,別無他法。后來轉(zhuǎn)念一想,這又何必呢?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,又不是地方上公益,我同他碰個頂子,還有點名望。于是含糊著“是!是!是”,答應下來。“小翁,我們漢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,可有聽見這件事的么?”

      那位書啟老夫子說了許多的工夫,耽誤著一口鴉片煙都沒吃,后來說著說著,呵欠也來了,眼淚也出了。我當時并不會吸鴉片煙,所以不知其中苦況,還纏著他問道:“貴東后來這件事,到底怎樣辦法?同那漕臺的女公子所歡的戲子究意是叫做甚么名字?”他此時任憑我再問,總不開口回答,一連吸了五六筒烏煙,又透了一口氣,摸了個小手巾揩干了眼淚,才對我說道:“噯?。∥覍嵲谑遣荒馨玖?!”我忙問他:“身上覺著甚么痛苦么?他道:“痛苦卻沒有,只是一時癮發(fā)足了,不問你是個甚么要體面的銅頭鐵背人,站在個甚么極規(guī)矩的地方,他都不管。一到了時刻,比外國人還有信實,就得要你出丑,你還不敢同他強一強?!蔽倚Φ溃骸斑@一東西,本來是外國種,所以他同外國人是一般性質(zhì)。那鴉片煙癮是越久越有信實,可惜那些吃他的人,個個都越吃越變的沒有信實了?!蔽艺f了這一句,自知失言,急忙的改說道:“這也看是個甚么人,假如本來是個君子言行不茍的,也不見得就會被幾口輕飄飄的煙改移了性情?!?br>
      誰知他就像并未在意我說話,還在那里過癮。吸了好一會,他才放下煙槍,說道:“后來我們老東也沒有辦,漕臺也沒有再問,那戲園子也由此無人庇護,因打死人的案子發(fā)了封。至于那位女公子所跟的個人,聽見說是個唱花旦的兔子,名字倒還別致,叫做【玉生香】。過后在上海將二萬多銀子用完了,又跑轉(zhuǎn)回來,還訛著漕臺,替那戲子捐了個遇缺先花樣的河南知縣呢!”我道:“這倒還好,索性跑遠點沒有人知道他的根腳,好冒充漕河總督的姑少爺?!闭牵喉氃诩傩鐾嫘?,本屬官場即戲場?! ∫笫拢屹瓜禄胤纸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