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文明小史 第十三回

    作者: 《文明小史》李寶嘉
      卻說武昌府知府當(dāng)時聽了兩造的話,心下思量,萬想不到果真總督大人還要當(dāng)當(dāng),真算得潔己奉公第一等好官了?,F(xiàn)在想要仰承總督的意旨,卻苦了百姓,想幫著百姓,上司面前又難交代,事處兩難,如何是好?想了一回,說道:“也罷!你們幾個暫且在我衙門里等一會兒,我此刻去見兩司,大家商議一個妙法。制臺大人跟前,一定有個交代就是。你們做生意的人,也不好叫你們吃苦。”差官及當(dāng)?shù)淅锶寺犃诉@話,一齊謝過。  武昌府便去先見藩臺,稟明情形。他雖是個首府,乃是制臺第一紅人,藩臺亦很佩服他,所以拿他另眼看待,而且為的又是制臺之事,更沒有不盡心的,便道:“這位制軍實(shí)在清廉得很!有的是公款,無論那里撥萬把銀子送進(jìn)去,不就結(jié)了嗎?何必一定要當(dāng)當(dāng)呢!”武昌府道:“制軍為的不肯挪用公款,所以才去當(dāng)當(dāng)。如今再拿公款給他用,恐怕未必肯改,而且還要找沒味兒?!狈_一聽他話不錯,便道:“現(xiàn)在沒有別法,只好由我們公攤八千銀子送給他老人家去用,要他老人家當(dāng)當(dāng),總難以為情的?!蔽洳溃骸按笕苏f送他,他一定還不要,不得已只好說是大家借給他的。卑府曉得他老人家的脾氣,一定還要寫張借票,這借票一定要收他的,如此他才高興?!狈_道:“銀子先在我這里墊出來,你拿了去,你就去通知臬臺一聲,等明天院上會著,由我領(lǐng)個頭,約齊了大眾,然后湊了歸還?!蔽洳饝?yīng)稱是。藩臺立刻叫人劃了一張八千銀子的銀票,交給了武昌府,然后武昌府又去見臬臺,見過臬臺,然后回衙,傳諭一干人,叫當(dāng)鋪里的朝奉自己回去養(yǎng)傷,各安生理。再吩咐打轎,帶領(lǐng)著差官親兵,抬著衣箱上院交代。  武昌府到得院上,先落官廳,差官督率親兵,抬著箱子,交還上房。這時候制臺大人正在廳上等信,等了半天,不見回來,以為當(dāng)不成功,今年這個年如何過得過去?不時搓手的盤算。猛一抬頭,忽見差官親兵,抬了箱子回來,不覺氣的眼睛里出火,連罵:“沒中用的東西,我叫你辦的什么事,怎么不替我辦就回來了。”差官道:“回大人的話,通城的當(dāng)鋪,標(biāo)下都走遍了,人家都不肯當(dāng)。后來首府叫標(biāo)下不要當(dāng)了。首府現(xiàn)從藩臺那里借了八千銀子送來孝敬大人用,所以標(biāo)下才敢把箱子抬回來的。”制臺道:“胡說!豈有此理!我要他們的孝敬!我那一注錢不好挪用,我為著不用這些錢,所以才去當(dāng)當(dāng)!總怪你不會辦事,怎么又弄得首府知道?”差官聽了,不敢說出毆打朝奉的事,只得一聲不響。制臺又道:“吩咐外頭,今兒如果首府稟見,告訴他說我不見。如果是送銀子來的,叫他帶回去,說我不等著他這錢買米下鍋?!闭f著,巡捕拿了首府的手本上來回話。制臺一見手本,也不問青紅皂白,連連揮手,說:“不見!不見!”巡捕一見如此,只得退了下來,-一告訴了首府。幸虧首府是制臺的門生,平時內(nèi)簽押房是闖慣的,見是如此,只得自己走了進(jìn)來。從下午等到半夜,制臺到簽押房里看公事,碰見了他。他們是見慣了的,也用不著客氣。制臺問他來做什么?武昌府把來意婉婉轉(zhuǎn)轉(zhuǎn)說了一遍。制臺道:“要你們貼錢,是斷斷乎使不得的?!蔽洳溃骸袄蠋煵灰獙賳T貼錢,等老師有錢的時候再還給屬員們就是了。這也不過是救一時之急罷了?!敝婆_想了一會,說道:“既然如此,我得寫張憑據(jù)給你,將來你們也好拿著向我討。”武昌府是曉得老師脾氣的,他既如此說,只得依著他做。一時交割清楚,武昌府自行退去。不在話下。

      且說那湖南安順府的教士,同了孔君明等十幾個人到了武昌,打聽得這位制軍禮賢好士,且能優(yōu)待遠(yuǎn)人,教士等把一干人安頓妥當(dāng),自己便先去拜望洋務(wù)局里幾位老總,托他們先向制臺處代為先容,說有某國教士某人,訂于某日前來拜謁。這洋務(wù)局里的幾位老總,早就受過制臺的囑咐。原來這位制臺大人,最長的是因時制宜,隨機(jī)應(yīng)變,看了這幾年中國的情形,一年一年衰敗下來,漸漸的不及外國強(qiáng)盛,還有些仰仗外國人的地方,因此他就把年輕時的氣焰全行收起,另外換了一副通融辦理的手段,常常同司道們講:“凡辦事情禮讓為主,恭維人家斷乎不會恭維出亂子來的。我們今日的時勢,既然打不過人家,折回來同人家講和,也是勉強(qiáng)的。到了這個地位,還可以自己拿大嗎?你要拿大,請問誰還肯來理你呢?我如今要定一個章程,只要是外國人來求見,無論他是那國人,亦不要問他是做什么事情的,他要見就請他來見,統(tǒng)統(tǒng)由洋務(wù)局先行接待。只要問明白是官是商,倘若是官,通統(tǒng)預(yù)備綠呢大轎,一把紅傘,四個親兵。倘若是商人呢,只要藍(lán)呢四人轎,再有四個親兵把扶轎杠,也就夠了。如果是個大官,或者親王總督之類,應(yīng)該如何接待,如何應(yīng)酬,到那時候再行斟酌。孔圣人說的:能以禮讓為國,便是指明我們現(xiàn)在時勢,對證發(fā)藥,諸公以后須得照此行?!毖髣?wù)局里的幾個道臺,一見總督尚且如此,誰亦犯不著來做難人,便把外國人,一個個都抬上天,亦與他們無涉。單說這番來的是教士,既不是官,又不是商,洋務(wù)局里幾位大人,一概會齊了商量,應(yīng)該拿什么轎子給他坐。一位道:“《孟子》上【士一位】,士即是官,既是官,就應(yīng)得用綠呢大轎?!币粋€道:“教士不過同我們中國教書先生一樣,那里見教書先生統(tǒng)是官的?況且教士在我中國,也有開醫(yī)院的,也有編了書刻了賣的,只好拿他當(dāng)作生意人看待,還是給他藍(lán)呢轎子坐的為是?!薄坑钟袀€人說道:“我們也不管他是官是商,如果是官,我們既不可簡慢他,倘若是商人,亦不必過于遷就他,不如寫封信給領(lǐng)事,請請領(lǐng)事的示,到底應(yīng)該拿什么轎子給他坐?!北娙她R說有理。洋務(wù)局里的翻譯是現(xiàn)成的,立刻拿鉛筆畫了封外國字的信差人送去,并說立候回信。齊巧領(lǐng)事出門赴宴會了,須得晚上方回;這邊教士明天一早就要上院,若等第二天回信,萬來不及。幾位總辦會辦,急得無法,一齊說道:“領(lǐng)事信候不到,不如連夜先上院請個示,最為妥當(dāng)。就是接待錯了,是制臺自己吩咐過的話,也埋怨不到別人。”幾個人商議已定,便留一位在局守候領(lǐng)事回信,一位上院請示。手本上去,說有要事面稟。齊巧制臺晚飯過后,丟掉飯碗,正在那里打磕銃。巡捕官拿了手本,站立一旁,既不敢回,亦不敢退。原來這位制臺,是天生一種異相,精神好的時候,竟其可以十天十夜不合眼,等到?jīng)]事的時候,要是一睡,亦可以三日三夜不醒。一頭看著公事,或者一面吃著飯,以及會著客,他都會睡著了的,只要有事,一驚就醒,倘若沒有事把他驚醒,一定要大動氣的。此刻巡捕拿了手本進(jìn)來,論不定他老人家?guī)讜r才醒,喊又不敢喊,只得站立門內(nèi),等他睡醒再回。誰知他老人家這一睡,雖沒有三天三夜,然而已足足有八個鐘頭。他老睡了八點(diǎn)鐘的時候,巡捕就站了八點(diǎn)鐘的時候,外面那個洋務(wù)局的總辦,也就坐了八點(diǎn)鐘的時候。晚飯沒有吃就上院,一直等到夜半一點(diǎn)鐘,肚子餓了,只得叫當(dāng)差的買了兩個饅頭來充饑。至于那個站睡班的巡捕,吃又沒得吃,坐又沒得坐,實(shí)在可憐。好容易熬到制臺睡醒,又不敢公然上去就回。又等制臺吃了一袋煙,呷了一口茶,等到回過臉的時候,他把手本捏在手中,不用說話,制臺早已瞧見了,便問是誰來見,為的什么事情?巡捕忙回,是洋務(wù)局總辦某道來請示的。制臺到此,方命傳見。及至坐下,照例敘了幾句話。洋務(wù)局老總欠著身子,把日間的事情,面陳了一遍。制臺一面聽他講話,一面搖頭,等他說完,制臺道:“老兄們也過于小心了。為著這一點(diǎn)點(diǎn)事情,都要來問我,我這個兩湖總督,就是生了三頭六臂,也忙不來。教士并無官職,怎么算得是官?又不集股份開公司,也算不得個商人。既然介乎不官不商之間,你們就酌量一個適中的體制接待他。只要比官差點(diǎn),比商又貴重點(diǎn),不就結(jié)了嗎?”

      洋務(wù)局老總聽了這話,賽如翠屏山里的潘老丈:“你不說我還有點(diǎn)明白,你說了我更胡涂!”他此時卻有此等光景。但是怕制臺生氣,又不敢再問,只得辭了出來?;氐骄种校眠@話告訴了幾個同事,大家也沒了主意。后來還虧了一位文案老爺,廣有才學(xué),通達(dá)時宜,居然能領(lǐng)略制臺的意思,分開眾人,挺身而出道:“制軍這句話,卑職倒猜著了八九分。”眾人忙問是何意思?文案老爺?shù)溃骸拔覀儸F(xiàn)在只要替他預(yù)備藍(lán)呢四轎就是了?!北娙说溃骸八{(lán)呢四轎,不是拿他當(dāng)了商人看待嗎?”  文案老爺?shù)溃骸澳銊e性急,我的話還沒有說完,等我說完了再批駁?!北娙擞谑侵坏玫芍劬?,聽他往下講。文案老爺?shù)溃骸稗I是藍(lán)呢轎,轎子跟前加上一把傘,可是商人沒有的。”眾人一齊拍手稱妙,老總更拿他著實(shí)夸獎。一時議定,總辦會辦方各自回私宅而去。

      話分兩頭,再說要見制臺的教士,曉得制臺優(yōu)待遠(yuǎn)人,一切具飭洋務(wù)局預(yù)備,較之在湖南時官民隔閡,華洋齟齬,竟另是一番景象,心中甚是高興。到了次日,尚未起身,辦差的大轎人馬,具已到齊。教士雖穿的中國衣裝,然而只穿便衣,不著靴帽,坐在四人大轎中甚不壯觀。洋務(wù)局的轎夫親兵,是伺候洋人慣了的,倒也并不在意。就是湖北的百姓,也看熟了,路上碰著,亦不以為奇。一霎到了制臺衙門,大吹大擂,開了中門相接。教士進(jìn)去,同制臺拉了拉手,又探了探帽子,分賓敘坐,彼此寒暄了一回,又彼此稱頌了一回。教士便將來意向制臺-一陳明,又道:“目下在此盤桓數(shù)日,就要起身,等把同來的幾個人一齊送到上海,等他們有了生路,我還要回到湖南,將來路過武昌的時候,一定還要來拜見貴總督大人的?!薄 ≈婆_聽了教士的話,想起上月接到湖南巡撫的信,早已曉得永順有此一宗案件。當(dāng)下心上著實(shí)盤算,想這幾個生員明明不是安分之徒,倘是安分之徒,一定不會信從洋教;現(xiàn)在把這幾個人送往上海,上海洋人更多,倘若被他們再沾染些習(xí)氣,將來愈加為害。我外面雖然優(yōu)禮洋人,乃為時事所迫,不得不然,并非有意敬重他們。這班小子后生,正是血?dú)馕炊ǎ煺叱?,近墨者黑,他們此時受了地方官的苦,早將中國官恨如切骨,心中那里還有中國?與其將來走入邪路,一發(fā)而不可收,何如我此時順?biāo)拼?,借了洋人勢力,籠絡(luò)他們,預(yù)弭將來之患,豈不是好?主意打定,便裝做不知,定要教士把永順鬧事情形詳說一遍。教士自然把眾秀才的話,一半有一半無的和盤托出,通統(tǒng)告訴了制臺。制臺登時跺腳捶胸,大罵博知府不置。又說他如此可惡,我此刻就做折子參他。教士聽了制臺的話,看他甚為高興,制臺故意又連連跌足道:“國家平時患無人才,等到有了人才,又被這些不肖官吏任意凌虐,以致為淵驅(qū)魚,為叢驅(qū)爵,想起來真正可恨!我這里用人的地方卻很不少,我想把這幾個人留在湖北,量材器使用,每一個人替他們安置一席,倒也不難。然而我不敢,怕的是謠言太多,內(nèi)而政府,外而同寅,不曉得要排揎我到那步田地?知道的說我是棄瑕錄用,鼓舞人材,不知道的,還說我是通逃藪呢。貴教士請想,你說我敢不敢?”教士起先聽了制臺的話,說要把這幾個人留在湖北予以執(zhí)事,還疑心制臺是騙人的,從來他們做官的人,一直是官官相護(hù),難保不是借此為一網(wǎng)打盡之計(jì),后來見他又有畏讒避譏的意思,不免信以為真,便道:“我要送他們到上海,也并非得已,實(shí)在可憐他們受了地方官的壓力,不但不能自由,而且性命難保,上帝以好生為心,我受了上帝的囑咐,怎么可以見死不救呢?既然貴總督大人能夠免去他們的罪,不來壓制他們,他們都是很有學(xué)問的人,很可以立得事業(yè),等他們出來幫著貴總督辦事,那是再好沒有的了。而且貴總督的名聲格外好,將來傳到我們敝國,也都是欽敬的?!敝婆_道:“貴教士的中國話說得很好,到我們中國有多少年了?”教士道:“來是來的年數(shù)不少了。我初到你們湖南的時候,一句中國話不會講,那時候通湖南,敝國人只有我夫妻兩個,還有一個小孩子。我不會說中國話,我偏要學(xué),我就離開我的家小,另外住到一個中國人家,天天跟著他說,不到半年,就會了一半了?!敝婆_道:“通湖南只有你一個外國人,倒不怕中國人打你?誰肯還來教你說中國話呢?”教士道:“那時候,我身上的銀子帶的很多。貴國的人,只要銀子,有了銀子,他不但肯教我說話,各式事情,都肯告訴我曉得。只要有銀子,諒他祖?zhèn)鞯膲灥兀伎腺u給我蓋房子了。到如今,我樣樣明白,我的銀子也就化的少了?!敝婆_聽了他的話,半天沒有做聲,又歇了一會,說道:“你且在我武昌盤桓幾天,等我斟酌一個安置他們之法,再來關(guān)照?!苯淌柯犝f,又稱謝了幾句,方始告辭而去。

      但不知制軍如何安置這一幫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