醫(yī)界鏡 第十四回

　　卻說第二回書中，曾經(jīng)提及吳春江本籍杭州，是個三品京堂，道光末年，隨父鴻佑，至任云貴總督，年余，云南洞蠻，與苗族勾通寇亂，鴻佑督師征剿，隨剿隨竄，未能掃穴擒渠，后又與川匪結(jié)連，勢愈蔓延，鴻佑卒以力竭捐軀，春江遂留寓滇南，不到三年亦卒。生有一子，名鵬，字云龕，夫人蕭氏，先前在杭時，曾與貿(mào)繼楨尚書夫人莫氏，結(jié)為姊妹。那時候各懷身孕，曾經(jīng)指腹為誓，日后生男生女，聯(lián)為婚姻。自到云南去后，多年不通音信，蕭夫人博通經(jīng)史，尤善于岐黃之術(shù)，云翥七歲通五經(jīng)，九歲能屬文，肌膚瑩然，眉目如畫。蕭夫人撫養(yǎng)教讀，于文字之暇，兼課以醫(yī)書，謂此雖旁門，亦濟世之學(xué)也。今見云翥年已成人，欲使其到杭應(yīng)試，兼到莫夫人處，訪議姻事，更兼滇省偏僻，孤陋寡聞，乃向云翥道：“錢塘，你祖若父之桑梓也，族內(nèi)雖無多人，而此時名師宿儒，多前日門生舊吏，你往一面講學(xué)，一面應(yīng)試，庶幾有成。且杭郡山水奇勝，可以開豁心胸，陶溶情性，我另修書一封，與你帶去，到杭訪到故尚書賈繼楨夫人莫氏，以此投之，議姻事，我自有說，勿妄開動，我已安排行李盤費，差老家人吳福，同你前去，明日即行，一切須要小心在意。”吳生唯唯答應(yīng)，退到書房，私拆其書看時，寫道：懿恭斂衽載拜，奉書于莫太夫人幾前，懿恭闊別十余年，遠隔數(shù)千里，各天一所，杳不相聞，緬想穹只協(xié)相，茵鼎善調(diào)，喜溢門闌，福至閨閣，健羨何可勝言！如懿恭者，既失所天，茍存貞節(jié)，一家長幼，旅居粗安，無足為夫人道。第念先尚書與先夫，誼雖僚友，情則弟兄。妄荷夫人視同姊妹，始因有妊，各發(fā)誓言，夫人嘗舉漢光武、賈復(fù)故事，指妾腹而言曰：“生于耶，我女嫁之；生女耶，我子娶之?！必屎笊窈笃渲裕熳髦?，慶門誕瓦，寒舍得雄，不期遠別天涯，遭家不造，迭遇大敵。妄撫孤課讀，淪跡異鄉(xiāng)，山遙水運，無地相逢。今者幼兒已冠，賢女諒亦及笄，茍未定盟，愿如鳳誓，冒昧貢書，布茲悃欸。仍令此子親赍奉聞，倘到階前，希望顧盼，端聆金諾，拱俟報音，會晤難期，臨緘于化，不具。

　　吳生讀罷，不勝欣喜。明日拜別母親，帶了吳福動身。路途之上，不免饑餐渴飲，晝行夜宿，旱路雇車，水路搭船，不到兩月，到了杭州。居于北關(guān)內(nèi)祖遺舊宅，住了幾天。一日早饌罷，辰牌前后，帶了些銀子出門，在城內(nèi)游訪先人親友之家，不料兵燹之后，故舊無一存者，悵悵而行，不覺走出涌金門，到了西湖邊上，只見車馬喧哄，應(yīng)歌盈耳，湖山佳麗，清景滿前，觀之不足。行至湖旁綠楊樹邊，一座小酒樓前，走上樓去一看，甚覺清雅，揀個清凈座位坐下，堂倌送上一壺紹興酒，幾碟嫩雞釀鴨魚肉之類，獨自一個，淺斟細酌。酒到半酣，觸起心事，隨口占了一闋滿庭芳，問酒保討過筆硯，乘著酒興，磨得墨濃，蘸得筆飽，去那白粉壁上寫道：天下雄藩，浙江名郡，自來惟說錢塘。山清水秀，人物異尋常。多少來門甲第，鬧叢里爭拂絲簧。少年客謾攜綠紛，到處鼓求凰。徘徊應(yīng)自笑，功名未就，紅葉誰將？且不須惆悵，柳嫩花芳。聞道藍橋路近，愿今生一飲瓊漿。那時節(jié)云英覷了。

　　歡喜殺裴航?！　巧鷮懥T，又歌吟了一回，甚覺得意，忽見后面走出來一個半老婦人，衣裳楚楚，舉止大雅，走到壁間看過，又涌了一遍，說道：“這首詞雖佳，尚欠娬媚，歐蘇秦黃，殆不如是?！?br>
　　生聽得大驚，忙起立拱手問道：“夫人諒必精于此道，大家風范，斷非小家碧玉，請問瑤臺何處，為何恰在這里？”那婦人聽得，嘆了一口氣說道：“妾之來歷，一言難荊妾本是某顯宦之側(cè)室，自遭粵匪之難，全家潰散，妾轉(zhuǎn)徙遷離，流落在此，后來嫁與商人邊氏為妻，在這里開個小小酒樓，已經(jīng)多年。家主來往蘇杭作客，常不在家，妾生平酷好詞章音律，方才妾在后面，聽得郎君高吟，知是風雅之士，觸動舊好，故來一看，果見佳作，非同凡響，敢問閥閱，尊姓大名？”生將祖父來歷如何，自己到杭如何，現(xiàn)在要訪賈尚書夫人，家母有要信相投，未知住在那里－一道來。邊氏道；“莫非要尋莫夫人么？他家即在這里不遠，夫人與妾是莫逆之交，郎君如要訪他，妾當為之先容，明日引導(dǎo)即君同去可也。”生又問道：“賈尚書棄世數(shù)年，現(xiàn)在家內(nèi)生計若何？多少人口？”邊氏道：“尚書有一子，名群，號云昭，尚幼；一女名娉娉，號云華，那云華小姐，莫夫人夢孔雀銜牡丹花嵮懷中而生，若講他的姿色，有如桃花之映春山，講他的態(tài)度，有如流云之迎曉霞，填詞度曲，李易安難繼后塵，織錦繡圖，蘇若蘭敢云獨步。莫夫人鐘愛特甚，常請妾到他家去講學(xué)，現(xiàn)今學(xué)成，妾自愧不及他了。且夫人夙興夜寐，治產(chǎn)有方，珠履玳瑁，不減昔時之豐盛，鐘鳴鼎食，猶然昔日之繁華哩?！眳巧犃诉吺弦环f話，曉得所說的云華小姐，必是母親說過的指腹為誓之人了，心內(nèi)暗暗歡喜，即與邊氏說明住處，欲付酒錢，邊氏一定不受，遂拜別歸家。邊氏因月余本到莫夫人家，正要去走走，適莫夫人患病沉重，云華小姐打發(fā)轎子來接，即乘轎而去。

　　且說莫夫人患了濕溫癥，杭城一般郎中先生，不懂濕溫的治法，不是用涼藥清熱，便是用清補養(yǎng)陰，吃到舌色灰滯，惡心胸悶，痰多欲喘。邊氏到了莫夫人房中，正見有一個即中，名穆逢時，在桌子上開方子，開的是參麥散，這人是杭城最行時的老名醫(yī)，邊氏等他出去，然后走近莫夫人牀邊，問過了病情，即說及吳生一事，莫夫人握著邊氏的手說道：“你何不早來告訴，我時常想念他母子呢，他住在那里？來得幾時了？”　　邊氏道?！胺讲旁谖揖茦巧铣跃祁}詞，我問起來，方知道的，現(xiàn)住在北關(guān)內(nèi)舊宅?！蹦蛉思磦髅屉鴼g打發(fā)轎子，去接吳生來。不多時，吳生來到，進門有二青衣引進去，曲曲折折。

　　走到夫人房內(nèi)。吳生就牀前請過安，看見夫人病得沉重，不好多言，即到牀前坐下，將脈診視，細細詢問一番。莫夫人略問生些家常，及母親安否，即覺氣急，邊氏從旁說道：“從前的先生方子，都拿出來看看?！眳巧豢催^，又看到霍逢時之方，搖頭道：“吃壞了，小生粗知醫(yī)理，這病是濕溫癥，與這些方子，正是相反，若初起用三仁湯加減，早已好了。不料本地這些名醫(yī)，竟如此沒有見識，小生不揣冒昧，作毛遂自薦，開一個方子，眼下去自然會松。”即開了一劑溫膽湯，那瞿姓的方子，已經(jīng)服下，當夜接服吳生的方藥。生即歸去，明日吃過朝飯，生又到賈宅去，問過病情好些，走到書房，見瞿逢時巍然上坐，戴了金絲邊眼鏡，手上金鋼鉆戒指，見生走進，略將頭一顛，目已上視，旁若無人。開罷方子，猝然問道：“昨日的溫膽湯，是你開的么？被你的只實吃壞了。幸虧我洋參麥冬支住，所以今日有點起色，否則早要虛脫了?！眳巧溃骸皬暮我姷?？”瞿逢時道：“這病氣虛已極，且老年人更不可用只實破氣，若非洋參麥冬，有不虛脫么？”生道：“氣虛固不可用只實，至于年紀老少，可用不可用，本草經(jīng)載在何處？

　　且這病舌苔灰滯，濕痰壅塞上焦，勢將變喘，與虛脫正是反面，只實安見得不可用？”逢時道：“病人又無食積，何可用只實？”

　　生道：“只實豈專為治食積而設(shè)么？若治食積，當與檳榔同用，今我與竹茹同用，正可泄熱化痰，有何不可？若你之洋參麥冬，豈舌苔灰滯，痰氣彌漫者可用，與砒鴆何異？我本意同你相商，原來你毫無見識，與你空論，亦是無益，你看這病不服你的洋參麥冬，明日將變那等樣子?！狈陼r道：“必至虛脫?！鄙溃骸皵嗖惶撁摚业矫魅湛戳藰幼?，再和你理會?！狈陼r見生滔滔辯駁，自己實無本領(lǐng)，內(nèi)已自慚，支吾了兩句，就回去了。

　　當夜又服一劑加減溫膽場，明日氣平熱減，瞿逢時探知，好不慚愧。生又合三仁加省頭草之類，病遂全愈，即能吃粥?！　?shù)日之間，已能起身。即請生到內(nèi)堂談心，莫夫人道：“從前記得與郎君母親別時，郎君尚在襁褓，不料今已長得這般好模樣，且醫(yī)道又得了你母親傳授，實可欽佩。你母親合家都好么？”生答道：“都托賴無恙。”夫人與生道：“從前的景象，－一如在目前?！钡惶崞鹬父故臒熤f，生乃取出母親的書信投呈，莫夫人拆封看罷，納之袖中，亦不做聲。少頃，一童子出來，相貌娟娟秀好，夫人道：“孩兒來拜哥哥?！蹦峭蛹醋髁艘粋€揖，生答揖，夫人道：“小孩兒也當教訓(xùn)他，何必還禮?！庇窒蚴膛镔浀溃骸敖墟虫吵鰜??！辈灰粫?，兩個丫環(huán)，擁了一個女子，從繡慢里面冉冉而出。夫人命向生拜揖，生不好意思，立起要避，夫人道：“無妨?！毙∨畠烘虫硵狂湃f福后，退立于夫人座右，生竊現(xiàn)娉貌，真有傾國之色，雖古之西施洛神諒也不過這樣。不覺神魂飛越，心馳色動，恐怕被夫人看出，即起身向夫人辭出，夫人一手挽住道：“先尚書與分尊京堂，猶如骨肉，尊堂老夫人，視老身如親生姊妹，自從二父云亡，兩家闊別，魚沉雁音，音耗不聞，本謂此生無復(fù)再見，不料余年得見英姿，老懷喜慰，何可勝言！郎君乃竟要即去么？”生乃重復(fù)坐下，不復(fù)動身。夫人向秋蟾道：“郎君來已數(shù)日，因我病在牀，未曾略敘杯酒，快教廚房辦酒席來。”秋蟾答應(yīng)出去，不多時，搬出酒席，水陸畢陳。夫人先舉杯奉生，生拜而受飲。夫人又教娉娉把盞，娉娉舉杯至生前，生要熟視之，假推不敢先飲，夫人向娉娉道：“郎君年長于你，自今以后，既是通家，當為姊妹，你當跪進杯與哥哥?！辨虫乘旃蛳?，生忙按娉杯，一飲而荊娉娉收杯至夫人前，瀝余酒于桌上道：“哥哥飲未盡，當更酌一杯?！狈蛉诵Φ溃骸安艦樾置茫沌娪褠壑椋阍賱窀绺鐜妆褪橇?。”娉娉又執(zhí)盞相勸，生此時美色在前，美酒人肚，幾乎情不自禁，直到盡歡乃罷。夫人向生道：“從今以后，即君不必再歸舊宅，索性教吳福將行李盡搬過來，只在寒舍住下。”云翥大喜，當面拜謝。夫人即差家仆膝歡去搬了行李，帶吳福一同來到宅里住下。又差蒼頭宜童領(lǐng)云翥到前堂外東廂房歇宿。生來到廂房，但見屏端帳褥，書幾盥盆，筆硯琴棋，無一不備。自己行李，亦在其內(nèi)。生既得安居，復(fù)遇絕色佳人，且驚且喜，到夜睡不著，因起賦風入松一詞，書于粉壁之上：碧城十二瞰湖邊，山水更清妍。此邦自古繁華地，風光好，終日歌弦。蘇小宅邊桃李，坡公堤上人煙。紛窗羅幔鎖嬋娟，咫尺遠如天。紅娘不寄張生信，西廂事只恐浪傳。怎及青銅明鏡，鑄來便得團圓。

　　是夜，娉娉歸到臥房，一心想著吳生，深為屬意。因喚侍女朱櫻問道：“吳兄不知已臥否？”櫻道：“我勿曉得?！辨车溃骸澳愕綎|房去私下瞧瞧著?！睓阉鞚摰綎|房去窺視，有好些時候，回到娉處報道：“郎君在燭下吟詠，觀他的神情，像有所思念的樣子，既而拿筆寫數(shù)行于壁上，妾細細窺視，默念數(shù)退而還，乃風入松一闋也，念給小姐聽聽?！彼鞂⒃~－一背誦出來，娉娉乃取出雙鴛霞箋，隨筆和其韻，頃刻而成，封在函內(nèi)，對櫻說道；“明早你奉湯與郎君洗面的時候，拿這函送與他。”櫻答應(yīng)，即放在袋內(nèi)。

　　次日天明，送洗面湯去，等生洗漱罷，櫻遂將函獻上道：“娉小娘致意即君，有書詞奉達。”生忙取而讀之，乃和所賦壁間詞也，寫道：玉人來自漢江邊，才貌及春妍。天教吩咐風流態(tài)，好才調(diào)，會管弦。文采胸中星斗，調(diào)華筆底云煙。藍田新產(chǎn)璧娟娟，日暖絢晴天。廣寒宮闊應(yīng)須到，霓裳曲一笑親傳。好向嫦娥借向，冰輪怎不教圓。

　　生讀之數(shù)遍，不忍釋手，暗喜娉之愛我實深也。遂珍藏于書箱中，方要細細詢問，不料莫夫人已差宜童來喚道：“太太請少爺去有話說。”生即跟宜童進去，莫夫人見生來，起立說道：“郎君奉了你母親之命，來到這里游學(xué)，不可虛度光陰。

　　這里有一個何先生，從他的門生，常數(shù)十人，郎君如從他游學(xué)，必有進益。那些贄禮束修，我已預(yù)備。何先生處，我已托人說定，只今日吃過早飯，就請進去。”生自從見過娉娉，萬念俱灰，晝夜惟云華是念。不料夫人竟要使他去就學(xué)，又不得不應(yīng)承，答道：“如此，深感栽培之恩，小生即今就到那邊去。”

　　吃過早飯，夫人差滕歡送生到何先生學(xué)堂去，然生念頭終在娉娉，去過數(shù)日之后，亦不天天去了。因想到夫人雖見親愛，而何以絕口不提姻事，反使我與娉娉認為兄妹，著實可疑，又不好意思，去問個緣故。乃暗地里到伍相祠去祈夢，夜闌，夢神贈以兩句詩道：灑雪堂中人再世，月中方得見嫦娥。醒后不解其故，一日偶同朋友出去逛西湖，娉娉打聽生不在房內(nèi)，同了傳女蘭苕，走到東房，向書桌上遍翻簡犢，翻出一冊《嬌紅記》，笑向蘭苕道?！案绺缈催@等書，豈不要壞了心術(shù)么？”即拿筆蘸墨，戲題絕句兩首，寫在臥屏之上道：凈幾明窗絕點塵，圣賢長日與相親。

　　文房瀟灑無余物，惟有牙簽伴玉人。

　　花柳芳菲二月時，名園剩有牡丹枝。

　　風流杜牧還知否，莫遣尋春去較遲。　　題罷歸房，到晚上生歸家，見屏上詩句，認得是娉筆跡，懊悔出去，不得相見，乃和其韻，用趙松雪體，寫楷書于花箋以答之，詩云：冰肌玉骨出風塵，隔水盈盈不可親。

　　留下數(shù)聯(lián)珠與玉，憑將吩咐有情人。

　　小桃才到試花時，不放深紅便滿枝。

　　只為易開還易謝，東君有意故教遲?！　∩鷮懥T，無便寄去，正躊躇間，忽見傳女春鴻，冉冉而來，笑向生道：“少爺回來了么？太太聽得少爺去逛西湖，搭朋友酒食逍遙，恐為酒困，打發(fā)我拿武夷小龍團茶來，與少爺醒醒酒?！鄙笙玻Χ又?。右手接杯，左手握住鴻手笑道：“娉娉既認我為兄，你何妨?xí)簽槲覌D?！兵櫺Χ淮?，生又道：“東園桃李，片時春光，有何妨礙?！兵櫞盒囊褎?，遂與之呷。

　　歡罷，向鴻道：“我有一信，煩你代與娉娉，能為我拿去么？”

　　鴻答道：“敢不承命?！奔慈×撕喓?，走到娉房給之，娉即放于懷內(nèi)，囑鴻道：“勿與母親說知?！兵櫞饝?yīng)曉得，娉即拆出讀過，嘆道：“清楚流麗，類哥哥之為人也?！贝藭r娉娉與生兩心相照，兩情相愛，恨不合并一處，愿天與有情人成了眷屬。

　　無奈限于禮節(jié)，不能自由。正是：身無彩鳳雙飛翼，心有靈犀一點通。再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