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三刻拍案驚奇 第十二回坐懷能不亂秉正自無偏

    作者: 《三刻拍案驚奇》夢覺道人
      《易》著如蘭,《詩》詠鳥鳴。滌瑕成徵媺,厥唯友生。貧賤相恤,富貴勿失。勢移心貞,跡遐情密。淡疑水而固疑潦,斯不愧五倫之一。

      《朋友箴》

      當初劉孝標曾做《廣絕交論》,著實說友道的薄:財盡交疏,勢移交斷;見利相爭,見危相棄;忽然相與,可聽刎頸,一到要緊處,便只顧了自己。就如我朝閹宦李廣得寵,交結(jié)的便傳奉與官。有兩個好朋友,平日以道學自勵的。談及李廣得寵之事,一個道:“豈有向閹奴屈膝之理?”到次日,這個朋友背了他去見時,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時了,此是趨利。就是上年逆黨用事時,攻擊楊、左的,內(nèi)中偏有楊、左知交;彈射崔、魏的,內(nèi)中偏有崔、魏知已。此豈故意要害人?不過要避一時之害。不知這些人原也不堪為友的。友他的也就是沒眼珠,不識人的人。若是我,要友他,畢竟要信得他過。似古時范張,千里不忘雞黍之約;似今時王鳳洲與楊焦山,不避利害,托妻寄子。我一為人友,也要似古時龐德公與司馬徽,彼此通家,不知誰客誰主;似今時馬士權(quán)待徐有貞,受刑瀕死,不肯妄招。到后來徐有貞在獄時,許他結(jié)親,出獄悔了,他全不介意。這才不愧朋友。若說一個因友及友,不肯負托,彼此相報,這也是不多見的人。  如今卻說一個人,我朝監(jiān)生,姓秦名翥,字鳳儀,湖廣嘉魚人氏。早年喪母,隨父在京做個上林苑監(jiān)副,便做京官子弟納了監(jiān)在北京。后邊丁憂回家,定了個梅氏,尚未做親。及至服滿,又值鄉(xiāng)試,他道待鄉(xiāng)試回來畢姻。帶了一個家人,叫做秦淮,一個小廝叫做秦京,收拾了行李,討了一只船,自長江而下。只見:

      水連天去白,山夾岸來青,

      葦浦喧風葉,漁舲聚晚星?! ∫宦穪?,不一日,已到揚州。秦鳳儀想起有一個朋友,姓石,名可礪,字不磷,便要去訪他。不知這石不磷也是嘉魚人,做人高華倜儻,有膽氣,多至誠,與人然諾不侵。少年也弄八股頭做文字,累舉不第,道:“大丈夫怎么隨這幾個銅臭小兒,今日拜門生,明日討薦書,博這虛名?!本推擦藭鲂┕盼脑姼?,彈琴、擊劍,寫字、繪畫。卻不肯學這些假山人、假墨客,一味奴顏婢膝的捧粗腿,呵大卵胞;求薦書,東走西奔;鉆管家,如兄若弟。只因他有了才,又有俠氣,縉紳都與他相交,常往來兩京。此時僑寓在揚州城磚街上。

      秦鳳儀到鈔關(guān)邊停了船。叫秦淮看船,帶了秦京,拿了些湖廣土儀:細篦、蓮肉、湘簟、鱘鰉魚鲊之類,一路來訪石不磷。

      卻也有人曉得他,偶然得個人,說了住處。尋來,湊巧石不磷在家?! ?shù)間廳事,幾株花木,雖無車馬盈門,卻也有求詩的、乞畫的、拜訪的高朋滿座。一見鳳儀,兩個是至交,好生歡喜。忙送了這些人,延入書齋留飯。問些故鄉(xiāng)風景,平日知交,并鳳儀向來起居。隨即置了酒,攜妓同游梅花嶺?! ”P桓半晌。秦鳳儀別了要下船。石不磷道:“故人難得相遇,便在此頑耍數(shù)日何妨?”

      秦鳳儀道:“怕舟子不能擔待。”

      只見石不磷停了一會,便想些什么道:“這等,明日兄且為我暫住半晌,小弟還有事相托?!薄 ▲P儀道:“拱候。”

      次日,船家催開船,鳳儀道:“有事,且慢。”

      將次早飯時,石不磷卻自坐了一乘轎,又隨著一乘轎,家人挑了些箱籠行李之類,來到船邊。恰是石不磷和一個二八女子。這女子生得:  花疑嬌艷柳疑柔,一段輕盈壓莫愁。

      斜倚蓬窗漫流盼,卻如范蠡五湖游?! ∠铝舜?,叫女子見了秦鳳儀,就在側(cè)邊坐了。石不磷道:“這女子不是別人,就是敝友竇主事所娶之妾。揚州地方人家都養(yǎng)‘瘦馬’。不論大家小戶,都養(yǎng)幾個女子,教她吹彈歌舞,索人高價。故此娶妾的都在這里討人。尋個媒媽子,帶了五、七百開元錢,封做茶錢,各家女子出來相見,已自見了她舉動、身材、眉眼,都是一目可了的。那媒媽子又掀她唇,等人看她牙齒;卷她袖,等人看她手指;挈起裙子,看了腳;臨了又問她年紀,女子答應(yīng)一聲,聽她聲音。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。客冬在北京,過臨清,有個在京相與的內(nèi)鄉(xiāng)竇主事,他管臨清鈔關(guān),托我此處娶妾。小弟為他娶了此女,但無人帶去,擔延許久,只道小弟負托。如今賢弟去,正從臨清過,可為小弟帶一帶去?!?br>
      秦鳳儀聽了,半日做不得聲。心里想道:“她是寡女,我是孤男,點點船中,怎么容得?況此去路程二千里,日月頗久,恐生嫌疑?”正在應(yīng)不得、推不得時節(jié),只見石不磷變色道:“此女就是賢弟用了,不過百金,怎么遲疑?”取出一封與竇主事書,放在桌上,他自登岸去了。

      一葉新紅托便航,雨云為寄楚襄王,

      知君固是柳下惠,白璧應(yīng)完入趙邦?! ∵@時秦鳳儀要推不能,卻把一個濕布衫穿在身上,好生難過。就在中艙另鋪下一個鋪與她歇宿,自己也就在那邊一張桌兒上焚香讀書。那女子始初來也嬌羞不安,在船兩日,一隙之地,日夕在面前,也怕不得許多羞,倒也來傳茶送水,服侍秦鳳儀。鳳儀好生不過意?! ⌒胁贿^一二日,早是高郵湖。這地方有俗語道:“高郵湖,蚊子大如鵝?!焙渡嫌幸蛔督顝R。這廟中神道是一個女子,生前姑、嫂同行避難,借宿商人船中。夜間蚊子多,其嫂就宿在商人帳中,其姑不肯。不期蚊子來得多,自晚打撲到五鼓。身子弱,弄得筋骨都露,死在舟中。后人憐她節(jié)義,為她立廟,就名“露筋娘娘”?! ∏伉P儀到這地方,正值七月天氣。一晚,船外蚊子飛得如霧,響得似雷,船里邊磕頭撞腦都是。秦鳳儀有一頂紗帳,趕了數(shù)次,也不能盡絕。那女子來船慌促,石不磷不曾為她做得帳子,如何睡得?鳳儀睡了,聽她打撲再不停手,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。恐怕難為了她,叫她床中來宿。女子初時也作腔,后邊只得和衣來睡在腳后。那家僮聽得,道:“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過了。這女兒子落了靛缸,也脫不得白了?!钡乖谀抢锾嬷魅丝旎?,替女子擔憂。

      似此同眠宿起,到長淮,入清河,過呂梁洪,向閘河,已去了許多日子。

      來到臨清,只見秦鳳儀寫了個名帖,叫小廝拿了石不磷這封書,來見竇主事。小廝把書捏捏道:“只怕不是原封了?!?br>
      到了衙門,伺候了半晌,請相見。見了,送上石不磷這封書,留茶,問下處,說在船中?! 「]主事就來回拜。看見是只小舟,道:“先生寶眷也在舟中么?”

      秦鳳儀道:“學生只一主一仆,沒有家眷?!敝灰娔侵魇履樕蛔?,吃了一盅茶就回。

      坐在川堂,好生不快,心里想道:“這石不磷好沒來由!這等一個標致后生,又沒家眷,又千余里路,月余日子,你保得他兩個沒事么?”也不送下程請酒,只是悶坐,到晚想起:“石不磷既為我娶來,沒個不收的理?!狈愿廊∫怀宿I到水次抬這女子。這女子別時甚不勝情,把秦鳳儀謝了上轎。

      到衙,那主事一看,果然是個絕色。又看她舉止都帶女子之態(tài),冷笑道:“我不信。”便收拾臥房安下,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。

      夜間一試,只見輕風乍觸,落紅亂飛,春意方酣,嬌鶯哀囀。那竇主事好不快活!

      又想道:“天下有這樣人?似我老竇見了這女子,也就不能禁持。他卻月余竟不動念,真是圣人了?!辈辉鸫玻惴愿?,叫:“秦相公處送雙下程一副,下請書:午間衙中一敘?!?br>
      這邊家人見竇主事怠慢,道:“我說想有些老成,竇爺怪了?!碧烀鳎伉P儀也催開船。

      家人又道:“再消停,竇爺不喜歡,或者小奶奶還記念相公?!?br>
      正開船不上一里,只見后邊一只小船飛趕來,道:“竇爺請秦相公!”趕上送了下程。

      秦鳳儀不肯轉(zhuǎn)去,差人死不肯放,只得轉(zhuǎn)去?! ∠嘁姇r,竇主事好生感謝,道:“學生有眼不識先生,今之柳下惠了。學生即寫書謝石不磷,備道足下不辜所托。就是足下此行,必定連捷。學生曾記敝鄉(xiāng)有一節(jié)事:一個秀才探親,泊船渭河。夜間岸上火起,一女子赤身奔來,這秀才便把被與她擁了。過了一夜回去。后來在場中,有一個同號秀才做成文字,突然病發(fā),道:‘可惜了這幾篇中得的文字,用不著?!古c了這秀才。揭曉時,這秀才竟高中了。那做文字的秀才來拜,道:‘生平在文字上極忌刻,便一個字不肯與人看。那日竟欣然與了足下。雖是足下該中,或者還有陰德?!偃龁査桥e人道:‘曾記前歲泊船渭河,有一女因失火,赤身奔我,我不敢有一毫輕薄,護至曉送還,或者是此事。’那秀才便走下來,作上兩個揖道:‘足下該中,該中!便學生效勞也是應(yīng)該的。前日女子,正是房下。當日房下道及,學生不信天下有這好人,今日卻得相報?!詫W生想起來,先生與小妾同舟月余,纖毫不染,絕勝那孝廉。但學生不知何以為報耳!”隨著妾出來拜謝,送兩名水手作贐禮。鳳儀堅辭。

      竇主事道:“聊備京邸薪水,不必固辭?!庇智叵喙芗?,也賞銀二兩。自寫書謝不磷去了。正是:

      臨岐一諾重千金,肯眷紅顏負寸心。

      笑殺豫章殷傲士,尺書猶自付浮沉?! ∏伉P儀到京,恰值司成考試,取了前列。在西山習靜了幾時,一體入場。他是監(jiān)生,這“皿字號”中,除向已撥歷掛選,這是只望小就,無意中式的。又有民間俊秀,裝體面應(yīng)名,雖然進場,寫來不成文字的。還有怕遞白卷被貼出,買了管貢院人,整整在土地廟里坐一日一夜的。實落可中的也不多,秦鳳儀便中了個經(jīng)魁。順天府中吃了鹿鳴宴。離家遠,也不回去了,仍舊在西山里習靜。

      恰好竇主事回京轉(zhuǎn)了員外,不時送薪米。到得春試時,又中了進士。竇主事授他秘訣道:“卷子有差失,不便御覽??蓭Шs俟沁M去,遇差錯可以擦去。又‘皇帝陛下’四字,畢竟要在幅中,可以合式。”秦鳳儀用這法,果然得了二甲賜進士出身。

      未及選官,因與同鄉(xiāng)李天祥進士、同年鄰智吉士交往,彼此□(都)上疏論時政,道:“進君子,退小人,清政本,開言路”,觸忤了內(nèi)閣。票本道:“秦鳳儀與李天祥俱授繁劇衙門縣丞,使老成歷練?!崩舨砍兄?。天祥授陜西咸寧縣縣丞,鳳儀授廣西融縣縣丞。鳳儀也便辭了朝,別了竇員外。

      竇員外著實安慰一番道:“煙瘴之地,好自保重。暫時外遷,畢竟升轉(zhuǎn)。年少仕路正長,不可介意?!庇譃樗懥艘粡埧焙希土诵┒Y。

      一路出來,路經(jīng)揚州,秦鳳儀又去見了石不磷。石不磷道:“賢弟好操守!不惟于賢弟行撿無玷,抑且于小弟體面有光。當賢弟沉吟時,已料賢弟必能終托。”因問他左遷之故,鳳儀備道其事。

      石不磷道:“賢弟,官不論大小,好歹,總之要為國家干一番事。如今二衙不過是水利、清軍、管糧三事。若是水利,每年在農(nóng)工歇時,督率流通堤防,使旱時有得車來,水時有得泄去,使不至饑荒,是為民,也是為國。清軍,為國家足軍伍,也不要擾害無辜。管糧,不要縱歇家包納,科斂小民,不要縱斗斛、踢斛、淋尖,魚肉納戶;及時起解,為國也要為民。如今謫官還要做前任模樣,倨傲的討差回家,或是輕侮同列;懶惰的尋山問水,不理政事;不肖的謀差謀印,恣意擾民。這須不是索位而行的事。賢弟莫作腐話看?!币蛩退诮?、焦兩山登眺了兩日。

      不磷見柳州在蠻煙瘴雨中,怕他不堪,路上還恐有險阻,要同他到任。秦鳳儀道:“小弟浮名所使,兄何苦受此奔涉?”不磷不聽,陪他到家,做了親。相幫他雇了一只大船赴任。

      行了幾日,正過洞庭,兩個坐在船上,縱酒狂歌。只見上流飛也似一只船來,水手一齊失色道:“不好了,賊船來了!”石不磷便擎刀在手。那船已是傍將過來,一撓鉤早搭在船上,一個人便跳過船來。那石不磷手快,一刀砍斷撓鉤。這邊順風,那邊順水,已離了半里多路。這強盜已是慌張了,石不磷卻又一刀剁去。此人一閃,不覺跌入艙中。石不磷舉刀便劈,秦鳳儀說道:“不可,不可!這些人盡有迫于饑寒,不得已為盜的,況且他也不曾劫我,何必殺他。”

      石不磷道:“只恐我們到他手里,他不肯留我?!北惴鏊饋恚灰娺@人呵:

      闊額突然如豹,疏眸炯炯如星。

      胡須一部似鋼針,啟口聲同雷震?! 〔o一毫懼怯。秦鳳儀道:“好一個好漢!快取酒與他壓驚?!?br>
      秦淮道:“這是謝大王不殺恩了?!背跃茣r,只見他狼吞虎嚼,也沒有一毫羞恥。

      秦鳳儀道:“我看兄儀度應(yīng)非常人。但思兄在此胡行,不知殺了多少人,使人妻號子哭。若使方才兄一失手,恐兄妻子亦復如此,兄何不改之?!薄 ∧侨说溃骸拔覐V西熟苗。每年夏秋之交,畢竟出來劫掠。今承吩咐,便當改行?!薄 ≌嬀茣r,船上人又喊道:“賊又來了!”卻是賊船道賊首被殺,齊來報仇。四櫓八槳,飛似趕來。

      將近船,那人道:“不得無禮!”這干人只把船傍攏來,都不動手。這人便揮手向秦鳳儀、石不磷謝了,一躍而過,其船依舊箭般去了。

      石不磷道:“饒人不是癡。若方才砍了他,如今一船也畢竟遭害,還是鳳儀遠見?!?br>
      鳳儀道:“偶然一哀憐他,也不曾慮到此事?!?br>
      行了許久,到了湘潭。那邊也打發(fā)幾個人、一只船來迎接。石不磷便要辭回,秦鳳儀定要他到任上。不一日,到了任,只見景色甚是蕭條。去謁上司,有的重他一個新進士;有的道他才得進步就上本,是個狂生,不理他;還有的道他觸忤內(nèi)閣,遠選來的,要得奉承內(nèi)閣,還凌轢他。

      一個衙宇一發(fā)齊整,但見:  爛柱巧鑲墨板,頹椽強飾紅檐。破地平東缺西宇,舊軟門前拼后補。穿堂巴斗大,紙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條;私室廟堂般,朽竹笆每行擱瓦兒幾片。古桌半存漆,舊床無復紅。壁欹難礙月,門缺不關(guān)風。

      還有一班衙役更好氣象:

      門子須如戟,皂隸背似弓。管門的向斜陽捉虱,買辦的沿路尋蔥。衣穿帽破步龍鐘,一似卑田院中都統(tǒng)。

      每日也甚興頭:

      立堂的,一庭青草;吆喝的,兩部鳴蛙。告狀,有幾個噪空庭烏雀嘴喳喳;跪拜,有一只騎出入搖鈴餓馬。

      秦鳳儀看了這光景,與石不磷倒也好笑,做下一首詩,送石不磷看,道:

      青青草色映簾浮,宦舍無人也自幽。

      應(yīng)笑儒生有寒相,一庭光景冷于秋。

      石不磷也作一首:

      堪笑浮生似寄郵,漫將凄冷惱心頭,

      相攜且看愚溪水,傲殺當年柳柳州。

      不數(shù)日,石不磷是個豪爽的人,看這衙齋冷落,又且拘局得緊,不能歌笑,竟辭秦鳳儀去了。鳳儀已自不堪,更撞柳州府缺堂官。一個署印二府,是個舉人,是內(nèi)閣同鄉(xiāng)。他看報曉得鳳儀是觸突時相選來的,意思要借他獻個勤勞兒,苦死去騰倒他。委他去采辦大木,到象山、烏蠻山各處。

      這山俱是人跡罕到處所,里邊蚺蛇大有數(shù)圍,長有數(shù)十丈,虎、豹、猿、猱,無件不有。被秦鳳儀一火燒得飛走,也只數(shù)月,了了這差。他又還憎嫌他糜費,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,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糧未完,著他到峒征收。這些苗子有兩種:一種生苗,一種熟苗。生苗是不納糧當差的。熟苗是納糧當差的,只是貪財好殺,卻是一般。

      衙門里人接著這差委的牌,各人都吃一驚道:“這所在沒錢賺,還要賠性命,這所在哪個去?”你告假,我托病,都躲了。只有幾個吃點定了,推不去的,共四個皂隸,一個馬夫,一個傘夫,一個書手,一個門子。

      出得城,一個書手不見了。將次到山邊,一個傘夫把傘“撲”地甩在地下,裝肚疼再不起來,只得由門子打傘。□□□□(那開路的)皂隸又躲了。沒奈何□□□□□□(自帶了韁,叫)馬夫喝道?!酢酢酢酢#情T子道):“老虎來了!”喊了一聲,□□□□□(兩個又躲了)魆靜。秦鳳儀□□(看了)又好惱,又好笑,落落脫脫正信著馬走去。那山且是險峻:

      谷暗不容日,山高常接云。

      石橫紆馬足,流瀑濕人巾。

      秦鳳儀正沒擺撥時,只聽得竹篠里簌簌響,鉆出兩個人來。秦鳳儀道:“你是靈巖峒熟苗么?我是你父母官。你快來與我控馬,引我峒里去?!边@苗子看了不動?! ∏伉P儀道:“我是催你糧的,你快同我走?!敝灰娺@苗子便也為他帶了馬進去。過了幾個山頭,漸有人家。竹籬茅舍,也成村景。走出些人來,言語侏[亻離],身上穿件雜色彩衣,腰緊一方布,后邊垂一條,似狗尾一般。女人叫夫娘,穿紅著綠,耳帶金環(huán),也有顏色。

      見這兩個人為他牽馬,道:“是你爺娘來?”  這兩個回道:“道是咱們父母官?!?br>
      一路引去,聽得人紛紛道:“頭目來了!”卻是一個苗頭走來。

      看了秦鳳儀便拜道:“恩人怎到這個所在來?”鳳儀一看,正是船上不殺他的強盜。

      秦鳳儀跳下馬道:“我在此做了個融縣縣丞。府官委我來催糧?!?br>
      這苗目道:“催糧再沒一個進我峒來的。如今有我在,不妨且到我家坐地,我催與父母。”

      到他家里,呼奴使婢,不下一個仕宦之家。擺列熊掌、鹿脯、山雞、野味與村酒。秦鳳儀叫那人同坐,那人道:“同坐,父母體便不尊了?!北闳デ闷疸~鼓,駝槍弄棒,趕上許多人來。

      他與他不知講些什么,又著人去各峒說了。不三日之間,銀子的、布的、米谷的都拿來。那人道:“都要送出峒去。”自己與秦鳳儀控馬,引了這些人相隨送到山口,灑淚而別。

      秦鳳儀自起地方夫,搬送到府,積年糧米都消。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贓,百般難為?! ∏∠驳靡粋€新太府來,這太府正是竇員外。臨出京時,去見內(nèi)閣。內(nèi)閣相見道:“這地方是個煙瘴地方,當日曾有一個狂生妄言時政,選在那邊融縣做個縣丞。這個人不知還在否?但是這個不好地方,怎把先生選去?且暫去年余,學生做主,畢竟要優(yōu)擢足下。”

      竇知府唯唯連聲而退。心下便想道:“怎老畜生你妨賢病國,阻塞言路,把一個言官弄到那廂,還放他不過?”想起,正是秦鳳儀。

      又怕他有小人承內(nèi)閣之意,或者害他,即起身上任。只見不曾出城,有一個科道送書道:“秦生狂躁,唯足下料理之。”竇知府看了大惱。

      路經(jīng)揚州,聞石不磷不在,也不尋訪。未到任,長差來迎,便問:“融縣秦縣丞好么?”眾人都道他好。

      到了任,同知交盤庫藏文卷,內(nèi)有“各官賢否”。只見中間秦鳳儀的考語道:

      恃才傲物,黷貨病民。

      竇知府看了一笑,道:“老先生,秦生得罪當路,與我、你何干?我們當為國惜才,賢曰‘賢’,否曰‘否’,豈得為人作鷹犬?!迸靡粋€二府羞漸滿面,倒成了一個仇隙。

      數(shù)月后,秦鳳儀因差到府,與竇知府相見,竟留入私衙。秦鳳儀再三不肯,道是轄下,竇知府道:“我與足下舊日相知,豈以官職為嫌?”秦鳳儀只得進去,把科道所托的書與秦鳳儀看了,又把同知的考語與看。

      秦鳳儀道:“縣丞在此,也知得罪時相,恐人□□(再加)陷害,極其謹飭。年余奔走□□□(不能親)民事,何嘗擾民?反說通賄?”

      竇知府道:“奸人橫□(口)誣人,豈必人之實有?便有不□□(實,于)足下何患?考語我這邊已改了道:

      一勤蒞事,四知盟心。

      秦鳳儀道:“這是臺臺培植,窮途德意,但恐為累。”

      竇知府笑道:“為朋友的死生以之。他嗔我,不過一削奪而已,何足介懷?足下道這一個知府足增重我么?就今日也為國家惜人材,增直氣,原非有私于足下?!币蛄羟伉P儀飲:

      作客共天涯,相逢醉小齋。

      趨炎圖所丑,盛德良所懷。

      兩個飲酒時,又道:“前娶小妾,已是得子。去歲喪偶,全得小妾主持中饋。”定要接出來相見。

      自此,各官見府尊與他相知,也沒人敢輕薄他。只是這二府與竇知府合氣,要出血在秦鳳儀身上。

      巡按按臨時,一個揭貼,單揭他“采木冒破,受賄緩糧”。過堂時,按院便將揭帖內(nèi)事情,扳駁得緊。  竇府尊力爭道:“采木不能取木,虛費工食,是冒破,他不半年采了許多木頭。征糧不能完糧,是得錢緩,他深入苗峒,盡完積欠。還有甚通賄?害人、媚人難為公道?”這會巡按也有個難為秦鳳儀光景,因“害人、媚人”一句簽了他心,倒避嫌不難為他。

      停了半年,秦鳳儀得升同州州同。竇知府反因此與同知交訐,告了致仕,同秦鳳儀一路北回。秦鳳儀道:“因我反至相累?!?br>
      竇知府道:“賢弟,官職、人都要的。若為我要高官,把人排陷,便一身暫榮,子孫不得昌盛。我有田可耕,有子可教,罷了!這不公道時世,還做什官?”

      后來秦鳳儀考滿,再轉(zhuǎn)彰德通判,做了竇知府公祖,著實兩邊交好。給由升南工部主事,轉(zhuǎn)北兵部員外,升郎中,升揚州知府。恰好竇知府又薦地方人材,補鳳翔知府,升淮揚兵道。

      此時石不磷方在廣陵,都會在一處。兩個厚贈石不磷,成一個巨富人。嗚呼!一言相托,不以女色更心,正是:

      賢賢易色,一日定交。不以權(quán)勢易念,真乃貧賤見交情。

      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,亦何以聯(lián)兩人之交。三人豈不足為世間反面寡情的對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