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歷實(shí)錄 卷十三

◎高、李列傳（牛萬財(cái)附）

高必正，初名一功，陜西米脂人，李赤心之母舅也。赤心者，初名過，眇一目，號(hào)“一只虎”，李自成之族子。蚤從自成起群盜。自成僭號(hào)，以過為權(quán)將軍，一功為制將軍。

弘光元年春，自成再敗于秦，由商洛走襄樊，追兵復(fù)至，自成倉皇渡江，過、一功與田化龍、賀錦、黨守素、劉芳亮、劉希堯、李來亨、劉體淳、袁宗第、牛萬財(cái)、張光翠、塌天豹等皆從，自白螺山至城陵磯百余里間截江求渡。左良玉已棄武昌下蕪湖，何騰蛟走江西，武漢為墟，長沙守備單弱，偵探者不敢逾洞庭，皆不知賊所在。而賊自起兵以來，蹂躪盡西北，南阻淮、漢，未嘗一騎窺江。江南奸民為賊導(dǎo)者率附革里燕。張獻(xiàn)忠亦與闖部漠不相知聞。自成既東渡，南望大江滄漭，山川繆錯(cuò)，卒不知所向。惟見虜騎西來，則益東走，遂由巴陵北境奔入江、楚界，南漸瀏陽，北迄通山，東抵寧州。鳥驚獸逸，掠食千里。武、岳間居民驚賊猝至，亦不知所自來。五月，自成至九宮山，食絕，自率輕騎野掠，為土人所殺。過等追及，良久乃知之，益忄匡懼不知所為。

天啟間，河南河濱沙磧中涌出玉璽，撫臣以獻(xiàn)，廷議知其為宋哲宗時(shí)獲得者，非秦璽，亦姑藏之內(nèi)府。白成陷北京，獲而寶之。自成死，一小豎負(fù)以走，田化龍奪而藏之。

諸部從賊久，頗厭剽徙；為虜所大挫，心魂俱褫。聞南京立天子，欲歸附，不知所介紹。擒田野民問之，乃知何騰蛟為楚撫，遂欲因騰蛟降，顧因緣無由得達(dá)。方騰蛟之棄左軍而逸也，從九江斜走瑞州，由萬載入湖南，亦不知賊渡江事。猝聞平江、瀏陽間有賊野掠，意為土寇，遣長沙知府周二南帥黃朝宣部兵二千人往擊之。過、一功既欲降，無格斗志，按兵徐退。二南誤以為怯，麾兵進(jìn)薄其營，刃數(shù)賊，賊乃合戰(zhàn)，俄頃披靡，二南墜馬，死之。賊追潰卒，呼欲與通語，皆益喪精魄，鶩走歸長沙。騰蛟知為大賊，惴惴惟嬰城守。過等斂兵不欲迫長沙，執(zhí)土人縱之詣騰蛟所道意，土人得釋即走，亦不為通。久之，稍傳聞至騰蛟所，騰蛟乃募人持白牌赍手書往，過等大喜，遂舉軍降。騰蛟以便宜各授總兵官。李過之屬，推一功為總統(tǒng)。凡八部為一營。劉體淳、塌天豹、袁宗第、宗第之弟宗道合為一營；張光翠、牛萬財(cái)合為一營；王進(jìn)才、郝永忠于賊中為偏裨，其主帥死，因得其軍，為過等所不齒，又各別為一軍。湖南民瘠賦薄，黃朝宣、張先壁、曹志建分處長、衡，劉承胤據(jù)武、靖，日益召募，至數(shù)萬人；馬進(jìn)忠、王允成、盧鼎自江、漢來歸，亦數(shù)萬人。騰蛟既受諸降，益無以支。諸軍散處岳、長間，野掠而食。會(huì)過、一功聞賊余眾不及渡江者，星散湖西北，乃自請(qǐng)渡湖，出荊州，收其軍。騰蛟大喜。思文皇帝已立于閩，遂飛疏入奏，請(qǐng)為加恩，詔賜一功名必正，過名赤心，各授都督同僉有差，名其營曰忠貞，拜堵胤錫為楚撫監(jiān)督之。胤錫為制進(jìn)賢冠、袍笏、輿傘儀仗以寵之。諸將皆輕脫鄙，始受命服冠帶，皆如負(fù)芒刺，唯必正與黨守素、李來亨稍治威儀。

八月，必正、赤心率諸部渡湖，屯公安、江陵間，連營百里。劉體淳、袁宗第亦渡江趨江陵之西，略夷陵，過荊門、鄖西，渡漢北掠興安，侵漢中，為清兵所敗。南歸，自夷陵入巴東，依蜀東塞，據(jù)險(xiǎn)而居。唯王進(jìn)才、郝永忠依騰蛟，留長沙。堵胤錫分治湖北，稍用辰、常賦及鬻將吏及納弟子員所得餉金，輸忠貞營充饋勞（然無能飽也，率掠公安、松滋、澧州、安鄉(xiāng)民以食。民皆怨苦之）。至隆武元年冬，騰蛟與胤錫分道出師，會(huì)清兵大舉攻忠貞營，騰蛟前部遇之于岳州，不戰(zhàn)而退，清兵遂渡江。胤錫方帥必正諸軍圍荊州，諸老營留屯公安之草坪，荊民苦掠者，導(dǎo)清兵徑襲草坪，輕騎潛抄，越兩日夕，拔三營，而余營尚不知也。已而驚擾，自相踐蹂，鶩散而西。必正、赤心大驚，撤圍走，荊州守兵開門躡之，全營大敗，弓仗馬騾奪棄濱盡。自是，忠貞營之精銳耗矣。遂斂余兵走夷陵，與體淳、宗第合屯蜀東徼，惟牛萬財(cái)隨胤錫退屯常德。牛萬財(cái)者，眇一目，至暴猥鄙，多掠人以為兵，眾至數(shù)萬，自號(hào)“牛十萬”。以與高必正有隙，故為屈下依胤錫，而胤錫信愛之。

永歷二年夏，馬進(jìn)忠復(fù)常德，胤錫率萬財(cái)自永定衛(wèi)山中出，會(huì)進(jìn)忠守常德。俄而胤錫惡進(jìn)忠之待騰蛟也，遂攜鄭古愛、毛壽登間道走巴東，要必正下楚。必正等方苦糧盡，遂拔營隨胤錫薄常德。進(jìn)忠驚懟，盡焚芻糧廬舍走湘鄉(xiāng)。必正諸部至，無所棲食，胤錫遽帥之攻長沙，圍數(shù)日不克，退次湘潭。張光翠、牛萬財(cái)、劉體淳、袁宗第分掠衡、寶。湖南千里，尸橫蔽野，原野無煙火。何騰蛟方下衡州，大驚，輕舸至湘潭安插之。

永歷三年春，南昌圍急，金聲桓馳乞援師。上敕朱謀{例土}趨騰蛟援江，騰蛟乃與胤錫議，分胤錫統(tǒng)必正諸軍自袁、吉入江西。因?yàn)樽喾獗卣y國公、赤心鄧國公，劉體淳以下皆封侯伯有差。體淳者，故于賊中與赤心號(hào)劉李二將軍，拷殺降臣陳演、魏藻德以下數(shù)十人者也。必正等既渡湘，涉茶陵、衡山境，徘徊不進(jìn)。已而聞湘潭陷，騰蛟沒，遂卷營南走。至衡州東岸，清兵遽躡及之，益駭奔，由郴、桂取山道入賀縣，趨梧州。行在驚遽，上命大學(xué)士嚴(yán)起恒、僉都御史劉湘客馳諭之。兵部主事郭如泰先至其軍，宣上旨，必正赧懼謝罪，斂兵求屯潯州。自言：“自草坪之?dāng)?，盔甲弓刀皆喪，僅存者亦已窳敝，乞權(quán)住嶺外一年，就鐵冶膠角，稍治器仗，方可為國家效死力。”上亦從容慰勞而已。

陳邦傅忮李元胤而仇金堡，厚奉必正，舅事之，勸令舉兵入肇慶劫駕，并元胤軍，殺堡及劉湘客、丁時(shí)魁。必正佯諾，退謂其客曰：“吾雖嘗為大賊，亦自磊落行志，安能作此狗彘行乎！”以是惡邦傅而狎之，稍稍奪其兵糧馬仗，殆盡，邦傅及窘。劉希堯、劉芳亮與赤心不協(xié)，率其軍自梧州而北，轉(zhuǎn)掠賀縣、廣寧、四會(huì)至宜章。所至剽殺，粵、楚間人尤苦之，呼為“白毛氈賊”。通粵將楊大甫，欲叛降清。朝廷執(zhí)大甫誅之，希堯、芳亮忄匡懾失據(jù)。而彭嵩年、向文明屯郴南，阻其北降路，日漸潰散，清兵遽至，不及納款，遂皆敗死。是年冬，堵胤錫奉龍旗至潯州，調(diào)必正諸軍出楚。赤心病，未有行意。未幾，赤心死，必正兼統(tǒng)其軍。田化龍亦死于南寧。所藏璽或竊去，不知所終。既連喪大帥，兵士合離不一。十二月胤錫又卒，益無趨令北出者，遂逗留左江。

永歷四年夏，上在梧州，必正偕黨守素入見，請(qǐng)身為諸將倡：“以兵歸兵部，賦歸戶部，簡汰疲弱，分泛戰(zhàn)守，較勘功罪，則事尚可為；如因仍離析，兵雖眾，將雖尊，皇上求一卒之用亦不可得，有主臣皆陷而已?！背Ⅳ馊混?dòng)。而戶部尚書吳貞毓、兵部侍郎萬翱庸猥囁嚅不敢任，必正太息而已。時(shí)金堡等詔獄未解，貞毓、翱、程源、郭之奇、魯可藻聞必正入覲，密遣使迎之于藤縣，丐必正入，殺堡，逐嚴(yán)起恒、瞿式耜。必正皆佯諾之。貞毓等踴躍以俟。必正、守素方陛見，趨班候駕，貞毓、可藻越班就揖之，喜溢眉宇。必正、守素奏對(duì)，出，即拿小舟詣金堡，握手欷，言：“中外想望者惟公一人，今公杖創(chuàng)若此，其如社稷何！”貞毓乃大沮。御史吳象玄疏言：“之奇、可藻越班私揖，蔑禮慢上，宜加勘問?！北卣勚唬骸拔崛胄性?，惟聞吳道長一言而已，此外皆不知何等語也?！币讯懾沟燃卣?，方行酒間，必正出貞毓等手書一一示客，曰：“此諸老先生命必正入朝殺人者，不知文天祥、陸秀夫曾如此否耶？”貞毓等皆俯首汗出，不能語。必正間謂郭如泰曰：“朝廷不誅夏國祥及吳、萬、程、魯四尚書，必不能待明春而亡?！比缣┮砸飧娉浚嗌闲兄?，朝士有識(shí)者以為不可因?qū)洑?nèi)臣。如泰以語必正。必正曰：“吾誤矣，存亡在天，朝廷事固非我所當(dāng)與也。”必正知事不可為，意大沮喪。廷議欲遣之援廣東，馬吉翔、陳邦傅在肇慶，不欲其來，陰令夏國祥持兩端止之，無詔促必正行。必正乃請(qǐng)歸南寧。

必正雖起群盜，為李自成爪牙，而雅有志義。赤心之降，皆必正慫恿之。赤心狡獷，必正恒加抑沮。及赤心沒，必正愈折節(jié)戢其軍，思自效紓國難，而群小尊沓，為必正所輕，莫能用也。自必正之入粵也，與袁、劉、牛、張相失。體淳、宗第與宗道、天豹自寶慶西北走，過常、澧，仍歸荊西。張光翠自衡州西走，壁沅、黔間，后李定國下湖南，光翠亦出寧鄉(xiāng)。定國兵退，光翠潰敗死。牛萬財(cái)自湘鄉(xiāng)西走，大掠新化、溆浦，攻下苗寨據(jù)之，為清兵所困，降于清。清奪其兵，萬財(cái)與部曲販魚鹽以自食。時(shí)忠貞營諸部存者，唯必正、守素及賀錦、李來亨四將，屯潯南，日益弱。是年冬，兩粵陷，清兵犯潯南，必正自慶遠(yuǎn)走黔，孫可望薄險(xiǎn)要擊之，轉(zhuǎn)戰(zhàn)旬日，所部多為可望劫降。必正、守素、錦皆歿。余軍推李來亨為帥，由黔走施州衛(wèi)，遂至巴東之西山屯焉。劉體淳、郝永忠皆先在，連寨相結(jié)，凡十四年而后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