板橋雜記 板橋雜記·中卷 麗品

余生萬歷末年，其與四方賓客交游，及入范大司馬蓮花幕(即幕府)中為平安書記者，乃在崇幀庚、辛以后，曲中名妓，如朱斗兒、徐翩翩、馬湘蘭者，皆不得而見之矣，則據(jù)余所見而編次之，或品藻其色藝，或僅記其姓名，亦足以征江左之風(fēng)流，存六朝之金粉也。昔宋徽宗在五國城，猶為李師師立傳，蓋恐佳人之湮滅不傳，作此情癡狡獪耳，“風(fēng)乍起，吹皺一池春水”，干卿何事？彼美人兮，巧笑情兮，美目盼兮。彼君子兮，中心藏之，何日忘之！

尹春，字子春，姿態(tài)不甚麗，而舉止風(fēng)韻，綽似大家。性格溫和，談詞爽雅，無抹脂鄣袖習(xí)氣，專工戲劇排場，兼擅生、旦。余遇之遲暮之年，延之至家，演《荊釵記》，扮王十朋，至《見母》、《祭江》二出，悲壯淋漓，聲淚俱迸，一座盡傾，老梨園自嘆弗及。余曰：“此許和子《永新歌》也，誰為韋青將軍者乎！”因贈之以詩曰：“紅紅記曲采春歌，我亦聞歌喚奈何。誰唱江南斷腸句，青衫白發(fā)影婆婆?！贝阂嗟迷姸?，后不知其所終。

嗣有尹文者，色豐而姣，蕩逸飛揚(yáng)、顧盼自喜，頗超于流輩。太平張維則昵寵之，唯其所欲，甚歡。欲置為側(cè)室，文未之許，屬友人強(qiáng)之，文笑曰：“是不難。嫁彼三年，斷送之矣?！弊錃w張。未幾，文死。張后十?dāng)?shù)年乃亡。仕至監(jiān)司，負(fù)才華，任俠，輕財(cái)結(jié)客，磊落人也。

李十娘，名湘真，字雪衣。在母腹中，聞琴歌聲，則勃勃欲動。生而娉婷娟好，肌膚玉雪，既含睇兮又宜笑，殆《閑情賦》所云“獨(dú)曠世而秀群”者也。性嗜潔，能鼓琴清歌，略涉文墨，愛文人才上。所居曲房秘室，帷帳尊彝，楚楚有致。中構(gòu)長軒，軒左種老梅一樹，花時香雪霏拂幾榻；軒右種梧桐二株，巨竹十?dāng)?shù)竿。晨夕洗桐拭竹，翠色可餐，入其室者，疑非人境。余每有同人詩文之會，必主其家。每客用一精婢侍硯席、磨隃麋、爇都梁、供茗果。暮則合樂酒宴，盡歡而散，然賓主秩然，不及于亂。于時流寇訌江北，名士渡江僑金陵者甚眾，莫不艷羨李十娘也。十娘愈自閉匿，稱善病，不妝飾，謝賓客。阿母憐惜之，順適其意，婉語辭遜，弗與通，惟二三知己，則歡情自接，嬉怡忘倦矣。后易名貞美，刻一印章曰“李十貞美之印”。余戲之曰：“美則有之，貞則未也。”十娘泣曰：“君知兒者，何出此言？兒雖風(fēng)塵賤質(zhì)，然非好淫蕩檢者流，如夏姬、河間婦也?？羶盒闹?，雖相莊如賓，情與之洽也；非兒心之所好，雖勉同枕席，不與之合也。兒之不貞，命也！如何？”言已，涕下沾襟。余斂容謝之曰：“吾失言，吾過矣！”

十娘有兄女曰媚姐，十三才有余，白皙，發(fā)覆額，眉目如畫。余心愛之，媚亦知余愛，嬌啼宛轉(zhuǎn)，作掌中舞。十娘曰：“吾當(dāng)為汝媒。”歲壬午，入棘闈。媚日以金錢投瓊，卜余中否。及榜發(fā)，落第，余乃憤郁成疾，避棲霞山寺，經(jīng)年不相聞矣。鼎革后，泰州刺史陳澹仙寓叢桂園，擁一姬，曰姓李。余披幃見之，媚也。各黯然掩袂，問十娘，曰：“從良矣。”問其居，曰：“在秦淮水閣。”問其家，曰：“已廢為菜圃?！眴枺骸袄厦放c梧、竹無恙乎？”曰：“已摧為薪矣?！眴枺骸鞍⒛干写婧酰俊痹唬骸八酪?。”因贈以詩曰：“流落江湖已十年，云鬟猶卜舊金錢。雪衣飛去仙哥老，休抱琵琶過別船。”

葛嫩，字蕊芳。余與桐城孫克咸交最善，克咸名臨，負(fù)文武才略，倚馬千言立就，能開五石弓，善左右射，短小精悍，自號“飛將軍”。欲投筆磨盾，封狼居胥，又別字曰武公。然好狹邪游，縱酒高歌，其天性也。先昵珠市妓王月，月為勢家奪去，抑郁不自聊，與余閑坐李十娘家。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，即往訪之。闌入臥室，值嫩梳頭，長發(fā)委地，雙腕如藕，面色微黃，眉如遠(yuǎn)山，瞳人點(diǎn)漆。叫聲“請坐”，克咸曰：“此溫柔鄉(xiāng)也，吾老是鄉(xiāng)矣！”是夕定情，一月不出，后竟納之閑房。甲申之變，移家云間，間道入閩，授監(jiān)中丞楊文驄軍事。兵敗被執(zhí)，并縛嫩。主將欲犯之，嫩大罵，嚼舌碎，含血噴其面，將手刃之?？讼桃娔劭构?jié)死，乃大笑曰：“孫三今日登仙矣！”亦被殺，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。

李大娘，一名小大，字宛君，性豪侈，女子也，而有須眉丈人之氣。所居臺榭庭室，極其華麗，侍兒曳羅縠者十余人。置酒高會，則合彈琶琶、箏，或狎客沈云、張卯、張奎數(shù)輩，吹洞簫、笙管，唱時曲。酒半，打十番鼓。曜靈西匿，繼以華燈，羅幃從風(fēng)，不知喔喔雞鳴，東方既白矣。大娘嘗言曰：“世有游閑公子、聰俊兒郎，至吾家者，未有不蕩志迷魂、沉溺不返者也。然吾亦自逞豪奢，豈效齪齪倚門市娼，與人較錢帛哉！”以此，得“俠妓”聲于莫愁、桃葉間。

后歸新安吳天行。天行鉅富，貲產(chǎn)百萬，體羸，素善病，后房麗姝甚眾，疲于奔命。大娘郁郁不樂。曩所歡胥生者，賂仆婢，通音耗。漸托疾，客薦胥生能醫(yī)，生得入見大娘。大娘以金珠銀貝納藥籠中，挈以出，與生訂終身約。后天行死，卒歸胥生。胥生本貧士，家徒四壁立，荻吳氏資，漸殷富，與大娘飲酒食肉相娛樂，教女娃數(shù)人歌舞。生復(fù)以樂死。大娘老矣，流落阛阓，仍以教女娃歌舞為活。余猶及見之，徐娘雖老，尚有風(fēng)情，話念舊游，潸然出涕，真如華清官女說開元、天寶遺事也。昔杜牧之于洛陽城東重睹張好好，感舊傷懷，題詩以贈，未云：“朋游今在否，落拓更能無。門館慟哭后，水云秋景初。斜日掛衰柳，涼風(fēng)生座隅。灑盡滿襟淚，短歌聊一書?！闭秊榻袢斩f。余即書于素扇以貽之，大娘捧扇而泣，或據(jù)床以哦，哀動鄰壁。

顧媚，字眉生，又名眉，莊妍靚雅，風(fēng)度超群，鬢發(fā)如云，桃花滿面，弓彎纖小，腰肢輕亞，通文史，善畫蘭，追步馬守真，而姿容勝之，時人推為南曲第一。家有眉樓，綺窗繡簾，牙簽玉軸，堆列幾案，瑤琴錦瑟，陳設(shè)左右，香煙繚繞，檐馬丁當(dāng)。余嘗戲之曰：“此非眉樓，乃迷樓也?！比怂煲浴懊詷恰狈Q之。當(dāng)是時，江南侈靡，文酒之宴，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，座無眉娘不樂。而尤艷顧家廚食，品差擬郇公、李太尉，以故設(shè)筵眉樓者無虛日。

然艷之者雖多，妒之者亦不少。適浙東一傖父，與一詞客爭寵，合江右某孝廉互謀，使酒罵座，訟之儀司，誣以盜匿金犀酒器，意在逮辱眉娘也。余時義憤填膺，作檄討罪，有云：“某某本非風(fēng)流佳客，謬稱浪子、端王，以文鴛彩鳳之區(qū)，排封豕長蛇之陣；用誘秦誆楚之計(jì)，作摧蘭折玉之謀，種夙世之孽冤，煞一時之風(fēng)景”云云。傖父之叔為南少司馬，見檄，斥傖父東歸，訟乃解。眉娘甚德余，于桐城方瞿庵堂中，愿登場演劇為余壽。從此摧幢息機(jī)，矢脫風(fēng)塵矣。

未幾，歸合肥龔尚書芝麓。尚書雄豪蓋代，視金玉如泥沙糞土，得眉娘佐之，益輕財(cái)好客，憐才下士，名譽(yù)盛于往時。客有求尚書詩文及乞畫蘭者，縑箋動盈篋笥，畫款所書“橫波夫人”者也。歲丁酉，尚書挈夫人重過金陵，寓市隱園中林堂。值夫人生辰，張燈開宴，請召賓客數(shù)十百輩，命老梨園郭長春等演劇，酒客丁繼之、張燕筑及二王郎，串《王母瑤池宴》。夫人垂珠簾，召舊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與燕，李大娘、十娘、王節(jié)娘皆在焉。時尚書門人楚嚴(yán)某，赴浙監(jiān)司任，逗留居樽下，褰簾長跪，捧卮稱：“賤子上壽！”坐者皆離席伏，夫人欣然為罄三爵，尚書意甚得也。余與吳園次、鄧孝威作長歌紀(jì)其事。嗣后，還京師，以病死。斂時，現(xiàn)老僧相，吊者車數(shù)百乘，備極哀榮。改姓徐氏，世又稱徐夫人。尚書有《白門柳傳奇》行于世。 顧眉生既屬龔芝麓，百計(jì)祈嗣，而卒無子，甚至雕異香木為男，四肢俱動，錦繃?yán)C褓，顧乳母開懷哺之，保母褰襟作便溺狀，內(nèi)外通稱“小相公”，龔亦不之禁也。時龔以奉常寓湖上，杭人目為“人妖”。后龔竟以顧為亞妻。元配童氏，明兩封孺人，龔入仕本朝，歷官大宗伯，童夫人高尚，居合肥，不肯隨宦京師，且曰：“我經(jīng)兩受明封，以后本朝恩典，讓顧太太可也?！鳖櫵鞂櫴芊?。嗚呼！童夫人賢節(jié)過須眉男子多矣！

董白，字小宛，一字青蓮，天姿巧慧，容貌娟妍，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，輒了了。少長顧影自憐，針神曲圣，食譜茶經(jīng)，莫不精曉。性愛閑靜，遇幽林遠(yuǎn)澗，片石孤云，則戀戀不忍舍去。至男女雜坐，歌吹暄闐，心厭色沮，意弗屑也。慕吳門山水，徙居半塘，小筑河濱，竹籬茅舍，經(jīng)其戶者則時聞詠詩聲或鼓琴聲，皆曰：“此中有人。”已而，扁舟游西子湖，登黃山，禱白獄，仍歸吳門。喪母抱病，貸樓以居。隨如皋冒辟疆過惠山，歷澄江荊溪，抵京口，涉金山絕頂，觀大江竟渡以歸。后卒為辟疆側(cè)室，事辟疆九年，年二十七，以勞瘁死。辟疆作《影梅庵憶語》二千四百言哭之，同人哀辭甚多，惟吳梅村宮尹十絕可傳小宛也。其四首云：

　　珍珠無價(jià)玉無瑕，小字貪看問妾家；
　　尋到白堤呼出見，月明殘雪映梅花。

又云： 　　念家山破定風(fēng)波，郎按新詞妾按歌；
　　恨殺南朝阮司馬，累儂夫婿病愁多。

又云： 　　亂梳云髻下妝樓，盡室蒼黃過渡頭；
　　鈿盒金釵渾拋卻，高家兵馬在揚(yáng)州。

又云： 　　江城細(xì)雨碧桃村，寒食東風(fēng)杜宇魂；
　　欲吊薛濤憐夢斷，墓門深更阻侯門。 卞賽，一曰賽賽，后為女道士，自稱玉京道人。知書，工小楷，善畫蘭、鼓琴，喜作風(fēng)枝裊娜，一落筆，畫十余紙。年十八，游吳門，僑居虎丘。湘簾棐幾，地?zé)o纖塵。見客，初不甚酬對；若遇佳賓，則諧謔間作，談辭如云，一座傾倒。尋歸秦淮，遇亂，復(fù)游吳。梅村學(xué)士作《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》贈之，中所云“昨夜城頭吹篳篥，教坊也被傳呼急。碧玉班中怕點(diǎn)留，樂營門外盧家泣。私更妝束出江邊，恰遇丹陽下諸船。剪就黃絁貪入道，攜來綠綺訴嬋娟”者，正此時也。在道作道人裝，然亦間有所主。侍兒柔柔，承奉硯席如弟子，指揮如意，亦靜好女子也。逾兩年，渡浙江，歸于東中一諸侯。不得意，進(jìn)柔柔當(dāng)夕，乞身下發(fā)。復(fù)歸吳，依良醫(yī)鄭保御，筑別館以居。長齋繡佛，持戒律甚嚴(yán)，刺舌血，書《法華經(jīng)》，以報(bào)保御。又十余年而卒，葬于惠山衹陀庵錦樹林。

玉京有妹曰敏，頎而白如玉肪，風(fēng)情綽約，人見之，如立水晶屏也。亦善畫蘭鼓琴，對客為鼓一再行，即推琴斂手，面發(fā)赪色。畫蘭，亦止寫筱竹枝、蘭草二三朵，不似玉京之縱橫枝葉、淋漓墨沈也，然一以多見長，一以少為貴，各極其妙，識者并珍之。攜來吳門，一時爭艷，戶外屨恒滿。乃心厭市囂，歸申進(jìn)士維久。維久宰相孫，性豪舉，好賓客，詩文名海內(nèi)，海內(nèi)賢豪多與之游，得敏，益自喜，為閨中良友。亡何，維久病且歿，家中替。敏復(fù)嫁一貴官潁川氏，官于閩。閩變起，潁川氏手刃群妾，遂自剄。聞敏亦在積尸中也?；蛟蝗瓴∷馈?

范玨，字雙玉，廉靜，寡所嗜好，一切衣飾、歌管艷靡紛華之物，皆屏棄之。惟闔戶焚香瀹茗，相對藥爐、經(jīng)卷而已。性喜畫山水，摹仿史癡、顧寶幢，檐丫老樹，遠(yuǎn)山絕澗，筆墨間有天然氣韻，婦人中范華原也。

頓文，字少文，琵琶頓老女孫也。性聰慧，識字義，唐詩皆能上口。授以琵琶，布指護(hù)索，然意弗屑，不肯竟學(xué)。學(xué)鼓琴，雅歌《三疊》，清泠泠然，神與之浹，故又字曰琴心云。琴心生于亂世，頓老賴以存活，不能早脫樂籍，賃屋青溪里，蓽門圭竇，風(fēng)月凄涼。屢為健兒、傖人所厄，最后為李姓者挾持，牽連入獄，雖緣情得保，猶守以牛頭阿旁也。客有王生者，挽余居間營救，偕往訪之，風(fēng)鬟霧鬢，憔悴可憐，猶援琴而鼓彈別鳳離鸞之曲，如猿吟鵑啼，不忍聞也。余說內(nèi)鄉(xiāng)許公，屬其門生直指使者縱之，復(fù)還故居。吳郡王子其長主張燕筑家，與琴心比鄰，兩相慕悅。王子故輕俠，傾金錢，賑其貧悴。將攜歸，置別室，突遘奇禍。收者至，見琴心，詫曰：“此真禍水也。”憫其非辜，驅(qū)之去，獨(dú)捕王子。王子被戮，琴心逸，然終歸匪人。嗟乎！佳人命薄，若琴心者，其尤哉！其尤哉！

沙才，美而艷，豐而柔，骨體皆媚，天生尤物也。善弈棋、吹簫、度曲。長指爪，修容貌，留仙裙，石華廣袖，衣被燦然。后攜其妹曰嫩者，游吳郡，卜居半塘，一時名噪，人皆以二趙、二喬目之。惜也才以瘡發(fā)，剜其半面；嫩歸吒利，郁郁死。

馬嬌，字婉容，姿首清麗，濯濯如春月柳，滟滟如出水芙蓉，真不愧“嬌”之一字也。知音識曲，妙合官商，老伎師推為獨(dú)步。然終以誤墮煙花為恨，思擇人而事，不敢以身許人，卒歸貴竹楊龍友。龍友名文驄，以詩、畫擅名，華亭董文敏亟賞之。先是，閩中郭圣仆有二妾，一曰李陀那，一曰朱玉耶。圣仆歿，龍友得玉耶，并得其所蓄書畫、瓶研、幾杖諸玩好、古器，復(fù)擁婉容，終日摩挲笑語為樂。甲申之變，貴陽馬士英冊立弘光，自為首輔，援引閹兒阮大鋮構(gòu)黨煽權(quán)，撓亂天下，以致五月出奔，都城百姓焚燒兩家居第。以龍友鄉(xiāng)戚有連，亦被烈炬，頃刻灰燼。時龍友巡撫蘇、松，盡室以行。玉耶久殉，婉容莫知所終。龍友父子殉難閩嶠，無遺種也。猶存老母，丐歸金陵，依家仆以終天年。

婉容有妹曰嫩，亦著名。又有小馬嫩者，輕盈飄逸，自命風(fēng)流。真州鹽賈用千金購得，奉溧陽陳公子。公子昵之未久，并奩具贈豫章陳伯璣，生一子一女，如王子敬之有桃根也。 顧喜，一名小喜，性情豪爽，體態(tài)豐華，雙趺不纖妍，人稱為顧大腳，又謂之“肉屏風(fēng)”。然其邁往不屑之韻，凌霄拔俗之姿，則非籬壁間物也。當(dāng)之者，似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鞮汗山，入狹谷，往往敗北生降矣。漢武帝《悼李夫人賦》有云“佳俠含光”，余題四字顏其室，亂后不知從何人以去，或曰歸一公侯子弟云。

朱小大，頗著美名，余未之見，然聞其纖妍俏潔，涉獵文藝，粉掐、墨痕，縱橫縹帙，是李易安之流也。歸昭陽李太仆。太仆遇禍，家滅。

王小大，生而韶秀，為人圓滑便捷，善周旋，廣筵長席，人勸一觴，皆膝席歡受，又工于酒糾、觥錄事，無毫發(fā)謬誤，能為酒客解紛釋怨，時人謂之“和氣湯”。揚(yáng)州顧爾邁，字不盈，鎮(zhèn)遠(yuǎn)侯介弟也，挾戚里之富，往來平康。悅小大，貯之河亭，時時召客大飲，效陳孟公、高季式，授女將軍酒正印，左右指麾，客皆極飲濫醉。有醉而逸者，鎖門脫履，臥地上至日中乃醒。時吳橋笵文貞公官南大司馬，不盈為揖客，出入轅戟，有古任俠風(fēng)，書畫與鄭超宗齊名。 張?jiān)迨葺p佻，臨風(fēng)飄舉。齒稍長，在少年場中，纖腰踽步，亦自楚楚，人呼之為“張小腳”。

劉元，齒亦不少，而佻達(dá)輕盈，目睛閃閃，注射四筵。曾有一過江名士與之同寢，元轉(zhuǎn)面向里帷，不與之接。拍其肩曰：“汝不知我為名士耶？”元轉(zhuǎn)面曰：“名士是何物？值幾文錢耶？”相傳以為笑。 崔科，后起之秀，目未見前輩典型，然有一種天然韶令之致?？埔囝櫽白詰z，矜其容色，高其聲價(jià)，不屑一切。卒為一詞林所窘辱。

董年，秦淮絕色，與小宛姊妹行，艷冶之名，亦相頡頏。鐘山張紫淀作《悼小宛》詩，中一首云：“美人生南國，余見兩雙成。春與年同艷，花推白主盟。蛾眉無后輩，蝶夢是前生。寂寂皆黃土，香風(fēng)付管城?！?

李香，身軀短小，膚理玉色，慧俊宛轉(zhuǎn)，調(diào)笑無雙，人題之為“香扇墜”。余有詩贈之云：“生小傾城是李香，懷中婀娜袖中藏。何緣十二巫峰女，夢里偏來見楚王?！蔽涮廖鹤右粸闀诜郾冢F竹楊龍友寫崇蘭詭石于左偏，時人稱為三絕。由是，香之名盛于南曲，四方才土，爭一識面以為榮。

珠市名姬附見

珠市在內(nèi)橋旁，曲巷逶迤，屋宇湫隘。然其中時有麗人，惜限于地，不敢與舊院頡頏。以余所見，王月諸姬，并著迷香、神雞之勝，又何羨紅紅、舉舉之名乎！恐遂湮沒無聞，使媚骨芳魂與草木同腐，故附書于卷尾，以備金陵軼史云。 王月，字微波，母胞生三女：長即月，次節(jié)，次滿，并有殊色，月尤慧妍，善自修飾，頎身玉立，皓齒明眸，異常妖冶，名動公卿。桐城孫武公昵之，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，經(jīng)月不出，己卯歲牛女渡河之夕，大集諸姬于方密之僑居水閣，四方賢豪，車騎盈閭巷，梨園子弟，三班駢演，閣外環(huán)列舟航如堵墻。品藻花案，設(shè)立層臺，以坐狀元。二十余人中，考微波第一，登臺奏樂，進(jìn)金屈卮。南曲諸姬皆色沮，漸逸去。天明始罷酒。次日，各賦詩紀(jì)其事。余詩所云“月中仙子花中王，第一姮娥第一香”者是也。微波繡之于蛻巾不去手，武公益婉孌，欲置為側(cè)室，會有貴陽蔡香君名如蘅，強(qiáng)有力，以三千金啖其父，奪以歸，武公悒悒，遂娶葛嫩也。香君后為安廬兵備道，攜月赴任，寵專房。崇禎十五年五月，大盜張獻(xiàn)忠破廬州府，知府鄭履祥死節(jié)，香君被擒。搜其家，得月，留營中，寵壓一寨。偶以事忤獻(xiàn)忠，斷其頭，蒸置于盤，以享群賊。嗟乎！等死也，月不及嫩矣。悲夫！

王節(jié)，有姿色。先歸顧不盈，后歸王恒之。甘淡泊，怡然自得，雖為姬侍，有荊釵裙布風(fēng)。妹滿，幼小，好戲弄，窈窕輕盈，作嬌娃之態(tài)。保國公買置后房，與寇白門不合，復(fù)歸秦淮。

寇湄，字白門。錢虞山詩云：“寇家姊妹總芳菲，十八年來花信違。今日秦淮恐相值，防他紅淚一沾衣?！眲t寇家多佳麗，白門其一也。白門娟娟靜美，跌宕風(fēng)流，能度曲，善畫蘭，粗知拈韻吟詩，然滑易不能竟學(xué)。十八、九時，為保國公購之，貯以金屋，如李掌武之謝秋娘也。甲申三月，京師陷，保國公生降，家口沒入官。白門以千金予保國贖身，匹馬短衣，從一婢南歸。歸為女俠，筑園亭，結(jié)賓客，日與文人騷客相往還，酒酣以往，或歌或哭，亦自嘆美人之遲暮，嗟紅豆之飄零也。既從揚(yáng)州某孝廉，不得志，復(fù)還金陵。老矣，猶日與諸少年伍。臥病時，召所歡韓生來，綢繆悲泣，欲留之偶寢，韓生以他故辭，猶執(zhí)手不忍別。至夜，聞韓生在婢房笑語，奮身起喚婢，自箠數(shù)十，咄咄罵韓生負(fù)心禽獸行，欲嚙其肉。病逾劇，醫(yī)藥罔效，遂以死。虞山《金陵雜題》有云：

　　叢殘紅粉念君恩，女俠誰知寇白門？
　　黃土蓋棺心未死，香丸一縷是芳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