鶴林玉露 乙篇·卷四

　　韓魏公曰：“養(yǎng)兵雖非古，然亦自有利處。議者但謂不如漢、唐調(diào)兵于民，獨不見杜甫《石壕吏》一篇，調(diào)兵于民，其弊乃如此。后世既收拾強悍無賴者，養(yǎng)之以為兵，良民雖稅斂良厚，而終身保骨肉相聚之樂，父子兄弟夫婦免生離死別之苦，此豈小事？”魏公此論，可謂至當(dāng)。余觀梅圣俞寶元間為葉縣宰，詔書令民三丁籍一，立校與長，號弓箭手，以備不虞，田里騷然。圣俞作《田家》詩云：“誰道田家樂？春稅秋未足，里胥叩我門，日夕苦煎促。盛夏流潦多，白水高于屋。水既害我菽，蝗又食我粟。前月詔書來，生齒復(fù)版錄。三丁籍一壯，惡使操弓。州符令又嚴，老吏持鞭撲。搜索稚與艾，唯存跛無目。田閭敢怨嗟，父子各悲哭。南畝焉可事，買箭賣牛犢。愁氣變久雨，鐺缶空無粥。盲跛不能耕，死亡在遲速。我聞?wù)\所慚，徒爾叨君祿。卻詠歸去來，刈薪向深谷?！庇帧度陦炟毰吩疲骸叭陦炟毤遗锌抟羝鄲?。自言有老父，孤獨無丁壯?？だ魜砗伪?，縣官不敢抗。督遣勿稽留，龍鐘去持杖。勤勤囑四鄰，幸愿相倚傍。適聞閭里歸，問訊疑猶強。果聞寒雨中，僵死壤河上。弱質(zhì)無以托，橫尸無以葬。生女不如男，雖存何以當(dāng)。拊膺呼蒼天，生死將奈向？”觀此二詩，與《石壕吏》等篇何以異？當(dāng)是時，乃太子極盛之時，而一有籍民為兵之令，便覺氣象與天寶相似。乃知養(yǎng)兵之制，實萬世之仁，而魏公之說不可易也。然魏公既知籍民為兵之害矣，而陜西義勇之制，實出于公。雖司馬溫公極言其不便，競不為止，又何與前言相戾也？

　　杜詩云：“江蓮搖白羽，天棘夢青絲?！毕戮涫獠豢蓵浴Ｕf者曰，天棘，柳也?；蛟唬扉T冬也。夢，當(dāng)作弄。既無考據(jù)，意亦短淺。譚浚明嘗為余言，此出佛書，終南長老入定，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。蓋言江蓮之香，如所夢天棘之香耳。此詩為僧齊已賦，故引此事。余甚喜其說，然終未知果出何經(jīng)。近閱葉石林《過庭錄》，亦言此句出佛書，則浚明之言宜司信。

　　山谷晚年作日錄，題曰《家乘》，取《孟子》晉之《乘》之義。謫死宜州。永州有唐生者從之游，為之經(jīng)紀后事，收拾遺文。獨所謂《家乘》者，倉忙間為人竊去，尋訪了不可得。后百余年，史衛(wèi)王當(dāng)國，乃有得之以獻者。衛(wèi)王甚珍之，后黃伯庸帥蜀，以其為雙井之族，乃以贐其行?！　〗ㄑ字?，大駕駐維揚，康伯可上《中興十策》：“一請皇帝設(shè)壇，與群臣、六軍縞素戎服，以必兩宮之歸。二請移蹕關(guān)中，治兵積粟，號召兩河，為雪恥計，東南不是立事。三請略去常制，為馬上治。用漢故事，選天下英俊，日侍左右，講求天下利病，通達外情。四請河北未陷州郡，朝廷不復(fù)置吏，詔土人自相推擇，各保鄉(xiāng)社。以兩軍屯要害，為聲援?；葜昧舾?，通接號令。五請刪內(nèi)侍百司州縣冗員，文書務(wù)簡實，以省財便事。六請大赦，與民更始。前事一切不向，不限文武，不次登用，以收人心。七請北人避胡挈郡邑南宋以從吾君者，其首領(lǐng)皆豪杰，當(dāng)待之以將帥，不可指為盜賊。八請增損保甲之法，團結(jié)山東、京東西、兩淮之民，以備不虞。九請講求漢、唐漕運，江、淮道途置使，以饋關(guān)中。十請許天下直言便宜，州郡即日繳奏，置籍親覽，以廣豪杰進用之路?！睍r宰相汪、黃輩，不能聽用，而伯可名聲由是益著。余觀其策，正大的確，雖李伯紀、趙元鎮(zhèn)亦何以遠過！然厥后秦檜當(dāng)國，伯可乃附會求進，擢為臺郎。值慈寧歸養(yǎng)，兩宮燕樂，伯可專應(yīng)制為歌詞，諛艷粉飾，于是聲名掃地，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輩矣。檜死，伯可亦貶五羊。

　　《楞嚴經(jīng)》：“佛告波斯匿王，汝年十三時，見恒河水與今無異，是汝皮肉雖皺，見精不皺，以明身有老少，而見精常存。身有死生，而本性常在也?！标宋脑獓L問隱者劉海蟾以不死之道，海蟾笑曰：“人何嘗死？而君乃畏之求生乎？所可死者，形爾；不與形俱滅者，固常在也?！贝死肀境＠?，但異端說得黏皮著骨。如《易》曰：“精氣為物，游魂為變?！泵献釉唬骸八^者化，所存者神?！币链ㄔ唬骸皥蛩磶浊?，其心至今在?！睓M渠曰：“物物故能過化，性性故能存神?！庇衷唬骸按嫖犴樖?，沒吾寧也。”說得多少混融。

　　楊誠齋《月下傳杯》詩云：“老夫渴急月更急，酒落杯中月先入；領(lǐng)取青天并入來，和月和天都蘸濕。天既愛酒自古傳，月不解飲真浪言；舉杯將月一口吞，舉頭見月猶在天。老夫大笑問客道：月是一團還兩團？酒入詩腸風(fēng)火發(fā)，月入詩腸冰雪潑。一杯未盡詩已成，誦詩向天天亦驚。焉知萬古一骸骨，酌酒更吞一團月！”余年十許歲時，侍家君竹谷老人謁誠齋，親聞?wù)\齋誦此詩。且曰：“老夫此作，自謂仿佛李太白?！薄　⌒焖际濉额}貧樂圖》詩首句云：“乃翁畫灰教兒書，嬌幾赤玉雪膚。厥妻曝日補破襦，弊筐何有金十奴？”楊伯子和云：“三間破屋一床書，錦心繡口冰肌膚。自紉枯葉作褲襦，此君便是長須奴?！蓖醪懦己驮疲骸按髢鹤桊囶H廢書，小兒忍寒粟生膚。婦縱有無一襦，不敢緣此相庸奴?！比娊约?，而后出者尤奇。

　　松柏之貫四時，傲雪霜，皆自拱把以至合抱。惟竹生長于旬日之間，而干霄入云，其挺特堅貞，乃與松柏等。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。白樂天、東坡、潁濱與近時劉子論竹甚詳，皆未及此。杜陵詩云：“平生憩息地，必種數(shù)竿竹?！泵肥ビ嵩疲骸百I山須買泉，種樹須種竹?！毙旁?！

　　虞雍公初除樞密，偶至陳丞相應(yīng)求閣子內(nèi)，見楊誠齋《千慮策》，讀一篇，嘆曰：“東南乃有此人物！某初除合薦兩人，當(dāng)以此人為首?！睉?yīng)求導(dǎo)誠齋謁雍公，一見握手如舊。誠齋曰：“相公且仔細，秀才子口頭言語，豈可便信？”雍公大笑，卒援之登朝。誠齋嘗言，士大夫窮達，初不必容心。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。然薦之改秩者，張魏公也。薦之立朝者，虞雍公也。二公皆蜀人，皆非有平生雅故。雍公有《翹館錄》，載當(dāng)世人物甚詳。

　　詩莫尚乎興，圣人言語，亦有專是興者。如“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晝夜”，“山梁雌雉，時哉時哉”，無非興也，特不曾隱括協(xié)韻爾。蓋興者，因物感觸，言在于此，而意寄于彼，玩味乃可識，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。故興多兼比賦，比賦不兼興，古詩皆然。今姑以杜陵詩言之，《發(fā)潭州》云：“岸花飛送客，檣燕語留人?！鄙w因飛花語燕，傷人情之薄，言送客留人，止有燕與花耳。此賦也，亦興也。若“感時花濺淚，恨別鳥驚心”，則賦而非興矣。《堂成》云：“暫止飛烏將數(shù)子，頻來語燕定新巢。”蓋因烏飛燕語，而喜己之?dāng)y雛卜居，其樂與之相似。此比也，亦興也。若“鴻雁影來聯(lián)塞上，飛急到沙頭”，則比而非興矣。

　　荊公詩云：“謀臣本自系安危，賤妾何能作禍基。但愿君王誅宰，不愁宮里有西施。”夫妲己者，飛廉、惡來之所寄也。褒姒者，聚子、膳夫之所寄也。太真者，林甫、國忠之所寄也。女寵蠱君心，而后忄僉壬階之以進，依之以安。大臣格君之事，必以遠聲色為第一義。而謂“不愁宮里有西施”何哉？范蠡霸越之后，脫屣富貴，扁舟五湖，可謂一塵不染矣。然猶挾西施以行，蠡非悅其色也，蓋懼其復(fù)以蠱吳者而蠱越，則越不可保矣。于是挾之以行，以絕越之禍基，是蠡雖去越，未嘗忘越也。曾謂荊公之見而不及蠡乎？惟管仲之告齊桓公，以豎刁、易牙、開方為不可用，而謂聲色為不害霸，與荊公之論略同。其淪商鞅曰：“今人未可非商鞅，商鞅能令政必行?！狈蚨廴踔?，何嘗不行，奚獨有取于鞅哉？東坡曰：“商鞅、韓非之刑，非舜之刑，而所以用刑者，則舜之術(shù)也?！贝苏f猶回護，不如荊公之直截?zé)o忌憚。其詠昭君曰：“漢恩自淺胡自深，人生樂在相知心?！蓖拼搜砸玻埿牟幌嘀?，臣可以叛其君，妻可以棄其夫乎？其視白樂天“黃金何日贖娥眉”之句，真天淵懸絕也。其論馮道曰：“屈己利人，有諸佛菩薩之行?！碧瀑|(zhì)肅折之曰：“道事十主，更四姓，安得謂之純臣？”荊公乃曰：“伊尹五就湯，五就桀，亦可謂之非純臣乎？”其強辨如此。又曰：“有伊尹之志，則放其君可也。有周公之志，則誅其兄可也。有周后妃之志，則求賢審官可也?！彼拼俗h論，豈特執(zhí)拗而已，真悖理傷道也。茍卿立“性惡”之論、“法后王”之論，李斯得其說，遂以亡秦。今荊公議論過于茍卿，身試其說，天下既受其毒矣。章、蔡祖其說，而推演之，加以兇險，安得不產(chǎn)靖康之禍乎！荊公論韓信曰：“貧賤侵陵富貴驕，功名無復(fù)在芻蕘。將軍北面師降虜，此事人間久寂寥?！闭摬軈⒃唬骸笆l(fā)山河百戰(zhàn)功，白頭富貴亦成空。華堂不著新歌舞，卻要區(qū)區(qū)一老翁?！倍娨鈪s甚正。然其當(dāng)國也，偏執(zhí)己見，凡諸君子之論，一切指為流俗，曾不如韓信之師李左車，曹參之師蓋公，又何也？

　　楊子幼以“南山種豆”之句殺其身，此詩禍之始也。至于“空梁落燕泥”之句，“庭草無人隨意綠”之句，非有所譏刺，徒以雕斫工巧，為暴君所忌嫉，至賈奇禍，則詩真可畏哉！賈至謫岳州，嚴武謫巴州，杜少陵寄詩云：“賈筆論《孤憤》，嚴君賦兒篇。定知深意苦，莫使眾人傳。貝錦無停織，朱絲有斷弦。浦鷗防碎首，霜鶻不空拳?！鄙w深戒之也。劉禹錫種桃之句，不過感嘆之詞耳，非甚有所譏刺也，然亦不免于遷謫。近世蔡持正，數(shù)其罪惡，雖兩觀之誅，亦不為過，乃以《車蓋亭》絕句謂為譏刺，貶新州。夫小人レ抉君子之詩文以為罪，無怪也，君子豈可亦レ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？東坡文章，妙絕古今，而其病在于好譏刺。文與可戒以詩云：“北客若來休問事，西湖雖好莫吟詩?！鄙w深恐其賈禍也。烏臺之勘，赤壁之貶，卒于不免。觀其《獄中》詩云：“夢繞云山心似鹿，魂飛湯火命如雞。”亦可哀矣。然才出獄便賦詩云：“卻對酒杯疑是夢，試拈詩筆已如神?！甭詿o懲艾之意，何也？晚年自朱崖量移合浦，郭功父寄詩云：“君恩浩蕩似陽春，海外移來住海濱。莫向沙邊弄明月，夜深無數(shù)采珠人?！逼湟庖嗌钜印６山詠?，詩禍殆絕，唯寶、紹間，《中興江湖集》出，劉潛夫詩云：“不是朱三能跋扈，只緣鄭五欠經(jīng)綸?！庇衷疲骸皷|風(fēng)謬掌花權(quán)柄，卻忌孤高不主張?！卑狡髦娫疲骸拔嗤┣镉旰瓮醺?，楊柳春風(fēng)彼相橋?！痹敖ㄔ娫疲骸熬攀沾呵缇吧?，一千年事亂時多。”當(dāng)國者見而惡之，并行貶斥。景建，布衣也，臨川人，竟謫舂陵，死焉。其往舂陵也，作詩曰：“杖策行行訪楚囚，也勝流落嶠南州。鬢絲半是吳蠶吐，襟血全因蜀鳥流。徑窄不妨隨繭栗，路長那更聽鉤。家山千里云千疊，十口生離兩地愁?！?br>
　　自古豪杰之土，立業(yè)建功，定變弭難，大抵以無所為而為之者為高。三代人物，固不待言。下此如范蠡霸越，而扁舟五湖。魯仲連下聊城，而辭千金之謝，卻帝秦，而逃上爵之封。張子房顛羸蹶項，而飄然從赤松子游，皆足以高出秦、漢人物之上。左太沖詩云：“功成不受賞，長揖歸田廬?！崩钐自娫疲骸笆铝朔饕氯?，深藏身與名?！倍澜邓啄?，乃有激變稔禍，欺君誤國，殺人害物，以希功賞者，是誠何心哉？是誠何心哉？

　　漢高帝晚歲，欲易太子，蓋以呂后鷙悍，惠帝仁柔，為宗社遠慮，初非溺于戚姬之愛，而為是邪謀也。蘇老泉謂帝之以太尉屬周勃，及病中欲斬樊噲，皆是知有呂氏之禍，可謂識帝之心者矣。子房，智人也。乃引四皓為羽翼，使帝涕泣悲歌而止。帝之泣，豈為兒女子而泣耶？厥后趙王以鴆亡，惠帝以憂死，向非呂后先殂，子、勃交歡，則劉氏無噍類，而火德灰矣。杜牧之所謂“四老安劉是滅劉”者，誠哉是言也！夫立子以長，固萬世之定法，然亦有不容拘者。泰伯遜而周以興，建成立而唐幾危，一得一失，蓋可監(jiān)也。夫子善齊桓首止之盟，而美泰伯為至德。蓋善齊桓者，明萬世之常經(jīng)也；美泰伯者，示萬世之通誼也。

　　安子文與楊巨源、李好義合謀誅逆曦，旋殺巨源而專其功。久之，朝廷疑其跋扈，俾帥長沙。子文盡室出蜀，嘗自贊云：“面目皺瘦，行步[B243]苴，人言托住半周天，我道一場真戲耍。今日到湖南，又成一話靶?！痹陂L沙，計利析秋毫，設(shè)廳前豢豕成群，糞穢狼籍，肥盾則烹而賣之。罷鎮(zhèn)，捆載歸蜀。厥后楊九鼎在蜀，以刻剝致諸軍之怨，軍士莫簡倡亂，殺九鼎，剖其腹，實以金銀曰：“使其貪腹飽飫。”時子文家居，散財結(jié)士，生擒莫簡，剖心以祭九鼎，再平蜀難。

　　余三十年前，于釣臺壁間塵埃漫漶中得一詩云：“生涯千頃水云寬，舒卷乾坤一釣竽。夢里偶然伸只腳，渠知天子是何官！”不知何人作也，句意頗佳。近時戴式之詩云：“萬事無心一釣竽，三公不換此江山。當(dāng)初誤識劉文叔，惹起虛名滿世間。”句雖甚爽，意實未然。今考史籍，光武，儒者也，素號謹厚，觀諸母之言可見矣。子陵意氣豪邁，實人中龍，故有“狂奴”之稱。方其相友于隱約之中，傷王室之陵夷，嘆海宇之橫潰，知光武為帝胄之英，名義甚正，所以激發(fā)其志氣，而導(dǎo)之以除兇剪逆，吹火德于既灰者，當(dāng)必有成謀矣。異時披圖興嘆，岸幘迎笑，雄姿英發(fā)，視向時謹敕之文叔，如二人焉。子陵實陰有功于其間。天下既定，從容訪帝，共榻之臥，足加帝腹，情義如此。子陵豈以匹夫自嫌，而帝亦豈以萬乘自居哉！當(dāng)是之時，而欲使之俯首為三公，宜其不屑就也。史臣不察，乃以之與周黨同稱。夫周黨特一隱士耳，豈若子陵友真主于潛龍之日，而琢磨講貫，隱然有功于中興之業(yè)者哉！余嘗題釣臺云：“平生謹敕劉文叔，卻與狂奴意氣投，激發(fā)潛龍云雨志，了知功跨鄧元侯?！薄爸v磨潛佐漢中興，豈是空標處土名，堪笑吏臣無卓識，卻將周黨與同稱?！薄　⌒匏钌介g有小溪，其渡曰來蘇。蓋子由貶高安監(jiān)酒時，東坡來訪之，經(jīng)過此渡。鄉(xiāng)人以為榮，故名以來蘇。嗚呼！當(dāng)時小人媒蘗摧挫，欲置之死地，而其所經(jīng)過之地，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，人心是非之公，其不可泯如此！所謂“石壓筍斜出”者是也。

　　張乖崖為崇陽令，一吏自庫中出，視其鬢傍巾下有一錢，詰之，乃庫中錢也。乖崖命杖之，吏勃段曰：“一錢何足道，乃杖我耶？爾能杖我，不能斬弟也！”乖崖援筆判曰：“一日一錢，千日一千，繩鋸木斷，水滴石穿。”自仗劍，下階斬其首，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。蓋自五代以來，軍卒凌將帥，胥曳凌長官，余風(fēng)至此時猶未盡除。乖崖此舉，非為一錢而設(shè)，其意深矣，其事偉矣?！　●T京，字當(dāng)世，鄂州咸寧人。其父商也，壯歲無子。將如京師，其妻授以白金數(shù)笏曰：“君未有子可以此為買妾之資?！奔爸辆?，買一妾，立券償錢矣。問妾所自來，涕泣不肯言，固問之，乃言其父有官，因綱運欠折，鬻妾以為賠償之計。遂側(cè)然不忍犯，遣還其父，不索其錢。及歸，妻問買妾安在，具告以故。妻曰：“君用心如此，何患無子！”居數(shù)月，妻有娠，將誕，里中人皆夢鼓吹喧闐迎狀元，京乃生。家貧甚，讀書于山僧舍，僧有犬，京與共學(xué)者烹食之。僧訴之縣，縣令命作《偷狗賦》，援筆立成。警聯(lián)云：“團飯引來，喜掉續(xù)貂之尾；索牽去，驚回顧兔之頭。”令擊節(jié)，釋之，延之上座。明年遂作三元。有詩號《山集》，皆其未遇時所作。如“琴彈夜月龍魂冷，劍擊秋風(fēng)鬼膽粗”?！耙鳉饫蠎验L劍古，醉胸橫得太行寬”?！皦m埃掉臂離長陌，琴酒和云入舊山”?！柏S年足酒容身易，世路無媒著腳難”。皆不凡。

　　真西山帥長沙，郡人為立生祠。一夕，有大書一詩于壁間者，其辭云：“舉世知公不愛名，湘人苦欲置丹青。西天又出一活佛，南極添成兩壽星。幾百年方鐘間氣，八千春愿祝修齡。不須更作生祠記，四海蒼生口是銘?！?br>
　　廬陵苗斛，元額三十六萬，承平時，民戶納苗一斛，官支與鹽二斗五升，蓋優(yōu)之也。龍泉、太和兩縣，去郡差遠，添支一升。渡江以來，非惟官不支鹽，反勒民戶納鹽。由是輸苗一斛者，并鹽為一斛二斗五升，而兩縣亦皆增納一升。今世和買官，不支錢而白取，已為可怪。若鹽者，乃以其予民之?dāng)?shù)，而為取民之?dāng)?shù)，抑又甚矣。然前后牧守不知幾人，曾無一人側(cè)然動心，為之敷奏蠲閣者，是可嘆也。

　　東山先生楊伯于嘗為余言：“某昔為宗正丞，真西山以直院兼玉牒宮，嘗至某位中，見案上有近時人詩文一編，西山一見擲之曰：‘宗丞何用看此？’某悚然問故，西山曰：‘此人大非端士，筆頭雖寫得數(shù)句詩，所謂本心不正，脈理皆邪，讀之將恐染神亂志，非徒無益。’某佩服其言，再三謝之。因言近世如夏英公、丁晉公、王岐公、呂惠卿、林子中、蔡持正輩，亦非無文章，然而君子不道者，皆以是也?！?br>
　　葉石林云：“杜工部詩，對偶至嚴，而《送楊六判官》云：‘子云清自守，今日起為官’，獨不相對，切意‘今日’字當(dāng)是‘令尹’字傳寫之訛耳?！庇嘀^不然，此聯(lián)之工，正為假“云”對“日”。兩句一意，乃詩家活法，若作“令尹”字，則索然無神，夫人能道之矣。且送楊姓人，故用子云為切題，豈應(yīng)又泛然用一令尹耶？如“次第尋書札，呼兒檢贈篇”之句，亦是假以“第”對“兒”，詩家此類甚多?！　〉兰抑套诶锨f，其后乃有神仙形解飛升之說，方士煉丹葆形之術(shù)。然《老子》云：“吾有大患，為吾有身；吾既無身，而有何患？”《莊子》云：“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耶？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？麗之姬，艾封人之子也，晉國之始得之也，涕泣沾襟，及其至于王所，與王同匡床，食芻豢，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？”又髑髏謂莊子曰：“子欲聞死之說乎？死無君于上，無臣于下，亦無四時之事，從然以天地為春秋，雖南面王，樂不能過也?！鼻f子不信曰：“吾使司命復(fù)生子形，為子骨肉肌膚，反子父母妻子，閭里知識，子欲之乎？”髑髏深賓蹙額曰：“吾安能棄南面王樂，而復(fù)為人間之勞乎？”是老莊之意，以身為贅，以生為苦，以死為樂也。今神仙方士，乃欲長生不死，正與老莊之說背而馳矣。佛家所謂“生滅滅已，寂滅為樂”，乃老莊之本意也。故老莊與佛，元不為二。歐陽公云：“道家乃貪生之論，佛家乃畏死之論?！贝松w未嘗深考二家之要旨者也。老莊何嘗貪生？瞿曇何嘗畏死？貪生畏死之說，僅足以排方士而已。韓文公、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，故但能攻其皮毛。唯朱文公早年洞究釋氏之旨，故其言曰：“佛說盡出老莊，今道家有老莊書不看，盡為釋氏竊而用之，卻去仿效釋氏作經(jīng)教之屬。如《清凈》、《消災(zāi)》、《度人》等經(jīng)，模擬可笑，而《北斗經(jīng)》尤鄙俚。譬如巨室弟子，所有珍寶悉為人盜去，卻去收人家破甕破釜?！贝苏摳Q見其骨髓矣，然非特文公之言為然，唐傅奕曰：“佛入中國，千兒幼夫模象莊老以文飾之?！眲t固已知其出于莊老矣?！　√莆浜髷嗤鹾笫掑肿?，置于酒甕中，曰：“使此二婢骨醉?！笔掑R死曰：“愿武為鼠吾為貓，生生世世扼其喉?！币嗫杀?。今俗間相傳謂貓為天子妃者，蓋本此也。予自讀唐史此段，每見貓得鼠，未嘗不為之稱快，人心之公憤，有千萬年而不可磨滅者。嘗有詩云：“陋室偏遭黠鼠欺，貍奴雖小策勛奇。扼喉莫訝無遺力，應(yīng)記當(dāng)年骨醉時?！?br>
　　楊東山云：“凡處事須是心如轉(zhuǎn)丸，手如鳴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