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條公案 卷六 謀產(chǎn)總類 吳按院斷產(chǎn)還孤弟

淮安府清河縣錢善，家業(yè)大富，財(cái)產(chǎn)五萬有余。年登八十，無子傳家，單生一女名愛姐，欲招門婿養(yǎng)老，族人長幼咸稱不便。于是出適本里袁正，厚贈妝奩。既而善妻胡氏亡過，繼妻艾氏，年三十八歲，頗有能干，姿容尚嬌。但錢善年老娶妻，只是早晚相伴起居，管理家事，何嘗有色欲念頭？同衾兩月，并無好合之情。艾氏雖云中心情事，卻未能休。一夕同寢，乃謂錢善曰：“老官人有此天大家業(yè)，惜乎無子。今精力衰弱，全無交之心，縱有少年美婦，亦無生育決矣。仔細(xì)思量，也只虛過了一生，雖黃金滿屋，百年之后皆為他人所有，亦何益于事哉？”錢善乃嘆曰：“我當(dāng)少壯之時(shí)，精力強(qiáng)盛，可以生育。爭奈先妻性僻，多懷妒忌，不容納妾。我亦自度生子有命，懶得與她廝鬧，爭持閑氣，故未娶妾。不覺歲月如流，先妻既喪，吾年又老，悔無及矣！生命孤單，不敢強(qiáng)為?！卑显唬骸吧倌陭D女難怪妒忌，若五六十來，合要丈夫娶妾，以圖嗣息。老官人若六十歲討妾生子，如今亦有二十五歲。分明是你老人家當(dāng)初自差自池怠惰也?！卞X善復(fù)曰：“先妻淫妒異常，及至死時(shí)尚且專房，況五六十時(shí)豈肯少休？”艾氏乃語其夫曰：“似我們真?zhèn)€十分潔凈人也，與你共寢同衾兩月有余，只是兄妹相依，那曾夫妻相合！”此時(shí)錢善聞得艾氏之言，因講少年風(fēng)情花月之事，兩意相投，兩情俱動(dòng)，遂與艾氏交歡云雨。兩老真心相愛，陰陽和暢，精髓凝合。盡力盡歡之后，艾氏遂有所葉，笑謂其夫曰：“今宵歡愛適稱我心，似覺有些異處，益以壯陰包老陽，必成男胎。老天若不絕錢氏宗派，他日或能生子，也不枉了今夜摟抱之力，播弄之情耳?！卞X善曰：“只此一舉若能生子接紹宗枝，吾死在地下亦自瞑目?！蔽催^幾日，錢善遂亡，殯葬已畢。瞬息過了十月，艾氏幸生一男，撫養(yǎng)五歲。善女愛姐懊恨后母生男，使己不得承受父業(yè)。女婿袁正尤為好利之徒，雖得丈人甚厚奩財(cái)，心無厭足，遂與愛姐議曰：“汝父平生無子，年老八十有五，精力枯絕矣，安能成胎？況且死去十月，汝后母方生出此幼子，算來全是汝父死后受胎，乃是外人奸生之子，難承父業(yè)。汝系親女，可去與他均分家產(chǎn)；若不肯分，即告后母與人通奸，當(dāng)官嫁賣，然后汝領(lǐng)幼弟來養(yǎng)。則一朝權(quán)在手，家業(yè)可圖矣?！睈劢愦笮欧蜓?，遂徑去見后母分家業(yè)。艾氏欣然曰：“汝系大娘親女，我兒年紀(jì)尚幼，但嫡子分當(dāng)承宗，無均分之理?？烧堊痖L來公議，量分幾擔(dān)妝奩田與你，亦是錢家好門面?！睈劢懵労竽钢?，心中不悅，乃厲聲而言曰：“我是父親血脈，你子生于我父死十月之后，乃外人奸生雜種，豈有壯年無子，年過八十五歲衰老而臨死地，反能生子乎？與你均分亦萬分便宜你了，敢賣弄舌頭，說甚嫡子承宗乎？”艾氏心下自思生子本是夫脈，被愛姐誣陷，遂奮怒曰：“我生遺腹之子，本是汝父真血脈。汝今出此無端言語，我偏不分毫厘與你，憑你逆天放潑，看你袁家婦人能掙得錢家產(chǎn)業(yè)否？”愛姐大鬧一場。袁正遂作狀扶愛姐告于縣曰：

告狀婦錢愛姐，告為亂宗顧奸事。父年八十有五，繼娶艾氏。兩月父死，艾母私通外人，再今十月生一幼子，冒承宗枝。歷今五歲，丑行愈彰。累運(yùn)家財(cái)，私顧奸夫。父無親子，苦積贏余。身系親女，理當(dāng)承業(yè)。淫母亂宗，污穢風(fēng)俗。乞臺洞察假子，嚴(yán)究奸夫，正法祛淫，勿亂宗派。父業(yè)給身，承祀不絕。哀哀切告。

縣主余大接受愛姐之狀，詳覽一番即準(zhǔn)。艾氏聞得愛姐告準(zhǔn)，即具詞赴縣，訴曰：

訴狀婦錢阿艾，訴為梟逆吞孤事。逆女愛姐，謀吞父業(yè)，積恨幼弟，百計(jì)剿命。思滅父后，圖成伊富。捏稱母奸，誣弟假子。夫老妻壯，生育豈無？顧奸何人，懸空捏陷？不孝逆天，罪惡難忍。乞天法懲梟逆，保全孤兒。正分明倫，陰功遠(yuǎn)大。哀情懇訴。

余縣尹亦準(zhǔn)艾氏訴詞，遂呼原被二家對理。艾氏曰：“小婦人當(dāng)初嫁與錢善為繼妻”，好合兩月而喪夫；經(jīng)歷十月而生子，明是故夫親血脈。今已五年，錢家通族長幼數(shù)百余人，并無異議。小婦人謹(jǐn)守閨門，毫不敢亂。天日所鑒照，鄰里所見聞；逆女錢愛姐，貪圖父產(chǎn)，妒忌幼弟，誣陷母奸，鬼神不容。若果與人通奸，何不明白指告姓名，而以朦朧誣人！”愛姐曰：“我父早年已不能生子，至于八十有五，老耄將死之日，豈復(fù)能有子乎？且十月懷胎，生人所同，我父死去十月，非茍且通奸外人如何？”艾氏曰：“八十而生子，長沙太守之故事昭昭矣，何疑于吾夫？且自古當(dāng)有懷胎十四月而生子者，又有懷孕十六月而生子者，又有三朝夫妻而生遺腹子延至十九族者，又有半夜夫妻而生遺腹子延至三百家者，豈謂兩月夫妻或不能有所生平？豈謂夫死十月即不當(dāng)有所生乎？”愛姐曰：“今人與古人不同，古人所稟之精固所修之德厚，故有年老而能生子者，故有久孕而后生子者，若吾父未必能及長沙公，汝又未必能及古賢婦；安可扯此胡談來抵搪奸惡！”此時(shí)太尹聞得艾氏與愛姐兩下爭辯，心下思想：“艾氏奸情雖無明證，而錢善乃將死老翁，似亦不能生子?！焙呻y決，遂申其事于郡守徐良。徐良亦不能剖決，遂申其情于巡道鄭節(jié)。又不能判斷，遂申上按院吳明。明嘆曰：“此些小事情，縣令不能決，便見縣令無才識；郡守不能決，則與縣令之昏庸一般；巡道不能決，則與郡守之衺昧無異。吾嘗聞之，老人之子精神衰弱，不能耐寒，立在日中曾無形影，盍試之，便見真?zhèn)魏稳纭！睍r(shí)當(dāng)八月中秋，乃拘艾氏所生五歲小兒與同年同月生者十余人，均著單衣。群兒皆神采藹然，惟艾氏之子勃然變色。又使之與群兒并立于日中，各個(gè)皆有影，惟艾氏之子獨(dú)無影。乃知此子果系錢善年老真脈，而艾氏實(shí)無奸情。遂問愛姐不孝，誣謗繼母，的擬絞罪。而以錢善產(chǎn)業(yè)悉付艾氏母子掌管，不許外人欺侮。乃斷曰：

艾氏實(shí)愛姐之繼母，愛姐乃艾氏之前女。艾氏□中年之景，緣配上老大之夫。越八十而夫歿，經(jīng)十月而男生。夫老妻壯，自有生育之機(jī)；父故子生，不無猜疑之口。但邁老之人血?dú)庖阉?，精力已弱，故所生之子體中怯寒，日中乏影。今艾氏之子果然，則錢老之脈的矣。愛姐惟欲貪父之財(cái)產(chǎn)，不思逆天之罪愆，指親弟為外人，誣繼母為有奸。夫誣母則不孝，虐弟則不慈，滅宗則不仁，謀財(cái)則不義，卑幼誣尊長者，當(dāng)加凡人一等；前女誣后母者，合應(yīng)身服絞刑。艾氏撫孤管業(yè)，即日省發(fā)寧家。

予按：八十以上而生子者，世所罕有。愛姐執(zhí)此以訟繼母，其計(jì)甚譎，其心甚狠，其事甚難斷也。故令尹有疑而申詳太守，太守有疑而申詳巡道，巡道有疑而申詳察院。茍非獨(dú)秉大過人之才識者，誰能一決哉？吳公善斷出于創(chuàng)見創(chuàng)聞，天下之所深羨者也。卒之愛姐絞，而艾氏外奸之疑、幼子非嫡之誣悉明白矣，而稱神斷者，誰能向之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