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百家注昌黎文集 卷三十六·雜文

　　瘞硯銘（銘，或作文。）　　隴西李觀元賓，始從進(jìn)士貢在京師，（公與元賓皆貞元八年進(jìn)士也。）或貽之硯。既四年，悲歡窮泰，未嘗廢其用。凡與之試藝春官，實(shí)二年，登上第。行于褒谷，（此下或有間字。褒斜，地名。）役者劉胤，誤墮之地，毀焉。乃匣歸埋于京師里中。昌黎韓愈，其友人也。贊且識云：土乎質(zhì)，陶乎成器。復(fù)其質(zhì)，非生死類。全斯用，毀不忍棄。（斯閣作期，非是。）埋而識，之仁之義。硯乎硯乎，與瓦礫異！

　　毛穎傳（公作此傳，當(dāng)時(shí)有非之者。張籍書所謂“戲謔之言”，謂亦指此?！杜f史》亦從而為之言曰：“譏戲不近人情?！笔秦M有識者哉？柳子厚豈下人者，乃獨(dú)以為奇，既書其后，又《答楊誨之書》云：“足下所持韓生《毛穎傳》來，仆甚奇其書，恐世人非之，今作數(shù)百言，知前圣不必罪俳也。”云云，則文章固自有知音者哉。李肇《國史補(bǔ)》，謂公此傳，“其文尤高，不下遷史”。《談藪》亦謂此傳似太史公筆。子厚有《讀毛穎傳后題》，見《柳集》二十一卷。）

　　毛穎者，中山人也。（中山，國名，今定州。）其先明視，（《禮記》：“兔曰明視?！保┳粲碇螙|方土，（句。）養(yǎng)萬物有功，因封于卯地，死為十二神。（治方作理。土方作吐，屬下句，云孔氏《周書》注曰：“土龍吐，生百谷?！绷x取此。今按：東方卯位，此正為下文“封于卯地，死為十二神”而言也。然兔與卯，皆不屬土，與方所引孔說不合，又不見其所吐何者可養(yǎng)萬物。兼“治東方”為句，語意亦似未足。唯《參同契》云：“兔者吐生光?！眲t兔乃有吐義，然似亦只與下文“當(dāng)吐而生”之說相表里，止是自吐其子，而無吐養(yǎng)萬物之意，未見其必可據(jù)也。若作“治東方土”，而自為一句，但以平水土而言，則于語勢無闕，而下句“養(yǎng)萬物有功”，為奏庶鮮食之義，意亦自明。故今且從諸本。其以十二物為十二神，相承已久，說未見所從來，并闕之以俟知者。）嘗曰：“吾子孫神明之后，不可與物同，當(dāng)吐而生。”已而果然。（當(dāng)吐而生，見《本草》。）明視八世孫《需兔》，（蜀本音奴鉤切。《爾雅》：“兔子《娩生》?！惫⒃疲核缀粼弧锻眯琛??！缎柰谩罚c《兔需》同。《論衡》曰：“兔舐毫而孕，及其生子，從口而出，名曰《娩生》?！薄睹渖罚既f切。《廣雅》云：“《需兔》，兔子?！保┦纻鳟?dāng)殷時(shí)，居中山，得神仙之術(shù)，能匿光使物，竊恒娥，（事見《淮南子》。）騎蟾蜍入月，其后代遂隱不仕云。居?xùn)|郭者，曰《兔》，（者下或有“號東郭”三字，或有“號東郭《兔》”，而無曰字?！墩f文》：“狡兔《兔》。”《戰(zhàn)國策》作逡，音俊。）狡而善走，與韓盧爭能，盧不及。盧怒，與宋鵲謀而殺之，醢其家。（鵲，或作犭足?！稄V雅》曰：“韓盧、宋鵲，犬屬?！薄蹲至帧罚骸搬胱阋豉o，宋良犬也?！保　∏厥蓟蕰r(shí)，蒙將軍恬（制筆自恬始。）南伐楚，次中山，將大獵以懼楚。（中山在秦東北，非伐楚所當(dāng)次也，此固寓言，然亦不為無失。）召左右庶長與軍尉，（或無右字，非是。）以《連山》筮之，（《周禮》：“三易之法，夏曰《連山》?！保┑锰炫c人文之兆。筮者賀曰：“今日之獲，不角不牙，衣褐之徒，缺口而長須，八竅而趺居，（趺，音夫。）獨(dú)取其髦，簡牘是資，天下其同書。秦其遂兼諸侯乎！”（筮詞皆用古韻?！对姟て砀浮罚骸坝柰踔ρ溃宜咕??！惫艠肪油?，髦與資亦然。一云：崔豹《古今注》：“蒙恬造筆，以柘木為管，鹿毛為柱，羊毛為被。”非兔毫也。公豈它有所自邪？今按：髦、資與居、書葉，今北人語，猶謂毛為謨，公作《董生詩》咨與書、漁葉，皆可證也。）遂獵，圍毛氏之族，拔其豪，（或作毫，非是，下之豪同。）載穎而歸，獻(xiàn)俘于章臺宮，聚其族而加束縛焉。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，而封諸管城，號曰管城子，（或無曰字。）日見親寵任事。

　　穎為人強(qiáng)記而便敏，自結(jié)繩之代，以及秦事，無不纂錄。陰陽、卜筮、占相、醫(yī)方、族氏、山經(jīng)、地志、字書、圖畫、九流百家、天人之書，及至浮屠、老子、外國之說，皆所詳悉。又通于當(dāng)代之務(wù)，官府簿書，市井貨錢注記，惟上所使。自秦皇帝（皇上或有始字。）及太子扶蘇、胡亥、丞相斯、（相下或有李字。）中車府令高，（趙高為中車府令。）下及國人，無不愛重。又善隨人意，正直、邪曲、巧拙，一隨其人；雖見廢棄，終默不泄。（雖下或有后字。）惟不喜武士，然見請亦時(shí)往。累拜中書令，與上益狎，上嘗呼為“中書君”。上親決事，以衡石自程，（《秦始皇紀(jì)》：“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，上至以衡石量書，日夜有程，不中程不得休息?！笔俣镆?。）雖宮人不得立左右，獨(dú)穎與執(zhí)燭者常侍，上休方罷。穎與絳人陳玄、弘農(nóng)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，相推致，其出處必偕。上召穎，三人者不待詔，輒俱往，上未嘗怪焉。

　　后因進(jìn)見，上將有任使，拂拭之，因免冠謝。上見其發(fā)禿，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。（摹，或作暮。）上嘻笑曰：（嘻，或作喜，非是。）“中書君，老而禿，不任吾用。吾嘗謂君中書，君今不中書邪？”（君今君或作而。）對曰：“臣所謂盡心者?！币虿粡?fù)召，歸封邑，終于管城。其子孫甚多，散處中國夷狄，皆冒管城，惟居中山者，能繼父祖業(yè)。　　太史公曰：毛氏有兩族，其一姬姓，文王之子，封于毛，所謂魯、衛(wèi)、毛、聃者也。（《左氏》僖二十四年，富辰之言。）戰(zhàn)國時(shí)，有毛公、毛遂。（遂，趙人，平原君之客。）獨(dú)中山之族，不知其本所出，子孫最為蕃昌。（或無為字。）《春秋》之成，見絕于孔子，而非其罪。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，（或作毫，非是。）始皇封諸管城，（諸，或作之。）世遂有名，而姬姓之毛無聞。穎始以俘見，卒見任使。（見，或作幸。）秦之滅諸侯，穎與有功，賞不酬勞，以老見疏，秦真少恩哉！

　　送窮文（予嘗見《文宗備問》云：顓頊高辛?xí)r，宮中生一子，不著完衣，宮中號為“窮子”。其后正月晦死，宮中葬之，相謂曰：“今日送卻窮子?！弊誀栂喑兴椭Ｓ痔啤端臅r(shí)寶鑒》云：“高陽氏子，好衣弊食麋，正月晦巷死。世作麋棄破衣，是日祝于巷，曰除貧也?！毙∷卧疲和酥端透F文》、《進(jìn)學(xué)解》、《毛穎傳》等諸篇，皆古人意思未到，可以名家矣。然《送窮文》與揚(yáng)子云《逐貧賦》，大率相類。張文潛曰：公《送窮文》蓋出子云《逐貧賦》，然文采過《逐貧》矣。晁無咎取公此文于《續(xù)楚辭》，系之曰，愈以屢窮不遭時(shí)，若有物焉為之，故托于鬼呼：“彼窮我者，車船飲食，謝而遠(yuǎn)之，而窮不可去也，則燒車與船，延之上座。”亦卒歸于正之義焉。）

　　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，主人使奴星，（或有復(fù)出星字。）結(jié)柳作車，縛草為船，載糗輿長，（輿，或作與。糗，《爾雅》云：“麥也?！薄吨芏Y》：“糗餌粉?！炳痖L，糧也。糗，去久、丘救二切。長，之良切。）牛系軛下，引帆上檣，（《選》：“萬里連檣，牛系軛下。”軛，乙革切。檣，音墻。）三揖窮鬼而告之曰：“聞子行有日矣，（日下或無矣字。）鄙人不敢問所途。竊具船與車，備載糗長。（竊或作躬。）日吉時(shí)良，利行四方。子飯一盂，子啜一觴。攜朋挈儔，去故就新。駕塵廣風(fēng)，（廣，音霍，又廓、郭二音。）與電爭先。子無底滯之尤，我有資送之恩。子等有意于行乎？”屏息潛聽，如聞音聲，若嘯若啼，砉嗄嚶。（砉，霍虢切。，許勿切。）毛發(fā)盡豎，竦肩縮頸，疑有而無，久乃可明。若有言者曰：“吾與子居，四十年余。子在孩提，吾不子愚。子學(xué)子耕，求官與名，惟子是從，不變于初。門神戶靈，我叱我呵，包羞詭隨，志不在他。子遷南荒，熱爍濕蒸，我非其鄉(xiāng)，百鬼欺陵。太學(xué)四年，朝齏暮鹽，惟我保汝，人皆汝嫌。自初及終，未始背汝，心無異謀，口絕行語。于何聽聞，云我當(dāng)去？是必夫子信讒，有間于予也。我鬼非人，安用車船？鼻《鼻臭》臭香，（《鼻臭》，許求切。）糗長可捐。單獨(dú)一身，誰為朋儔？子茍備知，可數(shù)已不？（已，與以同，以，又與與同。）子能盡言，可謂圣智，情狀既露，敢不回避？”（回，或作曲。）

　　主人應(yīng)之曰：“子以吾為真不知也邪？子之朋儔，非六非四，（朋儔，或作儔朋。六，或作三，非是。）在十去五，滿七除二。各有主張，私立名字。捩手覆羹，（捩，力結(jié)切。）轉(zhuǎn)喉觸諱。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，（目，或作貌。）語言無味者，皆子之志也。其名曰智窮：（名上或有一字。）矯矯亢亢，惡圓喜方。羞為奸欺，不忍害傷。其次名曰學(xué)窮：傲數(shù)與名，摘抉杳微，（抉，于決切。）高挹群言，執(zhí)神之機(jī)。又其次曰文窮：（曰文上，或有名字。）不專一能，怪怪奇奇，不可時(shí)施，只以自嬉。又其次曰命窮：影與形殊，面丑心妍，利居眾后，責(zé)在人先。又其次曰交窮：磨肌戛骨，吐出心肝，企足以待，置我仇冤。凡此五鬼，為吾五患。饑我寒我，興訛造訕。能使我迷，人莫能間。朝悔其行，暮已復(fù)然。蠅營狗茍，驅(qū)去復(fù)還。”言未畢，五鬼相與張眼吐舌，跳踉偃仆，抵掌頓腳，失笑相顧。徐謂主人曰：“子知我名，凡我所為。驅(qū)我令去，小黠大癡。（《淮南子》：“人不小學(xué)不大迷，不小慧不大愚?！庇帧侗阕印罚骸胺踩硕嘁孕△锒笥蕖！焙轳x父曰：小黠大癡，《三國志》自有全文。）人生一世，其久幾何？吾立子名，百世不磨。小人君子，其心不同。惟乖于時(shí)，（惟，或作雖，非是，）乃與天通。攜持琬琰，易一羊皮。飫于肥甘，慕彼糠糜。天下知子，誰過于予？雖遭斥逐，不忍子疏。謂予不信，請質(zhì)《詩》、《書》。”主人于是垂頭喪氣，上手稱謝，燒車與船，延之上座。（之，或作入。公此篇終云“延之上座”，于是段成式作《留窮詞》，近世唐子西作《留窮詩》，二者皆祖公之意而為之，然成式后又作《送窮辭》焉。）

　　鱷魚文（噩，或作鱷。朱居靖公《秀水閑居錄》云：“鱷魚之狀，龍吻虎爪，蟹目鼉鱗，尾長數(shù)尺，末大如箕，芒刺成鉤，仍有膠黏。多于水濱潛伏，人畜近，以尾擊取，蓋猶象之任鼻也。”《新、舊傳》皆載公此文。初，公至潮，問民疾苦，皆曰：惡溪有鱷魚，食民產(chǎn)且盡。數(shù)日，公令其屬秦濟(jì)以一羊一豚，投溪水而祝之。其夕有暴風(fēng)震雷起湫水中，數(shù)日，水盡涸，西徙六十里，自是潮州無鱷魚患?！冻敝輳R記》所謂能馴鱷魚之暴者，此也。歐陽文忠作《陳文惠公神道碑》，書公通判潮州，惡溪鱷魚不可近，公命捕得，鳴鼓于市，告以文而戮之，其患并息。潮人嘆曰：昔韓公諭鱷而聽，今公戮鱷而懼。所為雖異，其使異物丑類革化而利人，一也。吾潮間三百年而得二公，幸矣。）

　　維年月日。（或作“維元和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”。）潮州刺史韓愈，使軍事衙推秦濟(jì)以羊一豬一，投惡溪之潭水，以與鱷魚食，而告之曰：

　　昔先王既有天下，列山澤，罔繩擉刃，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，（列，《新書》作。方云：音力制切，遮道也。罔，或作網(wǎng)，或作綱。方云：《莊子》“擉鱉”，言刺也，字從手。之外，或無之字。）驅(qū)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后王德薄，不能遠(yuǎn)有，（或無后王二字。）則江漢之間，尚皆棄之，以與蠻夷楚越，（或無蠻字。）況潮嶺海之間，去京師萬里哉?。ǔ?，或作湖，而無海字，或作嶺海，而并無潮、湖字。今按：此言潮州乃嶺海之間，去京師遠(yuǎn)也。但公于潮州，亦有《祭太湖神文》，則只作湖嶺，亦通。更詳之。）鱷魚之涵淹卵育于此，亦固其所。今天子嗣唐位，神圣慈武，（今字閣本在子下，非是。）四海之外，六合之內(nèi)，皆撫而有之，況禹跡所掩，揚(yáng)州之近地，刺史縣令之所治，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？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。
刺史受天子命，守此土，治此民，而鱷魚旱然不安溪潭，（旱然，方云：《左氏》“旱其目”，旱，目出貌。安上或有下字。不，或作而。或無處字。今按：此恐有脫誤，疑當(dāng)云“旱然不去，據(jù)溪潭，食民畜”云云，乃是。更詳之。旱，何版切。）據(jù)處食民畜熊豕鹿獐，以肥其身，以種其子孫，與刺史亢拒，爭為長雄。（亢拒或無亢字。長雄，《漢·薛宣傳》：“上黨少豪俊易長雄?！保┐淌冯m駑弱，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，（或作身，或作中，云：洪謂中，身也?！抖Y》曰：“文子其中退然?！薄秶Z》：“余左執(zhí)鬼中?！弊ⅲ荷硪病＝癜矗憾窘酝?，然意《新史》作心為近，故從之。）伈伈見見。（見，目出貌，本或作視。視，息咨反，視也。方云：或校作，，窮視貌?！肚f子》：“然在纟墨繳之中?！苯癜矗嚎之?dāng)作?yàn)槭恰＃▉?，悉枕切。見，胡典切。）為民吏羞，以偷活于此邪?。ɑ蜃饕?。）且承天子命，以來為吏，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。鱷魚有知，其聽刺史言：（或無言字。）
潮之州，大海在其南，鯨鵬之大，蝦蟹之細(xì)，無不容歸。以生以食，鱷魚朝發(fā)而夕至也。今與鱷魚約：盡三日，其率丑類南徙于海，以避天子之命吏。三日不能至五日，五日不能至七日。七日不能，是終不肯徙也，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。不然，則是鱷魚冥頑不靈，刺史雖有言，不聞不知也。夫傲天子之命吏，不聽其言，不徙以避之，與冥頑不靈，而為民物害者，皆可殺。（與冥或無冥字。而為或無而字。）刺史則選材技吏民，（或無吏字。）操強(qiáng)弓毒矢，以與鱷魚從事，必盡殺乃止。其無悔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