尚書正義 卷十 微子第十七

　　殷既錯(cuò)天命，錯(cuò)，亂也?！疱e(cuò)，七各反，馬云：“廢也?！蔽⒆幼髡a父師、少師。告二師而去紂。○少，詩照反。
　　[疏]“殷既”至“少師”○正義曰：殷紂既暴虐無道，錯(cuò)亂天命，其兄微子知紂必亡，以作言誥告父師箕子、少師比干。史敘其事而作此篇也。名曰《微子》而不言“作《微子》”者，已言“微子作誥”，以可知而省文也?！饌鳌板e(cuò)，亂也”○正義曰：交錯(cuò)是渾亂之義，故為亂也。不指言紂惡而言“錯(cuò)亂天命”者，天生烝民，立君以牧之，為君而無君道，是錯(cuò)亂天命，為惡之大，故舉此以見惡之極耳。

　　微子微，圻內(nèi)國名。子，爵。為紂卿士，去無道。
　　[疏]傳“微圻”至“無道”○正義曰：微國在圻內(nèi)，先儒相傳為然。鄭玄以為微與箕俱在圻內(nèi)，孔雖不言箕，亦當(dāng)在圻內(nèi)也。王肅云：“微，國名。子，爵。入為王卿士?！泵C意蓋以微為圻外，故言“入”也。微子名啟，《世家》作開，避漢景帝諱也。啟與其弟仲衍，皆是紂之同母庶兄，《史記》稱“微仲衍”。衍亦稱“微”者，微子封微，以微為氏，故弟亦稱微，猶如春秋之世虞公之弟稱虞叔，祭公之弟稱祭叔。微子若非大臣，則無假憂紂，亦不必須去，以此知其為卿士也。傳云“去無道”者，以“去”見其為卿士也。

　　微子若曰：“父師、少師，父師，太師，三公，箕子也。少師，孤卿，比干。微子以紂距諫，知其必亡，順其事而言之。殷其弗或亂正四方。或，有也。言殷其不有治正四方之事，將必亡?！鹬危崩舴?。我祖底遂陳于上，言湯致遂其功，陳列于上世。我用沈酗于酒，用亂敗厥德于下。我，紂也。沉湎酗蒏，敗亂湯德于后世。○沈，徐直金反。酗，況具反，以酒為兇曰酗，《說文》作《酉句》，云：“酒蒏?！变希嫔品?。蒏音詠，《說文》于命反，《酉句》酒也。殷罔不小大，好草竊奸宄。草野竊盜，又為奸宄于內(nèi)外。○好，呼報(bào)反。宄音軌。
　　卿士師師非度，凡有辜罪，乃罔恒獲。六卿典士相師效，為非法度，皆有辜罪，無秉常得中者?！鸲热缱?。小民方興，相為敵讎。卿士既亂，而小人各起一方，共為敵讎。言不和同。○讎，常周反。今殷其淪喪，若涉大水，其無津涯。淪，沒也。言殷將沒亡，如涉大水，無涯際，無所依就。○淪音倫，徐力允反。喪，息浪反。涯，五皆反，又宜佳反。殷遂喪，越至于今。”言遂喪亡于是，至于今，到不待久。
　　[疏]“微子”至“于今”○正義曰：微子將欲去殷，順其去事而言，曰“父師”、“少師”，呼二師與之言也。今殷國其將不復(fù)有治正四方之事，言其必滅亡也。昔我祖成湯，致行其道，遂其功業(yè)，陳列于上世矣。今我紂惟用沉湎酗Ｅ１于酒，用是亂敗其祖之德于下。由紂亂敗之故，今日殷人無不小大皆好草竊奸宄。雖在朝卿士，相師師為非法度之事。朝廷之臣皆有辜罪，乃無有一人能秉常得中者。在外小人，方方各起，相與共為敵讎?；膩y如此，今殷其沒，亡若涉大水，其無津濟(jì)涯岸。殷遂喪亡，言不復(fù)久也?！按藛释鲇谑?，至于今，到必不得更久也”?！饌鳌案笌煛敝痢把灾薄鹫x曰：以《畢命》之篇王呼畢公為“父師”，畢公時(shí)為太師也?！吨芄佟吩疲骸疤珟?、太傅、太保，茲惟三公。少師、少傅、少保曰三孤。”《家語》云：“比干官則少師。”少師是比干，知太師是箕子也。遍檢書傳，不見箕子之名，惟司馬彪注《莊子》云：“箕子名胥馀?！辈恢龊螘??！吨芄佟芬陨賻煘楣?，此傳言“孤卿”者，孤亦卿也，《考工記》曰“外有九室，九卿朝焉”，是三孤六卿共為九卿也。比干不言封爵，或本無爵，或有而不言也?！都艺Z》云：“比干是紂之親，則諸父?！敝雀墒羌q之諸父耳?；觿t無文?！端问兰摇吩疲骸盎诱撸q親戚也。”止言親戚，不知為父為兄也。鄭玄、王肅皆以箕子為紂之諸父，服虔、杜預(yù)以為紂之庶兄，既無正文，各以意言之耳。微子以紂距諫，知其必亡，心欲去之，故順其去事而言，呼二師以告之?！饌鳌盎蛴小敝痢氨赝觥薄鹫x曰：“或”者不定之辭，其事欲當(dāng)然，則是有此事，故以“或”為有也。鄭玄《論語注》亦云：“或之言有也，不有言無也?！碧熳?，天下之主，所以治正四方，“言殷其不有治正四方之事”，言將必亡。○傳“我紂”至“后世”○正義曰：嗜酒亂德，是紂之行，故知“我”，我紂也。人以酒亂，若沈于水，故以耽酒為“沈”也。湎然是齊同之意，《詩》云：“天不湎爾以酒?！编嵲疲骸疤觳煌觐伾跃??！笔恰颁稀敝^酒變面色，湎然齊同，無復(fù)平時(shí)之容也?！墩f文》云：“酗，蒏也?！比粍t“酗”、“蒏”一物，謂飲酒醉而發(fā)怒。經(jīng)言亂敗其德，必有所屬，上言“我祖”指謂成湯，知言“敗亂湯德于后世”也。上謂前世，故下為后世也?！饌鳌傲洹敝痢爸姓摺薄鹫x曰：“士”訓(xùn)事也，故“卿士”為“六卿典事”?！皫煄煛毖韵鄮熜榉欠ǘ戎乱?。止言“卿士”，以貴者尚爾，見賤者皆然。故王肅云：“卿士以下，轉(zhuǎn)相師效為非法度之事也?！编嵲疲骸胺勃q皆也?！眰饕庖嗳唬浴胺病睘榻?，言卿士以下在朝之臣，其所舉動(dòng)皆有辜罪，無人能秉常行得中正者。

　　曰：“父師、少師，我其發(fā)出狂，吾家耄遜于荒。我念殷亡，發(fā)疾生狂，在家耄亂，故欲遯出于荒野。言愁悶?！鸪觯咚旆?。耄，字又作旄，莫報(bào)反，注同。遯，徒困反，徐徒頓反，一音都困反。今爾無指，告予顛隮，若之何其？”汝無指意告我殷邦顛隕隮墜，如之何其救之？○隮，子細(xì)反，《玉篇》子兮反，《切韻》祖稽反。隕，于敏反。
　　[疏]“曰父師”至“何其”○正義曰：微子既言紂亂，乃問身之所宜，止而復(fù)言，故別加一“曰父師少師”，更呼而告之也。“我念殷亡之故，其心發(fā)疾生狂，吾在家心內(nèi)耄亂，欲遜遯出于荒野。今汝父師少師無指滅亡之意告我云，殷邦其隕墜，則當(dāng)如之何其救之乎？”恐其留己共救之也?！饌鳌拔夷睢敝痢俺類灐薄鹫x曰：狂生于心而出于外，故傳以“出狂”為“生狂”。應(yīng)璩詩云“積念發(fā)狂癡”，此其事也。在家思念之深，精神益以耄亂。鄭玄云：“耄，昏亂也。”在家不堪耄亂，故欲遯出于荒野，言愁悶之至?！对姟吩疲骸榜{言出游，以寫我憂?！币啻艘庖病！饌鳌叭隉o”至“救之”○正義曰：“無指意告我者”，謂無指殷亡之事告我，言殷將隕墜，欲留我救之?！邦崱敝^從上而隕，“隮”謂墜于溝壑，皆滅亡之意也。昭十三年《左傳》曰：“小人老而無子，知隮于溝壑矣?！蓖趺C云：“隮，隮溝壑?！毖源恕半Y”之義如《左傳》也。

　　父師若曰：“王子，比干不見，明心同，省文。微子帝乙元子，故曰王子?！鹨姡t遍反。省，所景反。天毒降災(zāi)荒殷邦，方興沈酗于酒，天生紂為亂，是天毒下災(zāi)，四方化紂沉湎，不可如何。乃罔畏畏，咈其耇長舊有位人。言起沉湎，上不畏天災(zāi)，下不畏賢人。違戾耇老之長致仕之賢，不用其教，法紂故?！饏?，扶勿反。耇，工口反。長，丁丈反，注同。今殷民乃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，以容將食，無災(zāi)。自來而取曰攘。色純曰犧。體完曰牷。牛羊豕曰牲。器實(shí)曰用。盜天地宗廟牲用，相容行食之，無災(zāi)罪之者。言政亂?！鹑?，如羊反，因來而取曰攘。竊，馬云：“往盜曰竊。”神祇，天曰神，地曰祇。犧，許宜反。牷音全。降監(jiān)殷民，用乂讎斂，召敵讎不怠。下視殷民，所用治者，皆重賦傷民、斂聚怨讎之道，而又亟行暴虐，自召敵讎不解怠?！鹱嚾缱?，下同。徐云：“鄭音疇。”馬本作稠，云：“數(shù)也。”艷，力檢反；馬、鄭力艷反，謂賦斂也；徐云：“鄭力劍反。”治，直吏反。亟，欺忌反，數(shù)也；又紀(jì)力反；本又作極，如字，至也。解，佳賣反。罪合于一，多瘠罔詔。言殷民上下有罪，皆合于一法紂，故使民多瘠病，而無詔救之者?！瘃?，在益反。商今其有災(zāi)，我興受其敗。災(zāi)滅在近，我起受其敗，言宗室大臣義不忍去。商其淪喪，我罔為臣仆。詔王子出迪。商其沒亡，我二人無所為臣仆，欲以死諫紂。我教王子出，合于道?！鸪计?，一本無臣字。我舊云刻子，王子弗出，我乃顛隮?？蹋∫?。我久知子賢，言于帝乙。病立子，帝乙不肯。病子不得立，則宜為殷后者子。今若不出逃難，我殷家宗廟乃隕墜無主。○舊云，馬云：“言也?！笨桃艨?，馬云：“侵刻也。”難，乃旦反。自靖人自獻(xiàn)于先王，各自謀行其志，人人自獻(xiàn)達(dá)于先王，以不失道?！鹁福R本作清，謂潔也。我不顧行遁?！毖詫⑴c紂俱死，所執(zhí)各異，皆歸于仁，明君子之道，出處語默非一途?！痤櫼艄剩煲艄?。
　　[疏]“父師”至“行遁”○正義曰：父師亦順其事而報(bào)微子曰：“王子，今天酷毒下災(zāi)，生此昏虐之君，以荒亂殷之邦國。紂既沉湎，四方化之，皆起而沉湎酗蒏于酒，不可如何。小人皆自放恣，乃無所。上不畏天災(zāi)，下不畏賢人，違戾其耇老之長與舊有爵位致仕之賢人。今殷民乃攘竊祭祀神祗之犧牷牲用，以相通容，行取食之，無災(zāi)罪之者?！北I天地大祀之物用而不得罪，言政亂甚也?！拔矣窒乱曇竺?，所用為治者，皆讎怨斂聚之道”也。言重賦傷民，民以在上為讎，重賦乃是斂讎也?！凹葹橹刭x，又急行暴虐，此所以益招民怨，是乃自召敵讎不懈怠也。上下各有罪，合于一紂之身”。言紂化之使然也?！肮适姑穸囫げ?，而無詔救之者。商今其有滅亡之災(zāi)，我起而受其敗。商其沒亡喪滅，我無所為人臣仆”。言不可別事他人，必欲諫取死也?！拔医掏踝映霰加谕?，是道也。我久云子賢，言于帝乙，欲立子，不肯。我乃病傷子不得立為王，則宜終為殷后。若王子不出，則我殷家宗廟乃隕墜無主”。既勸之出，即與之別云：“各自謀行其志，人人各自獻(xiàn)達(dá)于先王，我不顧念行遁之事?！泵髌谂c紂俱死?！饌鳌氨雀伞敝痢巴踝印薄鹫x曰：諮二人而一人答，“明心同，省文”也。鄭云：“少師不答，志在必死?！比粍t箕子本意豈必求生乎？身若求生，何以不去？既“不顧行遁”，明期于必死，但紂自不殺之耳。若比干意異，箕子則別有答，安得默而不言？孔解“心同”是也?！拔⒆拥垡以印?，《微子之命》有其文也。父師言微子為“王子”，則父師非王子矣，鄭、王等以為紂之諸父當(dāng)是實(shí)也。○傳“天生”至“如何”○正義曰：“荒殷邦”者，乃是紂也，而云“天毒降災(zāi)”，故言“天生紂為亂”，本之于天，天毒下災(zāi)也。以微子云“若之何”，此答彼意，故言“四方化紂沉湎，不可如何”。○傳“言起”至“紂故”○正義曰：文在“方興沈酗”之下，則此無所畏畏者，謂當(dāng)時(shí)四方之民也。民所當(dāng)畏，惟畏天與人耳，故知二畏者，上不畏天，下不畏賢人。違戾耇長與舊有位人，即是不畏賢人，故不用其教，紂無所畏，此民無所畏，謂法紂故也?！饌鳌白詠怼敝痢罢y”○正義曰：“攘”、“竊”同文，則“攘”是竊類?！夺屧b》云：“攘，因也?！笔且蚱渥詠矶≈叭痢币?。《說文》云：“犧，宗廟牲也?！薄肚Y》云：“天子以犧牛?！碧熳蛹郎赜眉兩?，故知“色純曰犧”也?！吨芏Y》：“牧人掌牧六牲，以供祭祀之牲牷?！币浴盃弧睘檠裕厥求w全具也，故“體完曰牷”。經(jīng)傳多言“三牲”，知“牲”是牛羊豕也。以“犧”、“牷”、“牲”三者既為俎實(shí)，則“用”者簠簋之實(shí)，謂黍稷稻粱，故云“器實(shí)曰用”，謂粢盛也?！抖Y》“天曰神，地曰祗”，舉天地則人鬼在其間矣，故總云“盜天地宗廟牲用”也。訓(xùn)“將”為行，“相容行食之”謂所司相通容，使盜者得行盜而食之。大祭祀之物，物之重者，盜而無罪，言政亂甚也。漢魏以來著律皆云：“敢盜郊祀宗廟之物，無多少皆死。”為特重故也?！饌鳌跋乱暋敝痢靶傅　薄鹫x曰：箕子身為三公，下觀世俗，故云“下視殷民”?！八弥握摺敝^卿士已下是治民之官也。以紂暴虐，務(wù)稱上旨，“皆重賦傷民”。民既傷矣，則以上為讎，《泰誓》所謂“虐我則讎”是也。重?cái)棵褙?cái)，乃是“聚斂怨讎之道”。既為重?cái)?，而又亟行暴虐。亟，急也。急行暴虐，欲以威民，乃是“自召敵讎”。勤行虐政，是“不懈怠”也?！饌鳌吧唐洹敝痢坝诘馈薄鹫x曰：“有災(zāi)”與“淪喪”一事，而重出文者，上言“商今其有災(zāi)，我興受其敗”，逆言災(zāi)雖未至，至則己必受禍；此言“商其淪喪，我罔為臣仆”，豫言殷滅之后，言己不事異姓，辭有二意，故重出其文。我無所為臣仆，言不能與人為臣仆，必欲以死諫紂。但箕子之諫，值紂怒不甚，故得不死耳?！拔医掏踝映?，合于道”，保全身命，終為殷后，使宗廟有主，享祀不絕，是合其道也?！饌鳌翱滩　敝痢盁o主”○正義曰：“刻”者，傷害之義，故為病也。《呂氏春秋·仲冬紀(jì)》云：“紂之母生微子啟與仲衍，其時(shí)猶尚為妾，改而為妻后生紂。紂之父欲立微子啟為太子，太史據(jù)法而爭，曰：‘有妻之子，不可立妾之子。’故立紂為后。”于時(shí)箕子蓋謂請立啟而帝乙不聽，今追恨其事，我久知子賢，言于帝乙，欲立子為太子，而帝乙不肯，我病子不得立，則宜為殷后?！饌鳌把詫ⅰ敝痢耙煌尽薄鹫x曰：不肯遁以求生，“言將與紂俱死”也。或去或留，所執(zhí)各異，皆歸于仁。孔子稱“殷有三仁焉”，是“皆歸于仁”也?！兑住は缔o》曰：“君子之道，或出或處，或默或語。”是“非一途”也。何晏云：“仁者愛人，三人行異而同稱仁者，以其俱在憂亂寧民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