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河?xùn)|集 正文·卷三十五·啟

　　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（一本無“廣州”字。宗儒，字秉文，鄧州穰人，按《新史》，未嘗為廣州節(jié)度使。此啟云“天罰深重”，當(dāng)元和初公喪母之時。元和元年四月，以安南都護(hù)趙昌為廣州刺史、嶺南節(jié)度使，則此啟當(dāng)是與昌。然公《送趙大秀才序》亦云，尚書“由交、廣為荊州”，必有所據(jù)也。）

　　某啟。某天罰深重，余息茍存，（元和元年五月，公母盧氏卒于永州。）沉竄俟罪，朝不圖夕，伏謁無路，不任荒戀之誠。伏念宗元初授御史之日，（貞元十九年閏十二月，以公為監(jiān)察御史。）尚書與杜司空（杜黃裳也。）先賜臨顧，光耀里閭，下情至今尚增惶惕。頃以黨與進(jìn)退，投竄零陵，囚系所迫，不得歸奉松賈。（古雅切。）哀荒窮毒，人理所極，親故遺忘，（音望。）況于他人。朝夕之急，饣粥難繼，（饣，諸延切。亦作“{衍食}”。）宗祀所重，不敢死亡，偷視累息，已逾歲月?！　》陨袝铝亢爰{，義風(fēng)遠(yuǎn)揚(yáng)，收撫之恩，始於枯朽，敢以余喘，上累深仁。伏惟惻然見哀，使得存濟(jì)，荒懇，（，音婁，恭謹(jǐn)貌。一曰勤也。）叩顙南望。竊以動心于無情之地，施惠于不報之人，古烈尚難，況在今日？而率然干冒，決不自疑者，蓋以聞風(fēng)之日久，向德之誠至，振高義于流俗之外，合大度于古人之中，獨(dú)有望于閣下而已，非敢以尋常祈向之禮，當(dāng)大賢匍匐之仁。（《詩》：匍匐救之。匍，音扶，又音蒲。匐，音伏，又蒲墨切。）夙夜忖度，果于自卜，方在困辱，不敢多言。伏紙惶恐，不勝戰(zhàn)越，謹(jǐn)啟。

　　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（元衡，字伯蒼。憲宗即位，蜀新定，詔元衡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，為劍南西川節(jié)度使。元和八年，至自西川。啟云“伏匿嶺下，于今七年?！痹土曜饕?。）

　　某啟：某愚陋狂簡，不知周防，失于夷途，陷在大罪，伏匿嶺下，于今七年。追念往愆，寒心飛魄，幸蒙在宥，（《莊子》：聞在宥天下。不聞治天下。在宥，謂寬宥也。）得自循省。豈敢徹聞于廊廟之上，見志于樽俎之際，以求必于萬一者哉！　　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，（《易·坤卦》之辭。）廣博淵泉之量。（《禮記》：溥博淵泉，而時出之。）不遺垢污，先賜榮示。奉讀流涕，以懼以悲，屏營舞躍，（屏營，恐懼之貌。屏，步丁切。）不敢寧處。是將收孟明于三敗，（《左傳》僖三十三年，秦繆公使孟明視將兵伐鄭，至滑，孟明曰：“鄭有備矣?！睖缁€。晉人興師，敗孟明于ゾ。及三年，孟明帥師伐晉，報雕之役。戰(zhàn)于彭衙，孟明敗績?？姽q用孟明，增修國政。次年，孟明伐晉，繆公遂伯西戎。）責(zé)曹沬于一舉。（《史記》：曹沬，魯人也。為魯將，與齊戰(zhàn)，三敗北。莊公十三年，與齊桓公盟于柯。沬執(zhí)匕首劫桓公，曰：“齊強(qiáng)魯弱，大國侵魯，亦以甚矣！”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?！蹲髠鳌纷鞑軇ァi，莫佩切。）俾折脅臏腳之倫。（《鄒陽書》：司馬喜臏腳于宋，卒相中山。范睢拉脅折齒于魏，卒為應(yīng)侯。臏，音牝，刖刑也。脅，迄業(yè)切。）得自拂飾，以期效命于鞭策之下，此誠大君子并容廣覽、棄瑕錄用之道也。自顧孱鈍，（孱，助山切。）無以克堪，祗受大賜，豈任負(fù)戴？精誠之至，炯然如日。（炯，古迥切。）拜伏無路，不勝惶惕！輕冒威重，戰(zhàn)汗交深。

　　謝襄陽李夷簡尚書委曲撫問啟（元和六年四月，以戶部侍郎李夷簡檢校禮部尚書，為山南東道節(jié)度使。啟云襄州，即此時也。公在永州。）

　　某啟，當(dāng)州（謂永州也。）員外司馬李幼清傳示尚書委曲，（委曲，書也。）特賜記憶，過蒙存問。捧讀喜懼，浪然涕流，（浪，音郎。）慶幸之深，出自望外。

　　伏惟尚書鶚立朝端，風(fēng)行天下，入統(tǒng)邦憲，出分主憂，控此上游，（上游，猶言重地也。見《漢書·項(xiàng)羽傳》。）式是南服。（《詩》：式是南服。式，法式也。）凡海內(nèi)奔走之士，思欲修容于轅門之外，（季孫之母死，曾子與子貢吊焉。閽人弗納，曾子與子貢入于其廄而修容焉。注云：修容，更莊飾也。轅門，以車為門。）躡履于油幢之前，（幢，麾也。躡，音聶。）譬之涉蓬瀛，（海中三山，曰方丈、蓬萊、瀛洲，皆神仙所居。）登昆閬，（昆侖、閬風(fēng)，二山名?！妒抻洝?，昆侖山有三角，一角正北，名閬風(fēng)巔。一角正西北，名玄圃堂。一角正東，名昆侖宮。閬，音浪。）不可得而進(jìn)也?！　∧池?fù)罪淪伏，聲銷跡滅，固世俗之所棄，親友之所遺，敢希大賢，曲見存念。是以展轉(zhuǎn)欷，（音虛希。）晝詠宵興，愿為廝役，以報恩遇。瞻仰霄漢，邈然無由。網(wǎng)羅未解，縱羽翼而何施？囊檻方堅(jiān)，雖虎豹其焉往？不任踴躍懇戀之至。謹(jǐn)奉啟起居，輕黷威嚴(yán)，倍增戰(zhàn)越?！　≠R趙江陵宗儒辟符載啟（宗儒履歷，已具注前啟。作之時日，當(dāng)先后也。符載，字厚之，蜀都人。有奇才，以王霸自許。）

　　某啟：伏聞以武都符載為記室，天下立志之士，雜然相顧，繼以嘆息，知為善者得其歸向，流言者有所間執(zhí)。（《左傳》：顧以間執(zhí)讒慝之口。）直道之所行，義風(fēng)之所揚(yáng)，堂堂焉實(shí)在荊山之南矣。幸甚幸甚！夫以符君之藝術(shù)志氣，為時聞人，才位未會，盤桓固久，中間因緣，陷在危邦，與時偃仰，不廢其道，（韋皋鎮(zhèn)蜀，以載為支使。劉辟時為倉曹參軍。載為辟真贊，略云：“行義則固，輔仁乃通。它年良覿，麟閣之中?！奔案拮?，辟擅總留務(wù)，載亦在幕中?！北贁?，載素服請罪，高崇文以其贊有“行義”、“輔仁”之語，禮而釋之。）而為見忌嫉者橫致唇吻。房給事以高節(jié)特立，明之于朝；王吏部以清議自任，辨之于外。然猶小人浮議，困在交戟。（《劉向傳》：今佞邪與賢臣并在交戟之內(nèi)。注：交戟，謂宿衛(wèi)者。與此意同。）凡諸侯之欲得符君者，城聯(lián)壤接，而惑于騰沸，環(huán)視相讓，莫敢先舉。及受署之日，則皆開口垂臂，悵望悼悔，譬之求珠于海，而徑寸先得。（《廣雅》云：有大珠徑寸，幾圍二寸已上。）則眾皆怏然罷去，知奇寶之有所歸也。

　　嗚呼！巧言難明，下流多訕，（一作謗。司馬遷《書》云：負(fù)下未易居，下流多謗議。）自非大君子出世之氣，則何望焉！瞻望清風(fēng)，若在天外，無任感激欣躍之至。輕黷陳賀，不勝戰(zhàn)越。不宣。謹(jǐn)啟?！　∨c邕州李域中丞論陸卓啟（公集中有《邕州李中丞墓志》，然非域也，陸卓事亦不之見。）

　　某啟：伏以至公之道，施恩而不求報，獎善而不為功，所以振宣幽光，激勵頹俗，誠大君子所蓄積也。（司馬遷《報任安書》，其素所蓄積也。）竊見故招討判官、試右衛(wèi)胄曹參軍陸卓，生稟清操，長于吏理，累仕所至，（“至”，一作“隸”。）必獲休聲，（“獲”，一作“有”。）再舉府曹，績用茂著。頃以狂賊李元慶劫取留后，擅樹兇徒，構(gòu)災(zāi)扇禍，期在旦夕，一夫見刃，莫為己用。而卓以此時特立不懼，終翦強(qiáng)暴，以寧師人。既而不幸，嬰疾物故，不獲一日趨事，以受其職，有功未報，有善未錄。

　　伏承閣下言論之余，每所嗟異，優(yōu)給家屬，恩禮特殊，行道之人，皆所欽伏。倘錄其事跡，奏一贈官，使懷憤之魂知感恩于地下，秉志之士思受命于門庭，足以勸獎三軍，（諸葛孔明《出師表》：獎帥三軍。）豈止光榮一族。伏惟不棄狂瞽，特賜裁量。幸甚幸甚！　　某與卓未嘗相識，敢率愚直，以期至公。輕黷威嚴(yán)，伏增戰(zhàn)悚。謹(jǐn)啟。

　　謝李中丞安撫崔簡戚屬啟（此非前邕州李中丞，乃以下湖南李中丞。集凡有《湖南李中丞啟》三，此卷有其二，后卷有其一。公在永州，正隸湖南道，故云“凡在巡屬”，蓋其所部，明矣。公作《崔簡墓志》，卒在元和七年正月。書又當(dāng)前云。）　　某啟：伏見四月六日敕，刺史崔簡以前任贓罪，決一百，長流州。（簡，字子敬，公之姊夫。元和初，為連州刺史，徙永州，未至永而連之人訴簡，御史按章具獄，坐流州。）伏奉去月二十三日牒，崔簡家口，牒州安存，并借官宅什器，差人與驅(qū)使。

　　伏惟中丞以直清去敗政，以惻隱撫窮人。罪跡暴著，則按之以至公；家屬流離，則施之以大惠。各由其道，咸適于中。威懷并行，仁義齊立。繩愆糾繆。（《書·ぁ命》之辭。）列郡肅澄清之風(fēng)；匡困資無，闔境知噢咻之德。（噢，威遇切，又音郁。咻，吁尤切，又音煦。《左傳》作燠休。注：痛念之聲。）凡在巡屬，慶懼交深。

　　伏見崔簡兒女十人，皆柳氏之出，簡之所犯，首末知之。蓋以風(fēng)毒所加，漸成狂易，（音亦。簡餌五石，病瘍且亂。）不知畏法，坐自抵刑。名為贓賄，卒無儲蓄，得罪之日，（《簡權(quán)厝志》云：坐流州，幼弟訟于朝，天子黜連帥，罷御史，云云。連帥，即此中丞。）百口熬然，叫號羸頓，不知所赴。倘非至仁厚德，深加憫恤，則流散轉(zhuǎn)死，期在須臾。某幸被縲囚，（縲，倫追切。）久沐恩造，至于骨肉，又荷哀矜，循念始終，感懼無地。謹(jǐn)勒祗承人沈澹，奉啟陳謝，下情輕黷。（一本作瀆。）

　　上湖南李中丞干廩食啟（即前啟李中丞也。公謫在永，故以廩食告之。又在前書之前也。一無“干廩食”三字。）　　某啟：某嘗讀列子書，有言于鄭子陽者曰：“列御寇，蓋有道之士也。居君之地而窮，君不好士（若，一作居。）使之然乎？”子陽于是以君命輸粟于列子，列子不受。（《列子·說符》之文。）固常高其志。又讀孟子書，言諸侯之于士曰，使之窮于吾地則之，之亦可受也。又怪孟子以希圣之才，命代而出，不卓然自異以潔白其德，取食于諸侯不以為非。斷而言之，則列子獨(dú)任之士，唯己一毛之為愛，（《孟子》：揚(yáng)子取為我，拔一毛而利天下，不為也。）故遁以自免；孟子兼愛之士，唯利萬物之為謀，故當(dāng)而不辭?！　〗褡谠巹t無列子之道，出則無孟子之謀，窮則去讓而自求，（定公《谷梁傳》，求者請也。古之人重請，何重乎請，人之所以為人者讓也。請道去讓也，則是舍其所以為人也。二字本此。）至則捧受而不慚，（“不”，一作“無”。）斯固為貪凌茍冒人矣。董生曰：“明明求財(cái)利，唯恐困乏者，庶人之事也?！保ǘ偈娲鹞涞壑摺＃┦墙栽崘u之大者，而無所避之，何也？以為士則黜辱，為農(nóng)則斥遠(yuǎn)，無伎不可以為工，無貲不可以為商，抱大罪，處窮徼，（音叫。）以當(dāng)惡歲而無廩食，又不自列于閣下，則非所以待君子之意也。（“待”，一作“侍”，又轉(zhuǎn)作“示”。）伏惟覽子陽孟子之說，以垂德惠，無使惶惶然控于他邦，（《詩》：控於大邦。注：控，引也。箋云：欲求援引之力，助于大國之諸侯。）重為董生所笑，則縲囚之幸大矣。

　　上桂州李中丞薦盧遵啟（盧遵，公之內(nèi)弟也。公嘗有序送遵游桂州，在元和四年，當(dāng)與此書同時作。）

　　凡士之當(dāng)顯寵貴劇，則其受賜于人也，無德心焉，何也？彼將曰，吾勢能得之。是其所出者大，而其報也必細(xì)。居窮厄困辱，則感慨捧戴，萬萬有加焉。是其所出者小，而其報也必巨，審矣。故凡明智之君子，務(wù)其巨以遺其細(xì)，則功業(yè)光乎當(dāng)時，聲名流乎無窮，其所以激之于中者異也。

　　若宗元者，可謂窮厄困辱者矣。世皆背去，憔悴曠野，獨(dú)賴大君子以明智垂仁，問訊如平生，光耀囚錮，若被文繡。嗚呼！世之知止足者鮮矣。既受厚遇，則又有不已之求，以黷閣下之嚴(yán)威，然而亦欲出其感慨捧戴而效其巨者。伏惟閣下留意裁擇，幸甚幸甚。

　　伏以外族積德儒厚，以為家風(fēng)。周、齊之間，兄弟三人，咸為帝者師，（解在二十四卷《送內(nèi)弟廬遵序》。）孝仁之譽(yù)，高于他門。伯舅叔仲，咸以孝德通于鬼神，為文士所紀(jì)述。相國彭城公嘗號于天下，名其孝以求其類，則其后咸宜碩大光寵，以充神明之心。乃今凋喪淪落，莫有達(dá)者，豈與善之道。（《老子》：天道無親，常與善人。）無可取耶？獨(dú)內(nèi)弟盧遵，其行類諸父，靜專溫雅，好禮而信，飾以文墨，達(dá)于政事。今所以聞于閣下者，無怍于心，無愧于色焉。以宗元棄逐枯槁，故不求達(dá)仕、務(wù)顯名，而又難乎其進(jìn)也。竊高閣下之舉賢容眾，故愿委心焉。則施澤于遵，過于厚賜小人也遠(yuǎn)矣。以今日之形勢，而不廢其言，（《論語》：君子不以言舉人，不以人廢言。）使遵也有籍名于天官，（天官，謂吏部。）獲祿食以奉養(yǎng)，用成其志，一舉而有知恩之士二焉，可不［謂］務(wù)其巨者乎？伏惟試詳擇焉。言而無實(shí)，罪也。其敢逃大譴？（一本止作“言而無實(shí)，罪其敢逃?！保┻M(jìn)退恐懼，不知所裁。不宣。謹(jǐn)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