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國藩文集 處世金針·學(xué)問之道

　　立志向?qū)W

　　蓋世人讀書，第一要有志，第二要有識，第三要有恒。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；有識則知學(xué)問無盡，不敢以一得自足，如河伯之觀海，如井蛙之窺天，皆無識者也；有恒財斷無不成之事。此三者缺一不可。

　　書：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致澄溫沅季諸弟　　學(xué)問之道無窮，而總以有恒為主?！灰宰蛉盏R而今日補做，不以明日有事而今日預(yù)做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致度溫沅季弟

　　兄所最慮者，同學(xué)之人無志嬉游，端節(jié)以后放散不事事，恐弟與厚二效尤耳?！　∏薪淝薪?。凡從師必久而后可以獲益。……若一年換一處，是即無恒者，見異思遷也，欲求長進難矣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弟

　　茍能發(fā)奮自立，則家塾可讀書，即曠野之地、熱鬧之場亦可讀書，負(fù)薪收錄，皆可讀書；茍不能發(fā)奮自立，則家塾不宜讀書，即清凈之鄉(xiāng)、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。何必?fù)竦?？何必?fù)駮r？但問立志之真不真耳？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弟

　　人生惟有常是第一美德。余早年于作字一道，亦嘗苦思力素，終無所成。近日朝朝摹寫，久不間斷，逐覺日異而歲不同。可見年無分老少，事無分難易，但行之有恒，自如種樹畜養(yǎng)，日見其大而不覺耳。爾之短處在言語欠鈍訥，舉止欠端重，看書能深入而作文不能崢嶸，若能從此三事上下一番苦功，進之以猛，持之以恒，不過一二年，自爾精進不覺。言語遲鈍，舉止端重，則德進矣。作文有崢嶸雄快之氣，則業(yè)進矣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四月初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爾讀書記性平常，此不足慮，所慮者第一怕無恒，第二怕隨筆點過一遍，并未看得明白，此都是大病。若實看明白了，久之必得些滋味，寸心若有恰悅之境，則自略記得矣。爾不必求記，卻宜求個明白。

　　家書。咸豐九年六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若事事勤思善問，何患不一日千里？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致澄溫沅季弟

　　譬如人欲之京師，一步不動而長吁短嘆，但日：“京師之遠(yuǎn)，豈我所能到乎產(chǎn)則旁觀者必笑之矣。吾愿吾弟步步前進，日日不止，自有到期，不必計算遠(yuǎn)近而徒長吁短嘆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十二日致澄溫沅季弟　　吾人為學(xué)最要虛心。嘗見朋友中有美材者，往往情才傲物，動謂人不如已，見鄉(xiāng)墨則罵鄉(xiāng)墨不通，見會墨則罵會墨不通，既罵房官，又罵主考，未入學(xué)者則罵學(xué)院。平心而論，己之所為詩文，實亦無勝人之處；不特?zé)o勝人之處，而且有不堪對人之處。只為不肯反求造已，便都見得人家不是，既罵考官，又罵同考而先得者。

　　傲氣既長，終不進功，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致澄溫沅季弟

　　細(xì)思不能主一之咎，由于習(xí)之不熟，由于志之不立，而實由于知之不真。若真見得不主一之害心廢學(xué)，便如食烏喙之殺人，則必主一類。不能主一，無擇無守，則雖念念在四書、五經(jīng)上，亦只算游思雜念，心無統(tǒng)攝故也。況本為歧念乎？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廿四日

　　及諸生呈繳工課，余教以“誠勤廉明”四字，而“勤”字之要但在好問好家云云，反復(fù)開導(dǎo)?！　∪沼洠合特S十年五月初六日

　　讀書窮理。不辦得極虛之心，則先自窒矣。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年十月十七日

　　心常用則活，不用則窒；常用則細(xì)，不用則粗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年二月二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余在徐州閱武□，十一日起行南旅。感冒全愈，腳腫亦未再發(fā)，惟目光似更昏蒙，或以船橋中看書稍多之故。余以生平學(xué)術(shù)百無一成，故老年猶思補救一二。爾兄弟總宜在五十以前將應(yīng)看之書看畢，免致老大傷悔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十年九月十二夜諭紀(jì)澤

　　人茍能自立志，則對賢豪杰何事不可為？何必借助于人！“我欲仁，斯仁至矣?！蔽矣麨榭酌?，則日夜孜孜，惟孔，孟之是學(xué)，人誰得而御我哉？若自己不立志，則雖日與堯舜禹湯同住，亦彼自彼，我自我矣，何與于我哉！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致澄溫沅季諸弟　　吾人只有進德、修業(yè)兩事靠得住。進德，則孝第仁義是也；修業(yè)，則詩文作字是也。此二者由我作主，得尺則我之尺也，得寸則我之寸也。今日進一分德，便算積了一升谷；明日修一分業(yè)，又算涂了一文錢。德業(yè)并進，則家私時起。至于功名富貴，悉由命定，絲毫不能自主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九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吾輩讀書，只有兩事：一者進德之事，講求乎誠正修齊之道，以圖無忝所生；一者修業(yè)之事，操習(xí)乎記誦詞章之術(shù)，以自衛(wèi)其身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人之氣質(zhì)，由于天生，本難改變，惟讀書則可變化氣質(zhì)。欲求變之之法，總須先立堅卓之志?！欧Q金丹換骨，余調(diào)立志即丹也?！　〖視和卧晁脑露娜罩I紀(jì)澤　　諸弟每人自立課程，必須有日日不斷之功，雖行船走路，俱須帶在身邊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讀書時，心外馳，總是不敬之咎。

　　日記：這光二十二年十月廿日

　　余生平以無恒之故，百無一成。即寫字一端，用力亦不少，而時進時退，時好之，時不好之，時慕歐、柳、時慕趙、董，趨向無定，作輟靡常。學(xué)古文則趨向略有所定，亦以不常作之故，卒無所成，每用悔嘆。人而無恒，不可以作巫醫(yī)。誠哉，是言也！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三月初一日

　　靜中，細(xì)思古今億萬年無有窮期，人生其間，數(shù)十寒暑僅須臾耳。大地數(shù)萬里不可能極，人于其中寢處游息，晝僅一室耳，夜僅一榻耳。古人書籍，近人著述，浩如煙海，人生目光之所能及者不過九牛之一毛耳。事變?nèi)f端，美名百途，人生才力所能辦者，不過太侖之一粒耳。知天之長而吾所歷者短，則退憂患橫逆之來，當(dāng)少忍以待其定；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，則退名利爭奪之境，當(dāng)退讓以守其雌；知書籍之多而吾所見者寡，則不敢以一得自喜，而當(dāng)思擇善而約守之；知事變之多而吾所辦者少，則不敢以功名自矜，而當(dāng)思舉賢而共圖之。夫如是，則自私自滿之見可漸漸蠲除矣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元年四月十一日

　　念吾來看之書尚多，而老境頹唐，俗務(wù)紛繁，自此真不復(fù)有寸進矣，為之于悒！

　　日記：同治三年八月初六日

　　蓋人不讀書則已，亦即自日讀書人，則必從事于《大學(xué)》?！洞髮W(xué)》之綱領(lǐng)有三：明德、新民、止至善。皆我分內(nèi)事也。若讀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，謂此三項與我身了不相涉，則讀書何用？雖使能文能詩，博雅自詡，亦只算得識字之牧豬奴耳！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臻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天下事皆須沉潛為已［之］，乃有所成，道藝一世。

　　日記：追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廿日　　守坐室內(nèi)，一書不讀，悠忽如此，何以自立？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廿五日

　　余于本朝大儒，自顧亭林之外，最好高郵王氏之學(xué)。王安國以鼎甲官至尚書，溢文肅，正色立朝，生懷祖先生念孫，經(jīng)學(xué)精卓，生正引之，復(fù)以鼎甲官尚書，溢文簡，三代皆好學(xué)深思，有漢韋氏、唐顏氏之風(fēng)。余自憾學(xué)向無成，有愧王文肅公遠(yuǎn)甚，而望爾輩為懷祖先生，為伯申氏，則夢寐之際，未嘗須臾忘也。懷祖先生所著《廣雅疏證》《讀書雜志》，家中無之。伯申氏所著《經(jīng)義述聞》《經(jīng)傳釋詞》，《皇清經(jīng)解》內(nèi)有之，爾可試取一閱，其不知者，寫信來問。本朝窮經(jīng)者，皆精小學(xué)，大約不出段、王兩家之范圍耳?！　〖視合特S八年十二月三十日諭紀(jì)澤　　余生平有三恥學(xué)問各途，皆略涉其涯□，獨天文算學(xué)，毫無所知，雖恒星五緯亦不識認(rèn)，一恥也；每作一事，治一業(yè)，輒有始無終，二恥也；少時作字，不能臨摹一家之體，遂致屢變而無所成，遲鈍而不適于用，近歲在軍，因作字太鈍，廢閣殊多，三恥也。爾若為克家之子，當(dāng)思雪此三恥。推步算學(xué)，縱難通曉，恒星五緯，觀認(rèn)尚易。家中言天文之書，有《十七史》中各天文志，及《五利通考》中所輯《觀象授時》一種。每夜認(rèn)明恒星二三座，不過數(shù)月，可畢識矣。凡作一事，無論大小難易，皆宜有始有終。作字時，先求圓勻，次求敏捷。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，少或七八千，愈多愈熟，則手腕毫不費力。將來以之為學(xué)，則手鈔群書；以之從政，則案無留牘。無窮受用，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。--三者皆足彌吾之缺憾矣。

　　今年初次下場，或中或不中，無甚關(guān)系。榜后即當(dāng)看《詩經(jīng)注疏》，以后窮經(jīng)讀史，二者迭進。國朝大儒，如顧、閻、江、戴、段、王數(shù)先生之書，亦不可不熟讀而深思之。光陰難得，一刻千金！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為學(xué)之方

　　又曾以為學(xué)四事勖兒輩：一日看生書宜求速，不多閱則太陌；一曰溫舊書宜求熟，不背誦則易忘；一曰習(xí)字宜有恒，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衣，山之無木；一曰作文宜苦思，不善作則如人之啞不能言，馬之險不能行。四者缺一不可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致澄弟沅弟　　“吾意學(xué)者于看、讀、寫、作四者，缺一不可?？凑呱娅C宜多、宜速；讀者諷詠宜熟、宜專?？凑摺叭罩渌摺?，讀者“月無忘其所能”。看者如商賈趨利，聞風(fēng)即往，但求其多；讀者如富人積錢，日夜摩拳，但求其久?？凑呷绻コ峭氐?，讀者如守上防隘。二者截然兩事，不可缺亦不可混。至寫字不多則不熟，不熟則不速。無論何事，均不能敏以圖功。至作文，則所以浦此心之靈機也。心常用則活，不用則窒，如泉在地，不鑿汲則不得甘醴，如玉在璞，不切磋則不成令器。　　書信：咸豐九年六月二十四日復(fù)鄧注瓊

　　買書不可不多，而看書不可不知所擇。以韓退之為千古大儒，而自述其所服膺之書不過數(shù)種，曰《易》、曰《書》、曰《詩》、曰《春秋左傳》、曰《莊子》、曰《離騷》、曰《史記》、曰相如、子云。柳子厚自述其所得，正者曰《易》、曰《書》、曰《詩》、曰《禮》、曰《春秋》，旁者曰《谷梁》、曰《孟》《荀》、曰《莊》《老》、曰《國語》、曰《離騷》、曰《史記》。二公所讀之書，皆不甚多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四月二十一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讀書之法，看、讀、寫、作，四者每日不可缺一?？凑?，如爾去年看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韓文、《近思錄》，今年看《周易折中》之類是也。讀者，如《四書》、《詩》、《易經(jīng)》、《左傳》請經(jīng)、《昭明文選》、李杜韓蘇之詩、韓歐曾王之文，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，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(yuǎn)之韻。

　　譬之富家居積，看書則在外貿(mào)易，獲利三倍者也，讀書則在家俱守，不輕花費者也；譬之兵家戰(zhàn)爭，看書則攻城略地，開拓上字者也，讀書則深溝堅壘，得地能守者也?？磿c子夏之“田知所亡”相近，讀書與“無忘所能”相近，二者不可偏廢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去年在營，余教以看、讀、寫、作，四者閱一不可。爾今閱《通鑒》，算看字工夫；鈔《說文》，算讀字工夫。尚能臨帖否？或臨《書話》，可用油紙摹歐、柳楷書，以藥爾柔弱之體，此寫字工夫，必不可少者也。爾去年曾將《文選》中零字碎錦分類纂鈔，以為屬文之材料，今尚照常摘鈔否？已卒業(yè)否？或分類鈔《文選》之詞藻，或分類鈔《說文》之訓(xùn)詁，爾生平作文太少，即以此代作字工夫，亦不可少者也。爾十馀歲至二十歲虛度光明，及今將看、讀寫、作四字逐日無間，尚可有成。爾語言太快，舉止太輕，近能力行近重二字以改救否？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求業(yè)之精，別無他法，曰專而已矣。諺曰“藝多不養(yǎng)身”，謂不專也。吾掘井多而無泉可飲，不專之咎也。諸弟；總須力圖專業(yè)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數(shù)日心沾滯于詩，總由心不靜故。不專一，當(dāng)力主一之法。誠能主一，養(yǎng)得心靜氣恬，到天機活潑之時，即作詩亦自無妨。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三日　　凡看書只宜看一種，一種未畢而另換一種，則無恒之弊，終無一成；若同時并看數(shù)種，尤難有恒，將來必不能看畢一種，不可不戒。

　　書信：成豐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加易韓良片　　窮經(jīng)必專一經(jīng)，不可泛鶩。讀經(jīng)以研尋義理為本，考據(jù)名物為本。讀經(jīng)有一耐字訣。一句不通，不看下句，今日不通，明日再讀；今年不精，明年再讀。此所謂耐也。讀史之法，莫妙手設(shè)身處地。每看一處，如我便與當(dāng)時之人或辭笑語于其間，不必人人皆能記也，但記一人，則恍如接其人；不必事事皆能記也，但記一事，則如恍親其事。經(jīng)以窮理，史以考事。舍此二者，更別無學(xué)矣。

　　若夫經(jīng)史而外，諸子百家，汗牛充棟?；蛴喼?，但當(dāng)讀一人之專集，不當(dāng)東翻西閱。如讀昌黎集，則目之所見，耳之所聞，無非昌黎。以為天地間，除昌黎集而外，更別無書也。此一集未讀完，斷斷不換他集，亦專字訣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諸弟　　子思、朱子言為學(xué)譬如煮肉，先須用猛火煮，然后用漫火溫，予生平工夫全未用猛火煮過，雖略有見識，乃是從悟境得來。偶用功，亦不過優(yōu)游玩索已耳，如未沸之湯，遽用漫火溫之，將愈煮愈不熟矣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子序之為人，予至今不能定其品。然識見最大且精，嘗教我云：“用功譬若掘井，與其多掘數(shù)井而皆不及泉，何若老守一井，力求及來而用之不竭乎？”此語正與予病相合。蓋予所謂掘井多而皆不及泉者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讀書乃寒士本業(yè)，切不可有官家風(fēng)味。吾于書箱及文房器具，但求為寒士所能各者，不求珍異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汝讀《四書》無甚心得，由不能虛心涵泳，切已體察。朱子教人讀書之法，此二語最為精當(dāng)。爾現(xiàn)讀《離婁》，即如《離婁》首章“上無道揆，下無法守”，吾往年讀之，亦無甚警惕；近歲在外辦事，乃知上之人必按諸道，下之人必守乎法，若人人以道榜自許，從心而不從法，則下凌上矣。“愛人不親”章，往年讀之，不甚親切；近歲閱歷日久，乃知治人不治者，智不足也。--此切己體察之一端也。涵泳二字，最不易識，余嘗以意測之日：涵者，如春雨之潤花，如清渠之溉稻。雨之潤花，過小則難透，過大則離技，適中則涵則涵德而滋液。清渠之溉稻，過小則枯槁，過多則傷澇，適中則涵養(yǎng)而勃興。泳者，如魚之游水，如人之濯足。程子謂魚躍于淵，活潑潑地；莊子言場梁觀魚，安知非樂？此魚水之快也。左大沖有“濯足萬里流”之句，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，有浴罷詩，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。善讀書者，須視書如水，而視此心如花、如稻、如魚、如濯足，則涵泳二字，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。爾讀書易于解說文義，卻不甚能深入，可就朱子“涵泳”“體察”二語悉心求之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八月初三諭紀(jì)澤

　　爾七古詩，氣清而詞亦穩(wěn)，余閱之忻慰。凡作詩，最宜講究聲調(diào)。余所選秒五古九家，七古六家，聲調(diào)皆極鏗鏗，耐人百讀不厭。余所未鈔者，如左太沖，江文通、陳子昂、柳子厚之五古，鮑明遠(yuǎn)、高達(dá)夫、王摩詰、陸放翁之七古，聲調(diào)亦清越異常。爾欲作五古七古，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(shù)十篇。先之以高聲朗誦，以昌其氣；繼之以密詠括吟，以玩其味。二者并進，使古人之聲調(diào)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(xí)，則下筆為詩時，必有句調(diào)湊赴腕下。詩成自讀之，亦自覺瑯瑯可誦，引出一種興會來。古人云“新詩改罷自長吟”，又云“鍛詩未就且長吟”，可見古人慘淡經(jīng)營之時，亦純在聲調(diào)上下工夫。蓋有字句之詩，人籟也；無字句之詩，天籟也。解此者，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，則于詩之道思過半矣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(jì)澤　　紀(jì)澤看《漢書》，須以勤敏行之。每日至少亦須看二十葉，不必惑于在精不在多之說。今日半頁，明日數(shù)頁，又明日耽閣間斷，或數(shù)年而不能畢一部。如煮飯，歇火則冷，小火則不熟，須用大柴大火乃易成也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致澄弟　　余生平好讀《史記》《漢書》《莊子》《韓文》四書，爾能看《漢書》，是余所欣慰之一端也。

　　看《漢書》有兩種難處：必先通于小學(xué)、訓(xùn)詰之書，而后能識其假借奇字；必先習(xí)于古文辭章之學(xué)，而后能讀其奇篇奧句。爾于小學(xué)、古文兩者皆未曾入門，則《漢書》中不能識之字、不能解之句多矣。

　　欲通小學(xué)，須略看段氏《說文》、《經(jīng)籍纂詁》二書。王懷祖（名念孫，高郵州人）先生有《讀書雜志》，中于《漢書》之訓(xùn)詁極為精博，為魏晉以來釋《漢書》者所不能及?！　∮鞴盼?，須略看《文選》及姚姬傳之《古文辭類纂》二書。班益堅最好文章，故于貸誼、董仲舒、司馬相如、東方朔、司馬遷、揚雄、劉向、匡衡、谷永諸傳皆全錄其著作；即不以文章名家者，如資山鄒陽等四人傳、嚴(yán)助朱買臣等九人傳、趙充國屯田之奏、韋玄成為議禮流以及貴禹之章、陳場之奏獄，皆以好文之故，悉載短篇。如賈生之文，既著于本傳，復(fù)載于《陳涉?zhèn)鳌贰妒池浿尽返绕?；子云之文，既著于本傳，?fù)載于《匈奴傳》《王貢傳》等篇，極之《充國贊》《酒箴》，亦皆錄入各傳。

　　蓋蓋堅于典雅瑰偉之文，無一字不甄采。爾將十二帝紀(jì)閱畢后，且先讀列傳。

　　凡文之昭明暨姚氏所選者，則細(xì)心讀之；即不為二家所選，則另行標(biāo)識之。若小學(xué)、古文二端略得途徑，其子讀《漢書》之道，思過半矣?！　〖視合特S六年十一月初五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吾謂讀書不能強記，此亦養(yǎng)身之道。凡求強記者，尚有好名之心橫亙于方寸，故愈不能記；若全無名心，記亦可，不記亦可，此心寬然無累，反覺安靜，或反能記一二處，亦未可知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五年七月初八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兒讀書有難解者，不必遽求甚解。有一字不能記者，不必苦求強記，只須從容涵泳。今日看幾篇，明日看幾篇，久久自然有益。但于已閱過考，自作暗號，略批見字，否則歷久忘其為已閱未閱矣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五年五月二十六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紀(jì)澤地讀書記性不好，悟性較佳。若令其句句讀熟，或責(zé)其不可再生，則愈讀愈蠢，將來仍不能讀完經(jīng)書也。諸子植弟將澤兒未讀之經(jīng)，每日點五六百字教一遍，解一遍，令其讀十遍而已，不必能背誦也，不必常溫習(xí)也。待其草草點完之后，將來看經(jīng)解，亦可求熟。若蠻讀蠻記蠻溫，斷不能久熟，徒耗日工而已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五年二月二十九日度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爾《說文》將看畢，擬先看各經(jīng)注疏，再從事于詞章之學(xué)。余觀漢人詞章，未有不精于小學(xué)訓(xùn)詁者。如相如、子云、益堅，于小學(xué)皆專著一書，《文選》于此三人之文著錄最多。余于古文，志在效法此三人并司馬遷、韓愈五家，以此五家之文，精于小學(xué)訓(xùn)信，不妄下一字也。

　　爾于小學(xué)既粗有所見，正好從詞章上用功。《說文》看畢之后，可將《文選》細(xì)讀一過。一面細(xì)讀，一面鈔記，一面作文，以仿效之。凡奇僻之字，雅故之訓(xùn)，不手鈔則不能記，不摹仿則不慣用。　　自宋以后，能文章者不通小學(xué)；國朝諸儒，通小學(xué)者又不能文章。余早歲窺此門徑，因人事太繁，又久歷戎行，不克卒業(yè)，至今用為疚憾。水之天分，長于看書，短于作文。此道太短，則于古書之用意行氣，必不能看得諦當(dāng)。目下宜從短處下工夫，專肆力于《文選》，手鈔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。待文筆稍有長進，則以后訪經(jīng)讀史，事事易于著手矣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五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　　凡大家名家之作，必有一種面貌，一種神態(tài)，與他人迥不相同。譬之書家，羲、獻(xiàn)、歐、虞、諸、李、顏、柳，一點一畫，其畫貌既截然不同，其神氣亦全無似處。本朝張得天、何義門雖稱書家，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，放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，乃可誰為大家。詩文亦然，若非其貌其神通絕群倫，不足以當(dāng)大家之日。渠既遇絕群倫矣，而后人讀之，不能辨識其貌，領(lǐng)取其神，是讀者之見解未到，非作者之咎也。

　　爾以后讀古文古詩，惟當(dāng)先認(rèn)其貌，后觀其神，久之自能分別蹊徑。今人動指某人學(xué)某家，大抵多道聽途說，扣（上契之上下齒）捫燭之類，不足信也。君子貴于自知，不必隨眾口附和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無論何書，總須從首至尾通看一遍。不翻，亂翻幾葉，摘抄幾篇，而此書之大局精處茫然不知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

　　爾所論看《文選》之法，不為無見。吾現(xiàn)漢魏文人，有二端最不可及：一曰訓(xùn)詁精確，二日聲調(diào)鏗鏗。《說文》訓(xùn)詁之學(xué)，自中唐以后人多不講，宋以后說經(jīng)尤不明故訓(xùn)。及至我朝巨儒，始通小學(xué)，段茂堂、王懷祖兩家，遂精研乎古人文字聲音之本，乃知《文選》中古賦所用之字，無不典雅精當(dāng)。爾若能熟讀段、三兩家之書，則知眼前常見之字，見唐宋文人誤用者，椎《六經(jīng)》不誤，《文選》中漢賦亦不誤也。即以爾稟中所論《三都賦》言之，如“蔚若相如，（上若下兩蟲）若君子”，以一蔚字該括相如之文章，以一（上若下兩蟲）字該括君平之道德，此雖不盡關(guān)乎訓(xùn)信，亦足見其下字之不茍矣。至聲調(diào)之理骼，如“開高軒以臨山，列綺窗而瞰江”，“碧出萇弘之血，鳥生杜字之魄”，“洗兵海島，刷馬江洲”，“數(shù)軍實乎桂林之苑，戎旅乎落星之樓”等句，音響節(jié)奏，皆后世所不能及。爾看《文選》，能從此二者用心，則漸有入理處矣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四日

　　爾于小學(xué)訓(xùn)詁頗識古人源流，而文章又窺見漢魏六朝之門徑，欣慰無已。余嘗怪國朝大儒如戴東原、錢辛楣、段懋堂、王懷祖造老，其小學(xué)訓(xùn)詁實能超越近古，直通漢唐，而文章不能追尋古人深處，達(dá)于本而閡于本，知其一而昧其二，頗所不解。私竊有志，欲以戴、錢、段、王之訓(xùn)詁，發(fā)為班、張、左、郭之文章（晉人左思、郭璞小學(xué)最深，文章亦逼兩漢，潘、陸不及也），久事戎行，斯愿莫遂。若爾曹能成我未竟之志，則至樂莫大乎是，即日當(dāng)批改付歸。

　　爾既得此津筏，以后便當(dāng)專心一志，以精確之訓(xùn)詁，作古茂之文章。由班、張、左、郭、上而揚、馬，而《莊》《騷》，而《六經(jīng)》，靡不息息相通。下而潘、陸，而任、沈，而江、鮑、徐、民則詞愈雜，氣愈薄，而圳潔之道衰矣。至韓昌黎出，乃由班、張、揚、馬而上臍《六經(jīng)》，其訓(xùn)治亦甚精當(dāng)。爾試觀《南海神廟碑》《送鄭尚書序》諸篇，則知韓文實與漢賦相近；又觀《親張署文》、《平淮西碑》諸篇，則知韓文實與《詩經(jīng)》相近。近世學(xué)韓文者，皆不知其與揚、馬、班、張一鼻孔出氣，爾能參透此中消息，則幾矣?！　栭喛磿H多，然成誦者太少，亦是一短。嗣后宜將《文選》最愜意者熟讀，以能背誦為斷。如《兩都賦》《西征賦》《蕪城賦》及《九辯》《解嘲》之類，皆宜熟讀。《選》后之文，如《與楊遵彥書》（徐）、《哀江南賦》（庚）亦宜熟讀。又經(jīng)世之文，如馬貴與《文獻(xiàn)通考》序二十四首，天文如丹元子之《步天歌》（《文獻(xiàn)通考》載之），（《五禮通考》載之），地理如顧祖禹之《州域形勢敘》（見《方輿紀(jì)要》首數(shù)卷，低一格者不必讀，高一格者可讀，其排列某州某郡無文氣者亦不必讀）--以上所選文七篇三種，爾與紀(jì)鴻兒皆當(dāng)手抄熟讀，互相背誦。將來父子相見，余亦課爾等背誦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吾教諸弟學(xué)詩無別法，但須看一家之專集，不可讀選本，以汩設(shè)性靈。至要至要。吾于五七古學(xué)杜、韓，五七律學(xué)社，此兩家無一字不細(xì)看。外此則古詩學(xué)蘇、黃，律詩學(xué)義山，此三家亦無一字不看，五家之外，則用功淺矣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學(xué)詩從《中州集》亦好。然吾意讀總集，不如讀專集。此事人人意見各殊，嗜好不同。吾之嗜好，于五古則喜讀《文選》，于七古則喜讀昌黎集，于五律則喜讀杜集，七律亦最喜社詩，而苦不能步趨，故兼讀元遺山集?！瓲栆獙W(xué)詩，先須看一家集，不要東翻西閱。先須學(xué)一體，不可各體同學(xué)。益明一體，則比明也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

　　鄙人嘗調(diào)古今書籍，浩如煙海，而本報之書，不過數(shù)十種?！敖?jīng)”則《十三經(jīng)》是已，“史”則《廿四史》暨《通鑒》是已，“子”則《十子》是已，“集”　　則《文選》《百三名家》、暨唐宋以來專集數(shù)十家是已。自斯以外，皆料裝前人之說以為言，編集眾家之精以為書。本報之書，猶山之干龍也，編集者猶枝龍護砂也。軍事匆匆，不暇細(xì)開書目。閣下如購書，望多買經(jīng)史，少買后人編集之書為要。

　　書信：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六日復(fù)李續(xù)宜

　　爾治經(jīng)之時，無論看清疏，看來傳，總宜虛心求之。其愜意者，則以來筆識出；其懷疑者，則以另冊寫一小條，或多為辯論，或僅著數(shù)學(xué)，將來疑者漸晰，又記于此條之下，久久漸成卷帙，則自然日進。高郵王懷祖先生父子，經(jīng)學(xué)為本朝之冠，皆自札記得來。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吾于訓(xùn)詁、詞章二端頗嘗盡心。爾看書若能通洲訪，則于古人之故訓(xùn)大義、引伸假借漸漸開悟，而后人承訛襲誤之習(xí)可改。若能通詞章，則于古人之文裕文氣、開合轉(zhuǎn)折漸漸開悟，而后人硬腔滑調(diào)之習(xí)可改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年四月初四日諭紀(jì)澤　　鏡丈言讀書貴有心得，不必輕言著述；注經(jīng)者依經(jīng)求義，不敢支蔓；說經(jīng)者置身經(jīng)外，與經(jīng)相附麗，不背可也，不必說此句，即解此句也。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

　　凡讀書筆記，貴于得問。戴東原謂閻百詩善看書，亦以其蹈假抵隙，能壞攻古人之短也。近世如高郵王氏，凡讀一書，于正文注文，-一求其至是，其疑者非者，不敢茍同，以亂古人之真，而欺方寸之知。若專校異同，而某字某本作某，則謂之考異，謂之校對，不得與精核大義、參稽疑誤者，同日而語?！　牛合特S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更張裕釗

　　仆觀作古文者，例有傲骨，惟歐陽公較平和，此外皆剛介倔強，與世齟齬。足下傲骨嶙峋，所以為文之質(zhì)恰與古人相合，惟病在貪多，動致冗長，可取國朝《二十四家古文》讀之。參之侯朝宗、魏叔子以寫胸中磊塊不平之氣，參之方望溪，汪鈍翁以藥平日浮冗之失，兩者并進，所詣自當(dāng)日深，易以有成也。

　　書信：咸豐八年十月初一日加彭玉麟片

　　爾言鴻兒為鄧師所賞，余甚欣慰。鴻兒現(xiàn)閱《通鑒》，爾亦可時時教之。爾看書天分甚高，作字天分甚高，作詩文天分略低。若在十五六歲時教導(dǎo)得法，亦當(dāng)不止于此。今年已二十三歲，全靠爾自己扎掙發(fā)憤，父兄師長不能為力。作詩文是爾之所短，即宜從短處痛下工夫；看書寫字爾之所長，即宜拓而充之。走路宜重，說話宜遲，常常記憶否？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爾之才思，能古雅而不能雄駿，大約宜作五言，而不宜作七言?！瓲栆x古詩，漢魏六朝，取余所選曾、阮、陶、謝、鮑、謝六家，專心讀之，必與爾性質(zhì)相近。至于開拓心胸，擴充氣魄，窮極變態(tài)，則非唐之李杜韓白、宋金之蘇黃陸元人家不足以盡天下古今之奇觀。爾之質(zhì)性，雖與人家者不相近，而要不可不將此八人之集悉心研究一番，實《六經(jīng)》外之巨制，文字中之尤物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正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　　讀書之道，杜元凱稱，若江海之侵，膏澤之潤；若見聞太寡，蘊蓄大淺，譬猶一勺之水，斷無轉(zhuǎn)相灌注、潤澤豐美之象，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五月十二日

　　余所責(zé)爾之功課，并無多事，每日習(xí)字一百，閱《通鑒》五葉，誦熟書一千字（或經(jīng)書或古文、古詩，或入股試帖。從前讀書即為熟書，總以能背誦為止，總宜高聲朗誦），三八日作一文一詩。此課極簡，每日不過兩個時辰，即可完畢，而看、讀、寫、作四者俱全，馀則聽爾自為主張可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諭紀(jì)鴻

　　詩文指要

　　無論古今何等文人，其下筆造句，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。無論古今何等書家，其落筆結(jié)體，亦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。故吾前示爾書，專以一重字教爾之短，一圓字望爾之成也。世人論文家之語圓而藻麗者，莫如徐（陵）瘐（信），而不知江（淹）鮑（照）則更圓，進之沈（約）任（（蟲刃））則亦圓，進之潘（岳）陸（機）則亦圓，又進而湖之東漢之班（固）張（衡）崔（但）蔡（邕）則亦圓，又進而湖之西漢之靈（誼）晁（錯）匡（衡）劉（向）則亦圓。至于馬遷、相如、子云三人，可謂力趨險奧，不求圓適矣；而細(xì)讀之，亦末始不圓。至于昌黎，其志意直欲陵駕于長、卿、云三人，夏縣獨造，力避圓熟矣；而久讀之，實無一字不圓，無一句不圓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諭紀(jì)澤　　有氣則有勢，有識則有度，有清則有韻，有趣則有味，古人絕好文字，大約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長。

　　家書：同漢四年六月初一日諭紀(jì)澤紀(jì)鴻

　　日內(nèi)心沾滯于詩，明知詩文以積久勃發(fā)為佳，無取乎強索，乃思之不得，百事俱廢，是所謂溺心者也，戒之。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　　古之善為詩古文者，其工夫皆在詩古文之外。若尋行數(shù)墨，以求之余之，愈迫，則去之愈遠(yuǎn)矣。

　　文：《格言四幅書贈李芋仙》　　文章之道，以氣象光明俊偉為最難而可貴。如久而初晴，登高山而望曠野。如按俯大江，獨坐明窗凈兒下，而可以遠(yuǎn)眺。如英雄俠土，揭裘而來，絕無齷齪猥鄙之態(tài)。此三者，皆光明俊偉之象。文中有此氣象者，大抵得于天授，不盡關(guān)乎學(xué)術(shù)。自孟子、韓子而外，惟賈生及陸敬具、蘇子瞻得此氣象最多。陽明之文，亦有光明俊偉之象。雖辭旨不甚淵雅，而其軒爽洞達(dá)如與曉事人語，表里璨然，中邊俱澈，固自不可幾及也。

　　讀書錄：陽明文集　　作詩文，有情極真摯，不得不一傾吐之時。然必須乎日積理既富，不假思索，左右逢原，其所言之理，足以達(dá)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，作文時無鐫刻字句之苦，文成后無郁塞不吐之情，皆平日讀書積理之功也。若平日盛釀不深，則雖有真情欲吐，而理不足以適之，不得不臨時尋思義理；義理非一時所可取辦，則不得不求工于字句；至于雕飾字句，則巧言取悅，作偽日抽，所謂修調(diào)立誠者，蕩然失其本旨矣！以后真情激發(fā)之時，則必視胸中義理何如，如取如攜，傾而出之可也。不然，而須臨時取辦，則不如不作，作則必巧偽媚久矣?！　∪沼洠旱拦舛甓率呷铡　∮嗨脊盼挠邪俗衷E，曰雄、直、怪、麗、淡、遠(yuǎn)、茹、雅。近于茹字似更有所得。而音響、節(jié)奏，須一“和”字為主，因?qū)ⅰ暗弊指臑椤昂汀弊帧?br>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年閏三月廿四日

　　是日，思白香山、陸放翁之襟懷澹宕，殊不可及。古文家胸襟雖淡泊，而筆下難于寫出。思一為之，以寫談定之懷，古所謂一卷冰雪文者也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六月十七日　　因思古人成一小技，皆當(dāng)有瘡丁解牛，（田鹿）螻承蜩之意。況古文之道，至大且精，豈可以淺嘗薄涉而冀其成者！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七月廿六日

　　吞嘗取姚姬傳先生之說，文章之道，分陽剛之美、陰柔之美二種。大抵陽剛者，氣勢浩瀚；陰柔者，韻味深美。浩瀚者，噴薄出之；深美者，吞吐而出之。就吾所分十一類言之，論著類、詞賦類宜噴??；序跋類宜吞吐；奏蟻類、哀祭類宜噴??；詔令類、書牘類宜吞吐；傳志類、敘記類宜噴薄；典志類、雜記類直吞吐。其一類中微有區(qū)別者，如哀祭雖宜噴薄，而祭郊社祖宗則宜吞吐，詔令類雖宜吞吐，而檄文則宜噴??；書牘類雖宜吞吐；而論事則直噴薄。此外各類，皆可以是意推之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年三月二十七日

　　夫古文亦自有氣焉，有體焉。今使有人于此，足反居上，首顧居下，一勝之大見如要，一指之大見如股，則見者謂之不成人。又或頤隱于齊，肩高于項，五官在上，兩辟為脅，則見者亦必反而卻走。為文者，或無所專注，無所歸宿。漫衍而不知所裁，氣不能舉其體，則謂之不成文。故雖長篇巨制，其精神意趣之所在，必有所謂鼻端之一筆者。譬若水之有干流，山之有主峰，畫龍者之有睛。物不能兩大，人不能兩首，文之主意亦不能兩重，專重一處而四體停勻，乃始成章矣。

　　文《筆記二十七則文》

　　爾問文中雄奇之道。雄奇以行氣為上，造句次之，選字又次之。然未有字不古雅而句能古雅，句不古雅而氣能古雅者；亦未有字不雄奇而句能雄奇，句不雄奇而氣能雄奇者。是文章之雄奇，其精處在行氣，其粗處全在造句選字也。余好古人雄奇之文，以昌黎為第一，揚子云次之。二公之行氣，本之天授。至于人事之精能，昌黎則造句之工夫居多，子云剛選率之工夫居多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四日諭紀(jì)澤　　造句約有二端：一曰雄奇，一日愜適。雄奇者，瑰偉俊邁。以揚馬為最；詼詭恣肆，以慶生為最；兼擅瑰珠詼詭之勝者，則莫盛于韓子。愜適者，漢之匡、劉，宋之歐、曾，均能細(xì)意熨貼，樸屆微至。雄奇者，得之天事，非人力所可強企。愜適者，詩書醞釀，歲月磨練，皆可日起而有功。愜適未必能兼雄奇之長；雄奇則未有不愜適者。學(xué)者之識，當(dāng)仰窺于瑰球俊邁，詼詭恣肆之域，以期日進于高明。若施手之處，則端從平實愜適始。

　　文：《筆記二十七則文》

　　杜詩韓文所以能百世不朽者，彼自有知言、養(yǎng)氣工夫。惟其知言，故常有一二見道語，談及時事。亦甚識當(dāng)世要務(wù)。惟其養(yǎng)氣。故無料薄之響。而我乃以矜氣讀之，是客氣用事矣，何能與古人投入哉！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八日

　　念古文之道，亦須有奇橫之趣、自然之致，二者并進，乃為成體之文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七月初四日

　　然余謂欲求文氣之厚，總須讀漢人奏議二三十首，醞釀日久，則不期厚而自厚矣。

　　文：《鳴原堂論文劉向論起寫陵疏》

　　余近年頗識古人文章門徑，而在軍鮮暇，未嘗偶作，一吐胸中之奇。爾若能解《漢書》之訓(xùn)詁，參以《莊利之詼詭，則余愿償矣。至行氣為文章第一義，卿、云之跌宕，昌黎之倔強，尤為行氣不易之法。爾宜先于韓公倔強處揣摩一番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八月初四諭紀(jì)譯

　　文家之有氣勢，亦猶書家有黃山谷、趙松雪輩，凌空而行，不必盡合于理法，但求氣之昌耳。故南宋以后文人好言義理者，氣皆不盛，大抵凡事皆宜以氣為主，氣能扶理以行，而后雖言理而不厭，否則氣既衰持，說理雖精，未有不可厭者。猶之作字者，氣不貫注，雖筆筆有法，不足觀也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

　　凡為文，用意宜斂多而侈少；行氣宜縮多而伸少。誰之孟子不如孔子處，亦不過辭昌語快，用意稍侈耳。后人為文，但求其氣之伸。古人為文，但求其氣之縮。

　　氣恒縮，則詞句多澀，然深于文者，因當(dāng)從這里過。

　　文：《筆記二十七則文》　　思古文之道，謀篇布勢是一段最大工夫?！稌?jīng)》、《左傳》，每一篇空處較多，實處較少；分面較多，正面較少。精神注于眉宇目光，不可周身皆眉，到處皆目也。線索要如蛛絲馬跡，絲不可過粗，跡不可太密也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八月初九日

　　不特寫字直摹仿古人間架，即作文亦宜摹仿古人間架?！对娊?jīng)》造句之法，無一句無所本?！蹲髠鳌分?。多現(xiàn)成句調(diào)。揚子云為漢代文宗，而其《太玄》摹《易》，《法言》摹《論語》，《方言》摹《爾雅》，《十二箴》摹《虞箴》，《長楊賦》摹《難蜀父老》，《解嘲》摹《客難》，《甘泉賦》摹《大人賦》，《劇秦美新》摹《封祥文》，《諫不許單于朝書》摹《國策》“信陵君諫優(yōu)韓”，見于無篇不摹。即韓、歐、曾、蘇造巨公之文，亦皆有所摹擬，以成體段。爾以后作文作詩賦，均宜心有摹仿，而后間架可立，其收效較速，其取徑較便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三月初三日清明諭紀(jì)澤

　　余惟文章之可以道古，可以適今者，莫干作賦。漢魏六朝之賦，名篇巨制，具載于《文選》，余嘗以《西征》、《蕪城》及《恨》、《別》等賦示爾矣。其小品賦，則有《古賦識小錄》。律賦，則有本朝之曼谷人、顧耕石、陳秋妨諸家，爾若學(xué)賦，可于每三、八日作一篇大賦，或數(shù)千字，小賦或僅數(shù)十字，或?qū)虿粚?，均無不可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偶思古文之道與駢體相通。由徐、瘐而進于任、沈，由任、沈而進于潘、陸，由潘、陸而過于左思，由左思而進于班、張，由班、張而進于卿、云，韓退之之文比卿、云更高一格。解學(xué)韓文，即可窺六經(jīng)之間奧矣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年三月十五日

　　奏疏總以明顯為要，時文家有典顯淺三字訣，奏疏能備此三字，則盡善矣。典字最難，必熟于前史之事跡并熟于本朝之掌故，乃可言典。至顯淺二字，則多本于天授。雖有博學(xué)多聞之土，而下筆不能顯豁者多矣。淺字與雅字相背，白香山詩務(wù)令老框皆解，而細(xì)求之，皆雅飭而不失之率。吾嘗謂奏流能如白詩之淺，則遠(yuǎn)近易傳播，而君上亦易感動。

　　讀書錄：東坡文集上皇帝書

　　和張邑侯詩，音節(jié)近古，可慰可慰。五言詩，若能學(xué)到陶潛、謝眺，一種沖淡之味，和諧之音，亦天下之至樂，人間之奇福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爾作時文，宜先講詞藻，欲求詞藻富麗，不可不分類抄撮體面的話頭，近世文人，如袁簡齋、趙甌北、吳谷人，皆有手抄詞藻小本。此眾人所共知者。阮文達(dá)公為學(xué)政時，搜出生童夾帶，必自加細(xì)閱。如系親手所抄，略有條理者，即予進學(xué)；如系清人所抄，概錄陳文者，照例罪斥。阮公一代宏儒，則知文人不可無手抄夾帶小本矣。昌黎之記事提要。纂言鉤元［玄］，亦系分類手抄小冊也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五月初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足下為古文，筆力稍患其弱。昔姚措抱先生論古文之途，有待于陽與剛之美者，有得于陰與柔之美者，二端判分，畫然不謀。余嘗數(shù)陽剛者約得四家：曰莊子，曰揚雄，曰韓愈，曰柳宗元。陰柔者約得四家：曰司馬遷，曰劉向，曰歐陽修、曾鞏。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(zhì)、雄直之氣運乎其中，乃有以自立。足下氣體近柔，望熟讀揚、韓各文，而參以兩漢古賦，以救其短，何如？

　　書信：咸豐九年三月十一日加張裕釗片

　　余觀漢人詞章，未有不精于小學(xué)訓(xùn)詁者，如相如、子云、益堅于小學(xué)皆專著一書，《文選》于此三人之文著錄最多。余于古文，志在效法此三人，并司馬遷、韓愈五家。以此五家之文，精干小學(xué)訓(xùn)詁，不妄下一字也?！　〖視和卧晡逶率娜罩I紀(jì)澤　　古人風(fēng)范

　　自古圣賢豪杰，文人才上，其志事不同，而其豁達(dá)光明之胸大略相同。以詩言之，必先有豁達(dá)光明之識，而后有恬淡沖融之趣。如李白、韓退之、杜牧之則豁達(dá)處多，陶淵明、孟浩然、白香山則沖淡處多。杜、蘇二公無美不備，而杜之五律最沖淡，蘇之七古最豁達(dá)。邵堯夫雖非詩之正宗，而豁達(dá)、沖淡二者兼全。吾好讀《莊子》，發(fā)其豁達(dá)足益人胸襟也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二年三月二十日致沅弟　　偶思古文、古詩最可學(xué)者，占八句云：“《詩經(jīng)》之節(jié)，《尚書》之括，孟之烈，韓之超，馬之咽，莊之跌，陶之潔，杜之拙。”

　　日記：同治五年正月十五日

　　凡詩文趣味約有二種：一曰詼詭之趣，一日閑適之趣。詼詭之趣，惟莊柳之文，蘇黃之詩，韓公詩文，皆極詼詭，此外實不多見。閑適之趣，文惟椰子厚游記近之，詩則韋孟白傅均極閑適；而余所好者，尤在陶之五古、杜之五律、陸之七絕，以為人生具此高談襟懷，雖南面王不以易其樂也。爾胸懷頗雅淡，試將此三人之詩研究一番，但不可走入孤僻一路耳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六年三月二十二日諭紀(jì)澤　　右選文分三種：氣體高津，格調(diào)古雅可以傳世無疑者，為一種；議論郁勃，聲情激越，利于鄉(xiāng)會場者，為一種；靈機活潑，韻致妍妙，宜于歲科小試者，為一種。不分時代，不論題之大小，即其所分之三種，亦有可移易者。要之，吾之所見如此，以是為課弟之本云。

　　日記：道光二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

　　所謂四象者：識度即太陰之屬，氣勢則太陽之屬，情韻少陰之屬，趣味少陽之屬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致沅弟

　　細(xì)玩孟子光明俊偉之氣，惟在子與韓退之得其仿佛，近世如王陽明亦殊磊落，但文辭不如三子者之跌宕耳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九月十一日

　　二更后溫《孟》，分類記出，寫于每章之首，如言心言性之屬目，曰性道至言；言取與出處之屬目，曰廉節(jié)大防；言自況自許之屬目，日抗心高望；言反躬刻厲之屬目，日切已反求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二年十月十八日

　　太史傳莊子曰“大抵率寓言也”。余讀《史記》亦“大抵率寓言也。”列傳首伯夷，一以離天道福善之不足據(jù)，一以寓不得依圣人以為師。非自著書，則將無所托以垂手不朽。次管、晏傳，傷已不得的叔者為之知己，又不得如晏子者為之宏達(dá)。此外如子臂之債、屈賈之枉，皆借以自鳴其郁耳。非以此為古來偉人計功簿也。班固人表，失其指矣。

　　讀書錄：史記

　　衛(wèi)青、霍去病傳，右衛(wèi)而左霍；猶魏其、武安傳，有寶［竇］而左田也。衛(wèi)之封侯，意已含諷刺矣?；魟t諷刺更甚。句中有筋，字中有眼。故知文章須得偏騖不平之氣，乃是佳耳。

　　讀書錄：史記衛(wèi)將軍源騎列傳

　　三代以下陳奏君上之文，當(dāng)以此篇及諸葛公《出師表》為冠。淵懿篤厚，直與六經(jīng)同風(fēng)。如“情欲之感，無間于義容；宴私之意，不形乎動靜”等句，朱子取以入《詩經(jīng)集傳》，蓋其立言為有本矣?！　∽x書錄：漢書

　　古人絕大事業(yè)，恒以精心敬鎮(zhèn)出之。以區(qū)區(qū)蜀漢一隅，而欲出師關(guān)中，北伐曹魏，其志愿之宏大，事勢之艱危，亦古今年罕見。而此文不言其艱巨，但言志氣宜恢宏。刑賞宜平允，君宜以親賢納言為務(wù)，臣宜以討賊進諫為職而且。故知不朽之文，必自襟度遠(yuǎn)大、思慮精微始也。

　　文：《鳴原堂論文。諸葛亮出師表》

　　奏疏以漢人為極軌，而氣勢最盛事理最顯者，尤莫善于《治安策》。故千古奏議，推此篇為絕唱?？闪魈檎呱僖粭l，可長太息者少一條，《漢書》所載者，殆尚非賈子全文。

　　文：《鳴原堂論文。賈誼陳政事疏》　　古人措辭之深秀，實非唐以后人所可及。特氣有春翡駿近者，亦有不盡然者，或不免為辭所累耳。若以顏、深鮑、謝之辭而運之以子云、退之之氣，豈不更可貴哉！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　　讀《原毀》、《伯夷頌》、《獲麟解》、《龍雜說》諸篇，岸然想見古人獨立千古，確乎不拔之象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元年九月二十日　　溫韓文《柳州羅池廟碑》，覺情韻不匱，聲調(diào)鏗鏗，乃文章中第一妙境。情以生文，文亦足以生情；文以引聲，聲亦足以引文。循環(huán)互發(fā)，油然不能自已，庶漸漸可入佳境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九月十七日

　　予論古文，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，愈拗愈深之意。故于太史公外，獨取昌黎、半山兩家。論詩亦取微兀不群者，論字亦然。每蓄此意，而不輕談。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十七日致澄溫沅季諸弟

　　夜讀《古文。雜記類》，微若有所得者。柳子厚山水記，似有得于陶淵明沖淡之趣，文境最高，不易及?！　∪沼洠合特S十年八月廿一日

　　竊以先哲經(jīng)世之書，莫善于司馬文正公《資治通鑒》。其論古皆折衷至當(dāng)，開拓心胸。如因三家分晉而論名分，因曹魏移柞而論風(fēng)俗，因蜀漢而論正閏，因樊、獎而論名實，皆能窮物之理，執(zhí)圣之權(quán)。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，脈絡(luò)分明；又好詳名公巨卿所以興家敗家之故，使土大夫怵然知戒。實六經(jīng)以外不刊之典也。閣下若能熟讀此書，而參稽三通、兩衍義請書，將來出而任事，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墜。

　　書信：咸豐八年九月二十六日加羅忠祜片

　　韓公五言詩本難領(lǐng)會，爾且先于怪奇可駭處、詼諧可笑處細(xì)心領(lǐng)會。可駭處，如詠落葉則曰：“謂是夜氣滅，望舒隕共圓”；詠作文，則日：“蛟龍弄角牙，造次欲手?jǐn)垺?，可笑處，如詠登科則回：“儕輩（疒梭之右）且熱，喘如竹筒吹”。詠苦寒則曰：“羲和送日出，（宀來）怯頻窺覘”。爾從此等處用心，可以長才力，亦可添風(fēng)趣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十二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中飯后熱極，因讀東坡“但尋牛矢覓歸路”詩，陸放翁“斜陽古柳趙家莊”

　　詩，杜工部“黃四娘家花滿溪”詩，念古人胸次蕭灑曠遠(yuǎn)，毫無渣滓，何其大也！

　　余飽歷世故，而心中猶不免計較將迎，又何小也！”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四月十七日　　東坡之文，其長處在征引史實。切實精當(dāng)，又善設(shè)譬喻，凡難顯之情，他人所不能達(dá)者，玻公則以譬喻明之。如“百步洪”詩首數(shù)句設(shè)譬人端，此外詩文亦幾無篇不設(shè)譬者。此文以屠殺膳羞喻輕視民命，以捶楚奴婢喻上懺天心，皆巧于構(gòu)想，他人所百思不到者，既讀之而適為人人意中所有。古今奏議推賈長沙、陸宣公、蘇文忠三人超前絕后。余謂長沙明于利害，宣公明于義理，文忠明于人情，吾輩陳言之道，縱不能兼明此三者，亦須有一二端明達(dá)深透，庶無格格不吐之態(tài)。

　　文：《鳴原堂論文。蘇武代張方平諫用兵書》

　　山谷學(xué)杜公七律，專以單行之氣運于偶句之中；東坡學(xué)太白，則以長古之氣運于律句之中。樊川七律，亦有一種單行剽姚之氣。余嘗調(diào)小杜、蘇、黃，皆豪士而有快客之風(fēng)者。

　　文：《大潛山房詩題語》

　　放翁胸次廣大，蓋與陶淵明、白樂天、邵堯夫、蘇子瞻等同其曠逸。其于滅虜之意，養(yǎng)生之道，千言萬語，造次不離真，可謂有道之士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四日

　　讀震川文數(shù)篇，所謂風(fēng)雪中讀之，一似嚼冰雪者，信為清潔，而波瀾意度，猶嫌不足以發(fā)揮奇趣?！　∪沼洠合特S九年六月十八日

　　自孔孟以后，惟深溪《通書》、橫渠《正蒙》，道與文可謂兼至交盡。其次如昌黎《原道》、子固《學(xué)記》、朱子《大學(xué)序》，寥寥數(shù)篇而已，此外則造與文竟不能不離而為二，鄙意欲發(fā)明義理，則當(dāng)法《經(jīng)說》、《理窟》及各語錄札記；欲學(xué)為文，則當(dāng)掃蕩一副舊習(xí)，赤地新立。將前此所業(yè)，蕩然若喪其所有，乃始別有一番文境?！　牛合特S八年正月初三日致劉蓉

　　望溪先生古文辭為國家二百余年之冠，學(xué)者久無異辭。即其經(jīng)術(shù)之湛深，八股之文雄厚，亦不愧為一代大儒。雖乾嘉以來，漢學(xué)諸家百方攻擊，曾無損于毫末。

　　推其經(jīng)世之學(xué)，持論太高，當(dāng)時同志請老，自朱文端、楊文定數(shù)人外，多見謂迂闊而不近人情，此疏閱歷極深，四條皆確實可行，而文氣深厚，則國朝奏議中所罕見。

　　讀書錄：望溪文集橋除積習(xí)興起人材札子

　　書道縱橫

　　以后作字，須講究墨色。古來書家，無不善使墨者，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于紙上，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，亦緣于墨之新舊濃淡，用墨之輕重疾徐，皆有精意運乎其間，故能使光氣常新也?！　〖視合特S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日內(nèi)思作字道，剛健、婀娜二者缺一不可。余既奉歐陽率更、李北海、黃山谷三家以為剛健之宗，又當(dāng)參以諸河南、董思白煙娜之致，庶為成體之書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十月初十日　　寫字之中鋒者，用筆尖著紙，古人謂之“蹲鋒”，如獅蹲虎蹲犬蹲之象。偏鋒者，用筆毫之腹著紙，不倒于左，則倒于右。當(dāng)將倒未倒之際，一提筆則為蹲鋒，是用偏鋒者，亦有中鋒時也?！　〖視合特S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日內(nèi)頗好寫字，而年老手鈍，毫無長進，故知此事須于三十歲前寫定規(guī)模。自三十歲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工夫，熟極則巧妙出焉。筆意間架，作匠之規(guī)也，由熟而得妙，則不能與人之巧也。吾千三四十歲時。規(guī)矩未定，故不能有所就。人有恒言，曰“抄來無過熟”，又曰“熟能生巧”，又回“成熟”，故知妙也、巧也、成也，皆從極熟之后得之者也。不特寫字為然，凡天下庶事百技，皆先立定規(guī)模，后求精熟。即人之所以為圣人，亦須先立規(guī)模，后求精熟。即顏淵未達(dá)一間，亦只是欠熟耳。故曰：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四月初八日

　　爾所臨隸書《孔廟碑》、筆太拘束，不甚松活，想系執(zhí)筆太近毫之故，以后須執(zhí)于管頂。余以執(zhí)筆太低，終身吃虧，故教爾趁早改之?！缎瘫纺珰馍鹾?，可喜可喜。郭二姻叔嫌左肩太俯，右肩太聳。吳子序年伯欲帶歸示其子弟。爾字姿于草書尤相宜，以后專習(xí)真草二種，篆隸置之可也。四體并習(xí)，恐將來不能一工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奇橫之趣與自然之致，缺一不可?！　∪沼洠合特S十一年七月初三日

　　因讀李太白、杜子美各六篇，俗作書之道亦須先有驚心動魄之處，乃能漸入正果，若一向由靈妙處著意，終不免描頭畫角伎倆?！　∪沼洠和螣o年四月初二日

　　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，調(diào)我“真知大源，斷不可暴棄”。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。即以作字論之：純以神行，大氣鼓蕩，脈絡(luò)周通，潛心內(nèi)轉(zhuǎn)，此乾道也；結(jié)構(gòu)精巧，向背有法，修短合度，此坤道也；凡乾以神氣言，凡坤以形質(zhì)言。禮樂不坤。作字而化游自得真力彌滿老，即樂之意也；絲絲入扣轉(zhuǎn)折合法，即利之意也。偶與子貞言及此，子貞深以為然，謂渠生平得力，盡于此矣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與澄溫院季諸弟

　　大抵寫字只有用筆、結(jié)體兩端。學(xué)用筆，須多看古人墨跡；學(xué)結(jié)體，須用油紙摹古帖。此二者，皆決不可易之理。小兒寫影本，肯用心者，不過數(shù)月，必與其摹本字相肖。否自三十時，已解古人用筆之意，只為欠卻間架工夫，便爾作字不成體段。生平欲將柳誠懸、趙子昂兩家合一爐，亦為間架欠工夫，有志莫逐。爾以后當(dāng)從間架用一番苦功，每日用油紙摹帖，或百字，或二百字，不過數(shù)月，間架與古人逼肖而不自覺，能合柳、趙為一，此吾之素愿也。不能。則隨爾自擇一家，但不可見異思遷耳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三月初三日諭紀(jì)澤　　偶思古之書家，字里行間別有一種意態(tài)，如美人之眉目可畫者也，其精神意態(tài)不可畫者也。意態(tài)超人者，古人謂之韻勝。余近年于書略有長進，后當(dāng)更于意態(tài)上著些體驗功夫，因為四語，曰（上敖下龜）屬鷹視，撥燈嚼絨，欲落不落，欲行不行?！　∪沼洠和味昃旁鲁趿?br>
　　爾前用油紙摹字，若常常為之，間架必大進。歐、虞、顏、柳四大家是詩家之李、杜、韓、蘇，天地之日星江河也。爾有志學(xué)書，須窺導(dǎo)四人門徑，至日至囑！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七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是日悟作書之道，亦分陽剛之美、陰柔之美兩端，偏于陽者取勢宜峻邁，偏于陰者下筆宜和緩。二者兼并鶩，則兩失之矣。余心每蹈此弊?！　∪沼洠和嗡哪晔露?br>
　　余往年在京深以學(xué)書為意?？嗨剂λ鳎娪谝蛐臋M慮，但胸中有字，手下無字。近歲在軍，不甚思索，但每日筆不停揮，除寫字及辦公事外，尚習(xí)字一張，不甚間斷，專從間架上用心，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，十年前胸中之字，今竟能達(dá)之脫下，可見思與學(xué)不可偏廢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五日

　　思作字之法，險字、和字二者缺一不可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九日

　　見作字總須得勢，務(wù)使一筆可以走千里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澄弟沅弟諸弟

　　因悟作字之道，二者并進，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，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。著力如昌黎之文，不著力則如淵明之詩；著力則有軍所稱如雄畫沙也，不著力則右軍所稱如印泥也。二者闕一不可，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、陰柔之美矣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三年五月初三日

　　至于寫字，真行篆隸，爾頗好之，切不可間斷一日。既要求好，又要求快。余生平因作字遲鈍，吃虧不少。爾須力求敏捷，每日能作楷書一萬則幾矣?！　〖視合特S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爾近來寫字，總失之薄弱，骨力不堅勁，墨氣不豐腴，與爾身體向來輕薄之弊正是一路毛病。爾當(dāng)用油紙摹顏字之《郭家廟》、柳字之《瑯琊碑》、《元［玄］秘塔》，以藥其病。日日留心，專從厚重二字上用工。否則字質(zhì)太薄，即體質(zhì)亦因之更輕矣。

　　家書：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作字時，先求圓勻，次求敏捷。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，少或七八千，愈多愈熟，則手腕毫不費力。將來以之為學(xué)，則手抄群書；以之為政，則案無留讀。無窮受用，皆自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近來作書，略有長進，但少蕭然物外之致，不能得古人風(fēng)韻耳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三年五月十二日

　　久不作篆，生澀殊甚，乃知天下萬事貴熟也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元年三月十七日

　　看劉文清公《清愛堂帖》，略得其沖淡自然之趣，方語文人技藝佳境有二：曰雄奇，曰淡遠(yuǎn)。作文然，作詩然，作字亦然。若能合雄奇于淡遠(yuǎn)之中，尤為可貴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六月十七日

　　爾寫字筆力太弱，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。家中有柳書《無［玄］秘塔》、《瑯琊碑》、《西平碑》各種，爾可取《瑯琊碑》日臨百字、摹百字。臨以求其神氣，摹以仿其間架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習(xí)字臨《千字文》亦可，但須有恒。每日臨帖一百字，萬萬無間斷。則數(shù)年必成書家矣。

　　家書：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初六日致溫弟　　因余作字不專師一家，終無所成。定以后楷書學(xué)虞、劉、李、王，取根勢，以求自然之致，利有稍肥；行書學(xué)歐、張、黃、鄭，取直勢，以盡（日 倪之右）視之態(tài)，利在稍瘦。二者兼營并進，庶有歸于一條鞭之時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五年九月廿九日

　　……習(xí)大字，總以間架緊為主。寫成之后，貼于壁上觀之，則妍自見矣?！　〖視合特S十一年正月十四日致澄弟　　寫零字頗多，悟北海上取直勢，下取橫勢，左取直勢，有取橫勢之法。大約直勢本于秦篆，根勢本子漢隸；直勢盛于右軍暨東晉諸帖，橫勢盛于三趣話碑。唐初歐公用直勢，請公用橫勢，李公則兼用二勢。

　　日記：同治五年五月廿五日

　　因困橫之馀而語作字之道：點如珠，畫如玉，體如鷹勢如龍，四者缺一不可。

　　體者，一字之結(jié)構(gòu)也；勢者，數(shù)字?jǐn)?shù)行之機勢也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五日

　　余近日常寫大字，漸有長進，而不甚貫氣，蓋緣結(jié)體之際不能字字一律。如或上松下緊，或上緊下松，或左大右小，或右大左小。均須始終一律，乃成體段。余字取勢，本系左大右小，而不能一律，故但無所成。推之作古文辭，亦自有體勢，須篇篇一律，乃為成章。言語動作亦自有體勢，須日日一律，乃為成德。否則，載沉載浮，終無所成矣?！　∪沼洠合特S九年六月初一日

　　趙文敏集古今之大成，于初唐四家內(nèi)師虞永興，而參以鐘紹京，因此以上窺二王，下法山谷，此一徑也；于中唐師李北海，而參以顏魯公、徐季海之沉著，此一徑也；于晚唐師蘇靈芝，此又一徑也。由虞永興以溯二王及晉六朝諸賢，世所稱南派者也；由李北海以溯歐、諸及魏北齊諸賢，世所謂北派者也。爾欲學(xué)書，須窺尋此兩派之所以分：南派以神韻勝，北派以魄力勝。宋四家。蘇、黃近于南派，米、蔡近于北派，趙子昂欲合二派而匯為一。水從趙法入門，將來或趙南派，或趙北派，皆可不迷于所往。

　　家書：咸豐九年三月二十三日諭紀(jì)澤

　　柳臣言作字如學(xué)射，當(dāng)使活力，不可使拙勁；顏、柳之書，被石工鑿壞，皆蠢而無禮，不可誤學(xué)。名言也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九年七月十三日

　　作字時，悟京中翰林善寫白摺者，相傳中有一絲牽貫于行間，作大字亦當(dāng)知此意味。

　　日記：咸豐十一年十月初一日

　　余昔學(xué)顏柳帖，臨摹動輒數(shù)百紙，猶且一無所似。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，骨力間架皆無可觀，余自愧而自惡之。四十八歲以后，習(xí)李北?！对缆此卤?，略有進境，然業(yè)歷八年之久，臨摹已過千紙。今爾用功未滿一月，遂欲速濟神妙耶？

　　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，爾不可求名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