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龍譯注 三九、練字

　　《練字》是《文心雕龍》的第三十九篇，探討寫作中如何用字的問題。劉勰正確地認識到，文字是語言的符號，是構成文章的基礎；所以，如何用字，是文學創(chuàng)作的一個重要問題。本篇所論，正以詩賦等文學作品為主，而不是泛論一般的用字問題。但本篇只論用字，不是全面論述文學語言問題，還須結合《章句》、《麗辭》、《比興》、《夸飾》、《物色》等有關篇章的論述，才能了解到劉勰對文學語言的全面意見。

　　本篇有四個部分。第一部分講文字的起源、變化，以及漢魏以來的運用情形，最后總結出一點可貴的認識：“后世所同曉者，雖難斯易；時所共廢，雖易斯難?！边@種對“難”和“易”的觀點，反對用古字怪字的態(tài)度，顯然是辯證的、可取的。第二部分強調要善于用字，必須兼通古今興廢之變；提出了“心既托聲于言，言亦寄形于字”的著名論點，扼要說明了語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關系。第三部分講用字要注意的四點：一是不用怪字，二是不堆砌偏旁相同的字，三是衡量同字重復有無必要，四是筆畫繁簡的字要調配使用。這四點是針對當時創(chuàng)作中存在的問題而發(fā)的，有的現(xiàn)在看來已毫無意義。第四部分講用字要“依義棄奇”，對古書傳抄之誤應慎重對待?！　”酒?，多屬形式技巧問題，雖也論及語言文字是表達思想的符號或工具，卻未由此出發(fā)來論述如何用字以表達思想。但本篇反對用古字怪字，強調“依義棄奇”等，在當時是頗有必要的；特別是主張用字以“世所同曉”為準，說明劉勰并非在一切問題上是古非今，而無論崇古與尚今，都主要是從文學創(chuàng)作的實際效果出發(fā)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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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夫文象列而結繩移1，鳥跡明而書契作2，斯乃言語之體貌3，而文章之宅宇也4。蒼頡造之5，鬼哭粟飛6；黃帝用之，官治民察7。先王聲教8，書必同文9；輶軒之使10，紀言殊俗，所以一字體，總異音?！吨芏Y》保氏11，掌教六書12。秦滅舊章，以吏為師13；乃李斯刪籀而秦篆興14，程邈造隸而古文廢15。漢初草律16，明著厥法17：太史學童18，教試六體19；又吏民上書，字謬輒劾20。是以“馬”字缺畫21，而石建懼死22，雖云性慎，亦時重文也。至孝武之世23，則相如譔《篇》24。及宣、成二帝25，征集小學26，張敞以正讀傳業(yè)27，揚雄以奇字纂訓28：并貫練《雅》、《頌》29，總閱音義；鴻筆之徒，莫不洞曉30。且多賦京苑，假借形聲。是以前漢小學31，率多瑋字32，非獨制異33，乃共曉難也34。暨乎后漢35，小學轉疏，復文隱訓36，臧否大半37。及魏代綴藻38，則字有常檢39，追觀漢作，翻成阻奧40。故陳思稱41：“揚、馬之作42，趣幽旨深43，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44，非博學不能綜其理45。”豈直才懸46，抑亦字隱。自晉來用字，率從簡易，時并習易，人誰取難？今一字詭異47，則群句震驚48；三人弗識，則將成字妖矣。后世所同曉者，雖難斯易；時所共廢，雖易斯難：趣舍之間49，不可不察?！　　沧g文〕

　　文字的形成，改變了上古結繩記事的辦法，鳥獸足跡的辨明，啟發(fā)了文字的創(chuàng)造。文字是表現(xiàn)語言的符號，構成文章的基礎。相傳倉頡創(chuàng)造了文字，使得鬼驚夜哭，谷飛如雨；黃帝使用了文字，百官得以治理、萬民得以明察。前代帝王為了傳布聲威教化，所用文字必須統(tǒng)一；帝王派出使者，到各地搜集習俗不同的語言，就是為了統(tǒng)一字形和字音?！吨芏Y·地官》中講到，周代有保氏掌管教授文字。秦始皇燒毀古代典籍之后，便以官吏為老師；于是經(jīng)李斯整理籀書而產(chǎn)生了秦代的小篆，程邈創(chuàng)造出隸書又廢棄了篆書。到漢初創(chuàng)建各種法律時，明明寫上有關文字的法令：太史官對幼年學生，要考試六種字體；官吏和百姓向皇帝上書，寫錯了字要彈劾檢舉。所以，西漢石建的上書中，“馬”字寫漏一筆，便害怕將獲得死罪；雖說石建的性情比較謹慎，也和當時對文字的重視有關。在漢武帝時期，司馬相如編寫了《凡將篇》。到宣帝和平帝時期，曾征召精通文字的人材：張敞因能正定古字而傳授文字學，揚雄編輯了解釋奇字的《訓纂篇》。他們都精通《爾雅》、《倉頡》，全面掌握了文字的音義。當時的辭賦大家，無不通曉文字學。加之他們的作品大都是描寫京都苑囿，常用假借字來狀貌形聲，因此，西漢時期擅長文字學的作家，大都好用奇文異字。這并非他們特意要標新立異，而是當時的作家都通曉難字。到了東漢，人們對文字學的研究較差，因而復雜深奧的字義，大都無人理解。及至曹魏時期的創(chuàng)作，用字有了一定的法度，回頭再看漢人作品，反而有了障礙，難以讀懂。所以，陳思王曹植說：“揚雄、司馬相如的作品，意義幽深，讀者未經(jīng)老師傳授就不能解釋其辭句，沒有廣博的學識就難以理解它的內容?！边@豈止是讀者的才力不足，也由于它的文字實在深奧。自從晉代以后，用字大都講求簡明易懂，當時都習慣于簡易，誰還采用難字？現(xiàn)在的作品，有一個怪異的字，很多句子都要受到影響；如果有三個人都不認識，那就將會成為字妖了。后代讀者大部認識的字，雖是難字也不難了；大家已共同廢棄不用的字，雖然不難也成為難字了。創(chuàng)作中或取或舍，這是不可不注意的。

　　〔注釋〕

　　1　文象：文字的形象，即文字。列：布，陳。結繩移：改變了上古結繩記事的方式?！渡袝颉罚骸肮耪叻耸现跆煜乱玻籍嫲素?，造書契，以代結繩之政，由是文籍生焉。”
　　2　鳥跡：鳥（獸）的足跡。相傳“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，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，初造書契”（許慎《說文解字敘》）。書契：指文字。契：刻。
　　3　言語之體貌：范文瀾注：“猶曰言語之符號?！?br>　　4　文章之宅宇：范文瀾注：“謂文章寄托于字體?！闭睿鹤∷?。
　　5　蒼頡（jié杰）：也作“倉頡”。傳為黃帝時的史官，文字的創(chuàng)造者（參注2）。
　　6　鬼哭粟飛：《淮南子·本經(jīng)訓》：“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，鬼夜哭?！备哒T注：“蒼頡始視鳥跡之文造書契，則詐偽萌生。詐偽萌生，則去本趨末，棄耕作之業(yè)，而務錐刀之利。天知其將餓，故為雨粟，鬼恐為書文所劾，故夜哭也?！?br>　　7　官治民察：《周易·系辭下》：“上古結繩而治，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，百官以治，萬民以察?！?br>　　8　聲教：聲威與教化。
　　9　書必同文：指用統(tǒng)一的文字?！抖Y記·中庸》：“今天下車同軌，書同文，行同倫。”
　　10　輶（yóu猶）軒之使：應劭《風俗通義序》：“周秦常以歲八月，遣輶軒之使，采（一作“求”）異代方言。”（《全后漢文》卷三十三）輶軒：輕車，古代帝王的使臣多乘輶車，故以“輶軒之使”指帝王的使者。
　　11　《周禮》：也稱《周官》，儒家經(jīng)典之一。保氏：官名。
　　12　六書：構造文字的六種方式?！吨芏Y·地官》：“保氏掌諫王惡，而養(yǎng)國子以道，乃教之六藝。……五曰六書?！编嵄娮ⅲ骸傲鶗?，象形、會意、轉注、處事（即“指事”）、假借、諧聲（即“形聲”）也?！?br>　　13　以吏為師：向官吏學習。李斯在給秦始皇的奏議中說：“臣請史官非《秦紀》，皆燒之，非博士官所職，天下敢有藏《詩》、《書》百家語者，悉詣守尉雜燒之?！粲袑W法令，以吏為師?！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》）
　　14　李斯：秦始皇的丞相。籀（zhòu宙）：古代字體，也叫籀書或大篆。秦篆：即小篆，在大篆的基礎上簡化而成。這種字體因為是秦始皇統(tǒng)一中國后，根據(jù)李斯的意見而通行于秦代的文字，故稱秦篆。
　　15　程邈（miǎo秒）：字元岑，秦始皇時的御史。他原為獄吏，因事下獄，在獄中將民間習用較小篆易于書寫的字體整理成隸書。后多以程邈為隸書的創(chuàng)始人。隸（lì利）：漢魏流行的一種字體。古文：指篆書。
　　16　草律：草擬法律。
　　17　厥（jué決）：其。
　　18　太史學童：指太史考試學童。太史：官名，漢代太史掌管天文、歷法、編修史書等。
　　19　六體：六種字體。詳下注。
　　20　輒：即，就。劾（hé河），彈劾，揭發(fā)罪狀。以上幾句，據(jù)《漢書·藝文志》的如下記載：“漢興，蕭何草律，亦著其法曰：‘太史試學童，能諷書九千字以上，乃得為史。又以六體試之，課最者，以為尚書御史史，書令史。吏民上書，字或不正，輒舉劾。’六體者，古文、奇字、篆書、隸書、繆篆、蟲書?！?br>　　21　缺畫：漏寫一筆畫。
　　22　石建：石奮之子，漢武帝時為郎中令。懼死：害怕將獲死罪?！稘h書·石奮傳》：“建為郎中令，奏事下，建讀之，驚恐曰：‘書馬者，與尾而五，今乃四，不足一，獲譴死矣?！錇橹斏?，雖他皆如是?！?br>　　23　孝武：漢武帝。
　　24　相如：指司馬相如。譔（zhuàn篆）：同“撰”，寫作?！镀罚褐浮斗矊⑵?，古代識字課本。
　　25　宣、成二帝：范文瀾注：“據(jù)《藝文志》及《說文序》，張敞正讀在孝宣時，揚雄纂訓在孝平時，此云宣成二帝，疑成是平之誤?！弊g文據(jù)“宣平”。
　　26　小學：指精通小學的人。漢以后稱文字訓詁學為小學。
　　27　張敞：字子商，西漢宣帝時為京兆尹。正讀：指正定《蒼頡篇》文字的音、義。傳業(yè)：指傳授小學之業(yè)?！稘h書·藝文志》：“《蒼頡》多古字，俗師失其讀。宣帝時，征齊人能正讀者。張敞從受之，傳至外孫之子杜林，為作《訓》、《故》，并列焉。”（《漢書·藝文志》有杜林的《蒼頡訓纂》、《蒼頡故》各一篇）
　　28　揚雄：字子云，西漢著名文學家、小學家。纂訓：編纂訓詁，指揚雄的《訓纂篇》?！稘h書·藝文志》說，西漢平帝“元始中，征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(shù)，各令記字于庭中。揚雄取其有用者，以作《訓纂篇》”。
　　29　貫練：貫通熟練?！堆拧罚褐浮稜栄拧?，我國最早的字書，約成書于漢初?！俄灐罚簱?jù)下面所說“《雅》以淵源詁訓，《頡》以苑囿奇文”，這里應為《頡》，即《倉頡》（詳?shù)诙巫?）。
　　30　洞曉：精通。
　　31　小學：這里指精通小學的作家。以揚雄、司馬相如為代表的西漢辭賦家，也是小學家。
　　32　瑋（wěi偉）字：奇異的字。
　　33　制異：制造奇異。
　　34　共曉難：指揚雄、司馬相如等都通曉難字。
　　35　暨（jì記）：及，到。
　　36　復文隱訓：復雜的文字，深刻的意義?！皬汀薄ⅰ半[”連用，二字義近，本書多用以表示豐富深刻的意思。如《原道》：“符采復隱，精義堅深?！薄犊傂g》：“奧者復隱，詭者亦典。”
　　37　臧否（pǐ痞）：好壞，善惡。這里用作偏義復詞，指否，即錯誤的理解。
　　38　綴（zhuì墜）：組合字句。藻：文辭。
　　39　常檢：一定的法度。
　　40　翻：反。阻奧：疑難。
　　41　陳思：陳思王曹植。下引曹植語，原文今不存。
　　42　揚、馬：揚雄、司馬相如。
　　43　趣：意旨。幽：深。
　　44　析：分析，解釋。
　　45　綜（zèng贈）：織機上持經(jīng)施緯的裝置，這里引申為掌握、控制的意思。
　　46　直：僅。懸：遠，指差得遠。
　　47　詭（guī鬼）異：奇異。
　　48　群句震驚：很多句子都受其影響?！兑捉?jīng)·震卦》：“震驚百里?！闭穑赫饎印ｓ@：驚動。都是影響的意思。
　　49　趣舍：趣向或舍棄，與“取舍”意近?！　。ǘ　》颉稜栄拧氛撸淄街?，而《詩》、《書》之襟帶也2；《倉頡》者3，李斯之所輯，而《鳥籀》之遺體也4；《雅》以淵源詁訓5，《頡》以苑囿奇文6：異體相資7，如左右肩股。該舊而知新8，亦可以屬文。若夫義訓古今，興廢殊用9，字形單復10，妍媸異體11。心既托聲于言，言亦寄形于字；諷誦則績在宮商12，臨文則能歸字形矣13。

　　〔譯文〕

　　《爾雅》這部書，是孔子的門徒所編纂的，它和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尚書》有著密切的聯(lián)系；《倉頡》這部書，是李斯編輯的，由《史籀篇》脫胎而成?！稜栄拧酚靡越忉尮抛止帕x，《倉頡》用以匯集奇文異字：兩種書的作用相輔相成，就如人體左右肩或左右腿的相互配合。一個作者兼通古字而又知新義，也就可以進行寫作了。至于字義的古今有別，后世普遍運用或廢棄不用，以及字形繁簡的配合等，都會形成優(yōu)劣不同的作品。作者的思想既然寄托于有聲的語言，語言又借助于有形的文字來表達，則誦其聲，就看音節(jié)是否協(xié)調，觀其文，就看文字是否運用得當了。　　〔注釋〕

　　1　孔徒之所纂：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：“案《大戴禮·孔子三朝記》稱孔子教魯哀公學《爾雅》，則《爾雅》之來遠矣，然不云《爾雅》為誰作。據(jù)張揖《進廣雅表》，稱周公著《爾雅》一篇。今俗所傳三篇，或言仲尼所增，或云子夏所益，或言叔孫通所補，或云沛郡梁文所考，皆解家所說，疑莫能明也?！鋾诿啵h初人）以后，大抵小學家綴緝舊文，遞相增益，周公、孔子皆依托之詞?！保ā缎W類·爾雅注疏》）
　　2　《詩》、《書》：指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尚書》。襟帶：衣領和衣帶，喻指關系密切。
　　3　《倉頡》：指《倉頡篇》，古代字書?！墩f文解字敘》：“秦始皇初兼天下，丞相李斯乃奏同之，罷其不與秦文合者。斯作《倉頡篇》。”
　　4　《鳥籀》：當作《史籀》，指《史籀篇》?！稘h書·藝文志》：“《蒼頡》七章者，秦丞相李斯所作也，……文字多取《史籀篇》。”又說：“《史籀篇》者，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。”遺體：《禮記·祭義》：“身也者，父母之遺體也?！庇髦浮秱}頡篇》是在《史籀篇》的基礎上發(fā)展而成的。
　　5　《雅》：指《爾雅》。淵源：根源，這里意為探討、解釋字的本義。詁訓：指古義。
　　6　《頡》：指《倉頡》。苑囿（yòu右）：聚養(yǎng)禽獸林木的園地。這里指匯集。
　　7　資：憑借。
　　8　該：兼，備。
　　9　興：指上文所說“后世所同曉”的文字。廢，指上文所說“時所共廢”的文字。
　　10　字形單復：即下面所說的“字形肥瘠”。
　　11　妍媸（chī癡）：美丑。
　　12　宮商：指音韻。
　　13　字形：這個“字形”繼“言亦寄形于字”而來，所以泛指劉勰對練字的一般要求，和“字形單復”的“字形”二字有別。

　?。ㄈ　∈且跃Y字屬篇，必須練擇1：一避詭異，二省聯(lián)邊2，三權重出3，四調單復4。詭異者，字體瑰怪者也5。曹攄詩稱6：“豈不愿斯游，褊心惡訩呶7?！眱勺衷幃?，大疵美篇8，況乃過此，其可觀乎！聯(lián)邊者，半字同文者也9。狀貌山川，古今咸用，施于常文10，則齟齬為瑕11；如不獲免，可至三接12，三接之外，其字林乎13！重出者，同字相犯者也?！对姟?、《騷》適會14，而近世忌同；若兩字俱要，則寧在相犯。故善為文者，富于萬篇，貧于一字，一字非少，相避為難也。單復者，字形肥瘠者也15。瘠字累句，則纖疏而行劣16；肥字積文，則黯黕而篇暗17。善酌字者18，參伍單復19，磊落如珠矣20。凡此四條，雖文不必有，而體例不無；若值而莫悟21，則非精解。

　　〔譯文〕　　因此，進行寫作，必須對文字加以選擇組合：第一要避免詭異，第二要減少聯(lián)邊，第三要權衡重出，第四要調節(jié)單復。所謂“詭異”，就是奇形怪狀的字。如曹攄的詩中說：“豈是不愿意這次行游，只是我狹小的心胸憎惡那吵吵嚷嚷的訩呶?！薄霸K呶”兩個怪字，就使美好的詩篇大受污損，何況超過二字，還能成為可觀的作品嗎？所謂“聯(lián)邊”，就是偏旁相同的字。描繪山川的形貌，自然古今作品都用聯(lián)邊字，但用于其他文章，就很不相稱而成了瑕??；如果無法避免，可以連用三字，但三字以上，那就像編字典了。所謂“重出”，就是相同的字重復出現(xiàn)。《詩經(jīng)》和《楚辭》都能恰當?shù)刂貜鸵恍┳志?，近代?chuàng)作卻忌諱同字的重復；但如果兩個字都很必要，就寧可犯忌也要運用。所以，善于寫文章的人，雖可寫到萬篇之多，有時卻感到一字之缺；并不是沒有這個字，而是避免重復有困難。所謂“單復”，就是字形的繁簡。字形簡略的字積累成句，就顯得稀稀拉拉，行列單?。还P畫繁多的字積聚成文，就顯得一片漆黑，篇體無光。善于用字的作者，繁簡字體交錯配合，就能圓轉如珠了。以上四條，雖然不一定每篇文章都有，但總的體例是不能沒有的；如果遇到這些情形而不明白，就算不得精通練字了。

　　〔注釋〕

　　1　練擇：用字的加工選擇。練：治絲使白。
　　2　?。杭s，減少。
　　3　權：權衡，考慮。
　　4　調：調節(jié)。
　　5　瑰（guī規(guī)）：奇異。
　　6　曹攄（shū書）：字顏遠，西晉文學家。下面所引兩句詩的原文已佚。
　　7　褊（biǎn貶）：窄小。訩（xiōng兇）：喧擾聲。呶（náo撓）：喧嘩。
　　8　疵（cī詞陰）：毛病，缺點。
　　9　半字同文：指偏旁相同的字。
　　10　常文：一般的，不是描繪山水的文字。
　　11　齟齬（jǔyǔ舉羽）：上下齒不配合，喻不協(xié)調。瑕（xiá霞）：玉的斑點，喻意同“疵”。
　　12　三接：偏旁相同的字三個連用。
　　13　字林：字書。晉代呂忱有《字林》，共收一萬二千多字，按部首分類排列。黃叔琳注：“按三接者，如張景陽《雜詩》‘洪潦浩方割’、沈休文《和謝宣城》詩‘別羽泛清源’之類。三接之外，則曹子建《雜詩》‘綺縞何繽紛’、陸士衡《日出東南隅行》‘璚珮結瑤璠’。五字而聯(lián)邊者四，宜有‘字林’之譏也。若賦則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?！?br>　　14　《詩》、《騷》：《詩經(jīng)》和《離騷》（概括《楚辭》）。適會：指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楚辭》是根據(jù)情況而適當運用重復的字。如《詩經(jīng)》往往在一首詩的各章中，只換用一兩字，其余都是反復重用?！斑m會”二字，《文心雕龍》全書用過四次（其他三處是：《征圣》篇的“抑引隨時，變通適會”；《章句》篇的“隨變適會，莫見定準”，《養(yǎng)氣》篇的“從容率情，優(yōu)柔適會”等），用意基本相同。
　　15　肥瘠（jí及）：肥瘦，指文字筆畫的繁簡。
　　16　纖疏：稀疏。行（hánq杭）劣：行列單薄。劣：弱。
　　17　黯黕（àndǎn暗膽）：深黑。
　　18　酌：擇善而取。
　　19　參（sān三）伍：即三五，相互交錯的意思。《周易·系辭上》：“參伍以變，錯綜其數(shù)?！?br>　　20　磊落：同“磊磊”，圓轉的樣子。本書《雜文》篇說：“磊磊自轉，可稱珠耳。”
　　21　值：遇。

　?。ㄋ模　≈劣诮?jīng)典隱曖1，方冊紛綸2，簡蠹帛裂3，三寫易字4，或以音訛5，或以文變。子思弟子6，“於穆不祀”者7，音訛之異也；晉之史記8，“三豕渡河”9，文變之謬也?！渡袝髠鳌酚小皠e風淮雨”10，《帝王世紀》云“列風淫雨”11?！皠e列”、“淮淫”，字似潛移12?！耙小绷x當而不奇13，“淮別”理乖而新異14。傅毅制《誄》15，已用“淮雨”16；元長作《序》17，亦用“別風”18：固知愛奇之心，古今一也。史之闕文19，圣人所慎20，若依義棄奇，則可與正文字矣?！　　沧g文〕

　　至于儒家經(jīng)典的內容深刻隱晦，各種著述浩瀚繁富，加以簡帛的被蛀或破裂，經(jīng)多次抄寫而改變原字，有的因字音相近而誤，有的因字形相似而錯。如子思的弟子孟仲子，把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“於穆不已”說成“於穆不似”，這就是字音相近造成的錯誤；晉國歷史所記載的“己亥渡河”，被衛(wèi)人讀為“三豕渡河”，這就是字形相似造成的錯誤。《尚書大傳》中有“別風淮雨”的說法，《帝王世紀》則說“列風淫雨”?！皠e”與“列”、“淮”與“淫”，就是文字相似而于不知不覺中改變的?！耙焙汀傲小钡淖至x妥當?shù)黄嫣?，“淮”、“別”二字于理不合卻很新奇。東漢傅毅在《北海王誄》中已用過“淮雨”二字，南齊王融在《三月三日曲水詩序》中，又用到“別風”二字。由此可見，愛好奇特的心情，古今都是一樣的。但對待歷史上缺疑的字，圣人是很慎重的；若能本于正確意義而拋棄好奇的念頭，就可以定正文字了。

　　〔注釋〕

　　1　隱曖（ài愛）：隱蔽，不明顯。
　　2　方冊：典籍。《抱樸子·外篇自敘》：“方冊所載，罔不窮覽?！狈剑簩懽值暮啺?。紛綸：繁多。《后漢書·井丹傳》：“井丹，字大春，……通五經(jīng)，善說論，故京師為之語曰：‘五經(jīng)紛綸井大春。’”李賢注：“紛綸，猶浩博也?！?br>　　3　蠹（dù杜）：蛀蝕。帛：用以書寫的絲織品。這里的簡、帛，均指書籍。
　　4　三寫易字：《抱樸子·遐覽》：“書三寫，魚成魯，帝成虎。”指經(jīng)反復傳寫而字誤。
　　5　訛（é鵝）：錯誤。
　　6　子思：孔子孫，名伋（jí吉），子思是他的字。弟子：孔伋的弟子孟仲子。
　　7　於（wū污）穆不祀：孫詒讓《札迻》卷十二：“祀”當作“似”?！对娊?jīng)·周頌·維天之命》：“維天之命，於穆不巳（sì四）?！笨追f達疏引鄭玄《詩譜》：“子思論《詩》，於穆不已；仲子曰：於穆不似?！膘叮簢@辭。穆：美。
　　8　晉：指春秋時的晉國。史記：歷史記載。
　　9　三豕渡河：《呂氏春秋·察傳》：“子夏之晉，過衛(wèi)。有讀史記者曰：‘晉師三豕涉河（《意林》作“渡河”）?！酉脑唬骸且?，是己亥也！’夫‘己’與‘三’相近，‘豕’與‘亥’相似。至于晉而問之，則曰‘晉師己亥涉河’也?！?br>　　10　《尚書大傳》：西漢伏勝的弟子輯錄伏勝解說《尚書》的書。別風淮雨：范注轉盧文弨引《尚書大傳》：“久矣，天之無別風淮雨，意者中國有圣人乎！”按四部叢刊本《尚書大傳》卷四作“烈風澍雨”。
　　11　《帝王世紀》：西晉皇甫謐（mì密）著，載上古以來帝王事跡。此書不全，輯本有《指?！繁?、《叢書集成》本。列風淫雨：《帝王世紀》的原話與《尚書大傳》相同，只改“別”為“列”，改“淮”為“淫”。
　　12　潛移：暗暗改變。《顏氏家訓·慕賢》：“潛移暗化，自然似之?！?br>　　13　淫：過分。列：通“烈”。說“過多的雨”、“猛烈的風”，所以“義當”。
　　14　乖：違，不合。
　　15　傅毅：字仲武，東漢文學家?！墩C》：指傅毅的《北海王誄》。見《古文苑》卷二十，文不全。
　　16　已用淮雨：范文瀾注引清人盧文弨說，《北海王誄》中有“白日幽光，淮雨杳冥”二句（見《鐘山札記》卷一“別風淮雨”條）。但現(xiàn)存《北海王誄》殘文無此二句。
　　17　元長：王融，字元長，南齊文學家?！缎颉罚褐竿跞诘摹度氯涨娦颉?，載《文選》卷四十六。
　　18　亦用別風：查《文選》、《王甯朔集》（《漢魏六朝百三家集》）和《全齊文》卷十三所載王融的《曲水詩序》，均無“別風”二字。“元長作《序》，亦用別風”八字，《文心雕龍》明清諸本均無。范文瀾注，劉永濟、王利器校，均以盧文弨說為主（盧以為宋本《文心雕龍》有此二句），或注或補。按此處文意似應有此二句始全，但可疑有三：一、盧文弨所見是何宋本？二、今存王融的《序》文，并無“別風”二字；三、劉勰所論作家，止于晉末宋初，宋以后作者，他認為“世近易明，無勞甄序”（《才略》），王融（公元468—494年）是比劉勰生年略晚的同時人，恐難論及。
　　19　闕（quē缺）文：缺疑之文。《論語·衛(wèi)靈公》：“吾猶及史之闕文也?！?br>　　20　圣人所慎：《論語·為政》：“多聞闕疑，慎言其余，則寡尤?！?

　　（五）　　贊曰：篆隸相熔1，《蒼》、《雅》品訓2。古今殊跡3，妍媸異分。字靡異流4，文阻難運5。聲畫昭精6，墨采騰奮7。

　　〔譯文〕

　　總之，篆書和隸書依次熔煉，《倉頡》和《爾雅》對文字做了全面的解釋。從古到今的作者，由于運用文字的不同，其效果就美丑各異。用字為世所同曉便容易流傳，為時所共廢便難以運行。文字把思想表達得明白而精確，就能文采飛揚而突出。

　　〔注釋〕

　　1　熔：熔煉，指小篆由大篆提煉而成，隸書由小篆熔煉而來。
　　2　品訓：多種解釋。品：眾多。
　　3　古今殊跡：指古來作者用字的不同，因而造成下句所說的“妍媸”之異。
　　4　靡：順，指順時?！盾髯印と逍А罚骸熬映?，居越而越，居夏而夏，是非天性也，積靡使然也?！蓖跸戎t注：“靡，順也，順其積習，故能然。”異：黃侃《文心雕龍札記》：“異當作易?！本捅酒巴窒喾浮钡恼擖c來看，若為“異流”，正與上句“異分”相犯。譯文從“易”字。
　　5　阻：指違時。這兩句是對前面所論“世所共曉”和“時所共廢”等意的總結。運：運行，和上句“流”字意近。
　　6　聲畫：指表達思想感情的文字。揚雄《法言·問神》：“故言，心聲也；書，心畫也；聲畫形，君子小人見矣?！闭眩好鳎@。
　　7　墨：文字，這里泛指作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