解人頤 博雅集

譏諷類

元旦拜年，明時用古簡，有稱呼。本朝易以紅單，書某人拜賀。素?zé)o往還者，而單亦及之，大是可憎之事。記文衡山一絕云：“不求見面惟通謁，名剌朝來滿敝廬。我亦隨人投數(shù)紙，世情嫌簡不嫌虛?！眳情T風(fēng)俗，每逢一節(jié)互送盤盒。宋顏度有詩曰：“至節(jié)家家送物儀，迎來送去費心機。腳錢盡處渾閑事，原物多時卻再歸?！?br>
袁中郎詩曰：“蘇人三件大奇事，六月荷花偏廿四，中秋無月虎丘山，重陽有雨治平寺?！苯{州有一僧能詩，途遇太守，守命以傘為題，僧立成一絕云：“眾骨攢來一柄收，褐羅銀頂覆諸侯。當時撐向馬前去，真?zhèn)€有天無日頭?！?br>
有豪杰倚財放肆，謔侮西席。春日折梅佐酒，置諸瓶，戲謂師曰：“爾能詩，即以此為題。”師即口占一律云：“瓶養(yǎng)梅花供歲新，此中哪有斗芳春，有香有色皆因水，無葉無根難保身。松竹不與為三友，風(fēng)月何曾作爾鄰。等閑總是無成局，休倚東風(fēng)冷笑人?！?br>
成化初年間，有兩大主考取士不公，專通關(guān)節(jié)，策題《問五經(jīng)同異》，“高堂生”錯寫“高唐生”。有一人用昔人枇杷詩套子題四句，粘在壁上云：“高堂不是這高唐，主考原來兩眼盲。若使高唐登講席，也應(yīng)愁殺楚襄王?！?br>
　

詼諧類

鄭康成家奴婢皆讀書通文。嘗使一婢，不稱意，怒甚，罰跪污泥中。又一婢來，見之，戲問曰：“胡為乎泥中？”答曰：“薄言往訴，逢彼之怒?！?br>
劉伶愛酒，妻曰：“君飲太過，非攝生之道?！绷嬖唬骸吧疲∥岙斒纳駭嗑埔?！爾為我具酒肉?！逼扌艔闹Ａ婀蜃Ｔ唬骸疤焐鷦⒘?，以酒為生。一飲一石，五斗解酲。婦人之言，切不可聽?！蹦孙嬀朴猓杖粡?fù)醉。

晉謝太傅妻頗妒，欲置姬妾而不敢。其兄之子，因稱“關(guān)睢螽斯，有不忌之德?！狈蛉酥渲S已，乃顧問曰：“此詩是誰所撰？”答曰：“周公?！狈蛉诵υ唬骸爸芄悄凶酉霝橹?，若使周姥撰詩，當無此言?！崩盍指橄?，不識“杕”字，謂韋陟曰：“詩云：‘有杖之杜。何說也？’”陟既鄙其誤，又畏其威，不敢答，俯首微笑而已。

姜慶生子，李林甫手寫賀之，誤寫“璋”為“獐”字，曰：“聞公有弄獐之喜?！弊鸵娭孕Α：髺|坡詩云：“甚欲去為湯餅客，卻愁錯寫弄獐書?！?br>
和凝性偏急，馮道同在中書，一日問馮曰：“公靴新買，其值幾何？”馮舉左足曰：“計錢五百。”和遽怒，詰其仆曰：“吾靴何用一千？”馮徐舉右足曰：“此亦五百。”和不覺失笑。

王磐家失雞，家僮詈罵，公戲作《滿庭芳詞》云：“平在淡泊，雞兒不見，童子休焦。家家都有閑鍋灶，任意烹庖。煮湯的貼他半捆草燒，烹炒的助他一把胡椒，倒省了開東道。免卻朝報曉，直睡到日頭高?！睎|坡飲一豪士家，侍姬十余。內(nèi)一善歌者，體偉聲高、乞詩于公，公戲贈云：“舞袖蹁躚，影搖千尺龍蛇動；歌喉宛轉(zhuǎn)，聲撼半天風(fēng)雨號?！?br>
宋梁灝八十二始中狀元，謝表聯(lián)云：“皓手窮經(jīng)，尚少伏生八歲；青云得路，已多太公二年。”又《謝恩詩》云：“天福三年來應(yīng)舉，雍熙二載始成名。饒他白發(fā)巾中滿，且喜青云足下生。觀榜更無朋輩在，到家惟有子孫迎。也知年少登科好，怎奈龍頭屬老成。”

孫山年老成名，有詩云：“盤古榜中同進士，伏羲手里探花郎?！?br>
石動筒嘗詣國學(xué)，問博士云：“孔門達者七十二人，幾人冠？幾人未冠？”眾曰：“經(jīng)傳未載，哪得而知？”石曰：“先生讀書，豈不知解？《四書》上便記著冠者三十，未冠者四十二。”眾曰：“何以見得？”石曰：“冠者五六人，五六得三十，童子六七人，六七四十二。”眾大笑。一日或問：“三千弟子，后來作何結(jié)果？”石曰：“始而習(xí)文，向后都學(xué)了武?！被蛟唬骸按藫?jù)何書所記？”石曰：“豈不聞二千五百人為師，五百人為旅？”昔一士家貧，欲與其友上壽，無從得酒，乃持水一瓶，稱觴進祝曰：“君子之交淡如......”友應(yīng)聲謝曰：“醉翁之意不在.......”李西涯在翰林時，告假居家。一日，陪郡侯席，過飲大觥，醉而言曰：“治生今日乃舍命陪君子?！笨ず钚υ唬骸皩W(xué)生不是君子，老先生切不要輕生?！?br>
明王元美，名重一時。居太倉，有里中富翁宴客，以臭鱉為饌，生梨為果。王與席，舉杯笑曰：“世上萬般愁苦事，無過死鱉與生梨?！?br>
王百谷初令太和，一日坐堂放告，一士公服昂然而進曰：“一等生員告狀?！卑俟葦咳?，徐答曰：“三甲進士不準。”胥吏無不掩口而笑。

有一人極貧，富者語之曰：“我自與你銀子一千兩，你與我打死了罷！”其人沉吟良久，答之曰：“只打我半死，與我五百兩罷?！庇幸缓葑?，生平多逆父旨，父臨死囑曰：“必葬我水中?！奔狡淠嬷迹迷嵬林幸?。及死，狠子曰：“我一生逆父命，今已死，不敢違旨也?！蹦酥碁┧囊栽帷?br>
徐后庵眇一目，嘗作《千眼觀音贊》云：“汝有千目，眾皆了了。我只雙眼，一明一眇。多者忒多，少者忒少！”

震澤顧大史，一日謁郭桐岡太府。送別登輿，見門上一枷犯，乃其家用之鋸匠也。因顧太府曰：“既常為解鋸矣，而于此猶枷頸焉！”太府微笑，即命釋之。

昆山、常熟、嘉定、吳江四縣令同在長洲見知府，有一人沖道，長洲令欲責(zé)之，昆山令曰：“恕矣哉！”常熟令曰：“恕他板責(zé)，還須枷號?！奔味钤唬骸凹人∫?，又何枷焉？”吳江令曰：“雖枷一日愈于已?！?br>
戲子一班沒生意，同往鄉(xiāng)間覓食。見一乞兒問曰：“此處有富貴人家否？”乞兒唱曰：“一直走，轉(zhuǎn)個彎，粉墻里面紅欄桿。他家有喜事，正在覓梨園?！睉蜃哟篌@曰：“此處叫花的都會唱曲，奪生意者多，往別處去罷！”

昔一人行善，應(yīng)托生轉(zhuǎn)輪。王問其所欲，對曰：“父是尚書子狀元，繞家千頃好良田。魚池花果般般有，美妾嬌妻個個賢。充棟金銀并米谷，盈箱羅綺銀及錢。身居一品王公位，安享榮華壽百年。”王曰：“有如此好處，待我自去，將王位讓與你罷！”

楊群玉、薛瑤臺二人皆懼內(nèi)，一日楊妻怒甚，將群玉捆吊屋角山頭，薛妻恚甚，將瑤臺罰跪天井月下。其事傳聞于外，有士人題四句嘲之云：“云想衣裳花想容，一聲獅吼賽河?xùn)|。若非群玉山頭見，會向瑤臺月下逢?！?br>
一鬼應(yīng)轉(zhuǎn)世為人，向閻王乞恩。王問所欲，對曰：“繞家千畝五頃田，更有魚池花果園。庫積金銀倉積粟，陸乘車馬水乘船。嬌妻美妾房房有，桂子蘭孫個個賢。官不差來民不擾，壽高彭祖一千年?！倍司扑溜嬀?，酒畢，久坐不去。主人厭倦，假看天色曰：“雨要來了?！倍嗽唬骸坝昙葋砹?，如何去得？少待雨過再去?！敝魅擞衷唬骸叭缃裼暧诌^了?！逼淙嗽唬骸坝昙冗^了，怕它怎的？”明進士楊循吉，有才名。鄰居一鐵匠，得財暴發(fā)，里中為之慶號，因請于楊，楊題云：“酉齋”。人咸不解，或問何出？答曰：“酉字橫看象個風(fēng)箱，豎看象個鐵墩。”聞?wù)呓^倒。

明時有一友，才甚高，或戲曰：“君能作四字破否？”乃以“君命召”二句為題。應(yīng)曰：“王請度之！”一座稱妙。或又云：“能復(fù)作一字破乎？”適見一癩痢過，即以為題，即應(yīng)曰：“鞹”。眾不解，問之，曰：“鞹，皮去毛者也。”

又有一童生，年七十余求考。文宗命其作破，以“長而無述焉，老而不死?！睘轭}，即應(yīng)曰：“不得其名，必得其壽?！蔽淖谄嬷烊雽W(xué)。

一士作能近取譬題文，極其得意。質(zhì)之于唐六如，唐故贊之不已。士以為真，再三求正，六如曰：“六固絕佳，但細玩‘能近取’三字，全不曾做，略覺偏枯些?！笔渴嘉蜃I其文為屁也。有一人持所作文，求教于某先達，某先達極稱其字佳。其人曰：“某只求指示文章有甚好歹，不問字之美惡?！蹦诚冗_曰：“據(jù)我看來，還是這筆?！?br>
鄒臣虎曾評一人文云：“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，今君已通六竅，文殆幾于圣矣！”蓋暗譏其一竅不通也。達毅與王達同為郎宦，偶簽公移，王戲曰：“每書銜名，輒以公之上為我之下?！币銘?yīng)曰：“書不云乎？君子上達，小人下達?！?br>
高祖每稱郭璞詩絕佳，殆無有及之者。石動筒曰：“臣詩較勝一倍?！鄙喜烩唬骸澳囊妱偬帲俊睂υ唬骸拌薄队蜗稍姟吩唬骸嘞磺ж?，中有一道士。’臣則曰：‘青溪二千仞，中有兩道士?！粍僖槐逗酰俊鄙洗笮?。秦大夫優(yōu)旃善滑稽，二世欲漆其城郭，旃曰：“佳哉！漆城蕩蕩，寇不可上。”二世大笑而止。

岳陽有酒香山，相傳古有仙酒，飲之得不死。漢武求得之，東方朔竊而先飲焉。上怒，欲誅之，朔曰：“陛下殺臣，臣必不死?！钡蹎柶涔?，對曰：“臣已飲酒，若死，則酒不靈矣！”帝笑而釋之。

王荊公常作字解，穿鑿杜撰。劉貢父問曰：“牛體壯于鹿，鹿行速于牛，今犇字從牛，麤字從鹿，意甚相反，何也？”王不能答。東坡亦問：“以竹鞭馬為篤，不知以竹鞭犬，有何可笑？”又問：“坡字何意？”王曰：“坡者，土之皮?！逼略唬骸叭粍t滑乃水之骨乎？”忽一日，謂公曰：“鳩字從九，可知有意？”公認為真，欣然請問，坡曰：“《詩經(jīng)》‘鸤鳩在桑，其子七兮?！吥锱c爺恰是九個?！惫髴M。　附：嘉言小輯總語

仁厚刻薄，是修短關(guān)；謙虛盈滿，是禍福關(guān)；勤儉奢惰，是貧富關(guān)；保養(yǎng)縱欲，是人鬼關(guān)。

能贈人以言，重于金石珠玉；能聽人之言，樂于琴瑟管弦。

走江湖，不如治田園；煉丹砂，不如惜五谷；結(jié)權(quán)貴，不如樂天倫；奉仙佛，不如學(xué)圣賢。

事事肯放過他人，則德日弘；時時不肯放過自已，則學(xué)自密。

讀書貴知要，做人貴知竅。

子弟若識名節(jié)之堤防，詩書之滋味，稼穡之艱難，便為賢子弟矣。

富后須想那貧乏時，病后須想那危篤時，榮后須想那羞辱時。

欲得谷實，當勤耕種；欲得智慧，當勤學(xué)問；欲得厚福，當務(wù)布施；欲得長算，當務(wù)戒殺。

治生莫若節(jié)用，養(yǎng)生莫善寡欲。

品詣常看勝于我者，則愧恥自增；享用?？床患拔艺?，則怨尤自息。

君子有三惜：此生不學(xué)一可惜，此日閑過二可惜，此身一敗三可惜。雖終古愚人，必有頃刻曾作圣人，試舉是日清夜捫心時；雖終古凡人，幾有頃刻曾作仙人，試舉是日閑齋獨坐時。

以愛妻子之心事親則孝，以保富貴之心保君則忠，以責(zé)人之心責(zé)已則寡過，以恕已之心恕人則全交。

《蘆居淺語》曰：“節(jié)飲醫(yī)醉，獨宿醫(yī)淫，衣布醫(yī)艷，苑蔬醫(yī)腥，輸糧醫(yī)累，償逋醫(yī)羞，慎言醫(yī)禍，敏事醫(yī)慵，反求醫(yī)侮，無辨醫(yī)謗，安分醫(yī)貪，卑已醫(yī)思，啜茗醫(yī)睡，彈琴醫(yī)躁，索句醫(yī)愁，研理醫(yī)俗，達觀醫(yī)滯，去非醫(yī)過，矯性醫(yī)偏?！?br>
張敬堂先生座右銘：“勿展無益身心之書，勿吐無益身心之語，勿近無益身心之人，勿臨無益身心之境。”

世路風(fēng)霜，吾人煉心之境也；世情冷暖，吾人忍性之地也；世事顛倒，吾人修行之資也。

多事為讀書第一病，多愁為養(yǎng)生第一病，多言為處世第一病，多智為立志第一病，多費為持家第一病。

文由于積學(xué)，福由于積德。學(xué)識未有不由謙虛進者，德業(yè)未有不由困衡成者。

動不如靜，語不如默，顯不如藏，取不如舍。

馬文正《我箴》曰：
誠實以起人之信我，樂易以使人之親我，
虛已以聽人之教我，恭已以取人之敬我，
自檢以杜人之議我，自反以免人之罪我，
容忍以受人之欺我，勤儉以補人之侵我，
警悟以脫人之陷我，奮發(fā)以破人之侵我，
遜言以息人之詈我，危行以銷人之鄙我，
定靜以處人之擾我，從容以待人之迫我，
游藝以備人之棄我，勵操以去人之污我，
直道以伸人之屈我，洞徹以解人之疑我，
量力以濟人之求我，盡心以報人之任我，
弊端切須勿始于我，凡事但知無私于我，
圣賢每必存心于我，天下之事盡其在我。

第十八輯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