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七.杜少陵二

杜少陵二

東坡云：“南都王誼伯《書江濱驛垣》謂：‘子美詩，歷五季兵火，多舛缺奇異，雖經(jīng)其祖父所理，尚有疑闕者。’誼伯謂：‘西川有杜鵑，東川無杜鵑，涪萬無杜鵑，云安有杜鵑，蓋是題下注?！瘮嘧浴椅粲五\城’為首句。誼伯誤矣。且子美詩備諸家體，非必率合程度，偘偘[注1] 者然也。是篇落句處凡五杜鵑，(“落”字原無，今據(jù)明鈔本校補(bǔ)。)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邪？原子美之詩，類有所感，托物以發(fā)者也，亦六藝之比興，《離騷》之法與。案《博物志》：‘杜鵑生子，寄之他巢，百鳥為飼之?！式瓥|所謂‘杜宇曾為蜀帝王，化禽飛去舊城荒’是也。且禽鳥之微，猶知有尊，故子美詩云：‘重是古帝魂?！衷疲骸Y若奉至尊?！用郎w譏當(dāng)時(shí)之刺史有不禽鳥若也。唐自明皇以后，天步多棘，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，可得而考也。嚴(yán)武在蜀，雖橫斂刻薄，而實(shí)資中原，是西川有杜鵑耳。其不虔王命，負(fù)固以自抗，擅軍旅，絕貢賦，如杜克遜在梓州，為朝廷西顧憂，是東川無杜鵑耳。至于涪萬云安刺史，微不可考。凡其尊君者為有也，懷貳者為無也，不在夫杜鵑真有無。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鵑聲，煩而急，乃始疑子美跋題紙上語。又云：‘子美不應(yīng)疊用韻?！用雷晕易鞴牛B用韻無害于詩，仆所見如此。誼伯博學(xué)強(qiáng)辯，殆必有以折衷之?！?br>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《杜鵑詩》，識(shí)者謂前四句非詩也，乃題下注，而后人寫之誤耳。余以為不然，此正與古謠語無以異，豈復(fù)以韻為限也?！薄秾W(xué)林新編》云：“《杜鵑詩》上四句非詩，乃題下自注，后人誤寫。某謂此句，非子美自注，蓋皆詩也。自四句而下，繼曰：‘我昔游錦城，結(jié)廬錦水邊，有竹一頃余，喬木上參天。’蓋鵑字繼之以邊字天字可見矣。又子美《絕句》云：‘前年渝州殺刺史，今年開州殺刺史，群盜相隨劇虎狼，食人更肯留妻子?！嗽娬c《杜鵑詩》相類，乃自是一格也?！?br>
苕溪漁隱曰：“《杜鵑詩》略云：‘我見常再拜，重是古帝魂。生子百鳥巢，百鳥不敢嗔。仍為喂其子，禮若奉至尊。鴻雁及羔羊，有禮大古前。行飛與跪乳，識(shí)序又知恩。圣賢古法則，付與后世傳。君看禽鳥情，猶解事杜鵑?！蛟疲骸骰市沂襁€，肅宗用李輔國謀，遷之西內(nèi)，悒悒而崩，此詩感是而作?！杂嘤^之，少陵后又有《杜鵑行》云：‘君不見昔日蜀天子，化作杜鵑似老烏。寄巢生子不自啄，群鳥至今與哺雛。雖同君臣有舊禮，骨肉滿眼身羈孤。業(yè)工竄伏深樹里，四月五月偏號(hào)呼。其聲哀痛口流血，所訴何事常區(qū)區(qū)。爾唯摧殘始發(fā)憤，羞帶羽翮傷形愚。蒼天變化誰料得，萬事反復(fù)何所無；萬事反復(fù)何所無，豈憶當(dāng)?shù)钊撼稼叀！?xì)詳味此詩，亦是明皇遷居西內(nèi)時(shí)作，其意尤切，讀之可傷。但或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耳?！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‘愁思忽而至，跨馬出北門。舉頭四顧望，但見松柏荊棘郁樽樽。中有一鳥名杜鵑，言是古時(shí)蜀帝魂。聲聲哀苦鳴不息，羽毛憔悴似人髠，飛走樹間逐蟲蟻，豈意往日天子尊。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，中心惻愴不能言?！缩U明遠(yuǎn)詩也，與子美《杜鵑行》語意極相類。或云子美此詩為明皇作，理宜當(dāng)然。韓退之《三星行》，亦與《古詩》‘南箕北有斗，牽牛不負(fù)軛，良無盤石固，虛名復(fù)何益’之意頗近。大抵古今興比所在，適有感發(fā)者，不必盡相回避，要各有所主耳。此亦說詩者不以辭害意之義也?！薄独潺S夜話》云：“《謁玄元廟》詩云：‘風(fēng)箏吹玉柱，露井凍銀床。’許彥周云：‘嘉祐中，河濱漁者，網(wǎng)得一小石，石上刻一小詩云：雨滴空階曉，無心換夕香，井桐花落盡，一半在銀床。銀床，井欄也。不知誰作?！?br>
潘子真《詩話》云：“《晉書·樂志·淮南篇》云：‘淮南王，自言尊，百尺高樓與天連，后園鑿井銀作床，金瓶素綆汲寒漿。’杜詩‘露井凍銀床’事，始見于此。”
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洛陽上清宮，即唐玄元皇帝廟，兩廊皆吳生畫，有高祖至睿宗真象，子美詩所謂‘五圣聯(lián)龍袞，千官列雁行’者也。國初猶皆存。真宗朝陵經(jīng)過，(“真”上原衍“一”字，今據(jù)明鈔本校刪。)愛其筆跡，命行在畫工遍閱之。有負(fù)藝者，恥以為不及，會(huì)詔有司修葺，即請盡漫壁更畫，遂悉見毀?；蛟疲寒?dāng)毀折時(shí)，人往往取其全者藏去，至今猶有存者也?！?br>
王君玉云：“子美之詩詞有近質(zhì)者，如‘麻鞋見天子，垢膩腳不襪’之句，所謂轉(zhuǎn)石于千仞之山勢也。學(xué)者尤之過甚，豈遠(yuǎn)大者難窺乎?！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人之好惡，固自不同。子美在蜀作《悶詩》，乃云：‘卷簾惟白水，隱幾亦青山?！羰褂嗑哟耍瑧?yīng)從王逸少語‘吾當(dāng)卒以樂死’，豈復(fù)更有悶邪？”苕溪漁隱曰：“律詩之作，用字平側(cè)，世固有定體，眾共守之。然不若時(shí)用變體，如兵之出奇，變化無窮，以驚世駭目。如老杜詩云：‘竹里行廚洗玉盤，花邊立馬簇金鞍。非關(guān)使者征求急，自識(shí)將軍禮數(shù)寬。百年地辟柴門迥，五月江深草閣寒。看弄漁舟移白日，老農(nóng)何有罄交歡。’此七言律詩之變體也。韋蘇州云：‘南望青山滿禁闈，曉陪鴛鷺正差池，共愛朝來何處雪，蓬萊宮里拂松枝?！隙旁疲骸狡咳榫葡虑嘣疲瑲馕稘庀阈乙姺?，鳴鞭走送憐漁父，洗盞開嘗對馬軍?！私^句律詩之變體也。東坡嘗用此變體作詩云：‘華發(fā)蕭蕭老遂良，一身萍掛海中央。無錢種菜為家業(yè)，有病安心是藥方。才疏正類孔文舉，癡絕還同顧長康，萬里歸來空泣血，七年供奉殿西廊?！偨抢杓胰⊥?，口吹蔥葉送迎翁。莫作天涯萬里意，溪邊自有舞雩風(fēng)。半醒半醉問諸黎，竹刺藤梢步步迷。但尋牛矢覓歸路，家在牛欄西復(fù)西?！钟衅哐月稍?，至第三句便失粘，落平側(cè)，亦別是一體。唐人用此甚多，但今人少用耳。如老杜云：‘搖落深知宋玉悲，風(fēng)流儒雅亦吾師。悵望千秋一灑淚，蕭條異代不同時(shí)。江山故宅空文藻，云雨荒臺(tái)豈夢思。最是楚宮俱泯滅，舟人指點(diǎn)到今疑?！瘒?yán)武云：‘漫向江頭把釣竿，懶眠沙草愛風(fēng)湍。莫倚善題《鸚鵡賦》，何須不著鵕鸃[注2] 冠，腹中書籍幽時(shí)曬，肘后醫(yī)方靜處看。興發(fā)會(huì)能馳駿馬，終須重到使君灘?！f應(yīng)物云：‘夾水蒼山路向東，東南山豁大河通。寒樹依微遠(yuǎn)天外，夕陽明滅亂流中。孤村幾歲臨伊岸，一雁初晴下朔風(fēng)。為報(bào)洛橋游宦侶，扁丹不系與心同?！巳娖痤^用側(cè)聲，故第三句亦用側(cè)聲。老杜云：‘暮春三月巫峽長，皛皛行云浮日光。雷聲忽送千山雨，花氣渾如百和香。黃鶯過水翻回去，燕子銜泥濕不妨。飛閣卷簾圖畫里，虛無只少對瀟湘?！f應(yīng)物云：‘與君十五侍皇闈，曉拂爐煙上玉墀?；ㄩ_漢苑經(jīng)過處，雪下驪山沐浴時(shí)。近臣零落今猶在，仙駕飄飄不可期。此日相逢非舊日，一杯成喜亦成悲?！硕娖痤^用平聲，故第三句亦用平聲。凡此皆律詩之變體，學(xué)者不可不知?！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詩之聲律成于唐，然亦多原六朝旨意。何遜《入西塞詩》云：‘薄云巖際出，初月波中上?！辽倭辍督呅￠w》詩則云：‘薄云巖際宿，孤月浪中翻?！m因舊而益妍，此類獺髓補(bǔ)痕也?！队衽_(tái)集序》云：‘金星將婺女爭華，麝月與常娥競爽?！侗饼R碑》云：‘浮云共嶺松張蓋，秋月與巖桂分叢?！鬃由健恶R射賦》云：‘落花與芝蓋齊飛，楊柳共春旗一色?！醪峨蹰w記》云：‘落霞與孤鶩齊飛，秋水共長天一色?！Ψ暝疲骸▽⑼碚諣幖t，怪石與寒流共碧?！衷疲骸y章與朱紱相輝，熊軾共隼旟爭貴?！Z意互相剽竊，所謂左右拔劍，彼此相笑，于少陵精粗有間矣?！?br>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安祿山之亂，哥舒翰與賊將崔乾祐戰(zhàn)潼關(guān)，(“崔”原作“權(quán)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見黃旗軍數(shù)百隊(duì)，官軍以為賊，賊以為官軍，相持久之，忽不知所在。是日，昭陵奏陵內(nèi)前石馬皆汗流。子美詩所謂‘玉衣晨自舉，鐵馬汗常趨’，蓋記此事也。李晟平朱泚，李義山作詩，復(fù)引用之，云：‘天教李令心如日，可待昭陵石馬來?！穗m一等用事，然義山但知推美西平，不知于昭陵似不當(dāng)耳。乃知詩家使事難。若子美，所謂不為事使者也。”

《詩眼》云：“古人律詩，亦是一片文章，語或似無倫次，而意若貫珠?！妒乱蝗铡吩娫疲骸癯D月春意動(dòng)，云安縣前江可憐?！嗽娏⒁?，念歲月之遷易，感異鄉(xiāng)之飄泊。其曰：‘一聲何處送書雁，百丈誰家上水船。’則羈愁旅思，皆在目前?！磳⒚啡矬@愁眼，要取楸花媚遠(yuǎn)天?！吠憾?，楸將夏而乃繁，言滯留之勢，當(dāng)自冬過春，始終見梅楸，則百花之開落，皆在其中矣。以此益念故國，思朝廷，故曰：‘明光起草人所羨，肺病幾時(shí)朝日邊?！堵劰佘娛蘸颖薄吩娫疲骸畡ν夂鰝魇账E北，初聞涕淚滿衣裳。’夫人感極則悲，悲定而后喜，忽聞大盜之平，喜唐室復(fù)見太平，顧視妻子，知免流離，故曰：‘卻看妻子愁何在?！湎仓烈玻恢种柚?，足之蹈之，故曰：‘漫展詩書喜欲狂?！瘡拇擞袠飞?，故曰：‘白日放歌須縱酒?！谑锹手性髟⒅送瑲w，以青春和暖之時(shí)即路，故曰：‘青春作伴好還鄉(xiāng)?！云涞劳浚瑒t曰：‘欲從巴峽穿巫峽?！云渌鶜w，則曰：‘便下襄陽到洛陽。’此蓋曲盡一時(shí)之意，愜當(dāng)眾人之情，通暢而有條理，如辯士之語言也?！队巫釉姟吩疲骸褪癯钫l語，吳門興杳然?！?、蜀既無可與語，故欲遠(yuǎn)之吳會(huì)。‘九江春草外’，則想象將來吳門之景物?！龒{暮帆前’，則去路先涉三峽之風(fēng)波。‘厭就成都卜，休為吏部眠’，君平之卜所以養(yǎng)生，畢卓之酒所以忘憂，今皆不能如意，則犯三峽之險(xiǎn)，適九江之遠(yuǎn)，豈得已也哉？夫奔走萬里，(“走”原作“如”，今據(jù)元本、明鈔本校改。)無所稅駕，傷人世險(xiǎn)隘，不能容己，故曰：‘蓬萊如可到，衰白問群仙’，終焉。騷人亦多此意。《題桃詩》云：‘小徑升堂舊不斜，五棟桃樹亦從遮?！嗽娨庠诘谝痪洌f堂小徑，從來不斜，又五桃遮掩之，已若圖畫矣。中間四句，皆舊日事。方天下太平，家給食足，有桃實(shí)則饋貧人，故曰：‘高秋總饋貧人實(shí)?！蜌鈶?yīng)期而至，人意閑而樂之，故曰：‘來歲還舒滿樹花?！壹矣兄液裰L(fēng)，處處有魯恭之化。故曰：‘窗戶每宜通乳燕，兒童莫信打慈鴉?！邦}此詩時(shí)，所向皆寡妻群盜，何暇如此，故曰：‘寡妻群盜非今日，天下車書正一家’時(shí)也。然所謂意若貫珠，非唯文章，書亦如是。歐陽文忠言：‘用筆常使指運(yùn)而腕不知。方其運(yùn)也，左右前后，不見欹側(cè)，及其定也，上下如引繩，此之謂筆正。’山谷稱：‘公主擔(dān)夫爭道，其手足肩背，皆有不齊，而輿未嘗不正?！概c擔(dān)夫，則如遣詞，腕與輿，則如命意。故唐文皇稱右軍書云：‘煙霏云斂，狀若斷而還連；鳳翥龍盤，勢如斜而反直?！c文章真一理也。今人不求意處關(guān)紐，但以相似語言為貫穿，以停穩(wěn)筆畫為端直，豈不淺近也哉？”

王直方《詩話》云：“李賀《高軒過》詩中有‘筆補(bǔ)造化天無功’之句，余每為之擊節(jié)，此詩人之所以多窮也。老杜云：‘文章憎命達(dá)’，恐亦出于此意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老杜、李賀不相并出，杜生于天寶之前，李出于元和之后，而謂老杜出于此意，可為覽者一笑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