苕溪漁隱叢話前集 卷第十六.韓吏部上

韓吏部上

東坡云：“退之《示兒》云：‘主婦治北堂，膳服適戚疏。恩封高平君，子孫從朝裾。開門問誰來，無非卿大夫。不知官高卑，玉帶懸金魚?！衷疲骸泊俗腥?，十九持鈞樞?！窘岳撌乱病Ｖ晾隙艅t不然，《示宗武》云：‘試吟青玉案，莫羨紫香囊。應(yīng)須飽經(jīng)術(shù)，已似愛文章。十五男兒志，三千弟子行。曾參與游夏，達(dá)者得升堂?！窘允ベt事也。”
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舊說退之子不惠，讀金根車，改為金銀，然退之《贈張籍詩》所謂‘召令吐所記，解摘了瑟僴[注1] ’，則不應(yīng)不識字也。白樂天晚極喜李義山詩文，嘗謂我死得為爾子足矣。義山生子，遂以白老字之，即長，略無文性。溫庭筠嘗戲之曰：‘以爾為樂天后身，不亦忝乎？’然義山有‘袞師我嬌兒，美秀乃無匹’之句，其譽之亦不減退之，不知詩之所稱，乃此二子否乎？不然，二人之后，何其無聞也?！薄短普Z林》[注2] 云：“退之二侍妾，一曰絳桃，一曰柳枝，皆能歌舞?！冻跏雇跬愔翂坳栿A絕句》云：‘風(fēng)光欲動別長安，春半邊城特地寒，不見園花并巷柳，馬頭惟有月團團?！w寄意二姝。逮歸，柳枝逾垣遁去，家人追獲，故《鎮(zhèn)州初歸詩》云：‘別來楊柳街頭樹，擺亂春風(fēng)只欲飛，惟有小園桃李在，留花不發(fā)待郎歸。’自是專寵絳桃矣?！?br>
孔毅夫《雜說》云：“退之晚年有聲妓，而服金石藥，張籍《哭退之詩》云：‘中秋十五夜，圓魄天差清，為出二侍女，合彈琵琶箏?！讟诽臁端寂f詩》云：‘閑日一思舊，舊游如目前。微之煉秋石，未老身溘然。退之服硫黃，一病竟不痊?！酥畤L譏人不解文字飲，而自敗于女妓乎？作《李博士墓志》，戒人服金石藥，而自餌硫黃乎？”
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退之詩云：‘長安眾富兒，盤饌羅膻葷，不解文字飲，惟能醉紅裙。’而老有二妓，號絳桃、柳枝，故張文昌云：‘為出二侍女，合彈琵琶箏’也。又為《李千志》，敘當(dāng)世名貴，服金石藥，欲生而死者數(shù)輩，著之石，藏之地下，豈為一世戒邪，而竟以藥死。故白傅云：‘退之服硫黃，一病竟不痊’也?！薄段髑逶娫挕吩疲骸皬堮缥臐撛疲骸畺|坡嘗言退之詩：長安眾富兒，盤饌羅膻葷，不解文字飲，惟能醉紅裙。疑若清苦自飾者，至云：艷姬踏筵舞，清眸射劍戟，則知此老子個中興復(fù)不淺。文潛戲答曰：愛文字飲者，與俗人沽酒同科?！?br>
苕溪漁隱曰：“古今聽琴阮琵琶箏瑟諸詩，皆欲寫其音聲節(jié)奏，類以景物故實狀之，大率一律，初無中的句互可移用，是豈真知音者。但其造語藻麗，為可喜耳?！啬貎号Z，恩怨相爾汝。劃然變軒昂，勇士赴敵場。浮云柳絮無根蒂，天地闊遠(yuǎn)隨飛揚。喧啾百鳥群，忽見孤鳳凰。躋攀分寸不可上，失勢一落千丈強。’此退之聽琴詩也。‘孤禽曉警秋野露，空澗夜落春巖泉’，又‘經(jīng)緯文章合，調(diào)和雌雄鳴。颯颯驟風(fēng)雨，隆隆隱雷霆。無射變凜冽，黃鐘催發(fā)生。詠歌文王《雅》，怨刺《離騷》《經(jīng)》。二《典》意澹薄，三《盤》語丁寧?！擞朗迓犌僭娨??！笙掖簻睾颓移剑∠伊哿烈郧?。平生未識宮與角，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。門前剝啄誰扣門，山僧未閑君勿嗔。’此子瞻聽琴詩也?！禾彀嬴B語撩亂，風(fēng)蕩楊花無畔岸。微露愁猿抱山木，玄冬孤鴻度云漢，斧斤丁丁空谷樵，幽泉落澗夜蕭蕭。十二峰前巫峽雨，七八月后錢塘潮。孝子流離在中野，羈臣?xì)w來哭亡社?？沾菜紜D感蟏蛸，暮年遺老依桑柘?！唆斨甭犌僭娨??！x催織月籠秋，獨雁叫群天拍水。楚國羈臣放十年，漢宮佳人嫁千里。深閨洞房語恩怨，紫燕黃鸝韻桃李。楚狂行歌驚市人，漁父孥舟在葭葦?！唆斨甭犝钤娨??！笙亦朽腥缂庇?，小弦切切如私語；嘈嘈切切錯雜彈，大珠小珠落玉盤。間關(guān)鶯語花底滑，幽咽泉流水下灘?！帧y瓶乍破水漿迸，鐵騎突出刀槍鳴?！藰诽炻犈迷娨??！粡椉攘T又一彈，珠幢夜靜風(fēng)珊珊。低回慢弄關(guān)山思，坐對燕然秋月寒。月寒一聲深殿磬，驟彈曲破音繁并。百萬金鈴旋去聲玉盤，醉落滿船皆暫醒?！帧厨Q雪岫來三峽，鶴唳晴空聞九霄?！宋⒅犈迷娨??！嫠洳☉M鼓瑟，秦樓明月罷吹簫。寒敲白玉聲何婉，暖逼黃鶯語自嬌?！送跞试Ｂ犈迷娨病！猴L(fēng)和暖百鳥語，磽確山路行人行。啄木飛從何處來？花間葉底時丁丁。林空山靜啄愈響，行人舉頭飛鳥驚?！擞朗迓犈迷娨病！他[鏘鏘渡銀漢，九雛威鳳鳴朝陽。’又‘馮夷躚躚舞淥波，鮫人出聽停綃梭。’此夢得聽箏詩也?！d蠻巧囀花間舌，嗚咽交流冰下泉?！擞朗迓牴~詩也?！雎犾F雨愁，白浪翻空動浮玉。喚取吾家雙鳳槽，遣作三峽孤猿號。與君合奏《芳春調(diào)》，啄木飛來霜樹杪?！俗诱奥牴~詩也。永叔、子瞻謂退之聽琴詩，乃是聽琵琶詩。僧義海謂子瞻聽琴詩絲聲，八音宮角皆然，何獨琴也?；ハ嘧I評，終無確論。如玉谿生《錦瑟詩》云：‘莊生曉夢迷蝴蝶，望帝春心托杜鵑。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(lán)田日暖玉生煙?！艘嗍且跃拔锕蕦崰钪?，若移作聽琴阮等詩，誰謂不可乎？”
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三吳僧義海以琴名世。六一居士嘗問東坡：‘琴詩孰優(yōu)？’東坡答以退之《聽穎師琴》，公曰：‘此只是聽琵琶耳?！蛞詥柡＃Ｔ唬骸畾W陽公一代英偉，然斯語誤矣。昵昵兒女語，恩怨相爾汝。言輕柔細(xì)屑，真情出見也。劃然變軒昂，勇士赴敵場。精神余溢，竦觀聽也。浮云柳絮無根蒂，天地闊遠(yuǎn)隨飛揚?？v橫變態(tài)，浩乎不失自然也。喧啾百鳥群，忽見孤鳳凰。又見穎孤絕，不同流俗下俚聲也。躋攀分寸不可上，失勢一落千丈強。起伏抑揚，不主故常也。皆指下絲聲妙處，惟琴為然。琵琶格上聲，烏能爾邪？退之深得其趣，未易譏評也?！瘱|坡后有《聽惟賢琴詩》云：‘大弦春溫和且平，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未識宮與角，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。門前剝啄誰扣門，山僧未閑君莫嗔。歸家且覓千斛水，洗盡從來箏笛耳?！姵捎臍W公而公亡，每以為恨?？蛷?fù)以問海，海曰：‘東坡詞氣倒山傾海，然亦未知琴。春溫和且平，廉折亮以清，絲聲皆然，何獨琴也？又特言大小弦聲，不及指下之韻。牛鳴盎中雉登木，概言宮角耳，八音宮角皆然，何獨絲也?！?wù)咭院橹?。余嘗考今昔琴譜，謂宮者非宮，角者非角，又五調(diào)迭犯，特宮聲為多，與五音之正者異，此又坡所未知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東坡嘗因章質(zhì)夫家善琵琶者乞歌詞，亦取退之《聽穎師琴詩》，稍加櫽括，使就聲律，為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以遺之，其《自序》云：‘歐公謂退之此詩最奇麗，然非聽琴，乃聽琵琶耳。余深然之?！^此，則二公皆以此詩為聽琵琶矣。今《西清詩話》所載義海辨證此詩，復(fù)曲折能道其趣，為是真聽琴詩。世有深于琴者，必能辨之矣?！薄陡啐S詩話》云：“白樂天《琵琶行》云：‘曲罷曾令善才伏’，而善才姓名不見于傳記，后見《琵琶錄》云：‘元和中，曹保有子善才，善才有子綱，皆能琵琶?！钟信崤d奴，與曹同時，《樂府雜錄》云：‘綱善為運撥，興奴長于攏捻，時人謂綱有右手，興有左手?！瘶诽煊钟小堵牪芫V琵琶示重蓮詩》曰：‘誰能截得曹綱手，插向重蓮紅袖中？’”苕溪漁隱曰：“東坡《聽琵琶詩》云：‘何異烏孫送公主，碧天無際雁行高?！擞谩段倪x·王明君辭序》云：‘昔公主嫁烏孫，令琵琶馬上作樂，以慰其道路之思。其送明君亦爾?！瘎t琵琶非起于明君，蓋前已有也?！夺屆吩疲骸帽竞旭R上所鼓也，四弦象四時也。推手向前曰琵，卻手向后曰琶，因以為名焉?！?br>
《后山詩話》云：“歐陽公謫永陽，聞其倅杜彬善琵琶，酒間請之，正色盛氣而謝不能，公亦不復(fù)強也。后彬置酒，數(shù)行，遽起還內(nèi)，微聞絲聲，且作且止，而漸近，久之，抱器而出，手不絕彈，盡莫而罷。公喜甚，過所望也。故公詩云：‘坐中醉客誰最賢，杜彬琵琶皮作弦。’自從彬死世莫傳，皮弦世未有也?！避嫦獫O隱曰：“唐賀懷智于明皇時彈琵琶，以石為槽，鹍雞筋作弦，用鐵為撥。今杜彬以皮為弦，各自是一家也。”

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近時樂家，多為新聲，其音譜轉(zhuǎn)移，類以新奇相勝，故古曲多不存。頃見一教坊老工言，惟大曲不敢增損，往往猶是唐本，而弦索家守之尤嚴(yán)。故言《涼州》者，謂之濩索，取其音節(jié)繁雄，言《六么》者，謂之轉(zhuǎn)關(guān)，取其聲調(diào)閑婉。元微之詩云：‘《涼州》大遍最豪嘈，《錄要》散序多籠捻。’濩索轉(zhuǎn)關(guān)，豈所謂豪嘈籠捻者邪？唐起樂皆以絲聲，竹聲次之，樂家所謂細(xì)抹將來者是也。故王建《宮詞》云：‘琵琶先抹《綠腰》頭，小管丁寧側(cè)調(diào)愁。’近世以管色起樂，而猶存細(xì)抹之語，蓋沿襲弗悟爾?！毒G腰》本名《錄要》，后訛為此名，今又謂之《六么》。然《六么》自白樂天時已若此云，不知何義也?！薄独潺S夜話》云：“世傳琴曲宮聲十小調(diào)，皆隋賀若弼所制，最為絕妙。一《不博金》，二《不換玉》，三《峽泛》，四《越溪吟》，五《越江吟》，六《孤猿吟》，七《清夜吟》，八《葉下聞蟬》，九《三清》，十亡其名，琴家但名《賀若》而已。太宗尤愛之，為之改《不博金》曰《楚澤涵秋》，《不換金》曰《塞門積雪》，仍命詞臣各探調(diào)制詞。時北門學(xué)士蘇易簡[注3] 探得《越江吟》，其詞曰：‘神仙神仙瑤池宴，片片碧桃，零落春風(fēng)晚，翠云開處，隱隱金輿挽，玉麟背吟清風(fēng)遠(yuǎn)。’又一本云：‘非云非煙瑤池宴，片片碧桃，零落黃金殿。蝦須半卷天香散，春云和，孤竹清婉入霄漢。紅顏醉態(tài)，爛熳金輿轉(zhuǎn)，霓旌影亂簫聲遠(yuǎn)?！似獎偾捌?。”

東坡云：“琴曲有《瑤池燕》，其詞既不佳，而聲亦怨咽，或改其詞作《閨怨》云：‘飛花成陣，春心困，寸寸別腸多愁悶，無人問。偷啼自揾殘妝粉，抱瑤琴尋出新韻，玉纖趁。南風(fēng)未解幽慍，低云鬢，眉峰斂暈嬌和恨?！?br>
《西清詩話》云：“退之《宿龍宮灘詩》云：‘浩浩復(fù)湯湯，灘聲抑更揚。’黃魯直曰：‘退之裁聽水句尤見工，所謂浩浩湯湯抑更揚者，非諳客里夜臥，飽聞此聲，安能周旋妙處如此邪？’”蔡寬夫《詩話》云：“前史稱王筠善押強韻，固是詩家要處。然人貪于捉對用事者，往往多有趁韻之失。退之筆力雄贍，務(wù)以詞采憑陵一時，故間亦不免此患。如《和席八》‘絳闕銀河曉，東風(fēng)右掖春’詩，終篇皆敘西垣事，然其一聯(lián)云：‘傍砌看紅藥，巡池詠白蘋?！鲁鴾喭?，別無出處，若是用此，則于前后詩意無相干，且趁蘋字韻而已。然則人亦有事非當(dāng)用，而爐錘駈[注4] 駕，若出自然者。杜子美《收京詩》，以櫻桃對杕杜，薦櫻桃事，初若不類，及其云‘賞因歌《杕杜》，歸及薦櫻桃’，則渾然天成，略不見牽強之跡，如此乃為工耳?！?br>
《雪浪齋日記》云：“退之參李、杜，透機關(guān)，于《調(diào)張籍》詩見之，自‘我愿生兩翅，捕逐出八荒’以下，至‘乞君飛霞珮，與我高頡頏’，此領(lǐng)會語也。從退之言詩者多，而獨許籍者，以有見處可以傳衣缽耳?！?span id="c4o4rlp" class='zhushi_link'>(“缽”字原無，今據(jù)徐鈔本、明鈔本校補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