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玉屑 卷之一

出版說明
　　南宋魏慶之的《詩人玉屑》，是宋詩話中較著名和規(guī)模較大的一種，和北宋胡仔的《苕溪漁隱叢話》齊名。　　魏慶之，字醇甫，號菊莊，南宋建安(今屬福建)人。他無意仕進，與當(dāng)時的詩人有廣泛的交往，著《詩人玉屑》二十一卷?！　〈藭幂嬩涹w的形式，編錄了兩宋諸家論詩的短扎和談片，也可以說是宋人詩話的集成性選編。《苕溪漁隱叢話》編錄北宋諸家的詩話較多，《詩人玉屑》則著重于編錄南宋諸家的詩話，兩書互相參證，約可見宋代詩話的全貌?！对娙擞裥肌芬恢潦痪碚撛娝?、體裁、格律及表現(xiàn)方法等等，十二卷以后評論兩漢以下的具體作家和作品。全書雖有重復(fù)支蔓之病，但排比大致有序，可從中獲得關(guān)于詩歌發(fā)展的輪廓及有關(guān)詩歌體裁的知識，是研究中國詩歌史的重要參考資料。

　　本書在一九五八年三月由古典文學(xué)出版社初版，一九六一年由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重版，這次用舊版予以重印。版本和?？鼻闆r，詳見下冊所附?？庇洝！　∩虾９偶霭嫔纭∫痪牌甙四暌辉隆?br>
原　序
　　詩之有評，猶醫(yī)之有方也。評不精，何益于詩；方不靈，何益于醫(yī)！然惟善醫(yī)者能審其方之靈，善詩者能識其評之精，夫豈易言也哉！詩話之編多矣，《總龜》最為踈駁，其可取者惟《苕溪叢話》；然貪多務(wù)得，不泛則冗，求其有益于詩者，如披砂簡金，悶悶而后得之，故觀者或不能終卷。友人魏菊莊，詩家之良醫(yī)師也，乃出新意，別為是編。自有詩話以來，至于近世之評論，博觀約取，科別其條，凡升高自下之方，繇粗入精之要，靡不登載。其格律之明，可準而式；其鑒裁之公，可研而覈；其斧藻之有味，可咀而食也。既又取三百篇、騷、選而下，及宋朝諸公之詩，名勝之所品題，有補于詩道者，盡擇其精而錄之。蓋始焉束以法度之嚴，所以正其趨向，終焉極夫古今之變，所以富其見聞。是猶倉公、華佗，按病處方，雖庸醫(yī)得之，猶可藉以已疾，而況醫(yī)之善者哉！方今海內(nèi)詩人林立，是書既行，皆得靈方，取寶囊玉屑之飯，瀹之以冰甌雪盌，薦之以菊英蘭露，吾知其換骨而仙也必矣。姜白石云：不知詩病，何由能詩，不觀詩法，何由知??？人非李杜，安能徑詣圣處！吾黨盍相與懋之！君名慶之，字醇甫，有才而不屑科第，惟種菊千叢，日與騷人佚士，觴詠于其間。閣學(xué)游公受齋先生，嘗賦詩嘉之，有“種菊幽探計何早，想應(yīng)苦吟被花惱”之句，視其所好事，以知其人焉。淳佑甲辰長至日，玉林黃升叔旸序?！?br>
卷之一
　　詩辨第一
　　滄浪謂當(dāng)學(xué)古人之詩
　　夫?qū)W詩者，以識為主。人門須正，立志須高；以漢、魏、盛唐為師，不作開元、天寶以下人物。若自生退屈，即有下劣詩魔，入其肺腑之間，由立志之不高也。行有未至，可加工力；路頭一差，愈驚愈遠，由入門之不正也。故曰，學(xué)其上僅得其中，學(xué)其中斯為下矣。又曰，見過于師，僅堪傳授；見與師齊，減師半德也。工夫須從上做下，不可從下做上；先須熟讀楚辭，朝夕諷詠以為之本；及讀古詩十九首，樂府四篇，李陵、蘇武，漢、魏五言，皆須熟讀。即以李、杜二集，枕藉觀之，如今人之治經(jīng)。然后博取盛唐名家，醞釀胸中，久之自然悟入。雖學(xué)之不至，亦不失正路。此乃從頂寧頁上做來，謂之向上一路，謂之直截根源，謂之頓門，謂之單刀直入也。

　　詩之法有五：曰體制，曰格力，曰氣象，曰興趣，曰音節(jié)。

　　詩之品有九：曰高，曰古，曰深，曰遠，曰長，曰雄渾，曰飄逸，曰悲壯，曰凄婉。其用工有三：曰起結(jié)，曰句法，曰字眼。其大概有二：曰優(yōu)游不迫，曰沉著痛快。詩之極致有一：曰入神。詩而入神，至矣盡矣，蔑以加矣！惟李杜得之，他人得之蓋寡也。

　　禪家者流，乘有小大，宗有南北，道有邪正，具正法眼者，是謂第一義；若聲聞、辟支果，皆非正也。論詩如論禪，漢、魏、晉等作，與盛唐之詩，則第一義也；大歷以還之詩，則已落第二義矣；晚唐之詩，則聲聞、辟支果也。學(xué)漢、魏、晉與盛唐詩者，臨濟下也；學(xué)大歷以還者，曹洞下也。大抵禪道惟在妙悟，詩道亦在妙悟。且孟襄陽學(xué)力下韓退之遠甚，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，一味妙悟故也。惟悟乃為當(dāng)行，乃為本色。然悟有淺深，有分限之悟，有透徹之悟，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。漢魏尚矣，不假悟也；謝靈運至盛唐諸公，透徹之悟也；他雖有悟者，皆非第一義也。吾評之非僭也，辨之非妄也。天下有可廢之人，無可廢之言，詩道如是也。若以為不然，則是見詩之不廣，參詩之不熟耳。試取漢、魏之詩而熟參之，次取晉、宋之詩而熟參之，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，次取沈、宋、王、楊、盧、駱、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，次取開元、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，次獨取李、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，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，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，又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，又取本朝蘇、黃以下諸公之詩而熟參之，其真是非亦有不能隱者。儻猶于此而無見焉，則是為外道蒙蔽其真識，不可救藥，終不悟也。

　　夫詩有別材，非關(guān)書也；詩有別趣，非關(guān)理也。而古人未嘗不讀書，不窮理，所謂不涉理路，不落言鑒者，上也。詩者，吟詠情性也。盛唐詩人，惟在興趣；羚羊掛角，無跡可求，故其妙處，瑩徹玲瓏，不可湊泊；如空中之音，相中之色，水中之月，鏡中之象，言有盡而意無窮。近代諸公作奇特解會，以文字為詩，以議論為詩，以才學(xué)為詩；以是為詩，夫豈不工，終非古人之詩也。蓋于一唱三嘆之音，有所歉焉。且其作多務(wù)使事，不問興致；用字必有來歷，押韻必有出處；讀之終篇，不知著到何在。其末流甚者，叫噪怒張，殊乖忠厚之風(fēng)，殆以罵詈為詩。詩而至此，可謂一厄也，可謂不幸也。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？曰，有之。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。國初之詩，尚沿襲唐人。王黃州學(xué)白樂天，楊文公、劉中山學(xué)李商隱，盛文肅學(xué)韋蘇州，歐陽公學(xué)韓退之古詩，梅圣俞學(xué)唐人平澹處；至東坡、山谷，始自出己法以為詩，唐人之風(fēng)變矣。山谷用工尤深刻，其后法席盛行，海內(nèi)稱為江西宗派。近世趙紫芝、翁靈舒輩，獨喜賈島、姚合之語，稍稍復(fù)就清苦之風(fēng)，江湖詩人，多效其體，一時自謂之唐宗；不知止入聲聞、辟支之果，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！嗟乎，正法眼之無傳久矣！唐詩之說未唱，唐詩之道有時而明也。今既唱其體，曰唐詩矣，則學(xué)者謂唐詩，誠止于是耳。茲詩道之重不幸耶！故予不自量度，輒定詩之宗旨，且借禪以為喻，推原漢、魏以來，而截然謂當(dāng)以盛唐為法。后舍漢、魏而獨言盛唐者，謂唐律之體備也。雖獲罪于世之君子，不辭也。

　　詩法第二
　　晦庵謂胸中不可著一字世俗言語
　　古今之詩，凡有三變：蓋自書傳所記，虞、夏以來，下及漢、魏，自為一等；自晉、宋間顏、謝以后，下及唐初，自為一等；自沈、宋以后，定著律詩，下及今日，又為一等。然自唐初以前，其為詩者固有高下，而法猶未變；至律詩出，而后詩之與法，始皆大變；以至今日，益巧益密，而無復(fù)古人之風(fēng)矣。故嘗妄欲抄取經(jīng)史諸書所載韻語，下及文選、漢魏古詞，以盡乎郭景純、陶淵明之所作，自為一編，而附于三百篇、楚辭之后，以為詩之根本準則；又于其下二等之中，擇其近于古者，各為一編，以為之羽翼輿衛(wèi)；且以李、杜言之，則如李之古風(fēng)五十首，杜之秦蜀紀行、遣興、出塞、潼關(guān)、石濠、夏日、夏夜諸篇，律詩則如王維、韋應(yīng)物輩，亦自有蕭散之趣，未至如今日之細碎卑冗，無余味也。其不合者，則悉去之，不使其接于吾耳目，而入于吾之胸次。要使方寸之中，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，則其詩不期于高遠，而自高遠矣。

　　晦庵抽關(guān)啟鑰之論
　　來喻欲漱六藝之芳潤，以求真澹，此誠極至之論。然亦恐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鄉(xiāng)背，仍更洗滌得盡腸胃間夙生葷血脂膏，然后此語方有所措。如其未然，竊恐穢濁為主，芳潤入不得也。近世詩人，正緣不曾透得此關(guān)，而規(guī)規(guī)于近局，故其所就皆不滿人意，無足深論。

　　誠齋翻案法
　　孔子老子相見傾蓋，鄒陽云，傾蓋如故。孫侔與東坡不相識，以詩寄，東坡和云：“與君蓋亦不須傾?！眲挒槔?，以蒲為鞭，寬厚至矣，東坡云：“有鞭不使安用蒲。”杜詩云：“忽憶往時秋井塌，古人白骨生蒼苔，如何不飲令心哀！”東坡云：“何須更待秋井塌，見人白骨方銜杯！”此皆翻案法也。余友人安福劉浚，字景明，重陽詩云：“不用茱萸子細看，管取明年各強健。”得此法矣。

　　誠齋又法
　　唐律七言八句，一篇之中，句句皆奇；一句之中，字字皆奇；古今作者皆難之。余嘗與林謙之論此事，謙之慨然曰：但吾輩詩集中，不可不作數(shù)篇耳。如杜九日詩：“老去悲秋強自寬，興來今日盡君歡”，不徒入句便字字對屬；又第一句頃刻變化，才說悲秋，忽又自寬。以“自”對“君”，“自”者，我也?！靶邔⒍贪l(fā)還吹帽，笑倩旁人為正冠”，將一事翻騰作一聯(lián)；又孟嘉以落帽為風(fēng)流，少陵以不落為風(fēng)流；翻盡古人公案，最為妙法?！八{水遠從千澗落，玉山高并兩峰寒”，詩人至此，筆力多衰；今方且雄杰挺拔，喚起一篇精神，非筆力拔山，不至于此。“明年此會知誰健，醉把茱萸子細看”，則意味深長，幽然無窮矣。東坡煎茶詩云：“活水還將活火烹，自臨釣石汲深清”，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：水清，一也；深處取清者，二也；石下之水，非有泥土，三也；石乃釣石，非尋常之石，四也：東坡自汲，非遣卒奴，五也?！按笃百A月歸春甕，小杓分江入夜瓶”，其狀水之清美極矣；“分江”二字，此尤難下?！把┤橐逊逄幠_，松風(fēng)仍作瀉時聲”，此倒語也，尤為詩家妙法；即少陵“紅稻啄余鸚鵡粒，碧梧棲老鳳凰枝”也。“枯腸未易禁三碗，臥聽山城長短更”，又翻卻盧仝公案：仝吃到七碗，坡不禁三碗；山城更漏無定，“長短”二字，有無窮之味。

　　趙章泉詩法
　　或問詩法于晏叟，因以五十六字答之云：“問詩端合如何作？待欲學(xué)耶毋用學(xué)。今一禿翁曾總角，學(xué)竟無方作無略。欲從鄙律恐坐縛，力若不加還病弱。眼前草樹聊渠若，子結(jié)成陰花自落。”

　　趙章泉謂規(guī)模既大波瀾自闊
　　贛川曾文清公題吳郡所刊東萊呂居仁公詩后語云：“詩卷熟讀，治擇工夫已勝，而波瀾尚未闊；欲波瀾之闊，須令規(guī)模宏放，以涵養(yǎng)吾氣而后可，規(guī)模既大，波瀾自闊；少加治擇，功已倍于古矣?！鞭瑖L苦人來問詩，答之費辭，一日閱東萊詩，以此語為四十字，異日有來問者，當(dāng)謄以示之云：“若欲波瀾闊，規(guī)模須放弘。端由吾氣養(yǎng)，匪自歷階升。勿漫工夫覓，況于治擇能！斯言誰語汝，呂昔告于曾?！?br>
　　趙章泉論詩貴乎似
　　論詩者貴乎似，論似者可以言盡耶！少陵春水生二首云：“二月六夜春水生，門前小灘渾欲平。鸕鶿溪鶒莫漫喜，吾與汝曹俱眼明。”“一夜水高二尺強，數(shù)日不敢更禁當(dāng)。南市津頭有船賣，無錢即買系籬傍。”曾空青清樾軒二詩云：“臥聽灘聲氵虢 氵虢流，冷風(fēng)凄雨似深秋。江邊石上烏臼樹，一夜水長到梢頭?！薄爸耖g嘉樹密扶踈，異鄉(xiāng)物色似吾廬。清曉開門出負水，已有小舟來賣魚?！彼埔凰埔繉W(xué)詩者不可以不辨。

　　趙章泉題品三聯(lián)
　　“隔林仿佛聞機杼，知有人家住翠微?！薄捌坊S雨脫，渾疑春雪墮林梢?！薄叭晔苡梦┰灾?，一日工夫半為梅?！薄皽Y明不可得見矣，得見菊花斯可爾?！鼻笆淖郑蛞詾槠抡Z，或以為參寥子十四字師號。余亦以后六句為道章少隱、王夢弼應(yīng)求、范炎黃中十四字師號。范乃稼軒婿也。

　　章泉謂可與言詩
　　王摩詰云：“行到水窮處，坐看云起時。”少陵云：“水流心不競，云在意俱遲?！苯楦υ疲骸凹殧?shù)落花因坐久，緩尋芳草得歸遲。”徐師川云：“細落李花那可數(shù)，偶行芳草步因遲?！敝娬哂诖瞬豢梢詿o語?；蛞远≡姀?fù)之曰：“水窮云起初無意，云在水流終有心。儻若不將無有判，渾然誰會伯牙琴？”“誰將古瓦磨成硯，坐久歸遲總是機。草自偶逢花偶見，海漚不動瑟音希?！惫唬捍怂^可與言詩矣。

　　趙章泉學(xué)詩
　　閱復(fù)齋閑紀所載吳思道、龔圣任學(xué)詩三首，因次其韻：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識取初年與暮年。巧匠曷能雕朽木，燎原寧復(fù)死灰然?！薄皩W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要保心傳與耳傳。秋菊春蘭寧易地，清風(fēng)明月本同天。”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束縛寧論句與聯(lián)。四海九州何歷歷，千秋萬歲孰傳傳?！?br>
　　吳思道學(xué)詩
　　吳可思道：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竹榻蒲團不計年。直待自家都了得，等閑拈出便超然?！薄皩W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頭上安頭不足傳。跳出少陵窠臼外，丈夫志氣本沖天。”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自古圓成有幾聯(lián)。春草池塘一句子，驚天動地至今傳?！?br>
　　龔圣任學(xué)詩
　　龔相圣任：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悟了方知歲是年。點鐵成金猶是妄，高山流水自依然?！薄皩W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語可安排意莫傳。會意即超聲律界，不須煉石補青天。”“學(xué)詩渾似學(xué)參禪，幾許搜腸覓句聯(lián)。欲識少陵奇絕處，初無言句與人傳?！薄　“资娬f
　　大凡詩自有氣象、體面、血脈、韻度：氣象欲其渾厚，其失也俗；體而欲其宏大，其失也狂；血脈欲其貫穿，其失也露；韻度欲其飄逸，其失也輕?！　∽鞔笃犬?dāng)布置，首尾停勻，腰腹肥滿。多見人前面有余，后而不足；前面極工，后面草草，不可不知也。

　　詩之不工，只是不精思耳；不思而作，雖多亦奚以為。

　　雕刻傷氣，敷演露骨。若鄙而不精巧，是不雕刻之過；拙而無委曲，是不敷演之過。

　　人所易言，我寡言之；人所難言，我易言之：自不俗。

　　花必用柳對，是兒曹語；若其不切，亦病也。

　　難說處一語而盡，易說處莫便放過；僻事實用，熟事虛用；說理要簡易，說事要圓活，說景要微妙；多看自知，多作自好矣。

　　小詩精深，短章醞藉，大篇有開闔，乃妙。

　　喜辭銳，怒辭戾，哀辭傷，樂辭荒，愛辭結(jié)，惡辭絕，欲辭屑。樂而不淫，哀而不傷，其唯關(guān)睢乎?！　W(xué)有余而約以用之，善用事者也；意有余而約以盡之，善措辭者也；乍敘事而間以理言，得活法者也。

　　不知詩病，何由能詩；不觀詩法，何由知?。∶艺?，各有一病，大醇小疵差可耳。

　　篇終出人意表，或反終篇之意，皆妙。

　　守法度曰詩，載始末曰引，體如行書曰行，放情曰歌，兼之曰歌行，悲如蛩螀曰吟，通乎俚俗曰謠，委曲盡情曰曲。

　　詩有出于風(fēng)者，出于雅者，出于頌者。屈、宋之文，風(fēng)出也；韓、柳之詩，雅出也；杜子美獨能兼之。

　　三百篇美刺箴怨皆無跡，當(dāng)以心會心。

　　陶淵明天資既高，趣詣又遠，故其詩散而莊，澹而腴，斷不容作邯鄲步也。

　　語貴含蓄。東坡云：“言有盡而意無窮者，天下之至言也。”山谷尤謹于此，清廟之瑟，一倡三嘆，遠矣哉！后之學(xué)詩者，可不務(wù)乎！若句中無余字，篇中無長語，非善之善者也；句中有余味，篇中有余意，善之善者也。

　　體物不欲寒乞，須意中有景，景中有意。

　　思有窒礙，涵養(yǎng)未至也，當(dāng)益以學(xué)。

　　歲寒知松柏，難處見作者。

　　波瀾開闔，如在江湖中，一波未平，一波已作。如兵家之陣，方以為正，又復(fù)是奇；方以為奇，忽復(fù)是正；出入變化，不可紀極，而法度不可亂。

　　文以文而工，不以文而妙；然舍文無妙，圣處要自悟。　　意出于格，先得格也；格出于意，先得意也。吟詠情性，如印印泥，止乎禮義，貴涵養(yǎng)也。

　　沈著痛快，天也；自然與學(xué)到，其為天一也。

　　意格欲高，句法欲響，只求工于句字，亦末矣。故始于意格，成于句字；句意欲深欲遠，句調(diào)欲清欲古欲和，是為作者?！　≡娪兴姆N高妙；一曰理高妙，二曰意高妙，三曰想高妙，四曰自然高妙。礙而實通，曰理高妙；出事意外，曰意高妙；寫出幽微，如清潭見底，曰想高妙；非奇非怪，剝落文采，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，曰自然高妙。

　　一篇全在尾句，如截犇馬。辭意俱盡，如臨水送將歸(是已；意盡詞不盡，如摶扶搖是已；)○上括號內(nèi)十三字原脫，據(jù)白石道人詩說補，原誤入“若夫”二字，亦據(jù)刪。辭盡意不盡，剡溪歸櫂是已；辭意俱不盡，溫伯雪子是已。所謂辭意俱盡者，急流中截后語，非謂辭窮理盡者也。所謂意盡辭不盡者，意盡于未當(dāng)盡處，則辭可以不盡矣，非以長語益之者也。至如辭盡意不盡者，非遺意也，辭中已仿佛可見矣。辭意俱不盡者，不盡之中固已深盡之矣?！　∫患抑Z，自有一家之風(fēng)味，如樂之二十四調(diào)，各有韻聲，乃是歸宿處。模仿者語雖似之，韻亦無矣。雞林其可欺哉！

　　詩說之作，非為能詩者作也；為不能詩者作，而使之能詩。能詩而后能盡吾之說，是亦為能詩者作也。雖然，以吾之說為盡，而不造乎自得，是足以為詩哉！后之賢者，有如以水投水者乎，有如得兔忘筌者乎？嘻，吾之說已得罪于古之詩人，后之人其勿重罪予乎！　　滄浪詩法
　　學(xué)詩先除五俗：一曰俗體，二曰俗意，三曰俗句，四曰俗字，五曰俗韻?！∮姓Z忌，有語?。赫Z病易除，語忌難變。語病古人亦有之，惟語忌不可有。須是本色，須是當(dāng)行?！浜每傻?，結(jié)句好難得，發(fā)句好尤難得?！“l(fā)端忌作舉止，收拾貴有出場?！〔槐靥}，不在多使事；押韻不必有出處，用字不必拘來歷?！∠伦仲F響，造語貴圓?！∫赓F透，不可隔靴搔癢?！≌Z貴脫灑，不可拖泥帶水?！∽罴晒嵌?，最忌趁貼?！≌Z忌直，意忌淺，脈忌露，味忌短，音韻忌散緩，亦忌迫促。詩難處在結(jié)裹，譬如番刀，須用北人結(jié)裹，若南人，便非本色。　須參活句，勿參死句?！≡~氣可頡頏，不可乖崖。律詩難于古詩，絕句難于八句，七言律詩難于五言律詩，五言絕句難于七言絕句。學(xué)詩有三節(jié)：其初不識好惡，連篇累牘，肆筆而成；既識羞愧，始生畏縮，成之極難；及其透徹，則七縱八橫，信手拈來，頭頭是道矣?！】丛姰?dāng)具金剛眼睛，庶不眩于旁門小法。禪家有金剛眼睛之說。辨家數(shù)如辨蒼白，方可言詩。荊公評文章，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。詩之是非不必爭，以己詩置古人詩中，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，則真古人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