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生殿 后　記

洪昇（1645～1704），字昉思，號稗畦，浙江錢塘（今杭州市）人。他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名門望族的家庭，從小就受著良好的文學(xué)熏陶，寫得一手好詩。后來移居北京，“以詩有名京師”，但性格耿直高傲，常常“白眼踞坐，指摘古今”。師友又多是明亡以后不出仕的名士。所以洪昇一直找不到一官半職，在北京做了二十多年的國子監(jiān)生。康熙二十八年（1689），因伶工們在佟皇后喪期內(nèi)為他專場演出《長生殿》，被削籍回家。晚年抑郁無聊，縱情山水，在浙江吳興落水而死。

洪昇一生寫過許多詩，傳世的詩集有《稗畦集》、《稗畦續(xù)集》、《嘯月樓集》。他寫過十多個劇本，流傳下來的只有《長生殿》和雜劇《四嬋娟》，他在文學(xué)史上的杰出地位，還是由他的劇作贏得的。

《長生殿》以安史之亂為背景，寫了唐明皇他隆基和貴妃楊玉環(huán)的愛情故事。關(guān)于李、楊的故事，安史之亂以后，便在民間廣泛流傳。在唐代就出現(xiàn)了《長恨歌》和《長恨歌傳》那樣影響深遠的作品。這些作品把李、楊的愛情悲劇和安史之亂聯(lián)系起來描寫，批評唐明皇荒淫誤國，有一定積極意義?！堕L恨歌》的作者白居易是當時的進步詩人，他本身在愛情上有過痛苦的經(jīng)歷，在描寫李、楊的宮廷生活時，就把他“不得哭，潛別離；不得語，暗相思，兩心之外無人知?！保ㄒ姲拙右住稘搫e離》詩）的痛苦經(jīng)歷和“愿作遠方獸，步步比肩行；愿作深山水，枝枝連理生”（見白居易《長相思》詩）的進步愛情理想，溶注進去，歌頌了李、楊愛情的生死不渝，這就形成了作品主題本身的矛盾。宋代的《樂史》，又根據(jù)《長恨歌傳》和《明皇雜錄》、《安祿山事跡》、《開元天寶通事》等筆記材料，寫成《楊太真外傳》。這篇傳記給后來的戲曲創(chuàng)作提供了豐富的資料。元代以它為題材的雜劇有：關(guān)漢卿的《唐明皇哭香囊》、白樸的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》、《唐明皇游月宮》、岳伯川的《羅光遠夢斷楊貴妃》、庾天錫的《楊太真霓裳怨》、《楊太真華清宮》等，但流傳至今的只有《梧桐雨》一種?！段嗤┯辍坊境幸u《長恨歌》的主題，寫了李隆基的荒淫誤國，又寫了他對楊玉環(huán)生死不渝的愛情。對唐明皇內(nèi)心活動的描寫非常細致，達到了很高的藝術(shù)水平。但他又根據(jù)唐宋以來筆記小說的傳說，寫楊玉環(huán)私通安祿山，招致了安祿山的“漁陽鼙鼓動地來”的后果，這顯然出于封建文人“女色亡國論”的偏見。明人吳世美《驚鴻記》過多地鋪寫梅妃故事，又夾入他泌輔蕭宗中興事，劇本內(nèi)容龐雜，主題也不夠鮮明。洪昇“薈萃唐人諸說部事及李、杜、元、白、溫、李數(shù)家詩句，又刺取古今劇中繁而色段以潤之”，經(jīng)過“十余年三易其稿”的辛勤勞動，把“舊霓裳，新翻弄”，寫出了轟動劇壇的《長生殿》?！堕L生殿》是一個抒情味很濃的悲劇。它既是愛情的悲劇，又是政治的悲劇。唐明皇原是一個頗有作為的皇帝，但久安思逸，寄情聲色，弛了朝綱，引起權(quán)奸搆釁，藩將叛亂，壞了江山，使生民涂炭。自身也落得愛妃殞身，皇冠落地，在凄苦悲涼中渡過晚年。作者巧妙地把愛情故事和政治現(xiàn)實結(jié)合起來描寫，既寫他們沉迷奢侈的愛情生活給政治帶來的悲劇的后果，又寫他們政治上的松弛、失誤促成他們的愛情悲劇，彼此糾纏，互為因果。

“三千宮女如花貌，那個春來無淚痕”，封建皇帝的宮廷，向來就是宮女們的牢獄，包括那些失寵的妃嬪在內(nèi)。只有其中個別天生麗質(zhì)、又擅長各種技藝的妃子，有可能暫時得到皇帝的專寵，過著一段稱心如意的生活，他們的后果也都是不堪設(shè)想的。我國歷史上所艷傳的趙飛燕、楊玉環(huán)就是這種人。一個是封建寶塔尖端的皇帝，一個是傾國傾城的女子，他們的結(jié)合當然要引起人們的羨慕，包括白居易、洪昇這樣進步的詩人、作家在內(nèi)。洪昇說李、楊的愛情是帝王家少有的，因此要為他們寫一曲愛情的頌歌。

歷史從中唐發(fā)展到清初，好幾個王朝，封建經(jīng)濟內(nèi)部逐漸出現(xiàn)了資本主義萌芽，在上層建筑，伴隨著動搖封建倫理道德的個性解放思想，在一夫一妻制的封建家庭里也在滋長著接近于現(xiàn)代個人性愛的戀愛觀。洪昇在《長生殿》的“傳概”里說：“今古情場，有誰個真心到底？但果有精誠不散，終成連理。萬里何愁南共北，兩心那論生和死？……借太真外傳譜新詞，情而已?！边@種生死不渝、真心到底的男女愛情，帶有一定的理想色彩，它不可能在李、楊的宮廷生活里出現(xiàn)，因此洪昇也只能借用《太真外傳》的歷史故事來表現(xiàn)他的愛情理想。作為大唐的皇帝，李隆基對楊玉環(huán)表示的愛情，一方面是盡可能滿足她的奢侈享受，如曲江游賞、華清賜浴，從四川、南海給她取來鮮荔枝等，另一方面是滿足她的權(quán)位欲望，包括楊國忠的拜相與三夫人的受封在內(nèi)。這不僅引起宮廷內(nèi)外各派勢力的斗爭，同時加重了人民的負擔，促進了封建王朝與廣大人民之間的尖銳矛盾。處在貴妃的地位，楊玉環(huán)為了爭取李隆基的寵愛，就必然要憑借她的聰明、才藝，投其所好，使他倦于朝政。這樣，當他們在酣歌曼舞之中兩心越貼越近時，就在政治上種下禍根，在愛情上也釀成悲劇。洪昇在《長生殿自序》里說：“逞侈心而窮人欲，禍敗隨之。”這就是洪昇從李、楊愛情故事里總結(jié)出來的歷史教訓(xùn)。

怎樣解釋在李、楊這樣“逞侈心而窮人欲”的帝妃之間卻會出現(xiàn)“真心到底”、“生死不渝”的愛情呢？作者認為他們都是天仙下凡的人物，天生有這種真心相愛的情根，因此在塵俗的泥潭里翻了幾個筋壯舉之后，還會回到天上去，在另一個內(nèi)無宮嬪爭寵、外無奸臣弄權(quán)的真空世界里發(fā)展這種美好的愛情。還有，作者認為他們在愛情上所遇到的挫折、失敗是痛苦的，但他們在失敗之后，將會接受痛苦的教訓(xùn)，懺悔自己的錯誤，洗清身上的污泥，這就是作者說的“敗而能悔”。今天看來，未免荒唐可笑，但洪昇確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寫的。這使《長生殿》中不少場次，尤其是下半部，在描寫李、楊生死不渝的愛情時，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，體現(xiàn)了作者在當時所可能有的進步的戀愛觀，跟上半部描寫李、楊宮廷生活的現(xiàn)實主義描繪互相輝映，達到當時傳奇創(chuàng)作的最高水平。前人說，《長生殿》是“一部鬧熱《牡丹亭》”，從容不迫洪昇借李、楊故事所表現(xiàn)的進步的戀愛觀和浪漫主義的藝術(shù)手法看，可以看到他和《牡丹亭》作者的前后繼承關(guān)系。

從政治上帶來的嚴重后果看，洪昇批判了李、楊的宮廷生活；從生死不渝的愛情看，洪昇又肯定了李、楊的敗而能悔，連帶也美化了他們在宮廷生活中的某些表現(xiàn)（如在音樂上有共同的愛好，在患難中能互相體貼），這就帶來了主題思想的復(fù)雜性。還有一層，作者在描寫安史之亂的事件時，始終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叛逆的安祿山和誤國的楊國忠，以及那些無恥的降官們。作者還通過“偵報”、“獻飯”、“罵賊”、“收京”等出戲，頌揚了郭從謹、雷海青、郭子儀等愛國人物。作者對劇中人物所表現(xiàn)的愛憎態(tài)度，不管他是否明確地意識到，在當時條件下，讀者、觀眾就會從字里行間、清歌妙舞中隱約受到它所流露的民族意識。

明末清初是我國傳奇戲創(chuàng)作和演出最盛的時期。洪昇由于熟習(xí)舞臺、精通音律，所以他寫的《長生殿》在藝術(shù)上既有精雕細琢的現(xiàn)實主義描繪，又有天上人間的浪漫主義幻想，這又帶來前半部和后半部藝術(shù)風(fēng)格上的差異。由于作者精心的結(jié)撰和反復(fù)的加工，這兩部分都基本得到了統(tǒng)一，這在我國戲曲史上是了不起的成就。正因為這樣，它在當時和后來都產(chǎn)生了深遠的影響。清人梁廷柟在《曲話》中說：“《長生殿》至今，百余年來，歌場舞榭，流播如新”。還稱贊洪昇“以絕好題目，做絕好文章，學(xué)人、才人，一齊俯首?！?br>
這部書原本的眉批，出于作者好友吳舒鳧之手。吳有高度的文學(xué)修養(yǎng)，又真正懂得戲曲創(chuàng)作的竅門，他的評語我們認為精彩者大都保留下來。本書采用徐朔方一九五六年的校注本，校正其中個別的標點和誤字，為統(tǒng)一體例，刪去所有序言及注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