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宮秋 第一折

［毛延壽上，詩云］大塊黃金任意撾，血海王條全不怕；生前只要有錢財，死后那管人唾罵。某，毛延壽，領(lǐng)著大漢皇帝圣旨，遍行天下，刷選室女，已選勾九十九；各家盡肯饋送，所得金銀，卻也不少。昨日來到成都秭歸縣，選得一人，乃是王長者之女，名喚王嬙，字昭君。生得光彩射人，十分艷麗，真乃天下絕色。爭奈他本是莊農(nóng)人家，無大錢財。我問他要百兩黃金，選為第一。他一則說家道貧窮，二則倚著他容貌出眾，全然不肯。我本待退了他，［做忖科，云］不要，倒好了他。眉頭一縱，計上心來。只把美人圖點上些破綻，到京師必定發(fā)入冷宮，教他受苦一世。正是：恨小非君子，無毒不丈夫。［下］［正旦扮王嬙引二宮女上，詩云］一日承宣入上陽，十年未得見君王；良宵寂寞誰來伴，惟有琵琶引興長。妾身王嬙，小字昭君，成都秭歸人也。父親王長者，平生務(wù)農(nóng)為業(yè)。母親生妾時，夢月光入懷，復(fù)墜于地，后來生下妾身。年長一十八歲，蒙恩選充后宮。不想使臣毛延壽，問妾身索要金銀，不曾與他，將妾影圖點破，不曾得見君王，現(xiàn)今退居永巷。妾身在家頗通絲竹，彈得幾曲琵琶。當(dāng)此夜深孤悶之時，我試?yán)硪磺苍?。［做彈科］［駕引內(nèi)官提燈上，云］某漢元帝，自從刷選室女入宮，多有不曾寵幸，煞是怨望咱。今日萬機稍暇，不免巡宮走一遭，看那個有緣的，得遇朕躬也呵。［唱］
【仙呂·點絳唇】車碾殘花，玉人月下吹簫罷。未遇宮娃，是幾度添白發(fā)。
【混江龍】料必他珠簾不掛，望昭陽一步一天涯。疑了些無風(fēng)竹影，恨了些有月窗紗。他每見弦管聲中巡玉輦，恰便似斗牛星畔盼浮槎。[旦做彈科][駕云]是那里彈的琵琶響？[內(nèi)官云]是。[正末唱]是誰人偷彈一曲，寫出嗟呀？[內(nèi)官云]快報去接駕。[駕云]不要。[唱]莫便要忙傳圣旨，報與他家。我則怕乍蒙恩把不定心兒怕，驚起宮槐宿鳥，庭樹棲鴉。

［云］小黃門，你看是那一宮的宮女彈琵琶，傳旨去教他來接駕，不要驚唬著他。[內(nèi)官報科，云]兀那彈琵琶的，是那位娘娘？圣駕到來，急忙迎接著！[旦趨接科]［駕唱］【油葫蘆】恕無罪，吾當(dāng)親問咱。這里屬那位下？休怪我不曾來往乍行踏。我特來填還你這淚揾濕鮫綃帕，溫和你露冷透凌波襪。天生下這艷姿，合是我寵幸他。今宵畫燭銀臺下，剝地管喜信爆燈花。

[云]小黃門，你看那紗籠內(nèi)燭光越亮了，你與我挑起來看咱。[唱]

【天下樂】和他也弄著精神射絳紗，卿家，你覷咱，則他那瘦巖巖影兒可喜殺。[旦云]妾身早知陛下駕臨，只合遠(yuǎn)接；接駕不早妾該萬死。[駕唱]迎頭兒稱妾身，滿口兒呼陛下，必不是尋常百姓家。［云］看了他容貌端正，是好女子也呵?。鄢?br>
【醉中天】將兩葉賽宮樣眉兒畫，把一個宜梳裹臉兒搽，額角香鈿貼翠花，一笑有傾城價。若是越勾踐姑蘇臺上見他，那西施半籌也不納，更敢早十年敗國亡家。

［云］你這等模樣出眾，誰家女子？［旦云］妾姓王名嬙，字昭君，成都秭歸縣人。父親王長者，祖父經(jīng)來，務(wù)農(nóng)為業(yè)。閭閻百姓，不知帝王家禮度。［駕唱］

【金盞兒】我看你眉掃黛，鬢堆鴉，腰弄柳，臉舒霞，那昭陽到處難安插，誰問你一犁兩壩做生涯。也是你君恩留枕簟，天教雨露潤桑麻。既不沙，俺江山千萬里，直尋到茅舍兩三家。［云］看卿這等體態(tài)，如何不得近幸？[旦云]當(dāng)初選時，使臣毛延壽索要金銀，妾家貧無湊，故將妾眼下點成破綻，因此發(fā)入冷宮。[駕云]小黃門，你取那影圖來看。[黃門取圖看科]［駕唱］【醉扶歸】我則問那待詔別無話，卻怎么這顏色不加搽？點得這一寸秋波玉有瑕。端的是卿眇目，他雙瞎？便宣的八百姻嬌比并他，也未必強如俺娘娘帶破賺丹青畫。

［云］小黃門，傳旨說與金吾衛(wèi)，便拿毛延壽斬首報來。[旦云]陛下，妾父母在成都，見隸民藉，望陛下恩典寬免，量與些恩榮咱。［駕云］這個煞容易。[唱]

【金盞兒】你便晨挑菜，夜看瓜，春種谷，夏澆麻，情取棘針門粉壁上除了差法。你向正陽門改嫁的倒榮華。俺官職頗高如村社長，這宅院剛大似縣官衙。謝天地可憐窮女婿，再誰敢欺負(fù)俺丈人家?。墼疲萁皝砺牴讶酥?，封你做明妃者。［旦云］量妾身怎生消受的陛下恩寵?。圩鲋x恩科］［駕唱］

【賺煞】且盡此宵情，休問明朝話。［旦云］陛下明朝早早駕臨，妾這里候駕。［駕唱]到明日，多管是醉臥在昭陽御榻。［旦云］妾身賤微，雖蒙恩寵，怎敢望與陛下同榻？[駕唱]休煩惱，吾當(dāng)且是耍，斗卿來便當(dāng)真假。恰才家輦路兒熟滑，怎下的真?zhèn)€長門再不踏？明夜里西宮閤下，你是必悄聲兒接駕；我則怕六宮人攀例撥琵琶。［下］

［旦云］駕回了也，左右且掩上宮門，我睡些去。［下］

《西京雜記》寫宮女為爭寵向畫工毛延壽等行賄；這里則突出毛延壽利用選擇使的權(quán)勢主動索賄，深刻地揭示了毛延壽的丑惡靈魂和卑鄙行徑。寫元帝對昭君的體貼溫存，后來他們暫時的美滿與離別時的痛苦心情才是可信的。

【天下樂】以下寫元帝對昭君的贊美，昭君對元帝的接待，切合一個好色皇帝與宮庭少女的情態(tài)。

【金盞兒】以下極寫雙方結(jié)合時的心滿意足，為后來分離時的悲苦作反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