嬌紅記 第卌七出　芳殞

【海棠春】［貼扶病旦上］病魂靈飛去多回次，博不得一聲疼惜，淚點血成殷?？尴蚩辗克?。非緣多病怯秋寒，只為傷情淚滴潺。人欲求生生不得，我今求死死偏難。［貼］小姐是何意兒？老爺只望小姐病起，完成親事，小姐怎生只說個要死？［旦］我心中事，他人不知，怎瞞得你。且問你，老爺適間喚你怎么說？［貼］老爺說婚姻天定，小姐休得固執(zhí)，枉送殘生。帥官人目下就要成親，小姐請自將息，以待佳期。［旦怒介］不說那帥家罷了，說起帥家，我恨不即刎而死。［持刀刎介］［貼奪刀介］小姐何用如此。［旦嘆介］我昔已有成言了。

【集賢賓】誓盟言展轉(zhuǎn)還在耳，我怎忍眨眼忘之。如今拼的個因他憔悴死。［貼］死是甚么好事，死了怕還要悔。［旦］我心中沒甚嗟咨，毫無怨悔。果得個早歸泉世，顛倒是完卻了我心頭事。［貼］小姐讀書知禮，豈不聞女子未嫁，當(dāng)從父命。今乃故生執(zhí)拗，豈得稱為孝乎？［旦］飛紅你有所不知。我始遇申生，雖則未獲老爺之命，自念婚姻事大，古來多少佳人，匹配匪才，郁郁而終。與其悔之于后，豈若擇之于始。至于中間，兩要婚議，老爺業(yè)有成言。今乃一旦改許他氏，是負義之愆，不在我了。昔荀氏毀容截發(fā)，以抗親命，后人不謂非孝。我今安得強從父命，自背初盟也。［貼］小姐始遇申生，也只愛其才貌。今帥家富貴極矣，帥官人端方俊拔，殆過申生。聞他欲得小姐，甚如饑渴，其他皆所不問。小姐若改從帥家，上既無逆于親言，下亦不乖其夙志，豈不為兩便乎？

【前腔】想佳人自來多有之，只要做夫妻，稱著心兒。老爺畫有帥官人圖影在此，小姐覷波。據(jù)著他富貴風(fēng)流年少子，不減似宋玉豐姿，潘安貌美，比那可意種一般無二。小姐你休恁的，空斷送了花容玉體。［旦推畫不看介］那人便美煞，與我何干？【前腔】鐘情人自古誰似此，生和死，沒個休時。隨著他甚樣風(fēng)流豪貴子，俺怎生生撇卻人兒，重跟別氏？做夫妻全無終始，空恁的顛倒了鴛鴦雙字。［貼］小姐不從老爺之命，蓋為昔日與申生有約。今聞申生歸去，已議親貴族，守他也枉然了。

【黃鶯兒】他金屋美嬌姿，結(jié)新婚，方燕爾，如今已忘卻了當(dāng)初事。小姐呵，你瘦棱棱體兒，冷清清淚兒，害愁煩枉為他人死。小姐不信，他現(xiàn)將你所遺香佩，結(jié)以破環(huán)只釵，寄還小姐。［出砌末介］細尋思，休書一紙，是這股斷釵兒。［旦看，泣介］相從數(shù)年，申生心事，我豈不知？他聞我病甚，將有他故，故以此開釋我。

【前腔】相倚許多時，他心兒，我意兒，一般憐取人無二。我為他朝思暮思，他為我念茲在茲，料應(yīng)都為憂愁死。兩情詞，當(dāng)初月下，共訴海神祠。［貼］當(dāng)初雖有盟言，今申生見小姐已有他約，只得別娶。小姐因申生別娶，改從他氏。兩下衷腸，俱為無負，望乞三思。［旦嘆介］此語再提他怎么?！敬赜帧侩m是我紅顏女，水性兒，怎做的嫁東風(fēng)桃李枝。倚門賣俏閑構(gòu)肆，直恁的無終始。休道申生不是那樣人，自嗟咨，便道郎心已改，我也只想望郎時。［貼］古人說的好，他既負心，我亦改意。小姐休得固執(zhí)，單送了自家性命。［旦取珮細視，擲介］我固知申生非負心者。我始以不正遇申生，今又改而之他，則我之淫蕩甚矣。既不克其始，則當(dāng)有其終。［長吁介］紅娘子愛我甚矣，幸勿多言。我固不惜一死以謝申生也。［哭介］

【前腔】俺雖不比浣紗女，烈性兒，也愿學(xué)墜層樓春燕子。白楊紅粉啼痕漬，敢則是一樣的傷情思。舊盟辭天荒地老，不改擁爐時。［貼嘆介］小姐呵，便道申生今未別娶，倘你果有不幸，難道他當(dāng)真休了不成？那時你則飲恨于荒冢黃泉之下，他卻追歡于瑤臺華席之中，悔也悔不迭了。

【黃鶯學(xué)畫眉】看你苒苒氣如絲，似雨殘花，風(fēng)亂吹，東西飄泊應(yīng)難止。你傷悲自支，他歡娛怎知。萬一果有不幸呵，［泣介］冷清清黃泉下只影誰憐爾。［旦］你不須過慮，痛咨，我甘心一死渾無二，怎做得浪蕊狂枝。［貼］小姐既然誓志不回，當(dāng)初老爺改許帥家之時，何不明言所以？［旦嘆介］我自那日已只辦的一死，兒女恩情從此永休。俺爹爹自背前言，我雖言之亦必不聽。況我與申生私遇，此事怎向爹爹跟前說的也呵。

【黃鶯穿皂袍】兒女兩情私，教我對爹行，羞答答，說甚的？［貼］當(dāng)初不說，如今說也遲了。小姐呵，你如今死也、死也應(yīng)難悔。［旦］我如今也沒甚么悔。我有詩二首在于枕席之下，倘我死后，你替我寄與申生。便是你的情了。［貼淚介］小姐，你只說個死。我看你數(shù)日來飲食俱絕，向時顏色光彩都到那里去了。只剩得臉兒上兩行淚痕，似淡淡胭脂。身兒里一腔瘦骨，似棱棱冰玉。煞是可憐人也。飯兒半匙，茶兒半卮，連朝來幾曾得到你喉嚨底。［旦嘆介］紛紛淚點，似風(fēng)前雨絲。悠悠弱魄，似風(fēng)前柳絲。一任你杜鵑聲，慘凄凄叫不的，［合］叫不的我離魂至。［悶絕介］［貼］小姐，小姐！呀，不好了，老爺快來、快來。［末上］

【黃鶯帶一封】兩眼淚如澌，聽傳呼，女命危。孩兒，孩兒！我連聲叫喚他渾無氣。［貼叫介］小姐，小姐?。酆希菸衣暵曂幢慊杌柙踔?。［末］罷了，罷了，是我把你青春斷送應(yīng)難悔?？此境蠲?，淚成灰，兩眼睜睜兀怨誰。［貼］小姐連朝飲食不進，以致悶絕。把熱水灌下去，或者還得蘇醒。［灌旦］［旦醒介］哎喲，爹爹，孩兒拜謝你了。［末］兒快休說此話，你自掙扎呵，兒！［旦嘆介］罷了，爹爹，如今女孩兒呵，【山坡里羊】在我爹爹跟前，做的全無終始。死了去，陪侍娘罷，則索向娘跟前，長相看待。［貼］小姐，只要好起來，你意兒，老爺俱依你的。［旦］這也休提了。飛紅，我沒的囑咐你，一來爹爹只身獨影，須好生看待。二來，［不語介］［貼］小姐怎的不語了？［旦低介］你則你則向人前，再休提起我生前事。悶咽咽我心內(nèi)辭，只有天知和地知。我死了呵，墓邊草色千年紫，化作春蠶，口中亂絲。［合］淚淋淋血兒，都灑向九嶷山翠竹枝。虛飄飄靈兒，早飛傍望夫山貞女祠。［末］兒，你果然得好，我便回了帥家罷。［旦嘆介］爹爹，你再休提帥家二字呵。

【前腔】提起定婚書，是我一道追魂紙。提起帥家人，是我即世冤家至。休、休、休，休再提起我心頭事，越惹得人來愁痛死。死、死、死，千死萬死終須死，爭似今朝早些告辭。［合］淚泠泠血兒，都灑向九嶷山翠竹枝。虛飄飄魂兒，早飛傍望夫山貞女祠。［末］你只掙扎你命也，兒?。鄣莸鑫抑刑萌チT。［末］扶你也，兒?。圪N同扶介］

【尾聲】［旦］可正是，汪汪的流盡了兩眼西風(fēng)淚。我心兒里早已成灰。［長嘆介］死也呵，敢則還灑向陽臺去作雨飛。［并下］［末、貼同哭上］咳，可憐，可憐，小姐不幸死了也。一面差人去帥家報知，回了他親事。一面差人到申家去說?？龋?，孩兒，則被你痛煞我也。

［末］朱顏幼女喪黃泉，［貼］哭殺白頭人老年。

［合］假使旁人聞?wù)f起，也應(yīng)同是淚漣漣。



原評：“凄凄咽咽，讀之鐵人灑淚，何況有胸者?！?br>
她以死維護自己美好的愛情，也以死反抗權(quán)門的逼婚。從前面寫的帥家那些衣冠禽獸看，他們是不配有象嬌娘這樣一個美好的眷屬的。

把初盟看得比父命更重，是嬌娘性格的又一特征。極寫彼此知心。

見得封建家長的統(tǒng)治、封建禮教的束縛，非死力所能爭，不知斷送了多少青年美好的愿望。

原評：“一字一淚，一淚一血?！?br>
這是對封建婚姻的血淚控訴。原評：“烈性如鐵，寫得淋漓嗚咽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