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鐫繡像麴頭陀濟(jì)顛全傳 第六回　野狐禪嘲詩訕?biāo)住∮√┓宸藜樯?/h1>

　　卻說茂春正要尋一妙處祭奠，家僮道：“此去五里之遙，有一靜室，名拈花庵，頗極幽閑?！本屯颂幙坶T進(jìn)去。不料當(dāng)家和尚三日前有幾位閑住太監(jiān)請去，墳頭施放焰口去了，內(nèi)房封鎖不開，止有幾個沙彌在外應(yīng)接，頗極殷勤。茂春一家就在彼處外廳盤桓游衍，竟日而歸，只是不曾會見主僧，心猶怏怏。

　　次日早上，修元與王全商議道：“昨日拈花庵外房干凈，內(nèi)邊畢竟還有樂地，當(dāng)家長老未曾會得，今日無事，不若潛去頑耍一番何如？”王全道：“妙，妙?！辈挥X兩個早已踱到庵前。大門緊閉，不便剝啄，且從旁人問道：“路從何處而進(jìn)？”那人道：“無事不必進(jìn)去，庵內(nèi)主僧道號文峰，最極勢利，仗了三四位內(nèi)監(jiān)聲勢，終日吟詩作賦，飲酒茹葷，見人每多輕薄，看見你們兩位小小官人，越發(fā)要怠慢的。”修元聽了此語，愈加上緊，竟去敲門。侍者聽見打門，口便開出，行童看見是昨日來的李老爺衙內(nèi)，疾忙進(jìn)口。修元閑從東邊門柱上看見貼著幾行大字，云：“吃素不除蔥韭，看經(jīng)也學(xué)吟詩。來往不追不拒，三教一法總持。”立了許久，不見出來，心中就有幾分不快。也便悄悄進(jìn)去。

　　那知當(dāng)家的長老，正有三位內(nèi)監(jiān)坐定，一個叫做大口王公，一個叫做尖頭畢公，一個叫做縮頭魏公，正要分韻做詩。文峰平日專要蹈襲舊人幾句歪詩，改頭換面，隨口支吾。那內(nèi)監(jiān)俱是不曾讀書過的，句句像肚皮發(fā)出，倒沒有甚么口點。此時無題可做，偶然花屏后走出一只鹿來，文峰道：“今日以鹿為題，隨口聯(lián)詩罷?！北姳O(jiān)推讓文峰口韻，文峰再三推讓諸公。王公道：“就是我起句，長老隨后來罷，就煩長老把筆寫著?！蓖豕溃骸按寺巩愒掌妗！敝灰娐棺曰ㄆ溜L(fēng)后走來，倏忽又往西去。長老遂道：“穿東又過西?！甭褂痔剡吶ィ蛴运?。畢公道：“伸頭長呵水?！痹撐汗汗溃骸敖袢张紱]詩興，暫借長老一句，明日還你。”長老看見鹿已睡倒，遂道：“縮腳不沾泥?！北娰澋溃骸爱吘归L老有些悟頭，此句卻不染塵土?！庇衷撏豕?，王公道：“方才僭了?！眳s要畢公起句。畢公道：“疤瘌像梅花。”眾道：“走韻了，花字該改作點字妙?！痹撐姆?，文峰道：“丫叉似竹葉?！北姷溃骸袄蠋煾敢沧唔嵙??！遍L老道：“葉字讀作兮字，不差不差。我們通佛法的，諸公卻未看見?！北姳愎笆值溃骸笆牵??！边@句該輪著魏公，魏公道：“我這句真來不得?！蓖豕溃骸敖癯瘱|道主都是你做，我便代你做罷?！蔽汗珣?yīng)允道：“罷罷?！蓖豕皖^思了又思，想了又想，又把手來模擬模擬，遂道：“有兩絕妙佳句。”文峰道：“快些吟來，我好下筆?！蓖豕溃骸叭チ祟^和尾，像條板凳兒?！北娙她R聲贊道：“果然絕妙佳句，誰做得出！” 　　修元站在側(cè)邊，悄悄的聽了半晌，十分好笑，不覺啞然一聲。那幾個太監(jiān)見了，是小孩子，眉清目秀，便道：“過來唱喏?！笔陶叩溃骸笆抢钛脙?nèi)，昨日李老爺來拜和尚，未曾見得，今日兩位相公又來?！焙蜕蟹讲畔伦泳?，接見坐下。王公道：“二位學(xué)生曾讀書未？”修元道：“書也讀過，只不曾做詩?！碑吂溃骸澳銈兟詠碓缧陀心愕淖?，學(xué)我們做些詩也好。”修元道：“來遲沒有坐位，就借適才王公說的‘板凳兒’坐坐也好?！北妰?nèi)監(jiān)大笑道：“這孩子倒也伶俐，早已盜聽我們詩句，在肚子里藏著?！蓖豕溃骸拔页鰝€對兒你對?！毙拊溃骸爸慌掠袑Φ模瑳]有出的。”王公道：“又被他猜著了，和尚出對罷?！焙蜕械溃骸盁o窮學(xué)海?！毙拊溃骸坝邢尬姆?。”和尚也就著了一驚。又指一羅漢道：“羅漢已降強項虎。”修元應(yīng)聲道：“金剛斬卻野孤禪?！焙蜕杏殖砸惑@道：“咄！那里一個尖酸小子？”修元道：“咳！我是十方賢圣大人?！北妰?nèi)相看見和尚機鋒不湊，大笑道：“這位官人，卻要常請他來談?wù)?，如此才學(xué)，一定詩也會做，與我們詩伯做個小友，亦不相差。蘇東坡道‘嬉笑怒罵皆成文章’，我們忘了形骸，就是謔浪幾句，我們決不認(rèn)真。”文峰道：“你們既不認(rèn)真，就要他嘲笑幾句，大家笑笑亦趣。”魏公道：“他叫做王大口，你把大口詩做來?！毙拊换挪幻?，就在邊旁取枝筆來，向壁間題道：

　　不見髭髯不見腮，肩頭上面洞門開。

　　仰天打個哈哈笑，只怕連頭翻轉(zhuǎn)來。 　　眾人聽了大笑道：“好個大口，好個大口，如今再做尖頭詩?！毙拊獜?fù)題曰：

　　不須封作管城侯，脫穎毛錐笑禿鷲。

　　只怕南山粗石研，被人磨壞筆尖頭。

　　眾人又笑道：“縮頭詩越發(fā)就來。”修元又寫道：

　　今朝天氣已晴明，坦背舒胸不著驚。 　　難道屋檐猶下雨，將頭躲在肚中行。

　　眾人道：“果然是個縮頭詩，雖是謔浪，卻不惹厭?！币拆埡蜕胁贿^，要相公贈口一首。修元道：“長老沒有題目可做?！北妰?nèi)監(jiān)道：“怎么沒有題目，他昨日裝模做樣，抄了舊詩欺瞞我們，就是題目?！毙拊材楣P書道：

　　側(cè)目低頭心作想，公然像個詩人樣。

　　不是和尚抄舊詩，卻是舊詩犯和尚。

　　眾人道：“俱做得妙。不料李老爺有這位聰明公子，明日大家去拜他，要他常來頑耍，卻是有興?！笔陶邤[上果品吃茶，那日常葷酒蔥韭之類，也遂忌憚不敢出來，吃罷各自散訖。

　　次早和尚果然同了眾人來拜李公，劈頭就贊公子聰明靈慧異常，備細(xì)說了一遍。茂春即喚修元戒勸，不可如此放肆，得罪先輩。修元也只嘻嘻而笑，末幾別去。茂春也就率了修元答拜，就有許多閑雜人來看，俱道：“小相公資性非凡，后來不知何等地位?！毙拊貋?，也就想道：“原來近日大和尚不過如此，還要訪尋別處叢林，斗逞機鋒，倒也有趣?！?

　　不覺不過了一年，到十四歲，身材雄大，卻像十七八歲的大漢。耳朵里聞得祗園寺有位長老，號為道律，品行高卓，遠(yuǎn)邇俱欽。修元稟過父母，要去游山，遂與王全出門。正是四月天氣，不寒不暖，一路奇山峭壁，古木修篁。說話之間，不覺已到祗園寺山門之下，升階引級，遍繞回廊。修元道：“此地法界莊嚴(yán)，戒規(guī)整肅，不可如前日拈花庵，詼諧謔浪?！币训椒秸砷T首，不敢唐突驟進(jìn)，先著家僮一探，只見兩個侍者出來說道：“內(nèi)有尊官坐著，愿小舍莫進(jìn)。”修元道：“我等亦非別家，乃戚畹衙舍，特來隨喜?！笔陶哌M(jìn)報，即來迎請。果見中廳坐著一位尊官，道律長老陪坐，兩邊數(shù)十行童，各執(zhí)紙筆立著。修元向上拜揖，尊官與和尚答禮而坐。修元即問長老：“許多行童，各執(zhí)紙筆，有何執(zhí)事？”長老曰：“在此合尖?！毙拊唬骸皩W(xué)生年幼不諳，諸侍者所合何尖？”長老曰：“此位大人，舍財千貫，要去剃度僧人。為見行童龐雜，老僧就照塔上詠成一詩，后歇二句，有能續(xù)得，便與剃度。奈何這些行童，俱是村野鈍漢，拿了紙筆就是鐵篙相似，一句也道不來。”修元曰：“此詩在何處？”長老道：“榜示東邊柱上?！毙拊^一看，卻有三四行大字，乃是六句七言詩：

　　七級浮圖未合尖，功虧一簣也徒然。

　　雕欄掩映猶斑駁，瓦縫參差尚蜿蜒。 　　曠達(dá)遠(yuǎn)超蒼翠外，崇高回出白云肩。

　　修元看了六句，遂借行童紙筆，大書一十四字：

　　風(fēng)和四面鈴聲寂，日午當(dāng)空塔影圓。

　　雖只這兩句，意味深長，和平闊大，竟是一大善知識。官人并長老一見駭然，便請二位坐定，請問姓名。修元曰：“這位乃家母舅之子，表兄王全。學(xué)生名元修，字修元。家父茂春，當(dāng)朝戚畹，告休林下，去此不遠(yuǎn)?！遍L老道：“可知向年國清寺長老升遐之日，曾對尊公言，公子只好出家清修，不落洪福，我們在彼親聽見的，若得相公果能遂此夙愿，真佛力也?！毙拊唬骸芭既焕m(xù)句，有甚往因，舍下世代單傳，豈有出家之理？”長老道：“貧僧造宅自見尊公，今日未敢造次。倘二位相公不棄鄙陋，今日就在荒山權(quán)宿一宵，明早就同二位相公造宅奉拜，何如？”修元道：“偶爾出游，偷閑半日，未曾稟過父親，焉敢在外借宿？就此別了尊官?！遍L老送出山門之外，轉(zhuǎn)回方丈對官人說：“此子非凡，異日無量，倘公相剃度得他，一則大人名望，二則光顯貧僧，尚不知法緣遂否？”官人道：“明日下官也同去相來亦好?！闭牵?　　天上驪龍原有種，日邊紅杏豈無根。

　　當(dāng)空現(xiàn)出真龍象，不是階前爨下人。

　　卻說修元自祗園寺回去，不覺天晚，見了父親。父親道：“今日何處關(guān)行，回來太晚？”修元遂將祗園寺長老剃度行童合尖，“孩兒遂將七言律詩續(xù)了兩句，長老極口稱好，留吃素齋，因此耽延到晚，他說明朝還要親來相求。”茂春道：“佛門中規(guī)矩如此，你不該輕去混他。天臺山三百馀寺，除了本空寒巖，他就是善知識。你們后生小子，不識不知，胡言亂訕，成甚勾當(dāng)！萬一他明日果來，將甚說話答他？”修元道：“何難，何難，我自有話答他。”

　　次日，長老同了齋主尊官，持帖來拜，茂春迎進(jìn)。禮畢茶罷，長老開言道：“昨日公子到敝寺，偶值行童合尖，無人道得后句，卻承令郎有緣立就，此誠靈山瑞應(yīng)，千古道器。因此今日不識忌諱，特偕齋主大人叩府踵求，不知尊意可否？”茂春道：“感仰上人德意，固是妙事，但學(xué)生一子單傳，宗祧所系，何敢應(yīng)承？”長老曰：“一子出家，超升九族，十年前本空長老臨化有言，昭昭耳目，何故頓忘？”茂春也覺語塞，忽從屏后走出修元，上前行禮：“昨日感蒙長老盛情，學(xué)生卻有三事，難以出家。”長老曰：“何三事？”修元曰：“學(xué)生年方弱冠，不諳正事，一也；父母在堂，乏人奉侍，一也；還有一事，學(xué)生不敢唐突說出?！遍L老曰：“有話當(dāng)說，何得含糊。”修元曰：“遍觀天臺僧眾，無可為師。”長老曰：“貧僧年已老大，何不能為汝之師？”修元曰：“學(xué)生有一語相參。”長老對茂春曰：“公子年幼，不宜如此猖狂?！毙拊溃骸罢垎栭L老高壽？”長老曰：“賤臘六十有二?！毙拊唬骸凹饶炅q，前此靈光在于何處？”長老默然無答。修元曰：“只此一句，尚未省悟，安可為我之師？”長老曰：“此來奉求，故不敢以機鋒相晤，前此靈光全在舍人身上，你若堅辭，我也只得將這點靈光散卻矣?！遍L老正要辭別起身，那尊官道：“且住，還要話說。不是下官斗膽造府相求，內(nèi)中卻有個極大往因，不嫌絮煩，也說個明白。下官姓朱，名郎，號泰峰，北朝四甲進(jìn)士出身，排行第一，小名化郎，登科錄已載過御覽。前歲奉旨，冊封安南，賜一品服。舟泊蛟門，不識海上忌諱，放了一炮。頃刻烏云四起，上下迷漫，鼉鼓喧闐，云山倒卷，沒邊際的水光頓成火海。下官慌了，請出觀世音經(jīng)將來頂了，跪在船頭磕頭禮拜。須臾蒼龍旋繞，風(fēng)息浪平，得濟(jì)彼岸。忽見水面有五百馀圣僧，腳踏蓮花，渡海迎接。國王十分加敬，得竣封差，已經(jīng)復(fù)命還鄉(xiāng)，立愿捐舍貲財萬貫，剃度名僧，以畢此愿，所以昨日見了公郎道器十分敬受，又聞往昔曾有出家之說，所以同長老叩府相求?！毙拊淮f畢，袖中拿出帖子一口，口口尊官，上有絕句一首道：

　　因緣各說自家知，我飽何曾救你饑。

　　割得人家二指肉，可能貼得自家皮。

　　尊官看了比詩，遂道：“我省得了。自從出海，萬死一生，悟得此身，原是多的。今我也不回家，從此斬斷葛滕，就到寺中拜長老為師，立時披剃，公郎日后或有相印證處，也未可知。”起身便行，果然到山立地祝發(fā)，始見英雄面目，不在多言，就把泰峰，改為別峰。倒是修元幾句話頭一激而成，也是慧業(yè)菩提一段佳話。正是：

　　入海分明得寶珠，性身原是有真如。 　　生天不必先靈運，卻好渠成水到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