咒棗記 第十回　薩真人殮老惜幼　用雷火驅(qū)治疫鬼

　　卻說薩真人一日又云游至一地，名西浦。那西浦曠野之中死有一老者，恰有八、九十歲。遺有一幼者，可只是兩三歲的孩子。彼時(shí)王惡與符使先至其處，王惡道：“薩守堅(jiān)來此，若不憐惜死者，不看顧幼孩，此乃忍心害理，可要打他一鞭?！狈沟溃骸跋в讘z死，到也是個(gè)大道理。他若沒有此心，我也難教你莫打，只看他怎的？”言未畢，薩真人卻前來也。只見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，又遺有一幼者。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憐？則見：

　　長(zhǎng)長(zhǎng)的髯好比三冬之雪，短短的發(fā)偏疑九月之霜。圓凈凈的死不瞑目，赤喇喇的體精光。腳下無一雙破破損損的舊襪履，身上無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。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輩？這是哪一處巴巴結(jié)結(jié)的丈人之行？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終于正寢？那緣故卻伶伶仃仃橫尸于道傍？烏鴉見之欲伙伙群群飛下而共啄，黃犬聞得思三三兩兩帥眾以相傷。這般呵令人凄凄慘慘，真?zhèn)€是死得凄凄惶惶。

　　那遺的幼者，卻又怎生可憐？則見他：　　淚眼兒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，哭聲兒?jiǎn)鑶柽蛇伞Ｋ屏媪尕曦甑姆θ橛佐?，例咿咿啞啞的失哺雛鴉。這不是鄧伯道丟著親嫡嫡的兒子，這不是劉氏女撇下著孤孤苦苦的娃娃?？上勰垭r雛年兩歲，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？別人家兒女尚包包匝匝于襁褓，此處的孩子怎拋拋閃閃于泥沙？覷他的容顏卻懶見嬉嬉笑笑，聞他的聲氣但只會(huì)叫著奶奶爹爹?？弈棠痰陌Ог乖孤曔爝欤谋星醒郯桶?。試看他凄凄惶惶的行狀，卻令人傷傷感感的嗟呀。

　　卻說那死的老者為甚的身上無衣，腳下無鞋？為因有個(gè)乞丐在此經(jīng)過，見了這老的將死，就剝?nèi)チ艘路m，所以身上光光的。真人來到此處，看見著老的無所終，幼的無所養(yǎng)，止不住愁積胸膛，淚流腮頰。又見這死者無衣無履，他就脫下了兩個(gè)衫子，又脫下了腳下的鞋襪，緩緩的為死者著了。卻又不忍這娃子啼哭，怕他饑餓，連忙的咒有一枚棗子，把與那娃子止餓。那娃子吃了那棗才不啼哭。真人思欲埋此老者，不能備副棺材，莫說備棺材，曠野之中就是要挖個(gè)土穴，也沒有借一張鋤頭并一個(gè)簸抬兒處。沒奈何的，只得將所佩法劍緩緩的把土兒鍬著。鍬的土多，卻又把個(gè)衲衣襟包將出來。此好似甚的？就相似個(gè)“賢哉趙氏女，麻裙包土筑墳臺(tái)”一般。土坑兒挖有兩三尺，真人又將那法劍東去砍些樹枝，西去砍些蕉葉，將那樹枝蕉葉兒在土坑中先鋪了一層，然后抱著死者放在枝葉之上，又把著蕉葉兒重重疊疊的蓋了幾層，遂又包著土將那尸骸掩覆。掩覆已畢．乃淬礪其劍，插入匣中佩之。遂背著這個(gè)娃子尋他的親屬，默想道：“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，這公公或抱著孫子往哪里去的，不想死于此地。這娃子諒必不出十里之外?！庇谑?，往東村借問，東村無一人曉得。往北村借問，北村無一人知道。往西村借問，西村無一人招認(rèn)。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，恰去到一個(gè)人家，有一位長(zhǎng)者八十余歲，只見那長(zhǎng)者：

　　拄一根不長(zhǎng)不短的竹枝，服一件不黃不白的布袍。戴一頂不高不矮的絨帽，系一條不大不小的麻條。真?zhèn)€是香山五老中一叟，兀的是商嶺四皓內(nèi)二髦。雖不為清朝元老居廊廟，卻原來陸地神仙隱蓬蒿。

　　這老者一見了這個(gè)娃子，就問著真人說道：“先生，此娃兒從何處抱來？”真人道：“貧道昨日在西浦，只見曠野之中歧路之上，死有一個(gè)老者，又遺有這個(gè)孩子。那老者是我埋了，今抱此娃子尋他的親屬，闖了一日怎的沒有個(gè)下落?！崩险呗勓裕础把健钡囊宦?，不覺那淚珠兒就掉下來。真人問道；“長(zhǎng)者為何下淚？”老者道：”這死的卻是鄭德翁，此娃子是他的孫子。德翁一生積善，只因他住壞了居址，做壞了房子，招瘟惹災(zāi)，不想道今年合家染了個(gè)疫癥，一個(gè)兒子一個(gè)媳婦病甚重篤，將欲氣絕而死。這德翁恐這個(gè)孫子倘又被疫癥所染就絕了后，想必抱這娃子到女兒家去躲逃。德翁到他女兒家里恰有三十里路程，德翁是個(gè)九十歲的人，一定行路不上，就死在西浦?？蓱z，可憐。”言罷，又凄然泣下。真人道：“敢問老丈姓名，與德翁是親戚還是宗族？”老者道：“卑老姓楊名豐吉，卻非德翁的宗族，亦非德翁的親戚，只德翁幼與卑老同窗。今德翁死在西浦，卑老不曾葬埋得，先生葬埋；此一個(gè)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，先生搭救，難得先生恁般好意?！闭嫒说溃骸罢f哪里話?！奔榷鴨栔鴹罾系溃骸暗挛讨易≡谀抢?？”楊老以手指前村道；“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，只是先生不可去?！闭嫒说溃骸袄险?，怎的叫貧道不要去？”楊老道：“吾料德翁兒媳今必死了，而今精怪們都聚在他家，莫說是夜間出現(xiàn)，就是白晝也出來現(xiàn)形?；蛟谖萆洗蛭玻蛟跇巧蠏伌u。那個(gè)所在，今有路沒人行，有飯沒人吃。”真人道；“貧道有些法術(shù)，頗能驅(qū)滅精邪，救活死病，去看一看不打緊?！睏罾系溃骸跋壬扔忻罘?，去也無妨，但這個(gè)娃子只放在卑老家里罷?！闭嫒说溃骸拔冶サ倪€是。倘或他父親母親未死，若見著這個(gè)兒子就也寬心，可不減卻些病癥？”楊老道；“這也說的是?！闭嫒四宿o別楊老而去。

　　剛?cè)サ洁嵤现?，果然精怪紛紛，大的大、小的小、長(zhǎng)的長(zhǎng)、短的短，臉兒白白的也有、臉兒青青的也有，臉兒黑黑的也有，頭發(fā)蓬蓬的也有，眼睛翻翻的也有。拋磚的拋磚，弄瓦的弄瓦，舞棍的舞棍，耍拳的耍拳。你看白晝之間尚如此出現(xiàn)，哪個(gè)人還有甚大膽，在此來行哩？好一個(gè)真人！把這娃子放在懷里，存了神，捏了訣，掌心上運(yùn)動(dòng)了蠻雷，手指上剔起著猛火．雷轟轟火烈烈，就把那些妖精怪物雷打得個(gè)魂飛魄散，火燒得個(gè)心寒膽裂。須臾之間，就象似個(gè)熱湯澆雪一般，并不見些形影兒。真人逐進(jìn)到房中，只見德翁的兒媳氣奄奄欲絕。真人卻將王方平仙師所授的棕扇，一扇退熱，二扇生涼，三扇毛骨辣然，那夫婦死中回著個(gè)生兒來了。這夫婦，雖則是死中回生，他兩個(gè)病了半月有余，粥湯也不曾吃有一口，又哪里有些氣力。真人遂咒著棗兒說道：“羊角羊角，鹿盧鹿盧，安轟呢呵叭縛轟。”其棗遂自袖中而來，真人乃取將出來，每人與他兩枚，那夫婦食之就覺的身體康健，遂下著床來。其娃子看見自己的父母，遂呱聲而哭。真人乃解開懷中，抱出這個(gè)娃子，付還于他。其人問道：“先生，我的小孩緣何在你懷中？”真人道：“我昨日在西浦經(jīng)過，見一老者死在路上，這娃子站在那老者尸傍啼啼哭哭。是我把那老者葬埋，因抱著這個(gè)娃子，訪問他的親屬。適才遇著楊豐吉老丈，說道死的是你令尊，這娃子是你今郎，又說道你夫婦病重，卻是我驅(qū)滅精邪，救活病癥，今送著令郎還你們哩。”只見那夫婦聞得此言，放聲大哭。其夫哭道；“我父不得其死矣?！逼淦抟嗫薜?；“險(xiǎn)些兒斷送我的嬌兒?！狈驄D乃雙雙伏地拜謝真人，說道：“吾父蒙埋葬之恩，吾兒蒙救護(hù)之德，吾夫婦蒙活命之惠，粉骨碎身無以為報(bào)?！闭嫒艘娺@個(gè)夫婦雙雙拜倒，乃連忙扶起著其夫，又叫那丈夫以手帶起他的妻子，且說道：“我出家人，濟(jì)民利物是我的本等，怎的言謝？但你令尊死，我只是草草的埋葬。你還要辦著衣衾棺木葬過才是。”真人吩咐已罷，遂辭別而去。其夫婦送出大門，不勝怏怏。

　　符使看見真人恁般所為，乃嘆曰：“薩君德行，古人鮮二，今世少雙，神仙豈少得他的?！贝藭r(shí)，王惡亦心服道：“此一節(jié)，卻也是場(chǎng)最難的事?！奔榷?，符使與王惡道：“吾與爾跟隨薩君剛剛的一十二年，薩君無一毫可訾，誠(chéng)真人也，不久必入仙階。你可投他收錄，為他部下一將，卻不是好？”王惡道：“謹(jǐn)如教命?！狈沟溃骸拔釋⒒匾姵勤驙敔?，今與汝別矣?！彼煜噢o而去。此且不在話下。

　　卻說真人一日至龍興江，時(shí)暮秋天氣，正是被水凈而寒潭清的時(shí)節(jié)。真人見秋水澄湛，乃臨流而羨，因吟詩(shī)一首云：

　　野水連天秋一色，西風(fēng)不動(dòng)碧波平。泓泓不許微塵汩，湛湛由來徹底清。萬頃冷涵羅黛綠，一川寒漾鴨頭青。人心若是無渣滓，自信胸中玉鑒明?！　≌嫒嗽伌嗽?shī)句此，正是因水見心，因心見道。忽見水中有一神影，其神面方方的，頭戴黃巾，身披金甲，左手拽袖，右手執(zhí)鞭，現(xiàn)于真人之前。真人問道：“爾何神也？”其神答道：“吾乃湘陰廣福廟之神，姓王名惡。當(dāng)日索祭童男童女，被真人焚吾廟宇。今相隨一十二年，暗中伺察，只候真人有過則報(bào)復(fù)前仇。今真人功行圓滿，當(dāng)錄仙樞，愿乞?yàn)椴肯乱粚??！闭嫒说溃骸叭昴藘磹褐?，茍若坐吾法中，汝率意妄行，必?fù)p吾法，吾決不收爾。爾去，爾去?！逼渖竦溃骸澳辰窕谶^前非，改邪歸正，真人若不收錄，所謂“君子有成人之美，不成人之惡”者安在？”真人道：“汝既這等說，能始終一節(jié)么？”王惡乃發(fā)下咒誓，說道：“我今日改邪歸正，若不終始一心，轟雷亂劈，永劫墮于陰山之獄。”真人道：“既如此，可改爾名，易‘惡’字為‘善’字，自今以后只呼‘王善’。王善乃拜首而謝。真人道：“我今欲游酆都，濟(jì)拔些幽魂游魄，爾能相從吾否？”王善道：“既蒙真人收錄，半步不敢相離。真人若去酆都，小神亦愿與俱往?！闭嫒说溃骸凹热绱耍呻S我同行?！钡恢嫒舜说桔憾既绾危旅娣纸?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