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里客談 卷下

　　“《盡心》一篇，真法言也?！贝嗣献油砟暄哉Z。比之《公孫丑》等篇，無復(fù)剛烈之氣。

　　《伯夷歌》云：“神農(nóng)虞夏忽然沒兮，我安適歸兮。”陳古刺今，此意涵蓄，此太史公文筆，非伯夷意也。

　　韓師德曰，《史記》書韓信之語曰：“吾悔不用蒯通之計(jì)，乃為兒女子所詐！”“兒女子”指蕭何、呂雉也。班固略其語曰：“悔不用蒯通之言，死于兒女手?！笔馐П局肌！八宪姸啡搿保喙虅h去，亦非也。

　　司馬遷作《武帝紀(jì)》，實(shí)錄方士神仙事，無一字譏刺，使讀者不覺思其事，則武帝之愚甚也。（案，此條載《說郛》本，今增入。）

　　漢武亦善用人。末年，用金霍及東方朔、枚皋、司馬相如之徒，處之皆得其地。但中年，宰相皆不擇人。

　　太史公有俠氣，故于趙奢、穰苴儀秦刺客等作傳更得手。以未嘗窺圣賢門戶，故五帝、三王、孔子、孟子傳記，雖補(bǔ)綴事跡，亦未盡善。（案，此下二條俱據(jù)《說郛》本增入。）

　　西漢末，文章與文景武帝時(shí)小異，然文物之盛也，無如武帝時(shí)。將氣有盛衰耶？抑由人主所好耶？

　　美新不類子云文字，畏死仕莽不敢去。后人遂以此污之，君子惡居下流。

　　范蔚宗《黃憲傳》最佳。憲初無事跡，蔚宗直以語言模寫叔度，形容體段，使后人見之，此最妙處。其他傳即馮衍、馬援勝。蓋得二人文字照映，便覺此傳不同。以此知班固前書之不可及者，亦得太史公、司馬相如、賈誼、董仲舒、晁錯(cuò)、劉向諸人文字作底草爾。

　　《五代史》于楊凝式不立傳，載其歷梁、唐、晉、漢、周，以疾致仕。又不明其本心，凝式諫父涉言：大人為唐宰相，而以傳國(guó)璽與人，則其心可見。又不仕五代，而托心疾，其人賢，其節(jié)高，可知矣。余嘗謂自晦與草木共盡者，五代不為無人，史不得其自者，固可嘆。若凝式本末昭晰，史復(fù)不書，執(zhí)筆者何其與善之狹也！

　　陳師錫伯修作《五代史序》，文詞平平。初蘇子瞻以讓曾子固曰：“歐陽門生中，子固先進(jìn)也?！弊庸檀鹪唬骸白诱安蛔鳎岷稳嗽?！”二公相推未決，陳奮筆為之。 　　古人作詩斷句，輒旁入他意，最為警策。如老杜云：“雞蟲得失無了時(shí)”，注曰：“寒江倚山閣”是也。黃魯直作《水仙花》詩，亦用此體云：“坐對(duì)真成被花惱，出門一笑大江橫?！敝陵悷o己云：“李杜齊名吾豈敢，晚風(fēng)無樹不鳴蟬?！眲t直不類矣。

　　章叔度憲云：“每下一俗間言語，無一字無來處?！贝岁悷o己、黃魯直作詩法也。

　　《阿房宮賦》，只是篇末說秦及六國(guó)處佳。若丁頭粟粒等語，俳優(yōu)不如。

　　余嘗疑《三器論》非退之文章。又疑《下邳侯傳》是后人擬作。退之傳毛穎以文滑稽耳，正如伶人作戲，初出一諢語，滿場(chǎng)皆笑，此語蓋再出耶？《毛穎傳》贊賞不酬勞，以老見疏，秦真少恩哉！甚似太史公筆勢(shì)。董晉行狀書回紇、李懷光二事，似左氏文字通解，非退之文字。之乎者也下皆未當(dāng)，其誣退之多矣。秦少游云：“退之《元和圣德詩》與《平淮西碑》如出兩手?！庇嘁詺q月考之，蓋相去十二年也。然以《平淮西碑》方《鄆州溪堂詩》，則又如他人所作也。 　　《羅池廟碑》古本，以“涉有新船”為“步有新船”，“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”作“秋鶴與飛”。歐陽永叔以“步有新船”是，而“秋鶴與飛”為不然。說者以是為歐韓文字之分，蓋篤論也。余嘗以三言評(píng)子厚文章曰：“其大體似紀(jì)渻子，養(yǎng)斗雞。在中朝時(shí)，方虛驕而恃氣；永州以后，猶聽影響；柳州以后，望之似木雞矣?！?

　　柳子厚《先友記》，乃用《孔子七十弟子傳》體。若《貞符》及《雅則》以《盤誥》詩人之文為祖矣。 　　東坡辨《黃樓賦》非作于子由，此所謂欲蓋而彰之也。《卻掃編徐州黃樓》，東坡所作，而子由為之賦，東坡自書。

　　韓退之《畫記》，東坡以為甲乙?guī)?，而秦少游乃效之作《五百羅漢記》，人心之不同如此。喻子才道，王侍郎剛中語云：“文字使人擊節(jié)賞嘆，不如使人肅然生敬。”（案，此條據(jù)《說郛》本增入。） 　　張文潛見富鄭公《神道碑》，至論趙濟(jì)處，曰：“公文固奇，欲加‘一’字可否？”遂改云：及英宗神宗之世，公老矣。功在史官，德在生民。北敵西戎視公進(jìn)退以為中國(guó)輕重，而一趙濟(jì)敢搖之?！薄耙弧弊?，固文字關(guān)紐也。 　　余頃見喜祐一詔《罷茶鹽法》，讀之?dāng)?shù)十過，不能去手，每嘆息，以為真王言。既而觀《歐陽文忠集》，乃歐筆也。歐文溫潤(rùn)，尤宜綸誥之詞。其言有“私藏盜販，實(shí)繁有徒。嚴(yán)刑重誅，情所不忍。是于江湖外數(shù)千里設(shè)陷阱而陷吾民也?！?

　　《東坡志林》云：“嘗欲仿《盤谷序》作一文字，竟不能成文章。態(tài)度如風(fēng)云變滅，水波成文，直因勢(shì)而然。必欲執(zhí)一時(shí)之跡，以明定體，乃欲系風(fēng)捕影也?！?

　　余嘗問王子世云：“蘇氏為縱橫之學(xué)如何？”曰：“有之?！睍r(shí)案上有《莊子廟記》，云：“只此記中，謂莊子于孔氏，陽擠而陰助之?！贝苏Z亦縱橫家流也。

　　自古稱齊名甚多，其實(shí)未必然。如姚宋，則宋之守正非姚比也。韓柳元白四人，出處邪正不同。人言劉白，而劉之詩文亦勝白公。至如近代歐梅蘇黃，而子瞻文章去黃遠(yuǎn)甚，黃之詩律，蘇亦不逮也。

　　內(nèi)外二制，以潤(rùn)色王言，布告天下為職，一字重輕皆系國(guó)體。喜則升之九天，怒則擠之九地，此為何理？要須褒貶之間示有懲戒。如駱賓王詆武后，讀之但笑，至“一抔之土未干，六尺之孤安在”處乃曰：“宰相安得失此人？”武氏猶知此，況天下有識(shí)之士乎？

　　江淮春夏之交多雨，其俗謂之梅雨也，蓋夏至前后各半月?；蛞晌鞅辈蝗?。余謂東南澤國(guó)，春夏天地氣交，水氣上騰，遂多雨，于理有之。

　　或謂月受日之光，至望則光滿，非也。日月內(nèi)涵陰陽，月之陰有時(shí)而消長(zhǎng)，陽亦隨之。故光有圓缺，至望則月之光自滿，適與日望，非受日之光。

　　沈存中云：“世多指脾為黃庭，有名而無形炁也，沖虛而無方物者也?！庇衷疲骸澳I有左右，所以為坎離?？搽x交，而滋五藏，如乾坤之生六子。”余謂：“知脾非黃庭而謂坎離為兩腎，何異于鉁兄之臂而曰姑徐徐也？”

　　承平時(shí)，茶酒班殿侍，系四五重顏色裹肚。先是，京師以竹盛五色線，拽之為戲，謂之變線。又以殿侍所系裹肚似之，故亦謂之變線。今不復(fù)系如許裹肚，但有義帶數(shù)條耳（楊宜之侍郎云其前母呂氏舅有為之者）。

　　古人多用“轉(zhuǎn)蓬”，竟不知何物。外祖林公使遼，見蓬花枝葉相屬，團(tuán)欒在地，遇風(fēng)即轉(zhuǎn)。問之，云“轉(zhuǎn)蓬”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