淚珠緣 第八回　問病床前裊煙誓死　依人籬下婉香傷心

　　卻說寶珠在葉家逛了數(shù)天回來，便和賽兒向東府袁夫人處請安。卻只有茜云在屋里，便略坐會(huì)出來。剛到南正院走廊上，見麗云、綺云二人走來，寶珠便和賽兒站住，互相問好。

　　麗云道：“寶哥哥，你怎么去了只許多天，咱們都冷清清的，大姐姐怎么又不同回家？”寶珠道：“明兒總來家了，太太說和姐姐同走。”麗云又道：“軟姊姊和蕊姊姊可來么？”寶珠道：“我邀他，他一口說來，光景遲早些總來的?！闭f著，便將著賽兒要走。麗云因笑道：“婉姐姐盼得你眼睛都酸了，快些去，不要和我們講話了，回頭耽了你的工夫?！辟悆郝犝f，便嗤的一笑。寶珠卻回轉(zhuǎn)來扯住麗云道：“你總講這些話兒，你不叫我走，叫我還講什么呢？”麗云一甩手道：“去去，我知道你和我們沒多話講的，我也不要聽你的話，我回頭不好問大姊姊！”說著歸自己去了。綺云走著回頭道：“寶哥哥，回頭你來，我告訴你一件事兒呢?！?br>
　　寶珠應(yīng)著，便攜著賽兒到西正院，見了藕香，又和秦珍講一會(huì)話兒，便把賽兒交出。自己到小桃花館來，一進(jìn)門，便見幾樹桃花都已零落，不禁失聲道：“呀，怎么我去了幾天，這花兒便都落盡了，可惜可惜?！眲傉f著，那架上的鸚鵡忽念道：“芳容自分無三月，薄命生成只一春?！睂氈槁犞?，吃了一驚道：“呀，怎么你講出這話來。”那鸚鵡哥又念了一遍。寶珠便忽然的感觸起來，心里不知不覺像有千萬種懊惱的光景，其實(shí)也講不出所以然，便呆呆的立在游廊上，看著地下的落花出神。

　　忽有人向他肩上一拍，回頭一看，卻是婉香，便呆呆的叫了聲姊姊，一手便去拽他的手。婉香連忙甩脫手，自己埋怨不該拍他的肩。寶珠被他一甩手，才覺如夢方醒，連忙道：“姐姐這幾天好么？”婉香還當(dāng)他發(fā)呆，便似笑似惱的起來，卻不作聲。寶珠慌了道：“怎么不理我了，為什么又惱了我了？”婉香因笑道：“誰惱你來，你一個(gè)兒在這里，站著半天做什么？”寶珠道：“我看這落花呢，我懊惱這花兒，前兒開的正好時(shí)候，我不曾著意的賞玩它，無緣無故的出去逛了幾天，我得著什么好處來，這花卻不等我，便自落了，豈不可惜?！闭f著跌足稱恨。婉香因道：“那是你負(fù)了這花兒，花卻沒有負(fù)你，你恨它什么呢?！闭f著一笑。寶珠聽了這話，便正色道：“呀，姐姐，我是沒負(fù)你呢?！蓖裣懵犃?，吃了一驚，臉上便一陣一陣的紅將起來，暗想：“我這話是無心講的，不道他聽的卻有心了。我若不拿話蓋過他，他回頭又講出些什么來，被人聽見豈不駭異！”想著，便放下臉問道：“這話怎講，什么負(fù)不負(fù)，我問你什么樣負(fù)？什么樣不負(fù)？”

　　寶珠頓住了口，自悔失言，便不敢作聲。婉香卻自己慢慢的走進(jìn)屋子去了。寶珠便跟著進(jìn)來，婉香卻頭也不回的走進(jìn)房里去。寶珠暗想：“我若跟了進(jìn)去，他必定有些做作，我不好再講別的，勢必反倒逼僵了；不如我回屋子去，坐一會(huì)兒，再來和他說笑，他也便忘了這話了。”心里想定，便轉(zhuǎn)身走出游廊，到自己屋里來。

　　一進(jìn)門，見春柳兒和晴煙坐在中間花窗下?lián)烀倒寤ǘ鋬?，見寶珠進(jìn)來，便都站起來道：“爺回來了，逛了這許多天，不辛苦嗎？”寶珠點(diǎn)頭兒道：“很倦的，昨兒又瞧這一晚上戲，沒睡。”又道：“你們撿這花干什么？”晴煙道：“這是花農(nóng)送來的，說爺愛吃紅茶葉兒，拿這個(gè)和著很好?！睂氈樾Φ溃骸昂秒m好，只可惜委屈了這花兒。你瞧，這顏色嬌嫩得這個(gè)樣兒，很該戴在美人頭上，這會(huì)子給我泡了茶，回頭便倒掉了，可不可惜。”說著拈了一朵道：“晴煙，我給你戴一朵兒?！鼻鐭熜Φ溃骸盃斢謥?，爺剛說美人兒才配戴這個(gè)，我們丫頭哪配呢?！?br>
　　寶珠道：“也配，快來，我給你戴上。”晴煙不肯，寶珠硬摟著給他戴了。晴煙早羞的滿臉通紅，站起來，仍自摘下，道：“正經(jīng)點(diǎn)，爺不要這樣胡纏，大白晝里，回頭給人撞見，又說我們和爺怎么樣呢?！?br>
　　春柳兒看著，只是抿嘴笑。寶珠回頭看見，因笑道：“你笑什么？”春柳笑道：“我笑晴煙姐，不受抬舉，爺拿這樣的好花兒給他戴，他還不要，換我，我便想要一朵兒，爺還不肯給我呢?！鼻鐭煹溃骸澳阋?，你便多拿去，戴這么一個(gè)滿頭，倒也好看?！睂氈樾Φ溃骸罢?jīng)給我分一半兒，送婉姐姐去?！鼻鐭煷饝?yīng)著。寶珠又問：“你姐姐裊煙呢？”晴煙道：“他病著，睡在里面呢。”寶珠驚異道：“怎么好好的又病了？”春柳兒笑道：“誰教爺出去了，老不回來，他自然要害病了。”寶珠啐了一聲，便自走進(jìn)到裊煙房里來。裊煙早聽見寶珠聲音，已勾起帳子等著，見寶珠進(jìn)來，便要掙扎起來。寶珠連忙止住，問道：“你怎么好好的病了？”裊煙被他一問，便撲朔朔的掉下淚來。寶珠不解，連問道：“什么事？什么事？誰委屈你了？”裊煙搖頭不語。寶珠又問，裊煙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。寶珠慌得手足無措，便將自己的帕子替他拭淚道：“什么事？你告訴我，我替你作主?！毖U煙嗚咽半晌，嘆口氣道：“還什么說，總是我的命苦罷了?！庇值溃骸盃敾仡^想想瞧，我來了這幾個(gè)年頭，可曾干著什么錯(cuò)兒？又可曾有什么壞事？人都說著，爺給我引誘壞了。我的爺，這從哪里講起呀?！闭f著便又哭了。

　　寶珠聽著，卻摸不著頭腦，便問道：“誰講你來？”裊煙道：“人家講我，那值得什么！不道三太太都這樣講起來，還當(dāng)面叫我去，說：‘太太出門了幾天，你便無法無天了。’又說：‘你前兒一徑干的事，你當(dāng)我不知道嗎？你太太卻被你蒙混得過，仔細(xì)給我講出來，攆你呢！’爺替我想想，我什么事值得吃人家指駁，自家的太太還沒講什么，東府里倒要攆我，我做丫頭的雖賤，也賤不到這個(gè)地步?！?br>
　　寶珠聽了，也著實(shí)生氣，便道：“那你也不用氣得，橫豎也管不到咱們這邊事，只要太太疼你就是了。”裊煙道：“爺講的松爽，只怕忌我的人也多了，妒我的人也多了，到頭來總沒得什么好結(jié)果呢?！?br>
　　寶珠聽著，也不禁滴下淚珠，因道：“你放心，你不要這樣苦惱，回來把自己身子糟蹋了，倒不當(dāng)耍的！況且你又不是東府里人，三太太認(rèn)真能攆你么！便三太太要攆你，太太也不見得肯，我也要回護(hù)的?！毖U煙道：“我也不是怕攆出去，只是我在這里好像就是一個(gè)釘兒，人人眼里都看我不得，只有爺疼我，此外，只有珍大奶奶和太太。除了這三位，便我講句話都聽著不舒服，這是爺都知道的。爺看，不但東府里的人，便這咱們自己府里，自己屋子里，也都這樣的。以先，人還不敢欺我，前兒三太太講了這些話，兩府里哪一個(gè)不知道，哪一個(gè)不講我的壞話，我還能在這里過日子嗎！要說攆我出去的話，我再也不奇，等到那個(gè)地步，我只有一個(gè)死?！眲傉f到這里，寶珠忙掩他的嘴。裊煙早已淚如雨下?！　氈橐矝]別好講，只得安慰幾句，勸他睡下。便自走了出來，一肚子悶氣，便到自己床里躺下，躊躇了一會(huì)。晴煙進(jìn)來問道：“爺用飯嗎？”寶珠道：“我不要吃。”晴煙道：“爺呀，要自己保重些，不要又?jǐn)嚦霾?。”寶珠見他說得委婉，便起來，坐在床沿上招手道：“你來，我問問你?！鼻鐭煴阕哌^來，見寶珠含著兩包眼淚，垂頭喪氣的樣兒，知道為著裊煙，便道：“爺何苦來，這些事也值得這樣苦惱！”寶珠道：“你和你姊姊最講得來的，你總知道這事，怎么樣便讓三太太知道了?！鼻鐭煹溃骸盃斢行┑胤揭蔡X過分了些，和我們玩笑，不顧有人沒人的，這些事也不用講了。前兒不是綺小姐和茜小姐還說，爺待她們還不如待我們丫頭的好，麗小姐又說裊煙的排場架子比小姐們還大，這都是招人怪的事情。一則爺待他也忒好些，二則裊煙也忒使性兒，爺不看別的，只看花二小姐那么一個(gè)也還招人妒忌呢，何況他丫頭呢！麗小姐還說，裊煙比花二小姐還高傲呢！爺想想瞧，這些名頭，裊煙可耽得起么！況且東府里那些丫頭們，哪一個(gè)不氣不服他？小桃、小紅又格外狠些，都跟著主子跑。主子不知道的，他還去告訴，主子不作聲的，他還去挑剔，有這許多怨招在那里，莫說是裊煙，便是爺，也抵擋不住。前兒晚上，三太太不知怎么講起丫頭們，麗小姐便說，現(xiàn)在府里的丫頭們多不像樣兒了，二太太年紀(jì)大了，也管不了這些，任他們行去，前兒二太太出了門，那些丫頭們沒一個(gè)安安穩(wěn)穩(wěn)蹲在屋子里的，不是逛園子，就和小廝們兜搭去，實(shí)是不成體統(tǒng)。又說春妍和裊煙兩個(gè)，又出眾些。太太聽了，便不高興，說春妍是婉小姐帶來的，不好說他，那裊煙是咱們家的，不能聽他胡鬧，回來必得請二太太著實(shí)講他幾句才好?？汕裳U煙這日沒事，想給爺繡個(gè)枕頭兒，因短了些金線，問珍大奶奶去要，卻又沒得，便向綺小姐要去。綺小姐卻在三太太身邊，團(tuán)兒便替裊煙明言正氣的到太太身邊，問綺小姐要去。三太太知道是給爺做枕頭兒的，便一法不舒服起來，立刻叫裊煙過去，說了一頓。爺知道裊煙的性兒，哪比我們，他自然要?dú)獾脗€(gè)半死，回來便把做好的一面，拿剪子鉸個(gè)粉碎，哭個(gè)半死。昨兒早起，就病倒了。爺又不在家，誰給他調(diào)護(hù)呢！”

　　寶珠聽了這番話，又氣又惱，心里難過起來，便一聲不言語，自己躺下。晴煙講話的時(shí)候，早已淚下，此時(shí)見寶珠這樣，又不敢走開，便站一會(huì)兒問道：“爺?shù)降子眯╋埐攀恰！睂氈榈溃骸拔页圆坏昧?，你們吃去罷。”說著，便轉(zhuǎn)身睡去。晴煙道：“爺不要這樣，料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，昨兒既然沒睡，就該將養(yǎng)會(huì)兒，爺請睡好了?！睂氈榈溃骸拔冶氵@樣和衣睡睡罷?！鼻鐭燑c(diǎn)頭，一手拭去眼淚，一手替他蓋上條夾被兒，放下帳子，自己去了。

　　寶珠在床里哭了會(huì)兒，又七上八落的想了會(huì)兒，便睡著了。等醒來已是初更時(shí)分，便覺肚子有些空空的。晴煙已端了飯來，也就吃了一口，問家人，都已睡了。料想沒去處走，因來和裊煙談心，不知不覺竟天明了。因這日是十二，又是課期，便不再睡，竟上學(xué)去了。下午出來，很覺磕睡，因和衣躺一會(huì)兒，醒來已是傍晚。

　　春柳兒進(jìn)來，說太太回來了，爺快接去。寶珠聽說，便走下床來，見房里外已點(diǎn)上燈了，便道：“什么時(shí)候了？”春柳道：“才上燈呢，爺沒用點(diǎn)心，不餓嗎？”寶珠道：“不餓?！贝毫闳ソg了臉布進(jìn)來，遞與寶珠，揩了臉，晴煙又送進(jìn)一碗蓮子湯來，寶珠吃了道：“可還有么？”晴煙道：“有著呢?！睂氈榈溃骸澳隳靡煌虢o你姊姊吃去?！鼻鐭煷饝?yīng)著出去?！　氈楸阏酒饋恚毫琰c(diǎn)上風(fēng)燈，引著寶珠到南正院來。見兩廊下的檐燈都已點(diǎn)齊，站著許多丫頭、婆子們。寶珠走到卷篷底下，春柳兒報(bào)了一聲，寶珠便揭著簾子進(jìn)去，見柳夫人、美云、藕香、賽兒及麗云姊妹俱在，獨(dú)不見婉香，便上前給柳夫人、美云請安，道：“太太怎么這時(shí)候才轉(zhuǎn)來，我還當(dāng)今兒又不轉(zhuǎn)來了?！?br>
　　柳夫人道：“可不是嗎，險(xiǎn)些又走不脫了，他們今兒還唱戲呢?！睂氈樾Φ溃骸八麄円舱鏁?huì)鬧，唱來唱去，總是這幾段戲，也看得厭了，還唱什么呢?！泵涝频溃骸罢f今兒唱的是什么《桃花夢》，才眼前的一位名士，叫什么盛蘧仙打的昆曲，說好的很，我本來想瞧瞧，太太叫回來了。”柳夫人道：“想來也不過這樣，你愛瞧，明兒借他們的班子來唱幾天，給你們瞧便了?！庇謫枌氈榈溃骸澳憬憬阍趺床粊恚植×?？”寶珠道：“我剛睡著醒來，沒瞧見，想來沒什么嗎?！北慊仡^道：“春柳兒你瞧瞧去。”春柳應(yīng)著去了。麗云道：“太太出門幾天，家里怪冷清的，今兒太太回來了，這屋子里便像熱鬧些似的?！绷蛉说溃骸澳銈冞@幾天干些什么玩意兒？”藕香道：“也沒什么，才是昨兒，婉妹妹做得幾首詩呢?！睂氈楸銌柺裁丛?，藕香說了，寶珠便要藕香背給他聽，藕香說記不清了，寶珠便問麗云。麗云道：“什么事急得這樣，回頭二姐姐少不得會(huì)給你看的。”寶珠道：“好妹妹，你記性好，你背給我聽?！丙愒菩χ焕怼！　『鲩T簾一動(dòng)，婉香進(jìn)來了。麗云笑道：“好好，他來了，你問他去?！蓖裣悴欢?，怔了一怔。寶珠嗤的一笑，婉香一發(fā)不解。麗云道：“寶哥哥要請教你那個(gè)‘豈是尋芳到已遲’呢？”婉香當(dāng)有什么意思在里面，便臉上一紅道：“我不曉得?！绷蛉说溃骸巴駜?，你這幾天好嗎？聽說你做個(gè)好詩，背給我聽聽瞧。”婉香笑道：“全是胡謅的，算不得詩，哪好背給太太聽呢?！丙愒菩Φ溃骸八獙毟绺缃兴常趴媳衬??！蓖裣阈Φ溃骸岸妹眠@話又講的奇了，他又不是我的什么?！丙愒凄偷囊恍Φ溃骸澳氵@話更奇了，他是誰？誰是他？什么叫什么呢？”婉香頓住了嘴道：“我不和你斗口兒。”麗云笑道：“我知道你的口兒是要和他斗的?！蓖裣慵钡媚槂和t，欲說卻又咽住，反笑道：“二妹妹總拿我開心，我打今兒這時(shí)候起，再不和二小姐講話了便了?！绷蛉诵Φ溃骸巴駜?，你不要理他，我和你講話兒呢，蕊珠和軟玉都說候候你，還說請你去逛園子呢?！蓖裣愕溃骸败涙㈡⒑腿锩妹枚己脝?？太太怎么不請他們來玩玩？”柳夫人道：“我也這么講，他太太說，明兒便著他姊妹過來謝步?！睂氈椴逭f道：“可不是，我倒忘了，二姐姐前兒和你賭的東道兒，你可輸了嗎？”婉香尚未開口，麗云便扯著寶珠的手道：“好哥哥，你們賭下什么東道兒，我可能鑲點(diǎn)兒邊么？”寶珠道：“我講我輸了，給我變一只蝴蝶兒，讓孩子們撲了去?！丙愒频溃骸八兀俊睂氈榈溃骸八麉s沒有講?！丙愒菩Φ溃骸斑@么說，你們不是賭的東道，竟是賭的咒了?！睂氈橐恍?。綺云道：“寶哥哥，你下遭八賭不得咒，險(xiǎn)些兒應(yīng)了?！睂氈椴唤?，綺云便將昨兒茜云撲蝴蝶兒飼貓的話講了。麗云笑道：“怪不得，我說一個(gè)蝴蝶兒，二姐姐要這樣的保護(hù)它，原來你們賭下咒來，怕真是你變的，所以這樣發(fā)急?！避缭频溃骸霸缰朗沁@樣，該搶了來給貓吃了，叫二姐姐急個(gè)半死。”婉香笑道：“你們也太會(huì)無中生有了，哪有人會(huì)變蝴蝶兒的！我不過怕罪過，叫你們放了，也好積些福，多活幾歲的意思?！丙愒频溃骸澳愦孢@樣的好心，包管你活一百歲。只是寶哥哥沒有積些福，活不到一百歲。二姊姊已在，他九十九歲上死了，便怎樣？”寶珠笑道：“那我便活九十九歲了?！闭f著大家都笑起來。

　　婉香站起來笑道：“我講不過你們，我告?zhèn)€回避罷?！绷蛉说溃骸巴駜海惚阍谶@里吃飯呢?！蓖裣阋蛐Φ溃骸拔覠崃?，去換件衣服來?！绷蛉说溃骸澳愦┲裁矗俊蓖裣愕溃骸拔掖┑膴A襖子，這會(huì)子覺得暖烘烘的，我換件去?！绷蛉说溃骸斑@天氣夾的還可以穿，不要回頭又凍了。”婉香笑說不妨，便去了?！　←愒仆茖氈榈溃骸澳憧烊ツ亍！睂氈檫艘宦?，便不好走。隨便搭訕了幾句，又坐了一會(huì)，見擺上飯來，美云、麗云四姊妹便回東府里去了。寶珠陪柳夫人、藕香和賽兒吃了飯，便跑到小桃花館來，春柳兒便自轉(zhuǎn)去?！　氈樘みM(jìn)門，見婉香在窗下洗臉，便道：“姐姐用過飯么？”婉香道：“剛吃過了呢，你可吃了沒有？”寶珠說也吃了。婉香一面洗手，又將指甲在水里浸了會(huì)兒，拿面布揩著；一面問寶珠：“你昨兒跑哪里去了？”寶珠笑道：“我當(dāng)姐姐惱了我，我沒興的很，睡了一會(huì)兒醒來，已遲了，今兒又上學(xué)去來?！蓖裣阈α诵?，便將手里的臉布遞與寶珠，寶珠接了，便抹了抹臉，也將左手的長指甲在水里浸了浸，向婉香道：“這指甲，昨兒險(xiǎn)些斷了呢，軟姐姐忘了我有指甲的，他扯我的手猛了些，幾乎帶斷，我明兒要戴套子才好?！蓖裣阋虻溃骸拔疫@個(gè)也太長了，覺得險(xiǎn)零零的?！睂氈樽呓磉吙戳丝吹溃骸澳阋惨魈鬃硬欧€(wěn)當(dāng)?！蓖裣愕溃骸疤鬃游业褂兄?，還是前兒在家里的時(shí)候，我太太給我，叫人去定做來的，長長短短，共有十副，那頂長的，卻有一尺。”寶珠道：“那太長了。”婉香道：“短的也有，只不知道用得用不得。讓我找找看，若好用，你便拿一副去?！?br>
　　說著便讓春妍進(jìn)來，向首飾箱里找去。寶珠便伸手與婉香比比，覺得婉香的略長點(diǎn)。寶珠道：“怎么前兒姐姐來的時(shí)候，和我一樣長的，什么便比我長得快些。”婉香道：“這倒我也不懂，想來我們女兒家血脈旺些，所以長得快些，也未可知?！睂氈橛值溃骸澳沭B(yǎng)了幾年了？”婉香道：“我前兒不是講過了？”寶珠道：“我忘記了，我這個(gè)還是十歲的時(shí)候養(yǎng)的，卻只有老爺沒的時(shí)候，斷了一個(gè)，所以這個(gè)略短些，這個(gè)便長些。”

　　婉香道：“說也古怪，我前兒老爺沒的時(shí)候斷了一個(gè)，前年太太沒的時(shí)候又?jǐn)嗔诉@個(gè)，可見這個(gè)指甲兒，也有預(yù)兆的。”寶珠道：“如今，兩個(gè)一樣長了，安知不也是預(yù)兆呢。”婉香一笑。春妍已拿了兩副出來，向婉香道：“這一副是五寸的，這一副是六寸的，看用得么？”寶珠接了，看是兩個(gè)錦盒里盛著兩個(gè)玳瑁指甲。便揭開匣子，拿出來看時(shí)，一副約有五寸多長，套了套，卻還嫌短。便將那副長的套上，正好，指寸也不長不小，便戴上了。向春妍道：“可有再長點(diǎn)兒的?！贝哄溃骸坝兄慌绿L，約有八寸呢?！蓖裣愕溃骸澳翘L，我不用這個(gè)，不比你在外面，與人扯手扯腳的，我一輩子不戴套子，也沒兜斷過。”寶珠便不再說。春妍笑道：“小姐好把這短的賞給我了?！蓖裣愕溃骸澳阋隳萌?。”春妍便接過來道謝。寶珠笑道：“你也嫌長呢，何不換一副再短些的?！贝哄溃骸懊鲀洪L了，省得再換，就這個(gè)罷。”說著就出去。

　　婉香道：“軟姊姊和蕊妹妹究竟可來？”寶珠道：“軟姊姊和我說是一準(zhǔn)來的?！蓖裣阈Φ溃骸澳潜隳阌械妹δ兀膊挥蒙蠈W(xué)去了。”寶珠笑道：“誰說，我不過想他們來了，咱們這吟社，便又好興起來了?！蓖裣阋残Φ溃骸笆茄?，我也想呢，我在家里的時(shí)候，我太太每逢著節(jié)兒，總教我做詩。我自從太太故后，便也沒興了，便做做，也總是窮愁極苦的話頭?！闭f著眼圈一紅，不知不覺已撲籟簌的淚下。

　　寶珠勸道：“我講講又講起姊姊的心事，快不要傷心，回頭太太看出，又道我和你惱呢？”婉香忍住淚，半晌不語，寶珠一味的甜言蜜語勸他，忽婉香又嗚噎起來。寶珠便著急道：“姊姊你好好的，怎么又這樣了，難道我又講錯(cuò)了什么了？我講錯(cuò)了什么，我便自己掌嘴好么？你瞧，你眼圈兒都紅了，快不要這樣呢。”

　　婉香嗚噎道：“你想我怎么不傷心，我太太在日，我在家里也和你們姊姊妹妹一樣的，今兒你不瞧你姊姊妹妹那光景么！”說著，已哭出聲來道：“你姊姊妹妹都拿我當(dāng)丫頭看呢。”寶珠聽說，不禁也陪著哭了，卻也不曉得這付眼淚從哪里來的。寶珠想要?jiǎng)袼麕拙?，卻說不出什么來，只握著婉香的手兒，對面哭。婉香知道寶珠是為自己傷心，便左思右想，倒覺格外傷心起來。

　　外面春妍聽見，進(jìn)來看他兩人卻對面的哭著，不知為著什么，便隨便的勸了一番，見寶珠含著眼淚，將衫袖兒替婉香去拭淚，婉香卻不避開，便慢慢的住了哭。寶珠替他揩干眼淚，便自己也揩干了，卻好與婉香同聲一嘆。春妍在旁看著，真正茫無頭緒，不知兩人為著什么哭的，勸又不好，說又不好，弄得沒了手勢，便倒碗茶送與婉香面前，說：“小姐不要這樣，吃口兒茶，談?wù)勑牧T?！蓖裣惚愫鴾I，慢慢揭開茶碗，出了一會(huì)神，便喝了口，隨手遞與寶珠道：“你吃罷?！睂氈楸憬釉谑掷铮粗裣?，慢慢的隨口喝著?！　〈哄粗@光景，是不像鬧翻的樣兒，便勸道：“小姐剛好好的，何苦又傷心了，不知道三爺又怎樣的惹起小姐的心事來?！?br>
　　婉香剛要說。忽笑聲進(jìn)來道：“太太請三爺呢，說有要緊話兒問呢！”寶珠吃了一驚，心里想是裊煙的禍水發(fā)了，便道：“誰來叫的？”笑春道：“賞春姐姐來叫的?！睂氈楸銌镜溃骸百p春?！辟p春聽見，連忙進(jìn)來。寶珠問道：“太太這會(huì)子講些什么？還是喜，還是惱。”賞春笑道：“太太正高興著，叫爺去談?wù)勀?，還有什么話問爺。”寶珠便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賞春退了出去。

　　寶珠便站起來，慢慢的走出房門?；仡^見婉香還對著茶碗出神，寶珠便暗向春妍一招手兒。春妍眼快，便慢慢的出來。寶珠附耳道：“姊姊又傷心呢。因剛才東府里小姐拿他開心。他這會(huì)兒講起才傷起心來，你替我勸勸他。”春妍點(diǎn)點(diǎn)頭兒，寶珠便出去了。正是：　　花因得意風(fēng)常妒，人到多情淚不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