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十尾龜 第五回 墊空當(dāng)俊仆結(jié)新歡 抬轎子乖人受暗算

    作者: 《十尾龜》陸士諤
      話說阿根一覺醒來。見自己睡在榻上,面前站著一個外國人,一個中國人,正在不懂。忽見那中國人開言道:“你姓什么?叫什么?為甚吃了迷藥睡在茶館里?”

      阿根道:“這里是什么所在?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?你們又都是什么人?”

      那人道:“這里是仁濟醫(yī)院,我們是醫(yī)生,你是巡捕房里送進來的。你為甚喝了安眠藥水睡在茶館里?”

      阿根聽說安眠藥水,才想起身邊還有一百五十三塊洋錢鈔票來。探手模時,叫得連珠的苦,袋里空落落。休說鈔票,連廢紙都不有一張。醫(yī)生問他為甚叫苦?阿根道:“我姓王,名叫阿根,在祥記春號火腿棧老板費老爺那里做跟班,今天老爺叫我送一卷鈔票到馬先生那里,共是一百五十三塊。在大馬路碰著了一個朋友,被邀到四馬路四海升平樓喝茶,不知怎樣,喝喝茶竟會睡熟的。那以后的事,我就不知道了。現(xiàn)在你們說我喝了安眠藥水,我也曉得那安眠藥就是一種蒙藥,精神抖擻的人一喝了就要睡去,想必我也中了毒計,被人家暗算去了。但是這安眠藥那里來的呢?”

      醫(yī)生道:“你身邊鈔票可還在?”

      阿根道:“沒有了,都沒有了。先生可還有法子好想?”  醫(yī)生道:“這里是醫(yī)院,只會得醫(yī)病,醫(yī)病以外的事不便管理,你那事只好告訴巡捕房,叫巡捕房替你查罷?!?br>
      阿根道:“我這會子可否離去這里?我想家去稟告老爺呢?!?br>
      醫(yī)生道:“不必性急,再停一點鐘可以回去了?!薄 “⒏鶡o奈,只得安心等候。醫(yī)生說畢,就出去了。阿根覺著頭里還有點子昏沉沉,合著眼默默的轉(zhuǎn)念頭,想這安眠藥那里來的?堂倌總不至于,同桌的人我與他素昧平生,怎地會作弄我。莫非是雨生么?想著雨生,便把今天碰著的情形細細一摹,越想越疑,越疑越像。初還不過有點子疑心,后竟決然道,不錯不錯,一定是他無疑。他聽我說送鈔票馬先生那里去,才邀我喝茶的。好容易等滿了一個鐘頭,醫(yī)生答應(yīng)放出去。阿根就到巡捕房告知—切,巡捕房應(yīng)允查辦,然后趕回公館,把遇騙情形向春泉說了?! 〈喝坏浪谴缘?,竟然大不答應(yīng)起來,要把他送到巡捕房去。反是姨太太解勸道,他又不是有心綽你槍花,也是上人家當(dāng)呢。趕緊查起來,也未見得是查不著。就是查不到手,你也不是吃不起虧的人。阿根是你鄉(xiāng)下帶出來的,不要說別的,那面子也總要替自己留留。上海是有報館的,不論大小事情,動不動就要上報。萬一被報上登了出來,走到人前去,連你也沒意思呢?!?br>
      春泉聽了,自然如奉綸音,沒一點子敢違拗。當(dāng)下便把阿根排喧了幾句,也就罷了。阿根偏偏心不死,趕到名利棧去查問,卻見房門緊閉。問茶房時,知道倪雨生不住在棧里已有一個多禮拜了。只得懊喪而回??垂伲愕酪烫蠊粸槎攘繉捄?,勸春泉看過點子么?非也,卻因阿根生得俊俏非常,語言伶俐,年紀又是輕不過,姨太太早存了個勾搭他的意思。恰好出了這件事,故意藉著排解,在阿根面前見一個好。

      阿根本是聰明透頂?shù)?,風(fēng)月上頭豈有不懂。一竟因為礙著主仆名分,究有點子蟹蟹螫螫,不敢十分放肆。現(xiàn)在見天大一件禍事,姨太太三言兩語,弄的霧解煙消,免掉了自己彌天大罪,那有不感激涕零之理。事有湊巧,這日六點鐘,一個堂子里外場,送進一張請客票來。阿根接了,轉(zhuǎn)送到樓上。見春泉坐在炕上,正吸水煙兒。阿根把請客票呈上,垂手侍立,聽候吩咐。春泉接來瞧了一瞧,就放在炕幾上,依舊吸他的水煙,一聲兒不響。姨太大就問:“那個請你喝酒?”  春泉道:“就是周介山,討厭的緊。”

      姨太太道:“你可去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我去了你一個兒在家,不冷靜么?”  姨太大道:“不要緊,你只要早點子回來是了。在上海地方做生意,應(yīng)酬是少不來的。不去應(yīng)酬就沒有朋友,沒有朋友就沒有幫手,沒有幫手,做起生意來豈不就要吃虧。再不然為我一個人,倒使你生意上受大虧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你這樣明亮就好了,我—竟怕你不答應(yīng)呢。”  遂向阿根道:“說我就來?!?br>
      阿根應(yīng)著一個是,自下去吩咐不提。這里姨太太親替春泉穿上了馬褂,鈕好鈕子。春泉向姨太太說:“我去去就來?!?br>
      就坐著馬車赴席去了。此時春泉已自備了一部馬車,進出很是便當(dāng)。這一去,卻便宜了阿根,淪肌洽髓,著實的報了一番大恩。自此兩人便落了水,春泉卻還一點兒沒有曉得,不必細表。且說春泉坐著馬車,徑到三馬路周介山相好花媛媛院中??邕M門,外場照例怪喊一聲。此時春泉已是十分老練,這里頭經(jīng)絡(luò)都已明白,并不驚嚇,徑上扶梯,跨進房,介山拱手招呼。見惠伯、希賢、靜齋、祥甫一班熟人都在,大家都說:“只道如夫人絆住,不放你出來,那知竟然會來了,真是出人意外?!?br>
      介山道:“我說春翁不是懼內(nèi)的人。惠伯不信,和我賭下個東道,現(xiàn)在可是我贏了,這十臺花酒一定要奉擾的了。”  惠伯道:“吃幾臺花酒算什么,這里吃過后,就翻臺秀卿那里去吃一個雙臺如何?”  靜齋道:“今晚恐怕不成功了,我們幾個人都要自做主人,都要有屈春翁作陪,輪轉(zhuǎn)來已有四五處的應(yīng)酬。時光已經(jīng)不早了,春翁是新婚燕爾,夜深了恐怕不方便么?!薄 』莶溃骸斑@也沒什么不方便,抵樁兩個膝蓋見不著,就天亮回去也不要緊?!?br>
      介山道:“你又講錯了,如嫂要制得服春翁時,也不放他出來了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你們說都要做主人翁,今天又不是年,又不是節(jié),到底為甚緣故?”

      介山道:“是餞行酒?!薄 〈喝溃骸疤嬲l餞行?”

      介山道:“是個留學(xué)生,姓秦,號叫少耕,新從外洋畢業(yè)回來,現(xiàn)在要到北京廷試去,所以替他餞行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你們怎么認識起留學(xué)生來,這班人不是好惹的呢?!?br>
      介山道:“是錢瑟公的朋友,臺面上認識的。這秦少耕人倒很和氣,極要朋友,一點子留學(xué)生習(xí)氣都沒有,你少停會過面就知道了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原來恁地?!?br>
      靜齋又問春泉,阿根遇騙的事,可曾查著。春泉道:“還沒有呢。報了巡捕房,宛如石沉大海,一點子消息沒有。叫阿根去問問,倒說查著了自會來關(guān)照的,用不著一趟一趟來間。我們巡捕房又不光辦你一個人的事。我們在內(nèi)地,聽說上海巡捕房怎樣怎樣的好,現(xiàn)在看來也不過如此。”

      介山道:“這卻不能怪他的,他們究也不是仙人,那里能夠件件周到?!?br>
      惠伯道:“春翁失竊了么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并不是失竊?!?br>
      遂把阿根遇騙一節(jié)事述了一遍?;莶溃骸按耸虏浑y,只消托瑟公說一聲是了。錢瑟公巡捕房里的人都熟識的。”  春泉道:“瑟公怎么會認識起巡捕房里頭人來?”

      惠伯道:“瑟公這人,本是極愛交朋友,上中下三等人,沒一等不交到。做官的也有,做買辦的也有,做馬夫、戲子的也有。他認識巡捕房里頭人,還是前年子認識起的呢。那時正值夏季里,愚園地方盛行夜馬車,上海幾個闊人沒一個不到,瑟公也是夜夜到的。愚園門外,有一個站崗巡捕,是外國人。齊巧這時候天天派著他夜差,瑟公憐念他夜露里凄涼不過,夜夜請他白蘭地酒喝,喝喝酒卻就喝成了朋友。后來瑟公的馬車不知為了什么,被捉進巡捕房去,這巡捕齊巧在里頭,一見是瑟公的馬車,忙替他巡捕頭兒跟前說了個情,非但沒有罰掉洋錢,倒又認識了個巡捕頭兒。從此瑟公便同巡捕房里頭人認識了。就是的快馬車,也比別人捉得好一點子?!?br>
      正說著,外場報說客人上來。接著怯殼怯殼樓梯上一陣皮鞋聲響,門簾啟處,走進兩個客來。春泉見前一個是洋裝朋友,后一個就是錢瑟公,介山起身招呼。那洋裝朋友見春泉面生,就過來請教貴姓臺甫。春泉說過,轉(zhuǎn)問那人,才知就是秦少耕。介山見客齊了,便叫娘姨喊起手巾。一時外場絞上手巾,眾人接來揩過,介山要過筆硯,替眾人開寫局票。靜齋忙問春泉叫那個?春泉道:“我不叫了。”

      花媛媛插嘴道:“費大少那有不叫的道理?!薄 〗樯降溃骸拔宜]一個清倌人給你可好?”

      春泉搖頭道:“清倌人沒甚趣味?!?br>
      靜齋道:“仍舊我來舉薦一個罷,包你出色?!?br>
      惠伯插問:“你薦的是誰?”

      靜齋道:“蘇玉蘭?!?br>
      惠伯道:“那個蘇玉蘭?名字好熟?!?br>
      靜齋道:“你這個人怎么竟這樣的善忘,兩禮拜前的事,竟會忘記到個干干凈凈。”

      惠伯道:“噢,想著了,想著了,是賈箴金做的。箴金那日曾邀你我去叉過一場麻雀,那日你牌風(fēng)甚盛,連和過兩副倒勒呢。不錯,果然出色。”

      遂向介山道:“迎春二,蘇玉蘭,春翁叫,寫寫寫,寫罷寫罷?!?br>
      周介山運筆如飛,一時間各人的局票都已寫好,叫娘姨轉(zhuǎn)給外場,分頭發(fā)去,就請眾人入席。秦少耕坐了首位,春泉第二,余人依次坐下。那秦少耕春風(fēng)滿面,談笑風(fēng)生,席間七個人,沒一個不應(yīng)酬周到。春泉果覺少耕十分可親,自恨無緣,不曾早日相見。眾人所叫各局,陸續(xù)到來?! ∑喝奶K玉蘭遲遲未到,害得他忙得熱鍋兒上螞蟻相似??纯催@個,瞧瞧那個,看來看去,偏又看中了秦少耕叫的王翠芬,不轉(zhuǎn)睛的打量。只見王翠芬,礫圓一張圓面孔,并沒敷半點兒脂粉,拖著一根油松大樸辮,好似烏云中推出一輪皓月,十分可愛。想要轉(zhuǎn)一個局,又因初次會面,未便啟口。直到菜要齊快,蘇玉蘭方姍姍而來。一進門就問:“那一位費大少?”  靜齋把手向春泉一指道:“這位費大少,就是我們號里的大老板?!?br>
      蘇玉蘭款款輕輕,走到春泉椅后坐下,笑向春泉道:“今天因轉(zhuǎn)局多了,來得晚了一步,對不起?!?br>
      春泉連說:“不要緊,不要緊?!薄 ∫幻娑⒆×颂K玉蘭,細細打量—會子。見他白胖胖的面孔,亮晶晶的眼睛,滿面春風(fēng),一團和氣,異常的可親。春泉遂旋轉(zhuǎn)身子,有一句沒一句同他攀談。眾人因還要翻臺,都不肯盡量,菜一上齊就催干稀飯。接著就是馬靜齋做主人,翻臺艷情閣院中。春泉推辭不脫,只得與眾人同去。這夜席間眾人,除春泉、惠伯外,個個要替少耕餞行。翻到這里,翻到那里,吃到后來,竟像上供般滿滿擺的菜,一樣樣拿上來,不過供這么一供,依舊紋風(fēng)兒不動的撤了下去。眾人竟像廟宇里泥塑木雕的神道,朝著酒萊不過白看看,就算領(lǐng)過情了。這也是應(yīng)酬場中常套,不用細表?! 〈喝谙g,就把阿根遇騙的事,告訴了錢瑟公,托他從中設(shè)法。瑟公道,此事用不著催問巡捕房,巡捕房事情多不過,常去催問,他們要討厭的。只消到茶會上托包打聽一聲是了。那各種奸拐偷騙案子,報了巡捕房,巡捕房照例就著包打聽去查緝。所以報案后出力不出力,都在包打聽手里,巡捕房是不相干的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兄弟于此地情形,不很熟悉,可否就借重瑟翁替兄弟去托一聲包打聽如何?”

      錢瑟公連說:“不要緊,這點子小事情,應(yīng)得效勞,兄弟明日,就叫人到茶會上吩咐一聲是了。”

      這夜春泉回去,已經(jīng)四點鐘敲過,姨太太卻尚兀坐守候,毫沒點子怨恨神氣,春泉始放下了心。一宵易過,次日醒來,差不多一點鐘了。阿根送上一張請客票,卻是錢瑟公邀請到六馬路周碧桃處碰和的,是隔夜臺面上約好的,春泉點頭說知道。吃過飯,依舊坐馬車到六馬路。周碧桃院子是靠馬路的,春泉來過兩回,不用找尋。將近行到,小馬夫跳下馬車,把馬攏住了,慢慢走幾步,到門前停住,去開車門,春泉跳下車,進門一徑上樓。

      瑟公起身招呼,見先有兩客在。一個就是輪船買辦張咸貴,一個卻不認識。問起來才知是張咸貴朋友,姓胡,號叫雅士,是個江蘇候補知府。春泉肅然起敬,連說了好幾聲久仰渴慕。瑟公道:“祥甫因為到了個鄉(xiāng)親,不能來了。齊巧這位雅翁先生,補了個缺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很好很好,一樣的一樣的。”  此時靠窗那張紅木桌子,已移在中央,斜角兒擺著。桌上一副烏木嵌牙麻雀牌,和四分籌碼,都端正齊備。瑟公請春泉上場,同張咸貴、胡雅士扳莊入座。周碧桃從后房轉(zhuǎn)出來,照例應(yīng)酬了一會子。娘姨把各人茶碗及高裝糖果,放在左右茶幾上。瑟公叫拿票頭來,請眾人叫局。費春泉道:“秦少翁動身了么?”

      瑟公道:“動身了,你怎么忽地問起他來?”

      春泉笑而不言。少頃,瑟公問到春泉。春泉道:“王翠芬住在那里?就開了王翠芬罷?!?br>
      瑟公道:“你昨夜不是叫蘇玉蘭的么?”

      春泉只是笑。局票開好,交與娘姨。眾人碰起和來。言定一百塊底二四,胡雅士還嫌太小,要加炮子。張咸貴道:“加炮子很好,加三十塊罷?!?br>
      問瑟公、春泉。瑟公、春泉也答應(yīng)了。第一圈莊沒甚進出,第二圈輪著雅土的莊,卻連和了三四副大牌。那要張,都是對家張咸貴放下來的。春泉倒也不過如此,瑟公究竟是老上海,心思早動了疑。發(fā)話道:“奇怪的很,怎么雅翁手旺的牌,咸翁竟像看見的一般,張張發(fā)下來,不曾有空過。春翁,你我兩個人倒要當(dāng)心一點子?!?br>
      張咸貴道:“那也不過碰巧呢,兄弟于這麻雀里頭,一夜天曾輸?shù)剿奈迩сy子呢。要是瑟翁做了這種大輸家,又怎么說呢。我們幾個人都是要好朋友,難道還有甚信不過么?!?br>
      說著,啪的一聲,又發(fā)出一張白板。雅士把牌一攤道:“多謝多謝,我齊巧又是個三元格局?!?br>
      眾人瞧時,見是三張中風(fēng),三張發(fā)財兩張三萬。倘來萬子,不過是三翻,剛剛湊趣的白板,又從咸貴手里發(fā)出。咸貴曉得瑟公要不答應(yīng),忙把自己的牌攤出道:“你們瞧罷,我這張牌應(yīng)發(fā)呢不應(yīng)發(fā)?”

      春泉湊過頭去瞧時。見是兩搭索子,一扣同子,兩張西風(fēng),兩張一萬。咸貴道:“我本是一張西風(fēng),一張白板,現(xiàn)在模著了西風(fēng),西風(fēng)是坐風(fēng),難道倒留著單張的白板,拆去自己坐風(fēng)對子么?”

      瑟公見他們一點子破綻沒有,倒也不好說什么。等到定當(dāng)結(jié)帳,自然是胡雅士一個兒贏的。春泉最輸,輸?shù)搅俣鄩K錢,瑟公也輸了五百光景。張咸貴卻只輸?shù)枚偈鄩K。娘姨收拾過牌籌,就叫搬上碰和菜來。四人讓坐,周碧桃上來敬了一巡酒。咸貴道:“雅翁今日在轉(zhuǎn)運了,你今年賭里頭是一竟輸?shù)哪?。我與你同著場,不曾見你贏過。”

      雅士道:“叉麻雀原不過是消遣消遣,就有輸贏,究也有限。今年在漢口,牌九里光是一條牌,就輸?shù)狡吒啥嚆y子?!?br>
      咸貴道:“一條牌輸?shù)狡吒啥?,賭到終局要輸多少?”

      雅士道:“足有二萬多銀子。”

      春泉聽了,不覺駭然。咸貴道:“賠錢的事,本是逢場作戲,輸輸贏贏,說不定的。我們原班這幾個人,明日再敘一局如何?”

      瑟公道:“兄弟齊巧有點子小事,恕不能奉陪了。”

      咸貴道:“春翁是一定肯賞光的?”

      春泉還沒有回答,雅士道:“兄弟板到?!薄 ∠藤F道:“你是贏家,好意思說不到么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在什么地方呢?”  咸貴道:“回春坊沈彩林院中好么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就貴相好那里么?很好很好?!?br>
      瑟公不便阻擋。春泉道:“我們吃過飯,到王翠芬處去坐坐好么?”

      張咸貴道:“瑟翁早點子賞飯罷,瞧光景春翁還要請我們吃酒呢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臺巴酒算甚么,我就請你們吃一臺是了?!?br>
      瑟公道:“春翁當(dāng)真請酒么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真的?!?br>
      于是連聲催飯。吃過飯,大家同到西公和里王翠芬院中來。王翠芬家裝著電鈴的,所以客人進門,烏龜并不怪叫。春泉走上樓,見娘姨大阿金已站在樓門口迎接,心里詫異,問道:“我們上來又沒有人通報,你們怎么會曉得的?”  大阿金道:“我們裝著電鈴的呢,客人上來,相幫們只要把電鈴一掣,就曉得了?!?br>
      進房坐定,恰值王翠芬出局回來,照例敬過瓜子,殷殷勤勤的應(yīng)酬。春泉道:“今天房間可空?我想就借你這地方請幾個客,可以不可以?”

      王翠芬道:“你費大少肯照應(yīng),是再好沒有的了,怎么倒說得這樣客氣。”

      當(dāng)時春泉要過筆硯,點了菜,隨接開了請客票。所請無非是馬靜齋、周介山、毛惠伯等一干人。一時客齊,外場把臺面擺好,絞上手巾,大眾入席,道謝而飲。靜齋道:“春翁新相好倒攀這里,是那個人介紹的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并沒什么介紹人,是我自己找來的?!?br>
      靜齋湊趣道:“春翁眼力果然不差,竟被你找著一只頂了?!?br>
      王翠芬曉得春泉是個富翁,妓女以錢財為重,自然格外殷勤,所以臺面上應(yīng)酬得十分周到。一時叫來的局陸續(xù)到了,瑟公鼓起興來,就要擺莊劃拳。馬靜齋和周介山卻還在談講生意經(jīng)絡(luò),什么火油價錢又跌了,咪吔瑞記兩聽一元七角半,鐵錨牌一箱兩元一角半,德富士兩元五角半,要做倒做得。講得個津津有味,卻被瑟公道:“我們要擺莊了,你先來做一個輸贏。露水生意,不要談他了?!?br>
      方把兩人話頭剪斷。于是平拳對手,八馬五魁,鬧一個不了。等到萊將次上齊,眾人正在催干稀飯,忽聽得半空里喤喤喤一陣鐘聲,翠芬先聽得,即說:“可是撞亂鐘?”

      靜齋聽了,忙起身走到窗邊,推開一扇窗兒向下喊道:“撞亂鐘了?”

      樓下有娘姨接應(yīng),也喊說“撞亂鐘了,你們快點子去瞧瞧?!?br>
      隨后達辣達辣一陣草鞋腳響,三四個外場,趕緊飛跑出門去了。此時席間眾人,也都仰著頭,息聲靜氣的聽那鐘聲。春泉等撞過亂鐘,屈指數(shù)去,一二三四五六七,恰恰撞到七下停了。跳想來道:“了不得,了不得,七下剛剛是新馬路?!?br>
      站起身來,推出窗瞧時,月色中天,靜悄悄地并沒見一點兒火光。眾人道:“泥城橋朝西,通是七下鐘,不見會是新馬路的。”

      適有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,在新馬路上,救火車通通去了?!?br>
      春泉聽得,忙到后面露臺上,向西北望去,在墻缺里現(xiàn)出晚霞般一片紅光來。春泉著急,喊小馬夫。外場回說小馬夫跑得去瞧了。春泉急得心里突突的跳。王翠芬道:“新馬路上人家有許多呢,你著急些什么?!?br>
      春泉不答,趕著要走。靜齋道:“且等馬夫來了走不遲,你橫豎保著險的,怕什么?!?br>
      正說著,小馬夫已來了,在天井里喊老爺,報說道:“龍飛馬房后背,離公館不多路呢。巡捕攔著,走不過了。”

      春泉一聽,拔步就行,也來不及與眾人作別。靜齋道:“我與你同去?!?br>
      兩人急匆匆下樓,跳上馬車,飛一般駛向新馬路來。打從勞合路經(jīng)中泥城橋,才過得中泥城橋,從車窗里望出去,就見一個頭戴銅帽身穿紅衣的外國人,帶領(lǐng)多人整理皮帶,通長銜接做一條,橫放在地上,開了自來水管,把皮帶一端套在龍頭上,并沒點子水聲,卻不知不覺皮帶早漲胖起來,繃得緊緊的?! ●R車沿著皮帶走不多路,早被巡捕擋住。靜齋在車窗里探出頭來,說了幾句,也沒中用。只得轉(zhuǎn)彎,穿余慶里,打從孤嶺路兜轉(zhuǎn)。到了派克路,那火瞧去,還離著好些。但是耳邊已拉拉雜雜,爆得怪響,很似放幾千萬炮竹似的,頭上火星亂打下來,馬夫把袖子遮著頭拉韁,馬車放到梅福里門口。春泉、靜齋跳下車,一口氣奔到家里,見阿根同園子都在門口,爭先訴說道;“保險行外國人已來看過,說不要緊,放心是了。”

      靜齋道:“要緊是沒甚要緊,只是防總要防在前頭的好。你拿保險單帳薄契券一切要緊物件,理齊了先交代一個妥當(dāng)人,其余鈔票銀洋首飾等類,好帶呢帶在身邊,不好帶就放好在鐵箱里頭,衣服雜物一概不要去動他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我這會子心里亂的很,你進來幫我收拾收拾罷?!?br>
      忽又聽得豁瑯瑯一聲響,知道是坍下屋面。仰首瞧時,那火舌頭越發(fā)焰起來,高了丈余。趁著風(fēng)勢,呼呼的發(fā)嘯?;鹦腔鹄哮f一塊塊飛過來。春泉慌的向里就鉆,靜齋跟著走到樓梯,靜齋便縮住了腳。春泉急道:“快上來,現(xiàn)在時光還避甚么嫌疑?!?br>
      靜齋只得跟上。春泉走進房中,見姨太太嚇得面孔失色,一手抱著娘姨,一手拖著大姐,三個人抖成一堆兒。姨太太嘴里不住的亂喊:“菩薩天爺救救,薩菩天爺救救!”

      春泉道:“你們這樣濟得甚事,快拿首飾先收拾起來?!?br>
      姨太太一見春泉,忙放開了娘姨大姐,撲過來執(zhí)住春泉的手道:“這這這便如何,這這這便如何?”

      春泉道:“你不要慌,首飾在那里,先拿來收拾起來,要緊要緊?!?br>
      姨太太道:“我慌的不記起了,你替我找找罷。”

      春泉道:“叫我那里去找,叫我那里去找?!薄 §o齋立在房門口喊道:“別的東西都不要緊,保險單第一先找了出來,那是憑據(jù)呢。失掉了,保險行會耍賴帳的?!?br>
      春泉道:“你進來幫我找找罷。”

      靜齋跨進房,叫應(yīng)了姨太太,隨說道:“不要這樣發(fā)急,包你不要緊。你們一急,心先慌了,倒要誤事??禳c子大家收拾東西?!?br>
      春泉聽說,撒開了姨太太,忙去收拾。顧了這樣,卻忘了那樣。摸出一把鑰匙,交給靜齋道:“你替我把櫥門開了,瞧瞧他的首飾匣可在里邊沒有?保險單、莊摺、契券我都放在鐵箱里的,現(xiàn)在都已找出了?!?br>
      靜齋接了鑰匙,開出櫥來一瞧,見第二隔上放著一只朱漆小皮匣,忙問:“這可就是首飾匣?”

      春泉走來一礁,連說“是的是的”,兩人胡亂收拾完畢,春泉睜著眼問靜齋道:“你替我想想,可還有甚東西沒有收拾?”

      靜齋道:“也沒有什么了,你不要慌。”  春泉也不回答,走到樓窗口,呆呆地瞧火。忽見火光中冒起一團團黑煙,夾著火星滾上去,直沖向半天里。門首眾人齊說:“好了,好了,不要緊了?!?br>
      靜齋也來瞧了,說道:“藥水龍來了,打了下去了。”

      話剛說罷,果見火舌頭低下了好些兒,漸漸看不見了,連黑煙也淡將下去。春泉始放心歸座。只聽姨太太和娘姨、大姐都念“阿彌陀佛阿彌陀佛”不止。靜齋道:“春翁你保了險,還有甚么不放心。保險行里不發(fā)急,你自己倒先發(fā)起急來,宛如沒有保險一樣。”

      春泉道:“我也曉得不要緊,保了險都是保險行里的干系。只是瞧著焰騰騰的火就在面前燒,自心里也不能夠自主呢?!?br>
      不多時,聽得馬路上車輪碾動,氣管中嗚嗚作放氣聲,乃是藥水龍打滅了火凱旋的記號。接著阿根同廚子說著話,也回進來了。欲知后事如何?且聽下回再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