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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十尾龜 第二十八回 留學生甘充十尾龜 小大姐揭破銷金窟

    作者: 《十尾龜》陸士諤
      話說費太太仰著頭,正欲聽單龍吟講說新聞,忽聽有人喊叉麻雀,回頭瞧時,不是別個,正是周鳳姑。馬小姐道:“人家正要聽講新聞,你又要來擾了。邀了客人來,躲在里頭,不曉得出來陪陪,虧你還好意思見我們。”  周鳳姑道:“誰在講新聞,我也要來聽聽。”  說著,一眼瞧見龍鳳兩人,詫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龍弟鳳妹,你們兩位貴客倒還會踏到賤地來?!?br>
      回問周太太道:“嫂子,今天不是西南風么。”

      周太太道:“不要說了,我們正要聽龍弟講說新聞呢?!薄 ▲P姑才不言語。周太太催道:“龍弟快點子講罷。”

      單龍吟道:“我和朋友兩個,正在講戲,那洋行朋友也來搭嘴。我們吃香煙,沒有帶得火柴,問他借時,他馬上把火柴送過來。后來纏纏纏熟了,我偶然談起上海地方?jīng)]有好玩所在。這洋行朋友就說‘我有一處地方,倒頗有點子景致。二位如果不棄,明日橫豎禮拜,我就陪奉二位同去走走。’  我聽了就大喜,問這洋行朋友姓名,才知他姓郜。這郜老友,人也好玩的很,拿出一小包西洋鼻煙來送給我。我見小小一紙包,解開來通只一分不到的鼻煙,問他有何用處。

      郜老友道:‘這個鼻煙真是第一樣好玩東西?!瘑査鯓油娣ǎ蜃笥覂蛇呉磺?,見近幾間包廂里都是女客,排得個密密層層,他就道:‘你不要問,且把一包解開來?!衣犃怂?,把紙包解了開來,問他怎樣?  他道:‘你用口輕輕的吹著,吹上三吹,包你就見顏色。’我當時真莫名其妙,聽他的話,輕輕吹去。才吹得兩吹,頓覺一股異樣的氣味,從鼻子管里直鉆進來,再也忍耐不住,接二連三打那噴嚏。霎時間本間里的人,個個都打噴嚏,左右兩邊包廂里的女客,哈欠哈欠,噴嚏之聲,宛如落花流水,足打了五分鐘工夫方才定當?! ∥揖蛦査@鼻煙那里來的,可有地方買處?玩倒果然好玩。郜老友道:‘買可真沒處買,我這幾包是行里外國人帶來的樣子。’我聽了只得罷休。

      到明朝是禮拜,約著二點鐘惠芳樓喝茶聚會,同到那有景致地方去。一到兩點鐘,我就坐車子到四馬路惠芳茶樓。姓郜的還沒有來。我這朋友倒先來了。閑談一回,姓郜的也到。他一見面就說:有勞久候,剛巧有點子事情絆住了身子,不克早來,對不起對不起?!揖拖蛩溃骸群蛞粫拥挂膊灰o,你說的好玩所在在那里,可就同我們?nèi)プ咦??!?br>
      姓郜的連說可以可以,立催我們動身。我會過茶鈔,同著朋友,跟著他走。曲曲彎彎,走了好多的路,才到一條巷堂。進巷轉(zhuǎn)彎到一家門首。見也是石庫門,門首也貼著公館條子,只條子上的字,卻已剝蝕去了一半,瞧不出是什么姓氏。郜老友舉手碰門,才碰得三五下,就有個老娘姨,開門出來。一見姓郜的就笑說:‘郜少爺為甚好多天不請過來,我們奶奶在牽記你呢。’  姓郜的道:‘奶奶在么?’

      老娘姨道:‘奶奶在樓上。郜少爺自家上去便了?!折念I(lǐng)隊,我們跟在后邊,一同進內(nèi)。我見客堂里長凳高椅,七橫八豎,擺得雜亂無章,我心里就有點子疑惑。倘說是做生意的,不應雜亂得這般地步。到得樓上中間里,娘姨大姐一大群。

      我見了倒又愕然,估不透他是何道路。若說是做生意的,該應收拾得潔凈點子,就地方也不應處在這偏僻所在。說是私門頭,不應這樣的招搖,用了這一大群子的人。此時姓郜的招呼我們坐下,不一會一個寡老出來了,(上海流氓黑話,稱婦女為寡老,詳見新上海。)

      這寡老真叫做標致,渾勾勾的面孔,水汪汪的眼睛,滑膩膩的皮膚,軟條條的身體。走近人前,一陣香水香,直刺進鼻子管里來。香的我遍體酥麻,渾身融化,滿身上不得勁兒。這寡者向姓郜的點了點頭,就笑瞇瞇問我姓名。我被他這一笑,魂靈都幾乎丟掉了,竭力支持著同他講話。那時候全身渾陶陶,講點子什么話,連我自己也沒有明白。

      一會,這寡老糾合我們叉麻雀。我當時還有甚定力來抵拒,自然謹遵臺命,就在他房間里搬開桌子來叉麻雀。叉的是二十塊底二四小麻雀,叉到八圈結(jié)帳,我只輸了三十多塊,那朋友輸了二十多塊,姓郜的只輸?shù)檬畮讐K,都是這寡老一家贏的。臨末還要我們每個人拿出三塊錢頭錢來。房間里娘姨,搬上一席碰和萊,倒也十分齊整。這寡老陪著我們吃喝,談談說說,覺得十分有興。敲過十一點鐘才回來。我問姓郜的:‘這地方到底是個什么所在,臺基不像臺基,私門頭不像私門頭,碰和臺子又不像碰和臺子?!?br>
      姓郜的笑道:‘隨你說罷,你算他什么就是什么是了。’于是約我下禮拜六再會面。流光如矢,禮拜巴工夫一轉(zhuǎn)眼就到了。這日下午,依舊在惠芳樓取齊,我的朋友卻沒有去。走到惠芳樓,姓郜的已經(jīng)先在,于是同著行走。再到那寡老家里。偏偏寡老不在,問娘姨大姐,都回不知道,我心里就非常的失意。姓郜的倒依舊坦其自然,向我道:‘他不在家,我們到別處去逛罷?’我道:‘除了這里,還有奇怪所在不成?’

      姓郜的笑道:‘你不必問,盡管跟我去是了。’我雖然狐疑,倒又不能不跟他去探一個究竟。于是雖離了那寡老處,回向東行。走不多時,又抵一處,這處同前一處更自不同。一所三樓三底兩夾廂房屋,雜雜夾夾都是人,大門也不關(guān)閉。

      我們走到客堂里,有一個洋裝朋友出來迎接,與姓郜的扳談,好似很熟識的。那洋裝朋友問了我姓名,連說久仰久仰,談吐之間十分的恭維。我忽見他向娘姨道:‘快請少奶、小姐出來,郜少爺同單少爺在此,快出來陪陪。’

      我聽了他這句話,不覺糊涂起來。暗想上海地方開私門頭當開眼烏龜?shù)囊埠芏?,這樣彰明較著的亮鬧,卻從沒有見過。正想著,早見走出兩個寡老來,一肥一瘦,打扮得雖瘦十分路,兩副寶容,那里有上禮拜那個標致?! ∵@兩個寡老,倒都異樣殷勤。那洋裝朋友向我們介紹道,這個是山荊,這個是舍妹。我才知那一團和氣的就是他令妹,瘦骨玲仃的就是他夫人,我倒也不好說什么。洋裝朋友向我道:‘單先生與兄弟是初交,見兄弟這么的行景,出妻見妹,未免也有點子詫怪么。其實無用詫怪得,兄弟在外洋念書時光,見外洋上自王公,下至士庶,那一家不這么著。不瞞單先生說,外國那怕皇后,也和小百姓親嘴的。外國皇帝,眼睜睜瞧在旁邊,倒也不曾見他吃什么醋。外國所以強盛呢,我們中國樣樣不如人家,獨有這極腐敗極可惡極沒道理的臭規(guī)矩,比人家來得講究,比人家來獨得密。男和女,除了結(jié)發(fā)夫妻同胞兄弟外,就是三族六親,輕易也不許見面。照理就應得富起來強起來了,為甚窮到這般地步,弱到這般地步,可知都是這臭規(guī)矩弄壞的。兄弟既然受過點子文明教育,便不能夠同那些腐敗種子一般的行徑。再者現(xiàn)在要造就中國,須先從破壞入手。兄弟捏定宗旨,把這歷古以來頑固老頭兒死守的男女大防防城,先行打破,為國民作一個榜樣。所以每有人來客往,總叫山荊和舍妹出來應酬。兄弟這點點苦志,無非也是要拯救中國?!?br>
      單龍吟講到這里,眾人都笑起來。周太太道:“做開眼烏龜,竟也有這樣體面話兒好遮蓋,真是奇聞?!?br>
      單龍吟道:“這一番話還好,后來幾句話,聽了真是要笑煞人。”

      周太太道:“還有甚么好笑的話?”  單龍吟道:“這幾句話,不過不是對著我說的。是對著別個客人說,被我在隔壁間聽著的。我坐在廂房里,聽見他送客出去,一路講著一路走,只聽他道:‘山荊蒲柳之姿,荷蒙不棄葑菲,許令侍寢,兄弟曷勝感激?!值溃骸崦眯∮杏|犯,望瞧在兄弟面上,勿再介介?!耶敃r正在喝茶,聽了他的話,再也忍不住,不覺噴了一地?!?br>
      周小燕道:“這位洋裝朋友,人倒也老實的。不知他姓什么?叫什么?”  單龍吟道:“好像是姓徐,問過我也忘記了?!?br>
      周太太道:“是真留學生,還是假留學生?現(xiàn)在世界的留學生,簡直有點子靠不住。聽說蘇州地方有一個和尚,要做起不端事情來,總穿著洋裝。人家問他,他總回答是留學生。”

     ?。ㄊ略斒恐@新著之《蘇州現(xiàn)形記》。)單龍吟道:“留學生倒不是假的,我見他客堂里還掛著張日本速成法政學堂畢業(yè)文憑呢。當時見了面,那留學生的夫人像風擺荷花般擺過來伸出雪白粉嫩一只玉手叫我捏,我這個臉可真有點子老不起,別轉(zhuǎn)面孔,只好裝做不懂。那姓郜的卻已與他令妹親嘴抱腰,親熱得要不的。他們的親嘴工夫,更是門市貨,吮咂有聲,吞吐得勢,那副情形真叫很形,頗奈他那位令兄瞧在旁邊,竟像沒事人似的。這副涵養(yǎng)工夫,我可真佩服他。

      后來他夫人勸我們樓上去坐坐,我和姓郜的就到樓上房里頭。卻見先有一個人在那里,我見了此人,不覺猛吃一驚。你道此人是誰,原來就是上禮拜和我們碰和的那個寡老。那寡老見了我,面孔上也露出驚異的樣子,怔怔地向我瞧了好半天。

      一會子留學生也走上來,死活拖我叉麻雀。我推說不會,他們只得邀那姓郜的。于是姓郜的就和留學生夫妻兄妹四個兒叉麻雀。我在旁邊閑看,這寡老也在旁邊閑看,暗地把我袖子一扯。我見他們心都注在牌上,就趁便溜出來。這寡老隨步跟出,向我道:‘你怎么會到這里來,這里不是好地方呢?!?br>
      我正要詳細詢問,那留學生已在里頭喚我。寡老道:‘這里不便講話,明日六點鐘嶺南春三號聚會再談罷?! ∥一氐嚼镱^,只見那留學生嚷道:‘單先生你來瞧,郜君這副牌這么和下來,倒說便宜,你看他便宜在那里。’

      我忙應道:‘麻雀我是外教呢,看了也不懂?!诶镫m這么說,走到郜老友面前一瞧,見了整整齊齊攤在臺上,十四張都是萬子,是一二三、三四五、四五六、五六七四搭牌,另外兩張麻雀頭,也是三萬。郜老友道:‘如何會錯,我方才六萬本是一扣,摸起了一張七萬,才把六萬打去一張的,現(xiàn)在來了張一萬,和下來。十和一倍二十,二倍四十,三倍八十和,怎么會錯?!?br>
      留學生道:‘差是原沒有差,只成全我們少輸了幾個錢。你摸起七萬,打掉六萬,不過挺一四七二五八六門罷了,我做了你一定打掉七萬的,打掉了七萬不過七八兩門不和,一萬到六萬一樣要和的。你方才來一萬,一樣和下來,四萬做了麻雀,一二三、三三三、五五五、六六六,要多到三副扣子,二十二起翻,一翻四十四,再翻八十八,三翻一百七十六和。你自己算算,錢要多進帳幾許?!咱墓话没诓坏0巳β槿概鐾?,天已湊夜。吃過晚飯,我就興辭回家。

      次日,一起身就望天晚,因為寡老六點鐘約我在嶺南春相會。偏偏這日的天,分外來得長,左等右等,等煞不肯晚。好容易等到五點半鐘,我就忙忙地穿好衣服,奔向嶺南春來??邕M嶺南春門口,摸出表來瞧時,離六點鐘還有五分時光。西崽上前招呼,我叫他開了三號房間,坐在里邊老等。六點不來,六點十分還不來,只道有甚變卦了,直等到六點十五分,才見那寡老姍姍的來了。

      我那時獲著活寶貝相似,就問他來的為甚這么的晚。那寡老道‘沒有晚,六點鐘敲過得不多時光呢?!谑钦埶c菜,點過菜,巴望他總有緊要話同我講了。那里曉得夾七夾八盡是閑談,并沒半個字緊要的。又是初交,不便十分細問。這寡老酒量倒很好,連喝了三杯勃蘭地。吃畢大菜,要我陪去看戲。我想大菜館里有西崽在旁,不便講,或者到了戲園子里才講給我聽。我就欣然應命,到了戲園子。這戲錢不用說得,總是我會鈔的。坐定看戲,直看到戲完結(jié),依舊沒有一句真語。我耐到這時光,再也耐不住了,問他你今日約我來講要緊話兒,到底是句怎樣要緊的話。

      他笑了一笑,回說‘這話果然很要緊,只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。橫豎我們家里你是認識的,明日清晨八點鐘,請你到我家里來談罷?!抑缓么饝睦飬s十二分的疑惑。這夜回到家里,翻來覆去,差不多一夜沒有合眼。到明朝一早就起身,鳳姊問我為甚起身得這樣的早,我推說有兩個壽而堪的壽頭朋友,約著吃羊肉面,所以早點子穿好衣裳。點心也沒有吃,出門先到剃頭店,梳了一條辮子。

      差不多已有八點鐘了,一部東洋車趕到那里。見一個小大姐,候在門口向我道:‘今天恰恰不巧,老爺在家,不便講話。奶奶說請單少爺明日九點鐘來罷?!衣犃送鹑缍殿^澆著一桶冷水,把興透透的火一齊澆滅,只得敗興而回。回到家里,見鳳姊正在吃稀飯,覺肚子里也有點子餓了,忙叫娘姨盛一碗來。坐也不及,拿了筷立著就吃。

      鳳姊道:‘你說吃羊肉面呀,怎么荒到這般地步?!抑坏猛普f出去已經(jīng)晚了,這壽頭朋友已經(jīng)吃了自去。我于羊肉面一道又是不甚喜歡的,所以沒有吃。過了一天,到九點鐘,只得再去。走到那里,只見雙門緊閉,這種地方是不便敲門打戶的。徘徊瞻眺了好一回,才見呀的一聲,走出一個大姐來。大姐一見我就說,少爺里面請坐。我就問奶奶起身了沒有?大姐道奶奶還睡著呢。單少爺請上去是了?! ∥疫@時候心里真是委決不下,想了他的姿容艷態(tài),上樓去趁趁熱被頭也好。想了他這奇異不可思議的舉動,倒又有點子膽怯。后來決計不上樓去,隨向大姐道,既然奶奶沒有起身,不必去驚動他,我且去了。大姐連忙攔住道:‘單少爺為甚這么的要緊。請上樓去坐坐呢?!一卣f沒有工夫,說著要走。大姐見留不住我,站在天井里,兩手攔住了窗口,高聲叫媽媽,單少爺要去了。

      只見客堂背后轉(zhuǎn)出一個四十左右年紀的娘姨,飛奔而出,一把抓住我的袖子,說:‘不許去。’

      我回我還有點子事情。那娘姨道:‘你要去,等見過奶奶再去不遲,奶奶吩咐,叫我們留住你。現(xiàn)在放你去了,我們做娘姨的可擔當不起?!衣犃擞右尚挠桓伊?。無奈這娘姨力大無窮,被他拖住了,再也掙不脫身。

      那大姐已飛奔上樓去通報了。我只得在客堂里少坐。娘姨道:‘這里齷齪的很,單少爺請里邊小房間里來坐?!蚁霕巧蠘窍峦ㄒ训竭^,從沒見有收拾得清凈一點子的地方,甚么大房間小房間。此時大姐也跑下來了,向我道:‘奶奶請單少爺小房間里坐會子。’

      我這時光身不由主,跟隨他們走到一間極精致的房間里。這間房我真沒有見過,雖只豆腐干那么大小,卻收拾得十分清潔,擺設(shè)得十分精致,里頭也有小小一張鐵床,并小小的妝臺和凳子。娘姨說聲請坐,我只得坐下。不多會子就聽樓梯上小足聲響,大姐報說奶奶來了。我忙著起立恭候,只見那寡老鬢發(fā)蓬松的進來,睡意惺松,春情滿面,那一副嬌憨的態(tài)度,煞是可憐可愛。笑瞇瞇的向我道:‘對不起的很,我昨宵因為肝氣陡發(fā),睡得晚了點子,勞你候得長遠了?! ∥业滥阍瓉碛悬c子貴恙,我沒有知道,再來驚擾不當?shù)暮堋?br>
      寡老道:‘你倒會得客氣,說甚當不當,你我都是自家人呢?!f著坐下,一面叫娘姨倒茶,誰料他依舊是閑談。才談得三五語,聽得外邊一陣腳步響,一個娘姨極吼吼奔進,飛報‘老爺來了?!抑坏朗窍扇颂蠎颍D時面孔唬得失色。瞧那寡老,倒依舊舒徐暇豫,悄俏向我道:‘不要緊的,你盡管坐著是了?!?br>
      那娘姨早出去擋住來人了。只聽娘姨道:‘老爺今天怎么倒又回來,奶奶在肝氣發(fā)作呢。’又聽那老爺?shù)溃骸碜硬粫缘帽pB(yǎng),弄的舊病時常發(fā)作,我去張張?!f著一路腳步響,舉步上樓去了。寡老皺眉道:‘真討厭,你一個子且坐坐,我去敷衍一會子就來。’說著便也上樓去了。

      這時光,小房間里只剩我和小大姐兩個人,我便打聽那小大姐,你們這位奶奶究竟是何路道?既然有著老爺,為甚一切舉動倒又很自由?我第一回來碰和那副情形,竟像是碰和臺子。后來又同我吃大萊看戲,好是沒有人管束似的,怎么現(xiàn)在無端的又跑出一個老爺來。這里頭情形,真叫人測度不透。

      那大姐聽了我的話,只是笑,并沒有一語回答。我問他笑點子什么?大姐道:‘我不笑別的,只笑你很乖,一個乖人,也會上起人家當來?! ∥以寙枺乙采先思耶斆??大姐道:‘你要不上人家當,這里趕早不要來,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,你一樣要花錢,堂堂正正的地方什么去不得,定要到這里來,花了錢還要偷偷摸摸,像做賊行竊似的。我替你想想,很是不合算?!?br>
      我被大姐這么一說,頃刻恍然。隨問你們這位太太到底是甚么路道?大姐道:‘這個不問也好,倘然不信我話時,盡管玩下去是了?! ∥业溃骸也⒉皇遣恍拍愕脑?,因為你們這位奶奶來得過分奇特,倒不能不打聽個青紅皂白,不然我心里頭總有點子不這么樣?!f著,就摸出皮夾子,取出十元一張鈔票塞在大姐手里道,這十塊錢給你買點子零碎東西的。

      大姐見了十塊一張鈔票,頃刻眉開眼笑。向我道了謝,悄悄道:‘現(xiàn)在不便講,少爺有空時,索性茶館里去泡碗茶讓我細細講給你聽罷。’正說著那個娘姨又進來了,向我道:‘奶奶說現(xiàn)在有樁要緊事情,缺個三百多塊洋錢,叫我來向單少爺商量,倘然有調(diào)處,就托單少爺暫時調(diào)一調(diào),應應急,過天兒本利奉還,一點子不要缺少的。’

      我就胡亂應道,調(diào)一調(diào)沒甚不可以,只是現(xiàn)下身邊倒沒有預備。我橫豎出去調(diào)起來,停會子三點鐘,叫這大姐到四馬路惠芳茶樓聽回話是了。說著把手向那大姐一指,隨即起身辭出。娘姨道:‘請少爺走后門罷?!一氐郊依铮南脒@寡老究竟是甚么個路道?那姓郜的又是甚么個路道?想來想去,總猜不透這悶葫蘆。

      到下午三點鐘,跑到四馬路惠芳茶樓去,不想在路上又碰見了那個姓郜的。我因疑他是壞人,不大高興和他招呼,敷衍幾句就想走開。姓郜的倒和我十分關(guān)切,問我姓徐的那里可曾去過?我道那個姓徐的?可就是那東洋留學生?沒有去過。姓郜的道:‘沒有去過很好,姓徐的那里,不是個好地方。我去走走,定不到一禮拜送掉了三千多塊洋錢。你想晦氣不晦氣?!?br>
      我問他怎樣送掉的?

      姓郜的道:‘都是賭里輸?shù)舻??!?br>
      我道你們麻雀叉的很小,怎么會輸?shù)饺Ф鄩K錢?  姓郜的道:‘麻雀底碼果然不很大,后來擲老羊,幾盤老羊擲下來五六百塊錢。聲音都沒有就完了,輸了不服氣,那里曉得手色不好,愈擲愈輸,直輸?shù)饺ч_外,弄得到虧空了一大票?!?br>
      我就問他虧空了想怎樣?姓郜的道:‘有甚怎樣,無非想張羅點子銀子來彌補這虧空。上海地方做生意,全靠著名氣,弄穿繃了那里還好站腳。’

      我敷衍他道,講的不錯,上海都是空場面,就是幾個闊天闊地的商界道臺、洋行買辦也并沒有什么真實家計,無非靠著虛名,東首擄來西首去,倘然沒有名氣,就真真家里有著幾十萬家計,也投濟事呢。

      姓郜的道:‘很對很對,兄弟也是個光身子,就靠著稍微有點子名氣,外頭總算相信得過。二三千銀子,手里頭常常劃出劃進,不過全靠著自家有算計,生意里借轉(zhuǎn)點子,碰著法有甚進益,補湊補湊,就這么弄下去了?!?br>
      我道老兄手段這樣敏活,這一回的意外料也不難彌補?! ⌒折牡溃骸@回倒真有點子尷尬,新買辦可不比老買辦。老買辦非凡的四海,不論什么事求告到他,總無有不答應。新買辦是個精刮鬼,尖得要不的。’  我問,你們的新買辦是誰?姓郜的道:‘叫李希賢,聽說從前開彩票行的。他這買辦,也是用計謀成功的?!?br>
      “我此時心記著那大姐,遂與他作別道,我們再會罷,我還有點子小事呢。姓郜的不好意思再談,點頭作別而去。我到慧芳茶樓,見掛鐘上長短針并在一起,已經(jīng)三點十五分了,恐怕大姐已經(jīng)來過,心下萬分的懊惱。等到三點半鐘,正要想走,只見扶梯上走上一個女子,左張右望,正是寡老家那個大姐。不覺大喜,連忙招手叫應。大姐一扭一扭扭過來道:‘單少爺方才在那里,我已經(jīng)來過一趟了,瞧瞧你不見,才去張一個小姊妹的?! ∥业缆飞吓鲋藗€人,兜搭了—下子,所以來遲一步。隨把開杯,倒了一杯茶,授給那大姐。再問他寡老的來歷,大姐道:‘我們這奶奶,原底是堂子里出身。自嫁給了我們老爺,兩口子倒也算要好。老爺在奶奶身上,前后總算,倒也花過有一二萬銀子。碰著這幾年,運道不好,老爺做生意年年折本,現(xiàn)在差不多要站不住快了。

      老爺家里的大奶奶,又趕了出來,把老爺管了去,這里的家用,也不來顧顧,弄的奶奶沒奈何,只好私下做點子生意,貼補貼補。老爺曉得了,倒也眼開眼閉。有時光房間里有人著,恰巧老爺走來,我們知會了他,他也會在小房間里頭躲避的。我們這位老爺,說也可憐,場面上總算老爺,其實堂子里的燒湯烏龜差不多。幾個勢利點子的底下人,見了這倒霉老爺,理睬都不大理睬,還要背地里披嘴呢?!?br>
      我道你們老爺原底做什么生意的。大姐道:‘聽說在什么廠里頭當總辦的。’又問你們這位奶奶生意是怎么個做法?

      大姐道:‘他是沒有定法的,隨機應變,你喜歡甚么,他就做甚么來應你。他拉攏著一個人,總先要問你要錢,三百元、四百元、五百元、六百元多少不等,他現(xiàn)在虧有六千多銀子債在身上,連我們娘兒兩個工錢也積欠了兩年多了。我的媽在他房里做梳頭娘姨,六塊洋錢一個月。我做個大姐,兩塊洋錢一個月。娘兒兩上工錢已經(jīng)有二年零三個月不發(fā)了。我一竟要歇出來,他定管不許我歇,說你們一歇出去,欠著的工錢就不給你。單少爺,你去想罷,我們現(xiàn)在替他做差不多是白做,錢是半個兒沒有見面。要歇又怕他真?zhèn)€賴掉,究也雪雪白二百多塊洋錢呢。’  我又問,他那家姓徐的留學生,你們奶奶怎么也會認得。

      大姐道:‘講到那家徐公館,真是又好氣又好笑。徐家少爺,在東洋讀過書的,到北京去考洋翰林,運道不好,沒有考中,鉆來鉆去謀差使偏偏又謀不到手。吃盡當光,窮得要餓煞快。也是他命里應該發(fā)財,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到叫少奶小姐出來做生意這一妙著,無奈小姐是個大胖子,少奶又是個削骨臉,一瘦一胖,太差得遠了,人家嫌不得情,都不大的高興。做了年巴生意,堪堪弄一個過去,要發(fā)財兩字簡直繁難。徐少爺又想出個計較來,先借給了一百塊錢與我們奶奶,卻逼著要還。我們奶奶還不出,他就要我們奶奶常去走走,替他做個招牌兒,引誘點子人來。我們奶奶欠了他的錢,只好聽從他。你想他這個計較,巧妙不巧妙?!衣犃诉@大姐一席話,這個疑團方才打破,那便是我這幾天遭著的際遇。沒有到此地來,也就為這樁事情?!薄 ∮芴绾位卮??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