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綃剪 第四回　六月雪英年失智　齊云塔高衲成孤

　　富貴如朝露，交游似聚沙。

　　不如竹窗里，對卷自趺跏。

　　靜慮同聆偈，清神旋煮茶。　　惟憂雞曉唱，塵里事如麻。

　　人生在世，第一件俗氣，是分得爾我太清。這個原故，不是道理悟得透徹，世情看得到底，怎能夠在美滿的境界，領(lǐng)會個中未必單單是我。我今更有個譬如：當(dāng)時墮地，只得一點兒，腌腌臜臜，軟骨皺皮，后來一件一件涂飾上去，連本來的爺老子都不認(rèn)得了。且要尋個碗大的蠟燭照照后頭，畢竟造到一分一厘，都落自己兜肚里邊，別人瞧得一眼，也恐財帛瘦損了的一般。那知到篤底頭，由你生平繞著繡錦般的事業(yè)，也只得撒個雙手，連聲兒唉唉罷了。故此勸世上列位，人我兩字，略略放松，也盡使得。正是：

　　數(shù)語撥開君子路，片言提醒夢中人?！　s說福建汀州府武平縣，元朝有個征聘處士，姓甘名和，號受庵。他姑夫叫做哈刺必，是樞密院掌事；表舅孩猛打思，是兵部管堂；嫡親侄婿囂棟，是御案通書。以此老甘得個美缺，選了臨清知州。那些上司，曉得他腳力牢壯，任他胡亂的生發(fā)，哼哼騰騰，做了七年。東昌府、丘縣、館陶縣、夏津縣、莘縣，是處出缺，上司便做鵝酒送他。他團圝圈都署印轉(zhuǎn)了，卻不知他那里靠這些兒。他蹲在這南北往來緊要埠頭，又倚著這幾個至親線索，那鉆刺官員，如搬雪填井一般。以此七年遷調(diào)，他就知足，燥皮回家。

　　有福方知足，知足方不辱。

　　卻說受庵先已有子，已三十五歲，名喚甘儒，字伯義，媳婦龔氏。那伯義倚著個金帶父親，現(xiàn)任公子，四輩都是官趷路兒，好不放肆。倒虧妻子龔氏時常掃他：“你不識一丁，不知羞恥?！蹦鞘茆株嘶沦D，同妻林氏闊綽回來，一到家里人穩(wěn)財穩(wěn)了，未免快活得緊，兩個還魂騷發(fā)起來，又呆出一個兒子。其年老兒五十五，婆兒五十一。那受庵掐指一算道：“這小兒子叫做百零官罷?！蹦歉嗜宕啦啪蜎]人倫說道：“兩個老人家沒些正經(jīng)，甚么天光，簇新養(yǎng)起兒子來?！饼徥下犃耍迅嗜逡粋€噀吐道：“有你這骨肉無情初世為人的死胚！譬如在先，再多幾個兄弟，難道你掐殺了他不成？”不料這呆話，吹到林氏耳里，道：“一瓜一蒂的弟兄，還要望你照管。誰知你欺心得緊，說出這等話來?！庇粲舨黄剑簧蠑?shù)月尚饗了。　　受庵即喚甘儒并媳婦龔氏道：“我年老斷弦，拿定主意不再娶了。所以然者，是我不欲汝輩事晚母也。今我將所有二股平分，百零年小，其物俱托爾收，俟其長成，一一交還?！碑?dāng)請族中眼同分析，田地房產(chǎn)之外，黃白寶貝，緞匹玩器，不下十萬，一一查盤，叫甘儒領(lǐng)去。分撥已畢，個個伸伸舌頭道：“這個老柴根，一任知州刮這許多，也不知臨清地皮掘深幾尺？”不料甘儒黑心，見了這些東西不能獨得，遂亂話得沒樣道：“這個百零未必是我嫡親兄弟，不知受享得成，受享不成?！蹦抢蟽簺]了婆兒，寂寞不過，兼之甘儒蠢貨，不體父母意思，只恨多了兄弟，一句又咒他不殺。受庵看在眼里，暗暗叫屈。媳婦也怪丈夫不良，在阿公小叔面上，竭孝盡恭。受庵日復(fù)一日，畢竟也被甘儒憋氣死了。殯殮營葬，也費五百余金，只要開些夾帳，以為后日欺心章本。看官，這個甘儒是個極沒天理的了，卻有一件極有天理的事：一個字也不認(rèn)得，他厘毫絲忽，必要龔氏上帳?！　↓徥媳懔粜牡溃骸拔屹即竽昙o(jì)，尚沒個兒花、女花，分內(nèi)貲財，未知若何？何苦在佛面上刮金?！币源藥つ坎桓叶嚅_一厘。連甘儒左右不識一字，寫著帳時，只叫用去一兩公公道道加上兩倍。那百零看看大了，甘儒替他婚娶，費得數(shù)百，又打一盤虛開肚帳。怎奈妻子不肯一路，從實記著。及至接攏親族，分撥家私，看了這些東西，要分一半去了，眼淚巴巴，肉割的一般不舍。旁人看來，只象不忍分析的光景。及到論量婚喪兩節(jié)，攤手跌腳，用過多少多少，現(xiàn)有帳簿可算。龔氏將帳簿送出，大家看了，哈哈一笑道：“親筆所載，一千余兩而已?！备嗜鍟缘闷拮硬皇切母?，弄個沒趣，支吾道：“我筆頭懶惰，失上的多了。”看官，你看這幾個字兒，弄得甘儒一場烏羞，若把他一筆滔天，不知將人怎生欺侮，這卻不是一件極有天理的事么？到是百零見嫂十分正氣，事之如母，終身不忘。甘儒直到五十五歲，生個兒子，次年身歿。又是百零竭力照護，以報嫂德?？磳⑵饋?，最難得者兄弟，正未必然。叫做：

　　但識孔方兄，何必同胞弟。

　　賢哉秉筆人，白丁徒算計?！　∮鑷L見銅錢眼里疊床鋪的，事不凄趣起來，再沒個替他討?zhàn)?。反提起生平怎么刻薄，錢財怎么上緊，一旦等他有事，大家落得趁腳敲打死虎。偏生十分忠信待人的，事到極奇極險處，神仙也難措手，到有幾個沒要緊，非親非戚的旁流外教，眉也不皺，事情井井的停當(dāng)了?？傊?，看我不重，看人不輕，一副水到渠成的肚腸，天理人心也肯多幫襯他幾分。正是：

　　一生都是命安排，若個聰明若個呆。

　　聰明當(dāng)吃天公弄，始知呆人倒假乖?！　≡捳f四川龍安府崆峒山，有一座安龍寺。因元兵駐扎，草場失火，回祿過了。寺基大有百畝，在先有個江西地師，曾將此寺題破，說沙散龍貪秀氣，不結(jié)得寺，東山腰造一座四十九丈鎮(zhèn)神寶塔，把龍身七寸緊緊款住，這寺便永久吉樣了。幾個有志僧徒，正要結(jié)緣領(lǐng)募，卻遭祝融煽虐，這些禪士，陸續(xù)散了。只有一個自幼出家的長老，是云南羅次人氏，名喚普竺，號云巢?？催@寺金碧無常，嵯峨忽盡，道心一發(fā)堅決。對著那些半立半坐燒出相的伽藍(lán)老爺，熏不過的韋馱尊者，立下誓來：先造寶塔，次第造殿。塔名齊云，這塔工費浩繁，自不必說。那匠頭說：“塔在山上，卻要七顆定風(fēng)珠，層心作鎮(zhèn)?！痹瞥驳溃骸拔以劦迷颇媳甯蛉耍剿聛磉M香，他掛一串貓兒眼數(shù)珠，都是定風(fēng)珠做著間子，但這樣寶貝，生在卞府內(nèi)眷手中，怎能夠化他出世？”正是：

　　驪龍猶易探，掌內(nèi)怎生求？　　那云巢長老隨在寺基架起一斗草庵，旦暮焚修。他天分空靈，雖然是個浮屠，正乙明威之訣，都到手了。因他自惜智慧，不肯逞弄，以此穩(wěn)坐崆峒山里。那山，幻邃凌空，洞回溪曲，人跡全疏。只有一個本府江油縣縣丞，是脫灑任達(dá)的，常到庵里盤桓白話。那縣丞姓左名嘉，號孟山，年過六十，是貢生出身，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。住在二十八圩三仙港上。選到這個地方，攜妻陸氏、家人義能，家中有子有業(yè)，只因草芥前程，不憚千里。孟山算道：“二尹滋味有限，只可做個因頭，寄興山水?！币源肆粝聝合保刂揖墸?br>
　　既傷千里目，還斷去鄉(xiāng)魂？

　　卻說孟山為人坦易真率，耽慕清修，一到任來，民安吏妥。除卻自己難辭的公務(wù)，略略空閑，便帶些米菜鉆到山里與云巢清談枯坐。云巢有時出山，他到替他住庵焚掃。常對著義能道：“云師大意力沉，果保得定是菩薩金剛。我替你辭鄉(xiāng)別井，遠(yuǎn)在客途，這樣古樸寧耐的人，緩急可恃。不要看他是個黃爛齋胚，獨拄門的自了漢子。”義能覆道：“看他對付老爺，和盤托出。沒半點兒生人氣?！眱蓚€主仆一遞一句，都是心事角落頭的說話。不料在任未久，陸氏夢一顆有光尺許的明星投入懷中。陸氏驚醒，生下一個孩兒，且是眉長目秀，耳大聲清。不知怎么一生下來，刑父克母。隨著東西到手，弄得馬敗兵消。原來是顆彗星奪舍投凡，這是后話，且按一邊。

　　陸氏因大兒子不在，正苦寂寞。生出這個小公子，好不歡喜。乳名喚做忘懷，他取夫妻得此，消遣目前之意。古人說得好：“丈夫憐少子”，連孟山也頗娛樂。不知怎的，忽一日耽憂起來。想到年暮子嬌，家鄉(xiāng)遼闊。又沒個離任消息，倘有些兒美中不足，托靠著誰？正是：　　日與骨肉遠(yuǎn)，漸與僮仆親?！　∪粽f出路好，便是福輕人?！　∫蝗眨仙奖е鼞?，對著義能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道：“早知不到這里，省了許多干系。”義能噙著淚珠低頭拭干了道：“老爺奶奶好不康健，落得且自寬懷，靠天地轉(zhuǎn)得附近南缺，大官人也好時常來往?！泵仙铰犃?，越發(fā)凄然。想道：“別了大兒二年，討不得一些實信。今又從新穿著這個濕布衫，好不耐煩?！绷形豢垂伲蠓彩麦w不提破，只管毛膽大，混帳得去。不知怎么一經(jīng)說破，左思右想，便有許多不妥當(dāng)?shù)乃?。正憂想間，門上報道：“云師太來候。”孟山請見，將與義能所慮一一抵掌。那云巢道：“居士度量清廓，今夕卻多婆氣。我們和尚，云海為家，煙霞作侶。說道釋氏兼愛，畢竟誑義哄人。若是真實肝膽中人，倫理做得的事，便一口氣應(yīng)承，也不為分外兜攬。”孟山聽見云巢說得爽利，哈哈大笑道：“方外親人，天涯知已，某死且不朽?！币幻娣指侗Ч觼硪妿熖?。只見夫人抱著忘懷站在屏風(fēng)背后，孟山自抱出來在手，頓首、頓首的不歇。把他年月日時細(xì)細(xì)道明說：“此子遠(yuǎn)生異地，小弟身子狼狽，恐卒有不諱，看他不成，送與老師做個行腳?！闭f罷，即命垂簾，請夫人自內(nèi)襝衽。云巢回禮說道：“貧僧寶塔之愿才方起頭，居士前程遠(yuǎn)大，正要仰借榮揚，成此宏果?！闭f罷云巢進山去了。

　　那孟山自生忘懷之后，積疑積慮，竟成怔忡癥候。幸而在任二年，堂上朝覲，他署印六月，囊中約有二千余金。一晚，對陸氏道：“前日云巢訪我，我命你母子稽首，他也領(lǐng)會的了。我只望身子健朗，今有增不減，與其途中有事，不若安心在此?！闭f到此已哽咽不成話了。陸氏道：“相公且寬懷將息介兒，出角告病文書，回去了罷。”孟山道：“不是這等說，告病是了，而去卻不便。”陸氏便淚下道：“終不然怎么處？”孟山道：“我主意已定，你遵而守之，則薄薄宦資，煢煢骨肉，倒都有個還鄉(xiāng)日子。若不這般，事難逆料。去請云巢到來，與他長算?！闭牵?br>
　　非干前定數(shù)，半點不由人。

　　卻說孟山請了云巢到衙里來，設(shè)桌素齋，定他上席。孟山和妻子端端四拜，又抱過孩子，也學(xué)大人起興，長老一一回禮。遂兩手捧過公子，仔細(xì)一看，朗朗道：“奇哉！頂有異筋，腳有奇骨，前日推他八字，俱是以克為生。此子生平，非常之禍福他能承載，天下之財帛他能聚散。明日居士自然榮耀而歸。貧僧僭取一名，單名環(huán)，字賜南?！泵仙降溃骸岸嘀x老師期望了。弟今屈過，更有話說。弟感怔忡，多應(yīng)不濟。所生獾孤，不欲令回。些許吏貲，懇師收去。視此子成立，付其挾歸。中或夭折，便助和尚數(shù)片瓦兒，遮蓋塔廊罷了?！奔唇辛x能掇出兩個安東箱，交與長老。那長老且是向天閉了眼睛，半晌覆道：“居士衷曲，貧僧領(lǐng)得。但收此阿堵，莫必要貧僧納券否？”孟山大悟道：“弟有數(shù)字，乞師收執(zhí)?！睍骸　≌阒泻轂醭套蠹?，客仕于蜀。有子環(huán)，時方襁褓，嘉將吏余二千兩，托安龍寺道友云巢收去。

　　子肖與之歸鄉(xiāng)，不肖與之度日，天則舍助建塔。　　此憑。　　左嘉押

　　寫罷遞與長老。長老取個封筒，封筒口上，倒是四個名氏封識：

　　左嘉　同妻陸氏　仆義能　收執(zhí)銀兩文券僧普竺

　　云巢收藏了道：“此物依愚僧之計，不用箱子，分作二處，口將布匹卷緊。乘著此時黃昏，正好進山?！痹．?dāng)，各揭一捆，辭了到庵。云巢將自己打坐蒲團拽開，下是磨磚鋪砌。叫義能相幫，掘起四塊。扒深尺許一潭，將銀擠下。上仍掩沙，依先磚頭鞔好，泯然無跡。拽過蒲團，和尚就打坐定息了。正是：

　　季布無一諾，侯贏重一言。

　　人生感意氣，黃金何足言。

　　看官，你看干凈二千銀子，到托與一個萍跡相逢，卻又是個半間草披里，打坐過日子的和尚。更可笑銀子已在他手，反寫一紙付券與他。依我過慮起來，不要說和尚要賴此銀，就兒子大來，將甚憑據(jù)去??？這樣所為，豈不是人己色相都化了。若據(jù)孟山這樣看來，又象是在身邊不穩(wěn)，交付與人更穩(wěn)當(dāng)如自己哩。叫做：

　　金逢火煉方知色，人若財交更見心。

　　卻說忘懷已跨三歲，乖覺得沒的不曉。只是孟山病勢沉重，人事漸迷。分付陸氏，向日主意，遵而守之，不可妄動。說罷，閻宅奉請去了。陸氏放聲大哭，忘懷也哭個不歇。幸得陸氏先有主意，后事預(yù)備，死得不消忙亂：　　洛陽花，粱園月。好花須買，皓月須賒?；ㄒ袡跅U看，爛熳開；月曾把酒問，團圓夜。

　　月有盈虧，花有開謝。想人生苦離別：花謝了，三春近也；月缺了，中秋到也。人去了，何時來也？

　　普天樂

　　上司府縣，倒有助喪。縣公憐他客亡子幼，賻贈百金，陸氏做主，看經(jīng)念佛，不敢從奢，將柩權(quán)厝安龍寺側(cè)，不提?！　s說陸氏出了官衙，租賃民房作寓。忙忙過了數(shù)月，不斯七情感傷，染成弱癥。夫死兒孤，百般煎染。囑付義能道：“小官倘得成人，扶我二柩歸家，便是你的德義。若小官有個長短，憑你情愿如何罷了！”說得痛不成聲，奄奄氣息兒又完事了。忘懷哭得跌腳捶胸，衙門舊役，都來效勞，不知陪了多少眼淚。恰好云巢師太到來，義能稟道：“奶奶不幸，虛文一概從簡。只棺木是要緊的，明日千山萬水，搬喪回去。若有些差誤，家中大官人就責(zé)備我了。老爺?shù)氖潞猛颇棠蹋棠痰氖聟s推不到小公子身上。”云巢道：“有理，你量該是如何，速速去辦?！闭f罷，撫著左環(huán)，無限的感傷一回，進山去了。義能尋個鄰媼，窩盤公子。忙忙備辦，就權(quán)厝孟山柩側(cè)。云巢作吊，十分慘傷，無淚的大哭道：“孟山居士，你兒子弱小，放出主意來，扶祐他些，你可也不作他鄉(xiāng)之鬼了?！彼旖辛x能到庵道：“這事大是仗你，我目下要出去募緣，我與你搬些石塊、和些泥土，就在打坐磚上，砌他一個石座，將燒舊韋馱，供在高處。”義能道：“穩(wěn)當(dāng)無跡。”那和尚就收拾禪褡，募緣去了。

　　義能回家，留了鄰媼照管公子。他思量去世的雖然留得東西，還有日子正長。他遂置副豆腐家伙，磨刮起來。他做的湖州石膏豆腐，落鍋一汪水的。起初人還來買，看看鬼也沒個往來。義能道不過是個存耐因頭，不在話下。正是：

　　時來風(fēng)送滕王閣，運退雷轟薦福碑。

　　卻說那左環(huán)六歲上學(xué)，先生是本府石泉學(xué)廩生，叫做韓廣，號微之。喜這孩子聰明天縱，一目不忘。且曉得他父母來歷，是個真正孤哀，分外憐惜。只有一樁奇事，先生這館，在先熱熱鬧鬧，有十來多個。自從左環(huán)進門，這十來個學(xué)生，也有忽然死的，也有生病不歇，掙扎不起的，也有爹死娘亡，沒力量來讀的，弄得跳纖纖，只得左環(huán)一枚了。那微之是有意思的秀才，也不在心上。免不得暗想道：“如何收了這個左環(huán)，學(xué)生們不上數(shù)日，一伙兒都來不成了？難道他克父克母，連同學(xué)學(xué)生都刑克得著么？”還有好笑處，極鬧熱好耍子的所在，那左環(huán)挨去看看，人都不知不覺零零落落的散了。縣中人認(rèn)得他是左二衙的公子，屢試屢驗，有此奇處，取笑叫他“六月雪”。他自小兒，行這一派透骨冷、一掃光的運氣。卻說今日明日，明日今日，左環(huán)忽已十三歲了。他經(jīng)書已完，行文通透。就看得天公箬帽大，在磨子側(cè)邊做個書房起來。咿咿唔唔，引得買豆腐的，個個笑得嘴坍，他只不理。讀罷，他忽呆呆著想，向義能根究道：“這豆腐生意，是我爹娘祖業(yè)么？”義能道：“去世的是老爺、奶奶?！弊蟓h(huán)便道：“可知我爹娘在此做官，怎沒宦囊遺下？”將幾句義能欺主的話去拿捏他。義能垂淚道：“老爺奶奶，接連結(jié)果，年把縣丞，有多大光景。別的不曉，只等云巢師太回來，他盡知的?！惫怅幩萍?，左環(huán)已十六七歲，相貌魁梧，偉然丈夫了。

　　那韓先生中了解元，左環(huán)去恭候。性兒不喜修飾，十月寒天，穿著青絹單袍，肩上一個碗大鼠傷，露出里衣。韓先生見了，心下惻然道：“怎么清到這般。”踅身進去，向女兒討件冬衣送他，是鸚哥綠纻絲夾道袍，卻已掇肩補尾的了。替左環(huán)披了道：“賢契勿嫌是我故服。”左環(huán)珍重謝別。原來老韓斷弦，女兒四歲，一向養(yǎng)在外家，已十四歲了。因老韓要帶他會試，接在家中。女兒問道：“來者何人，贈此舊服？”老韓道：“就是那個左環(huán)學(xué)生。”正是：

　　尚有綈袍贈，應(yīng)憐范叔寒。

　　那左環(huán)才曉得穿著破衣，他將爹娘遺下箱籠，啟將開來，意要取衣。見有銀子，他連衣不取，只揀是銀子理起，約有百金。也沒一分留下，都縮在袖里，箱籠也不蓋，一陣風(fēng)去了。義能垂著淚道：“自從奶奶去世，箱上灰塵也不敢拂去，恐人議我瞞著小主，擅動他的東西。今日禁他不住，吾盡吾心罷了?！币琅f好好鎖著。

　　那左環(huán)攜了百金，雇匹生口，一逕跑到府里。向古書店中，一總買了三十多兩。拴在生口上，取路回來。驀見一座大酒樓，甚是富麗，剛面涪江，臨著：

　　風(fēng)拂煙籠錦繡妝，太平時節(jié)日初長。

　　能添壯士英雄膽，善解羈人愁悶?zāi)c。

　　三尺曉垂楊柳岸，一竿斜插杏花旁?！　∧袃何此炱缴?，且樂高歌入夢鄉(xiāng)。

　　左環(huán)正在饑渴，滾鞍下來。只見那五間酒樓，何止數(shù)十客座，結(jié)隊成群，歌呼浮白。左環(huán)打個獨座，不曾坐定，遂叫掌鞭馱起書來，旁若無人的“詩云子曰”起來。眾人起初笑他，偶然作景。后來見他顛頭播腦，一樓酒客算帳起身，走得一空。只他一座，讀一陣，吃一陣，直飲到晚。掌鞭說道：“回去不迭了。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就在此處歇了罷?！碑?dāng)時展開銀袱，取五兩一錠與店主人說：“你這樓有趣，山裹江朝。酒食又便，我欲多住數(shù)日。你先收此銀，后與總算。”主人樂極，笑瞇瞇道：“相公打長主顧，加三奉讓，小可叫做賈翠泉。”左環(huán)又取五錢銀子與掌鞭，叫他先回，捎一口信與義能，說我在此讀書，如安龍寺師太回庵，即來尋我。

　　掌鞭依言回覆。義能正心焦他，聽得如此，他倒好笑，大酒樓上讀書已是奇了，又一心記掛云巢師太，那知小官家生性變得沒樣古怪了。誰知左環(huán)蹲在酒樓上，讀得發(fā)猛，個個曉得酒樓上，新來一個叫街學(xué)士，別個要吃杯幽靜酒兒，替他沸反的攪臭，弄得個鬼也沒得上門。　　原來這座酒樓是個公所，有名的涪江樓。見得酒肴齊整，都是浮腳生，趁時趕市，連家小也沒有的。那翠泉自留左環(huán)，三日不發(fā)利市，急將起來。想道：“不知那里來這雛兒，前日銀袱里尚有一主東西，今晚弄他一弄，大家散伙罷?！毕葘~錫器皿運去，到晚搬上酒肴，翠泉自來陪飲道：“相公讀書辛苦，多用幾杯?！弊蟓h(huán)問道：“如何這三四日不象初時熱鬧，寂靜得就似深山？”翠泉巧言覆道：“因相公在此讀書，是有人來都引他到后邊軒內(nèi)，低低雅雅的行酒?！弊蟓h(huán)昏頭，只道真?zhèn)€，作謝道：“妙人知趣。”翠泉靦靦腆腆的，灌得左環(huán)爛醉，早早把那話兒看清。左環(huán)和衣跌倒，鼾聲如雷。翠泉取了此物，逃之夭夭了?？垂賯儯琴Z翠泉衣食飯碗，都在這涪江樓上，豈是情愿做此歹人？初見進門，一錠紋銀開手，也圖留他讀書，與飲酒的不礙。不知那酒樓上，大凡有了幾個書呆，別的酒客當(dāng)不得他尖酸謔浪、皮里春秋，就都坐不久了。況單單一個，大呼喊叫，讀個不歇，一邊吃酒，你道可厭不厭。賈翠泉計出無奈而已。正叫做：　　人急造反，狗急跳墻。

　　次日天明，左環(huán)宿醒未解，躺在凳上，向著樓下大叫：“店主哥，快些做碗酸辣來?！边B叫不應(yīng)，道：“如何今日下面也如鬼出一般？”只得探落樓來，卻是空屋了。知是墮計，復(fù)身上樓，別項都在，只銀袱不見了。左環(huán)嘆息道：“天下有這樣小人，好好對我說，要我這些銀子，焉知我肯不肯，就這等不冠冕起來。只是丟我單身，這些書籍一個拖他不動，如何是了?！闭谀抢锼├υO(shè)法，只見義能在酒樓下面高叫。左環(huán)聽得有人，下樓來看。義能告道：“一來云師太回庵，二來這鬧熱酒樓，豈是讀書之所?！弊蟓h(huán)笑道：“到忒幽靜了些?！绷x能上樓收拾，見果有許多書，畢竟要雇牲口。左環(huán)道：“銀子分文沒了?！卑奄I書上店，昨日被盜之事說了一遍，反埋怨義能道：“既是云師太回庵，早來接我一日兒，就沒這節(jié)厭事?！绷x能又氣又笑，只得出門，尋個牲口，裝上書籍，一齊回去。

　　那左環(huán)也不到家，抄路往崆峒山去，向云巢就拜。云巢忙忙回禮道：“何方相公，老僧罪浮得緊了。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云師太，怎便忘卻孤哀子左環(huán)了？”那云巢定睛一看道：“原來是賜南公子，一別十年，這般崢嶸也！”左環(huán)道：‘不肖罪孽，考妣繼逝。幸吾亡父，邂逅老師，必有素托，愿受遺云?！蹦窃瞥仓缓现蹆?，微微含笑，想道：“只得初次從權(quán)，打個誑語罷?！薄袄仙_山門，常與令先公清茶對坐，除卻這些，也再沒有往還了?！弊蟓h(huán)聽得，倒也一呆。暗道：“這個老奴，說著就是云巢盡知，他知些甚么來？”掇轉(zhuǎn)身，走到爹娘材邊拜了，一逕回來。

　　那義能不見公子在家，恐他到庵里冒冒失失，言語差訛。折身入山，叫聲：“師太，義能在此?！辈坏仍瞥查_口，將別后如此這般，目下又這般如此，細(xì)述一遍。云巢道：“尚早，尚早。這樣事還有幾件才老成哩！待他再來，老僧有處。”義能也向材邊磕頭去了。叫做：

　　逢人且說三分話，未可全拋一片心。

　　那左環(huán)走到家中，不見義能，氣烘烘扯本書來消悶。想道：“父親是個貢生，怎沒一點手澤，終不然是不識字的？且聞家中還有哥哥，怎么二十年來放心得過，再不來探探？幾時我得回去，訪個下落也好，只是沒有盤纏?！彼鞂⑶叭諑讉€箱子，從新開來。把衣服銅錫，值得錢數(shù)的東西，盡行搬出。也不打個肚帳，匆匆的疊做三擔(dān)。婆子問公子道：“甚么主意？”覆道：“雙親客死他鄉(xiāng)，賣做路費，尋親人來搬喪。”竟往外邊，尋了三個大漢，叫他挑到府里，腳錢二兩。那三個賊精，原來專做一伙，偷艙剪剝。見左環(huán)嫩相，就打了暗號，騰騰沓沓，盡著耽擱，進城不及，只得在飯店歇腳，聳他在灣兜客鋪里。左環(huán)道：“發(fā)貨進房來?！比齻€道：“我們一人管一擔(dān)，就在上面打盹，到不牢靠似你？況且腳錢不曾見你紅的白的，干系還在我們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這樣罷了?！蹦侨齻€在間房里，討個亮兒，只揀成匹棉綢、新鮮衣服、銅爐錫壺，銀鑲杯筋，各擔(dān)抽分，面上照他手跡疊好。次日，左環(huán)分付要到府橋市上，一程到了。拔出戥子，要稱腳錢。那知左環(huán)冒失鬼，只得數(shù)錢銀子，已還昨日飯帳，身邊并無財物了。覆道：“銀子倒不曾帶得?！眱蓚€川老鼠，就屁嘴辣舌起來。一個做好兜收道：“客官還到那里去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就在這里出脫。”那人道：“既如此，我們消停來稱?！比齻€心照，一頓亂搬，并做一堆，一道煙散了。只見左環(huán)提出氈條鋪了，尋幾件上概東西，揀來揀去，有了這件，沒了那件?？傊疀]個帳目，不知去了多少。道：“不好了，又上涪江樓了！難道三個狗才，腳錢還不曾有，看他還有膽氣來稱否？”沒奈何，懈索索的鋪開。只見一個一個，擠將攏來，看的買的，且是興頭。不上半日，濫賤的送得精光。連氈條也賣去，只留得空身，踅進酒飯店去修肚皮。把銀包并并，也有三十多兩。想道：“可恨著這道兒，路費不夠怎處？”只見一個黃癟老兒，唱個油口歌，挨著討賞。他開包撮塊與他，仍舊放在側(cè)邊。　　那老盜長見他孤身，樓上又沒第二座酒客。便尋個伻頭商議，如此如此。伻頭竟上酒樓，替左環(huán)修癢。便有三個一伙，也上樓來吃飯。坐得一會，伻頭馱起左環(huán)，背貼背兒，灣腰至地的搖擺，做個四馬攢蹄。樓下一個叫道：“劉水來在么？”三個伙里一個應(yīng)道：“來了。”那話兒順手牽羊去了，落樓與那人搗鬼兩句，復(fù)身上樓吃飯。伻頭立起身來，叫左環(huán)坐著，又找個醉楊妃昏暈了半響。伻頭遠(yuǎn)遠(yuǎn)的立著等賞。那左環(huán)執(zhí)杯吃酒，伸手去摸銀包，摸了一個空，打眼一看，不見影了。還不吃驚，問伻頭道，　“除了那些吃飯的，曾有甚么閑人往來？”伻頭道：“一樓兩座，連我閑人共五個。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奇了，一個銀包，你看見么？”伻頭道：“小的一心服侍，到不著眼?！?br>
　　左環(huán)細(xì)想道：“伻頭是服侍我的，三個坐得遠(yuǎn)，又不曾去，況且伻頭在這里服侍，料那三個怎敢動手？”伻頭又問道：“相公多少銀子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三十多兩?！眮阮^假吃驚道：“一定忘記在家里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適才趕唱的來，是我親手開包取銀賞他?！敝徊徽f出才賣東西來的。店主得知，跑上樓來看看，共總五人，都是赤體。向左環(huán)道：“小弟叫做司長卿，小店就是有名的長卿館。酒客雖雜，極謹(jǐn)慎的。平日樓上，少煞也有數(shù)十，從不見人失了東西。況今日樓上，只得兩座，兩座四人，四人都在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罷了，以后切記，酒樓是決不可上的。前日涪江樓上弄了一火，今日又開跟著賊。”店主道：“就是涪江樓失所的么？小店是有家小，不比那些脫腳云，相公還是別處失所的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罷，罷！左右不夠做盤纏，只是一件，無銀會鈔。”將件里衣遞與主人。主人道：“豈有此理，改日見還便了，速速回去查考?！弊蟓h(huán)看了伻頭道：“有勞你怎處？”悶悶出門去了。

　　運陷陰翳里，孤蹤類轉(zhuǎn)蓬。

　　卻說左環(huán)回家，見了義能，告訴與他。義能只是跌腳，道：“怎再不與老奴商量。”左環(huán)就怨悵起來：“曉得我有事，再等你不回來，我如今顧不得你了。聞得云巢募化了許多造塔的銀子，要在你身上，索性借他千把，到家里去尋人，相幫搬喪?！闭f罷，扯了義能就走。來到草庵，見禮坐定，到是義能開口道：“公子多時過了，一時要取靜讀書起來，將百來兩銀子，送在涪江樓上。這幾日立等要回去，將老爺遺下東西光光收拾出去，交與腳子送他一半，其余半價賣得三十兩，送在甚么長卿館里。今又要我向師太借千把造塔的錢糧，回去尋人來搬喪，要師太就兌兌，一刻也遲不得的?！弊蟓h(huán)聽了，止又止他不得，臉上氣得就是血珀。長老知左環(huán)是個氣性男子，運限該有這些小星散。正經(jīng)覆道：“昨日剛到一主，卻是一千，賜南公子取去就是。只要記著，世途叵測，則帛上面還要加幾分機密，不是堪好露囂囂的?！本驮诙U床下，扯出一缽袋來，交付左環(huán)。義能慌了，阻又阻不得，想道莫必就是云云。他懶得管了。左環(huán)看了，促著義能肩馱，辭別出庵。云巢就當(dāng)日起身，往云南想那定風(fēng)珠去了。正是：

　　閱了今日還明日，行過云鄉(xiāng)又水鄉(xiāng)。

　　那義能馱著，想道：“韋馱臺是不動，那里來過整千的？”馱到家里放下說：“公子，這銀不是取笑，著實要仔細(xì)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不要你管，我自有主意?！彼×艘话賰桑沟礁飳らL卿館，早忘記那機密兩字，就在柜上展開銀包，還他酒錢。恰被劉水來瞧見，通知伻頭，伻頭叫聲：“相公，前日銀子有了么？”左環(huán)一面搖頭，就在包內(nèi)捻塊銀子賞他。出了店門，伻頭釘緊跟著，道：“相公那里去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我要尋個浙江去的客伴?！眮阮^道：“湊巧之極，若遲半日，已會不著了。”左環(huán)說：“這樣就同你去。”伻頭領(lǐng)到彎彎冷巷，一所大宅，中堂坐定。

　　伻頭進去半晌，蕩出一個山陜模樣的人，拱拱手道：“臺丈要往浙江去么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正是。愿附驥尾?！眮阮^出來道：“請老爺相公后軒試茶?！弊叩揭粋€三間雪洞，堆上一間皮箱、拜匣、鋪蓋等類。坐定就擺上酒來。左環(huán)力辭，那山陜?nèi)蒜鋈活欀鴣阮^道：“誰要你說我老爺在此！”左環(huán)心下不安，只得坐了。左環(huán)問道：“先生是往浙貴干？”那人裝憨打勢，叫把門掩了，說：“不瞞臺丈，學(xué)生姓駱，名得，賤號愛泉，陜西沔縣人。祖業(yè)是云南收金剛鉆，今有此物二十余斤，要到浙江發(fā)賣。順便回去，帶些貴細(xì)藥料，雜在里邊，混些稅務(wù)。”左環(huán)聽了，把袖里這九十多兩銀子只當(dāng)做一撮茅灰，遂說道：“小弟借資千兩，懇求挈帶。”那愛泉道：“待我想來?！彼胍惶旃碓?，只要算計袖中，誰知還有千字，遂道：“學(xué)生明日起身歸家，舍下住在沔縣，縣中是個埠頭。有的是麝香、熊膽、石青，硃砂，學(xué)生代兄置些同去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小弟明日回家取銀，晚上可會?！睈廴溃骸皩W(xué)生有牲口在此。”席散了，就留在雪洞側(cè)邊歇下。不等天亮，左環(huán)將袖里銀子交與伻頭。伻頭道：“駱爺牲口，相公騎去?！币膊粍e愛泉就去了。到得家里，缽袋里摸出一百兩一封，交與義能道：“留著做報稅盤纏，我到陜西沔縣去，買些藥料就來?！绷x能正要說同去，他將銀子拴上牲口，一句話也不說，豁上兒鞭，那是歸槽馬，云眼里鉆去了。急得義能沒奈他何，嘆了口氣道：“又去干甚么繭兒了！”正是：

　　三光有影遺誰翳，萬事無根只自生。

　　連夜會著愛泉，將銀馱進雪洞，吃了夜飯，愛泉道：“明日五鼓起身，今晚將銀扎好?！弊蟓h(huán)討出早上銀子，一總拴縛。到四鼓大家起來，將愛泉極重的皮箱、褡褳，拴在一個驢兒背上，將左環(huán)缽袋銀子，拴在一匹極劣的騾子上。大家吃了早飯，騎了生口，挨出城去。還是五更天氣，那伻頭盡力把左環(huán)騾子一鞭，一個前失，左環(huán)不提防，跌將下來，腰已閃了。左環(huán)道：“駱愛老，小弟騎不得這劣貨，調(diào)換騎騎何如？”愛泉道：“使得，待天亮換轉(zhuǎn)行李著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行李天亮換轉(zhuǎn)，只生口此時打換?！睈廴坏寐潴H，讓與左環(huán)。愛泉上了騾子，加上一鞭，就相去十來丈路。伻頭只顧趕上去加鞭，那愛泉會意，撒了雙韁，一個轡頭，一轉(zhuǎn)兩灣影兒都沒了。左環(huán)在驢上叫：“愛老等等！”那里有人接應(yīng)，要驢快時，行李重極，再挨不上。

　　疲到天明，只離城三四里，左環(huán)疑心起來道：“又有些蹺蹊！”下驢來拴了，把手向背囊內(nèi)一摸，是破布裹著頂大的鵝卵石。便跌腳道：“開交不得了！”料道前去遠(yuǎn)，帶轉(zhuǎn)驢兒到他下處打聽。那驢兒沒了這一被囊石塊，便松了許多。不一時轉(zhuǎn)到舊處，其尾已鎖。細(xì)問鄰舍，都道是樂戶，三日前賣了粉頭，出空房子，今日五鼓起身，討人手去了。左環(huán)索性將皮箱撬開，都是破絮塞緊的石子。連箱子被囊一齊撇下道：“要這晦氣東西做甚！”恨著驢兒起初不快，一步一鞭的打到家里。義能見左環(huán)又是空身，問道：“公子，是忘記物件回來取么？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不關(guān)你事?！绷x能見勢頭不趣，替他喂喂驢兒，燒碗好茶遞上。左環(huán)想道：“云巢已去云南，什物又都賣盡，再沒處作嬌了?！钡溃骸傲T，罷！我又被奸人算了，九百紋銀換得這匹鱉驢，又算折本一次罷了?！绷x能道：“說著又是我多嘴，東西到你手里，就是紅爐點雪，還虧留得這一百，歇兩日別尋個頭路去送罷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有理，我而今正經(jīng)了?！闭牵?br>
　　黃河尚有澄清日，豈可人無得運時。

　　他遂依舊讀書起來，其時正行鄉(xiāng)試，發(fā)憤歸心，應(yīng)試得手，已列鄉(xiāng)薦了。忙忙打點上京，這番十分老到。叫義能存落的銀子夾得粉碎，都稱做一錢一包，盛在缽袋里邊。擇個日子，在爹娘柩前拜辭。將被囊捎在驢上，扮做走差的模樣，陸路長行。分付義能道：“前邊虧你多了，今我上京，討得個前程，轉(zhuǎn)身來與你搬喪回去。柩邊時常去看看，我今番不比前遭孟浪，你不須過慮。”說罷去了。正是：

　　出門無限傷心事，付與黃鸝叫幾聲。

　　他果然這次機密得緊，上店灑飯，只叫扣數(shù)一錢，摸出一包與他。跨驢趕路，好不省力。不一日到京，場事已畢，揭曉已中進士。老到得極，出入依舊是驢，酒飯依舊上店打點一錢，或高興起來，索興即是兩包，罰咒不用戥子了。

　　只是一日街上閑踱，忽然有個幼年全真，上前施禮道：“客官莫非姓左？”左環(huán)應(yīng)道：“正是?！比娴溃骸凹仁切兆?，請借一步講話?！弊蟓h(huán)同到自己下處，兩個從新施禮。

　　全真道：“妾身韓氏，父親韓廣?！弊蟓h(huán)吃驚道：“住了，原來你是老師之女，老師在口里，如何這般打扮？”女子垂淚道：“一言難盡，父親前科中了進士。不料兵部尚書帶管禮部，磨勘父親策內(nèi)有‘文官只愛錢，武官只愛命’等語。那尚書叫做灑蜜兔，大怒道：‘新進酸子，輒敢無狀’，尋些反亂蠻方拈個藥鬮兒，鬮著云南鶴慶軍民府御點蕩蠻司。原來這府土產(chǎn)有蛤蚧麝香，朝廷新造百尺宛轉(zhuǎn)玲瓏閣，要取麝香涂壁，計五千斤。要合金剛杵的鬧香丹蛤蜊五千對。就是云南楚雄府定邊縣人卞阿者，謀這一差使到彼，著急搜索。遂激反了，將卞阿者殺死，殺到楚雄，把卞府抄劫焚洗。自后朝廷要存體面，二次差官都被害了。父親拈著這鬮，那灑爺星夜打發(fā)人到其處，謠言惑眾道：‘不日就有官兵，敕賜尚方劍，要屠蕩這府?！且桓绷?，著奸細(xì)兇人，伏在半路馨楓驛，父親在驛，半夜火起，一時混亂，連父親并跟隨人都不見了。妾往驛后逃出，扮作道人，一路乞食問來。適見足下道袍是我父親所贈，是妾縫補手跡，故此認(rèn)得。”左環(huán)聽了，不覺大哭起來道：“我今幸叨進士，就要上本，為師報仇?！本土襞釉谠ⅲ饔行?。次日將灑尚書一本，上是“借刀殺人奸臣誤國事，內(nèi)帶諍諫朝廷之語。有蛤蚧原非方貢，麝香豈并泥沙，蠻方蠢動，實藐朝廷。驛地有含冤之鬼，闕下有負(fù)痛之人，孤煢處女，千里哀號”，云云等語。

　　那灑尚書看了大怒，就票道：“筮仕小臣，忠直可取，蠻不服化，律難從寬。即賜尚方劍一口，著左環(huán)抵闕，或撫或剿，聽爾便宜?！弊蟓h(huán)知道旨意，即回寓所，將銀子數(shù)了三百包，對女子道：“你可安心在此，這是一錢一包的盤纏。明日我領(lǐng)了文憑賜劍，只說病在這里，一應(yīng)跟隨人役，叫他照常伺候。過七八日，便說老爺私行去久了?！迸右烙嬘浿拐J(rèn)左環(huán)是胞兄。左環(huán)憑劍到手，他別了女子，連驢也不騎，離遠(yuǎn)京城。將女子那副全真袍仗打扮起來，背著尚方劍，就是云游方士。正叫做：

　　不施萬丈深潭計，怎得驪龍頷下珠。　　一路抄化度日，不則一日，到了蒙化府天耳山經(jīng)過，見個大寺上寫化城禪院。其時正值秋早，左環(huán)進去躲熱，只見無數(shù)禪士，在那里聽說偈子。左環(huán)挨去聽聽，覺是四川聲口，定睛一看，正是云巢。高叫道：“云巢師太請了?！痹瞥渤詡€大驚，留到方丈說話。左環(huán)一五一十，前前后后，細(xì)細(xì)說上。云巢想道：“此人前去，可保無虞。但楚雄卞府遭此大劫，定風(fēng)珠只索別募了?！本蛯ψ蟓h(huán)說：“今夜你在此宿，老僧有幾句要緊說話，與我記取。我明日就收拾回去，打點造塔，錢糧已有三萬余了?！碑?dāng)晚云巢與左環(huán)同榻，一燈共照。到三更時分，云巢叫左環(huán)起來，如此如此，左環(huán)跪在燈前受領(lǐng)，一一如法。次日就在化城禪院彼此分別。正是：

　　不愁明月盡，自有夜珠來?！　s說左環(huán)受了云巢正乙明威之決，到了鶴慶地方，只見赤日燒空，非干澤竭，可憐百姓，就似人干，一日不知渴死幾千。那殺卞尚書的反蠻，在青玄洞里安身，自稱青玄洞帝。寫張禱雨告示道：“有人能求雨一壇，就封他甘霖大王?！蹦亲蟓h(huán)揭了告示道：“貧道能降時雨，但要洞帝自來拈香?！奔纯虉筮M洞去。左環(huán)當(dāng)時分付，搭一三丈六尺、五方角子的高臺。畫了鎖龍符咒，將所負(fù)之劍，插在壇前。畫了五岳借鎮(zhèn)符，金剛吊奪咒，戒人不許擅動。約道明日辰時請洞帝拈香，午時雨到，共下三十六個時辰傾盆大雨。

　　只見次日男男女女，萬千的來看，要想新鮮雨水救喉。那洞帝騎匹白象，相貌兇惡。前后擁著千數(shù)殺星，拈了香畢，左環(huán)升座發(fā)符，叫洞帝去取了劍來，那洞帝去取，盡著生平雄悍之力，一毫拔他不動。洞帝蠻法起來，叫聲有力健兒都來相幫，你拔我拔，用盡氣力，就是蜻蜓搖石柱一般。左環(huán)道：“罷了，貧道自來?！陛p輕的應(yīng)手起來了。服得那反蠻只是磕頭。左環(huán)依舊把劍仗了，令洞帝且回，待雨足了，來謝雨。只見道猶來了，黑云層布，雷電交加，足足落了兩日半，平地水深三尺，洞帝跪在壇前謝雨。左環(huán)念個小鬼拖腳咒，那洞蠻一步難移。左環(huán)掣劍在手道：“洞蠻報名來。”那反蠻道：“小蠻姓牛名金版。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朝廷征你土產(chǎn)，你如何造反，三害天使？問你那馨楓驛內(nèi)天使怎樣害的？”那牛金版道：“已前兩個實已殺害，驛內(nèi)天使還是活的，還有幾個跟隨的都在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我亦朝廷所差，賜尚方劍，屠蕩你們。既是韓天使還在，快請相見。”那牛金版跪著叫道：“快去洞東崖柵，請韓爺出來！”韓、左兩個相見，抱頭大哭，還恐怕是個好夢，再三的你叫著我，我叫著你。兩個坐了，把見先生女兒，如此這般，又虧遇見云巢，轉(zhuǎn)授法術(shù)，才得服這反蠻。兩個說了半日，牛金版只立不起。喊道：“二位天爺饒命，再不敢造反了！”老韓道：“罷了，饒他則個?！弊蟓h(huán)道：“且饒起去，你們性命都是劍下之物，早晚可取?！迸＝鸢嫫饋恚柿艘韵驴念^如搗蒜。正是：

　　在他檐下走，怎敢不低頭。

　　只見次日，牛金版抬了麝香蛤蚧如旨交納。又送無數(shù)金銀寶貝，內(nèi)中一串念佛珠，白光青氣，照耀一室。就問牛金版道：“這數(shù)珠是何名件？”牛金版道：“不瞞天爺說，這是抄劫卞府中女太太的?！弊蟓h(huán)曉得間子是定風(fēng)珠了，遂說：“別的都回，只將這串念珠收下。”金版再三跪稟，免不過又收些黃白之類。

　　次日就行，鶴慶一府人道：“不但免屠蕩之慘，又得甘霖救命?！狈傧泓c燭，夾道稽首，直送出府界。師生兩個，同了跟隨人役，駱駝騾馬，捎著輜重。來到京中就到寓所，老韓見了女兒，抱頭痛哭。指著左環(huán)道：“他是我們的重生父母，怎么拜謝？”正是：

　　一切萬般皆下品，惟知恩德是良圖。

　　卻說那灑尚書已死了，這麝香是圣旨也只要得百斤，蛤蚧是老灑自要搭在圣旨內(nèi)去取。韓廣、左環(huán)共出一本，大概是仗圣威靈，平蠻輸貢的話兒。其時老韓的座師當(dāng)國，叫做貝可通，兩個送他麝香百斤，蛤蚧百對，樂不可言，將韓廣、左環(huán)不次陛擢。左環(huán)是兵部掌堂，賜諭祭葬，馳驛回鄉(xiāng)，欽賜營墓銀二千兩。韓廣是浙江靖綏督撫大三司，是特設(shè)官銜。兩人領(lǐng)旨，大吹大擂，入川去了。早有驛地支應(yīng)，說石泉江油到了兩員鄉(xiāng)宦。左環(huán)分付手下，府中駐扎，奉吾呼喚，然后齊來。那義能打聽，曉得就是小主，前日云巢回庵已說公子中了，到云南公干的話。只見左環(huán)一匹驢兒已到面前，還是豆腐架兒攔門。義能上前磕頭，婆兒也來要跪，左環(huán)扶起。依先騎驢到崆峒山拜了爹娘的柩，去見云巢，將禱雨平蠻之事，一一述過：“幸吾師骨肉復(fù)圓，和尚塔愿可就，或一快耳?！痹瞥簿屯蟓h(huán)到后山去看，只見遍地楠木，山高石塊。云巢道：“凡事就緒，只這定風(fēng)珠竟沒想頭。”左環(huán)笑道：“和尚不濟，我說塔愿可就是何也？”袖中提出數(shù)珠道：“這不是云南卞府夫人的么？”把得此之事又說，雙手遞與云巢。云巢就向空稽首道：“這樣緣法，何處講起?！敝灰婍n微之也同義能到來，扯云巢過去，附耳道了幾句，云巢點頭，一齊回到庵前。云巢叫義能請開韋馱，下面扯出一個封筒，遞與左環(huán)，上有四人封識。眼前不見爹娘，淚如泉涌。拆開一看，才見父親手澤，如此云云，放聲大哭。云巢即叫義能道：“這是我與你親手藏的，筑此石堆，今日開了，請公子取去?！闭f罷便拆堆取銀。左環(huán)道：“這都是和尚成就，難道我就不肖，助不得這幾片瓦兒？況前不肖，已曾預(yù)借一千。”和尚稽首謝了道：“公子這奇才，大略尚無佳耦。這韓老爺令愛，實是女內(nèi)陳平，貧僧斗膽，美滿良緣。況西席東床，皆稱國士。”左環(huán)道：“恩師錯愛，義不敢辭。但和尚聽我一言，不肖身負(fù)朝旨，待喪服扶柩，葬祭已畢，方成婚禮?！痹瞥驳溃骸斑@個自然。”老韓當(dāng)面允了。

　　次日，一個浙江到任，一個欽賜搬喪。云巢直送下船，袖出數(shù)珠道：“菩薩天龍已受你七顆定風(fēng)殊了，余者公子收去?！弊蟓h(huán)收了道：“和尚塔成，不肖再來隨喜。”兩個欽旨官兒一路威風(fēng)支應(yīng)，不上一月，已到浙江湖州府。早有頭站驛夫，報到烏程縣二十八圩三仙港上。那孟山長子名襄，字思山，年已四十五，子已十六歲。曉得父母在蜀，是處兵火相連，以此隔絕。今曉得雙親已歿，兄弟做官，一憂一喜。只見少停，幾只座船泊在港口，老韓在船等著。一簇人馬，擁到左家。先是義能見了思山，兩個忍不住流淚。指著左環(huán)道：“這是老爺任上生的，是你小兄弟。”兩個拜了，哭做一堆。嫂嫂侄兒，也來拜見。揀了后日，扶柩安葬。因說起韓師女兒一節(jié)，思山道：“你兩重大喪服過，倒是我做長子的不曾一日披麻，你正該明日完婚，后日諭葬諭祭，是西房兒媳，何不風(fēng)光。況你的娘子就是命婦，為先人榮耀也好?！彼忌诫S即上船，把這話一說，微之道：“有理，有理。次日完婚，后日營葬?！币粋€縣丞，顯揚到這地步，九人十羨。老韓別了上任。左環(huán)夫妻都是肝膽中人，好不投機。二年后，生個兒子。左環(huán)記掛云巢的齊云塔，就要起身到川中去。分付夫人道：“義能雖老，他心事光明，事情叫他經(jīng)手，決不造次?！本蛶┬P訪故人云巢去了?！　∵@一篇事，載在《吳太虛家抄》，元朝至大年間的事。喜他君臣父子，夫婦朋友，個個一股義氣，不分人己。況金帛之事，那些兒在他眼里，但一個和尚成就多少奇緣，真是美談。詩曰：

　　得失榮枯命里該，

　　皆因年月日時栽。

　　胸中有志終須至，

　　囊內(nèi)無財莫論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