益智錄 卷之三 趙閣老

　　泰安白峪莊，趙閣老舊宅在焉。相傳公入泮后，嘗讀書岱西傲來山上之講書堂，師事邑中蕭孝廉。每逢課期，朝饔后赴蕭塾領(lǐng)題。一日，值蕭他出，近午始回，公得題旋歸。時(shí)當(dāng)夏季，天地氣如爐，苦熱難堪，欲急赴講堂以憩。既至，見一白狐寢其臥榻。公膽豪，不介意，靜坐以觀其變。既而，狐少欠伸，公意其為雄，笑曰：“美哉睡乎？然當(dāng)晝而寢，比于朽木難雕矣！”轉(zhuǎn)瞬化為麗人，睡眼朦朧，尤增嫵媚。公大喜，遂狎抱之。狐曰：“貪眠不寤，致露行跡，望勿以異類為嫌?！惫唬骸按怂卦?，何嫌為？”欲與歡好，狐曰：“妾既來，自不去，何情極若是？”公乃釋狐。狐曰：“今日課，速作文字，勿以私害公?！惫唬骸懊魅兆髦赐??！毖砸?，狐忽不見。公急曰：“卿勿遁！仆即作文，仆即作文?！币曋?，狐仍在面前。公遂審題構(gòu)思，援筆草創(chuàng)。甫作小講，心忽念狐之雙翹瘦小可愛。狐曰：“君心注妾耶？一心兩用，烏有佳文？”公曰：“無之?！焙唬骸熬龕坻p翹，尚云無也？”公不勝驚異，遂攝心伏案深思。凡舉一念，狐輒知之，公遂不敢妄有所懷。日未落已脫稿，急為錄清，以塞狐責(zé)。狐曰：“君每日夜讀否？”公曰：“讀及二更，亦有至三更時(shí)。”狐曰：“今而后以三更為度，二更四點(diǎn)亦勿望寢也。且君讀而妾伴之，寂寞情消，讀興不益豪耶！”及寢，狐曲意承迎，過于妻室。

　　公之讀書于講書堂也，原有傭廝伺焉。狐曰：“妾在此一無事事，徒以妾作畫圖看，毫無趣味。請(qǐng)遣小廝回家服役，廝之所為，妾悉任之，或較傭廝尤善窺尊意?！惫珡闹?。狐果殷勤臻至，公甚德之。一日晨興，狐忽向公曰：“今午貴老師同友人游觀到此，庖廚之役，妾能兼攝，但捧盤下菜無人，奈何？”公曰：“卿欲遣小廝去，茲使令乏人，誰也任其咎？無已，仆急呼之于家，尤恐差遣他出，呼喚不至?！焙唬骸盁o庸。君有把玩物否？”公曰：“有玉如意在此?！彼靻⑾潴?，取以授狐。狐受而擲之門外。公方懼其碎壞，未幾，一僮子自門外入，豐采韶秀，垂手侍公側(cè)。狐曰：“似此可以伺客否？但不可與語。”公大喜。及午，蕭果偕客至。僮獻(xiàn)茗受盞，傭廝無其便捷。蕭通術(shù)學(xué)，即席后，每視僮冷笑。公曰：“夫子何哂僮也？”蕭曰：“問庖人自知。”公急赴廚下，欲向狐言之。狐曰：“妾之所為，蕭先生已知之，慎勿再以此為問。君去語面西之客曰：君所欲食之物，立刻即到?！惫灾Z客，客曰：“仆之欲食者，山河中細(xì)鱗魚?！蔽嵛匆?，僮已捧魚至。客訝曰：“君何以預(yù)知仆心？”蕭笑曰：“食之可耳，勿深究?！毕K客去，公送至半途歸，見如意在案而僮已杳。兩月后，蕭謂公曰：“汝詩文大有進(jìn)益，而身體漸就瘦弱，不可不虞。”公求蕭醫(yī)之。蕭曰：“仆實(shí)不能。汝歸，求醫(yī)于致疾之人，必有妙術(shù)?！惫灾Z狐，狐曰：“此易事?！彼炝罟雠P榻上，披其衣襟，口吐紅丸，按公心口而旋轉(zhuǎn)之。公初覺極熱難支，繼則遍體生涼，精神頓爽。少間，狐仍納丸于口而咽之。如是者三日，血?dú)鉄òl(fā)，不減于素。蕭見之喜曰：“若非仙丹，何愈之速也？”遂問醫(yī)治之詳，公以實(shí)告。蕭曰：“口所吐之紅丸，乃氣所煉之仙丹，若得吞食之，壽肩喬岳矣！”公歸，狐曰：“君欲吞食妾之紅丸耶？”公曰：“師言之，仆未深信。且紅丸在卿腹，仆焉得而食之？”狐曰：“諒亦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?！惫c狐同居年馀，一日，公與狐飲，強(qiáng)勸以酒，狐大醉。公扶狐臥榻上，既而見狐口吐紅丸，隨氣出入，漸出漸高，后直去吻三尺馀。公忽憶蕭言，遂以雙手掬而吞之。狐頓醒，曰：“道業(yè)雖失，無難強(qiáng)求索。然君貴人，妾不敢犯，三年后當(dāng)見還也?！惫珎螒?yīng)之。狐復(fù)曰：“妾失此必死，祈君憐期月情深，略掩妾尸，勿令飽犬腹，則感德無極?！惫唬骸昂翁幰捛涫?？”狐曰：“黑龍灣上石洞中。”言已而杳。次日，公蹤跡之，果見狐死洞中，乃以碎石掩之。

　　是歲公舉于鄉(xiāng)，次年捷南宮，回家祭掃，避暑于泰山下之普照寺。酒后忽憶狐情，欲瞻其尸。既至，石封宛然。啟視，毫毛脫落，其臭如螻。哇之，紅丸隨出，剛及狐身，狐遽起，趯趯而去。

　　虛白道人曰：“狐能死人，公何幸而不遭其害？或謂公之福命大，狐亦非采補(bǔ)者流。余竊意不然。蓋當(dāng)晝見狐臥之時(shí)，在他人必將手刃之，公獨(dú)坐以俟其醒，是公于狐有不殺之恩。使狐反其施而以怨報(bào)之，狐即異類，必不若是之無良也?？芍簾o害人之心，人無害己之意。好生之德，所系豈淺鮮哉！　　涉筆成趣，令人之意也消。馬竹吾

　　此狐煞是有情。閣老貪益己壽，致狐于死，負(fù)此狐矣！葉蕓生

　　敘次簡潔，惟評(píng)語不及葉之允也。漁樵散人

　　閣老理學(xué)中人，而有此風(fēng)流佳語，可知宋廣平《梅花》一賦，殊不礙其鐵石心腸也。上元李瑜謹(jǐn)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