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娛目醒心編 卷六 愚百姓人招假婿 賢縣主天配良緣

    作者: 《娛目醒心編》玉山草亭老人
    第一回

      揚帆載月遠相似,佳氣蔥蔥聽誦歌。

      路不拾遺知政美,野多滯穗是時和。

      天分秋暑資吟興,百時溪山入醉哦。

      好捉蟾蜍供研墨,彩箋書盡剪江波。

      這一首詩,乃宋賢米元章贊美賢明州縣而作。大凡為州縣者,須有愛民之心,又有愛民之才,斯能體恤民情,通達下意,看百姓事直如自己的事,處置得停停妥妥。雖至極難分解之訟,而格外施恩,法外用意,不唯心力為勞,兼且解囊相助,將壞做變做美事,奸巧者轉(zhuǎn)受奸巧之累,良善者仍得良善之益,方是為民父母的道理。若為官府者貪婪不法,唯知奉承上官,刻剝百姓,民事置之不問,事有疑難,全不細心體察,一味聽了胥吏,糊涂了帳,何以折服人心?于地方有何補益?今日所以發(fā)此一段議論者,只為近今有一兒女相爭之事,彼此捏告,縣宰經(jīng)年不能斷理,虧得一位賢明官府到任,委曲周全,既息紛爭,且成就了一樁好事,人人悅服,一時傳為美談。要知此事出在何處,待在下細細說來。

      江蘇省內(nèi)江府上??h地方,有一人,姓王,名慕郭,年過四十,上無父母,下無妻子,孑然一身,??科鹫n算命為活。生平卻極守本分,不貪酒,不好賭,待人一團和氣,人皆呼為“老王”。門前開一卜筮店,每日有一二百文進門,用度卻也有余。只因不娶妻室,常思或子或女,撫養(yǎng)一個,以為終身靠老之計,托人尋覓。其時地方成熟,誰肯把兒女與他?

      一日,適有間壁鄰居趙媒婆走進來,說了半日的閑話,問道:“王先生,你靠命數(shù)為活,日子卻也過得,但既無家小,不能生男育女,將來年紀漸漸老起來了,那個是你著肉之人?”老王道:“正欲過繼一個兒女,以為依靠,只是沒有湊巧的。”趙媒婆想了一想,道:“如此說,卻好北門外尤大官近日老婆死了,遺下一個女兒,才得六七歲,無人照管,尤大官正要過繼與人。好一個乖巧孩子,可要同去看一看?看得中意,便可當(dāng)面說定了?!崩贤趼犃?,欣然鎖上店門,一齊來到尤家。

      要知尤大是一個不習(xí)上的人,平日貪賭好酒,家業(yè)全無,妻子在日,做些女工幫貼,母女二人,已是半饑半飽。今妻子又死了,巴不得將女兒出脫,無所牽掛,好遂他賭錢吃酒之興。見老王同人到家,說知來意,一說一個肯,便令女兒出來相見。

      老王見女子衣服雖然襤縷,面相卻是端正,聲音也清楚,看是個有些出患的,便向尤大道:“令愛既肯過繼于我,便是我的女兒了,分明與兄無干,日后撫養(yǎng)教育,擇配適人,皆我做主,老兄不得與聞。這句話到要預(yù)先說過的。兄若應(yīng)允,明日是一好日,便來領(lǐng)去。”尤大滿口應(yīng)承道:“吾因養(yǎng)不活他,故肯過繼與兄。一應(yīng)事情,有老兄做主,是極好的了。我何苦又來相認?”老王見其出自真心,并無假意,又把女兒細細端相了一遍,約定明日來領(lǐng),遂拱手而別。又別了趙媒婆。

      老王身邊有些碎銀子,不即歸家,忙忙走到典衣鋪中,約略女兒身材,買了小女衫一件,小布裙一條,小女帽一頂,一到明日,即托趙媒婆到尤大家替他穿著停當(dāng),然后領(lǐng)歸,拜壽星,拜繼父,取名“壽姑”。

      說也奇怪,壽姑初到驀生人家,又不哭,又不嚷,叫拜就拜,叫他說話就肯說話,百依百順,竟像養(yǎng)熟的一般。老王歡喜得了不得,就趙媒婆也嘻嘻的笑起來。過了數(shù)月,便能烹茶掃地,熙管門戶,陪伴著老王,親親熱熱,如同自己生的一般。老王喜得女兒伶俐,便托一鄰家婦人梳頭纏腳,并學(xué)些女工針指,算命得閑,時常坐在旁邊,教他識幾十字,連“小九歸”也與他講講。喜得壽姑心性聰明,一學(xué)便會。到十二三歲,便能替老王心力,料理米鹽諸務(wù)。老王所以如珍寶一般愛他,一刻也少他不得。年交二八,出落得身才俏麗,顏色嬌美,竟是一個出色女子了。老王常思再隔幾年,尋一好女婿入贅進門,便可父女相依。即壽姑心中亦愿常在繼父身邊過日子。此雖異姓父女,卻是真心實意的。

      忽一日,老王正坐店中,見有一人衣服華麗,舉動輕佻,跟一小廝,走進店來,拱手道:“煩起一課。”老王聽其聲音,知是本地人,也不去問他姓甚名誰,把手一拱道:“請坐?!薄 ∧愕纴碚吆稳??這人姓錢,混名錢剝皮,崇明人,捐了一個監(jiān)生。家中開一小當(dāng),又在上海開布鋪。一生諸事慳吝刻薄,獨見了婦人,如蒼蠅見血一般,盡肯花費幾個風(fēng)月錢。每年到上海一次,向布鋪中清理帳目,適有貨物要置,特來卜問有利無利。老王便將課筒搖動,批斷好歹。

      正說話間,壽姑送茶與父親吃。錢監(jiān)生一見壽姑,頓時神魂飄蕩,自忖道:“吾到上海,看見多少婦人,卻多平常,何意此間到有此美貌女子!”老王見是有體面的人,回頭向壽姑道:“再取一杯茶來?!泵⒆约旱牟桦p手送過去。錢監(jiān)生推住不接。及壽姑再送茶來,便道:“不消,不消。”忙欲起身來接,壽姑將茶放在桌上,轉(zhuǎn)身進去了?! ″X監(jiān)生尚在呆想,又見人來起課,送過課金,道聲“重?zé)倍鴦e?;氐戒佒校枷耄骸按伺昙o約有十六七歲,正在破瓜時候。身段不肥不瘦,不長不短,姿色美艷,更有一種豐韻,尤覺可人。未知曾受過聘否?如未許人,若這銀子不著,娶到家中作一小星,豈非大妙的事?”呆呆獨坐思想。忽有兩人走進。錢監(jiān)生一見大喜,道:“正欲來請,有話商量,恰好二兄到來,正是機緣湊巧!”

      看官,你道這來的二人是誰?一個姓李,混名百曉;一個姓張,混名賽葛,專在大戶人家做幫鬧蔑片。張賽葛更有些些小智謀,又且衙門精熟,官司走跳,人皆見其能干,所以叫他“賽葛”。因錢監(jiān)生是好色之徒,常常哄他闖寡門,嫖女客,以圖酒食醉飽,因此往來莫逆。今見錢監(jiān)生歡然相迎,又道有話欲商,自然有些油水的事來了,便帶笑問道:“錢爺有事欲商,只恐在下才拙做不來?!卞X監(jiān)生道:“不要取笑。我且問你,此間有一起課的老王,二兄可認得么?”百曉道:“素來相識,為何問他?”錢監(jiān)生道:“吾在上海,本欲娶一小妾回去,適往問卜,見他家中有一女子,到也看得過,甚為中意,欲煩二兄為媒。財禮不拘數(shù)目,只要事成。”百曉便道:“容易,容易。說了大爺名姓,包管一說即成?!辟惛鸬溃骸澳悴灰淇?,這老王為人有些蹊蹺,未必容易?!卑贂缘溃骸皬膩碡斘飫尤诵?,錢大爺既肯出大價錢,憑著你我這張嘴,甜言蜜語,不怕老王不依?!辟惛鸬溃骸凹热绱?,你沖頭陣,明日你且去說。倘或不允,吾添生力軍幫你,如何?”說說笑笑,夜膳已至,三人共欽。臨別時,錢監(jiān)生先送了二兩頭,殷勤致囑道:“事若有成,改日還要重謝?!倍朔Q謝而去。

      百曉睡了一夜,天明起來,恐老王占卜尚忙,吃過早膳,慢騰騰走到老王店中,拱手道:“王兄,近日財氣旺否?”老王道:“托福,托福?!眱扇俗ǎ允鍘拙浜疁?。百曉便問道:“令愛貴庚幾何?”老王道:“十六歲了?!卑贂缘溃骸霸ㄓH不曾?”老王道:“尚未受聘?!卑贂缘溃骸暗酱四昙o,也不可緩了。小弟今日特為令愛親事而來。如令愛才貌,必得嫁在富厚人家,呼奴使婢,穿好吃好,方不枉此一生。若嫁在清苦人家,如何過得日子?豈非為父母的活害了他了?小弟與兄相厚,卻尋一個大財主與令愛作伐?!崩贤醯溃骸按筘斨魅搜煽吓c我貧家對系?”百曉道:“兄言雖是,但只要不圖虛名,專求實在受用,貧亦可以配富。不瞞兄說,今有一崇明富人,姓錢。身上貢生,家私巨萬。年紀不滿三十。因無正室,欲在此地娶一偏房娘子,財禮要多就多。久慕令愛芳名,特托小弟為媒,此是令愛大福,王兄萬勿錯過。”老王從來不得罪人,一聞欲娶女兒作妾,便勃然變色道:“我老王雖窮,決不肯變賣女兒,勿開尊口!”便起身道:“適有小事,失陪了?!本挂恢弊唛_。百曉一場沒趣,怏怏出門。一路思想:“倒被賽葛料著了,此時作何理會?”

      卻說賽葛是日已在錢家等候。正談笑間,忽見百曉垂頭喪氣走來,明知不妥,便道:“百曉兄,想王家之事已停妥了?”百曉只把頭來搖。錢監(jiān)生道:“可是不諧了?”百曉因?qū)⒆约喝绾握f法,老王如何回絕,一一說了。錢監(jiān)生意興索然,便向賽葛道:“兄有高見,玉成此事,決不相負。”賽葛道:“門路卻有,但白手做不來的。錢兄不惜所費,不要性急,吾去尋一人來,包管此女到手?!卞X監(jiān)生大喜請教,賽葛疊兩個指頭細細說來。正是:

      計就月中擒玉兔,謀成日里捉金烏。

      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  第二回

      使盡心機破盡財,那知乖處把成呆。

      好花欲采無從采,始信紅顏是禍胎。

      話說錢監(jiān)生思圖壽姑為妾,老王不允,因向賽葛問計。賽葛便道:“此女本非老王親生,是北門外尤大的女兒過繼與他的。倘弄出尤大來作主,不怕此女不到手。但尤大如今不在上海居住,搬往青浦去了,必須尋他回來,故說先要破費錢鈔?!卞X監(jiān)生聞言大喜,即取十兩銀子與賽葛,道:“權(quán)作盤費,煩兄明日就行?!辟惛饘Π贂缘溃骸澳阄彝?,何如?”百曉道:“當(dāng)?shù)梅钆??!背粤送盹埗鴦e。

      再說尤大自女兒過繼出門后,屋也賣了,一身無著,溜來溜去,溜到青浦居住了。一日,正立門首,只見兩人走來,把他一認,問道:“你是尤兄呀?”尤大聽是同鄉(xiāng)聲音,便應(yīng)道:“正是?!倍俗哌M,拱手道:“多年不會。”尤大仔細一想,道:“原來是張、李二兄,到此何干?”賽葛道:“知道吾兄窘乏,特送大大一注財香到門。我兄不知要不要?”尤大忙問道:“財香在那里?說我不要,難道是背財生的?”賽葛道:“兄從前過繼與老王的令愛,今日長成了,出落得一表人才。育一財主欲要娶她作妾,肯出大大財禮。我弟兄二人知是吾兄親生的,故請你回去作主。兄若不去,此種財香獨歸老王之手了,豈不可惜?”尤大道:“這是極好的了,只是兩手空空,如何起身得動?”賽葛道:“兄若肯去,便舟同往,何如?”

      尤大大喜,亦無甚行李,帶上了門,跟著二人便走。開船正遇順風(fēng),不兩日便到了上海,一齊同到錢家。二人先進內(nèi)說:“尤大來了,須要先與他些甜頭?!卞X監(jiān)生點頭,便叫請進。正值午牌時分,便請尤大吃飯。尤大是清淡久的人,見了大酒大肉,攛嗓了一飽。錢監(jiān)生慢慢的踱將出來。賽葛向尤大道:“此位便是崇明錢大爺,為人極好,家里又富。因慕令愛才貌,欲娶為妾,故尋兄來,聘禮竟是三百兩。兄若嫌輕,即再添些也不妨。今晚即立紅契,先交定親銀三十兩,余待令愛過門,一并交清?!庇却舐犚娪腥賰摄y子到手,已是滿心歡喜,又先交三十兩,可作大大的賭本,正中下懷,便一一應(yīng)承道:“明日吾去與老王說,女兒是吾生的,不怕他不依?!笔且梗瑢懚ɑ闀?,先交三十兩銀子。

      尤大巴不得天曉,一到次日清早,趕到王家。老王一見尤大進門,起身問道:“尤兄,久不會面,今日甚風(fēng)吹得到此?來得恁早?!庇却蟮溃骸耙粊矸詈?,二來看看女兒?!崩贤踹祮緣酃贸鰜硐嘁?。壽姑因是自己父親,十年相隔,道了萬福,在旁陪坐。問道:“爹爹幾時到的?”尤大道:“昨日?!庇謫枺骸白蛞箵?dān)擱何處?”尤大道:“在布鋪錢……”便縮住了口,改說道:“在一朋友人家過宿?!?br>
      壽姑乖覺,察言觀色,有些蹊蹺,便起身道:“我去取茶來?!庇窒蚶贤醯溃骸安枞~瓶放在何處?”老王會意,便道:“我來拿與你?!逼鹕碜哌M。壽姑走至灶下,悄悄對老王道:“我父親到此,似乎不懷好意,方才說出一‘錢’字,便縮住了口,莫非前日那個姓錢的要圖女兒,尋他來的?爹爹須留心防他?!崩贤觞c頭走出,隨后壽姑送茶出來,各用了一杯。老王先向尤大告訴道:“我近日為了女兒受了一場大氣?!庇却髥柺呛尉壒省@贤醯溃骸叭涨袄畎贂詠碚f,有一富人要取女兒為妾。你想,好好人家女子,就算不是親生,豈忍將他變賣?被我搶白了一場,方才閉口。你道氣也不氣?只怕尤兄聞知,也要動氣哩。”

      尤大聽此一番說話,倒弄得開口不得,算來坐此無益,只得立起告別,一直竟到錢家。賽葛一見,便問:“你去如何說了?”尤大道:“尚未得說?!卞X監(jiān)生焦燥道:“如何不說?”尤大將老王之言備訴一遍,又道:“老王倒像未卜先知的。你想,他先說了如此一番言語,你道我開得口么?故急趕回商議?!卞X監(jiān)生直跳道:“女兒是你生的,你說不怕他不依,此刻為什么又說出這這屁話來!”賽葛道:“大爺不要性急,老賽尚有妙計??此贸鑫业娜ψ用?!”錢監(jiān)生道:“有何妙計?快說,快說?!辟惛鸬溃骸坝刃仲u女為妾,老王可以爭執(zhí)。配人作妻,難道親生之父也做不得主的?據(jù)我之見,莫若雇一年紀相配之人,假充為婿,竟說已經(jīng)定親,目下要娶,今來領(lǐng)女遣嫁,名正言順,就當(dāng)官也說得去,看老王再有何說。如再不依,憑我這筆尖與他當(dāng)官理論罷了。但充假女婿,必須一心腹之人,先與講定,事成之后,此女仍歸本主。相貌到要好好兒的。錢兄可有此人么?”錢監(jiān)生想一回,道:“人到容易。吾當(dāng)中現(xiàn)有小伙計周二官,年紀十七八歲,面目亦甚白凈,可以充得。只要說定便好?!辟惛鸬溃骸凹热绱?,喚了他來,方好做事?!卞X監(jiān)生忙忙差人趕到崇明,叫周二官去了。

      再說周二官本上海人,原是好人家兒子,從小也曾讀書,只因父母雙亡,家業(yè)全無,有人薦他到錢監(jiān)生當(dāng)中學(xué)做生意,卻是一個誠實子弟。聞主人來喚,隨即下船,趕到相見。錢監(jiān)生見了,即便開口道:“吾有一事煩你,事成重謝,不叫你吃虧。”二官問主人何事。錢監(jiān)生道:“吾為娶妾,女家不肯,要你充做假女婿哄他上鉤。你切莫推卻?!敝芏俾犃?,默然不應(yīng)。錢監(jiān)生道:“你肯不肯,不妨竟說?!倍俚溃骸爸魅巳⑺麨殒?,我去認為妻子,是欺主人了。我既認為妻子,如何復(fù)為主人之妾?名義所關(guān),只怕使不得?!卞X監(jiān)生見他回得斬截,便怒道:“你吃我的,穿我的,只此些小事情煩你,你就推三阻四!吾平日白白照顧你了!”悻悻的走開去了。

      張、李二人圓全道:“吾勸你依他的為是。倘你不依,惱了他財主性,你便立身不牢了?;蚋f你克落銀錢,虧他資本,著你身上要賠補起來,你如何擔(dān)得起?若依了他,將來還有許多好處哩。”兩人你一句,我一句,說得周二官沒奈何允了,便回復(fù)錢監(jiān)生道:“二官已經(jīng)勸允,明日叫老尤竟將茶果送到王家,不要遲了?!薄 ″X監(jiān)生大喜,忙忙買起茶葉果子,叫尤大親自送去。老王見他來得奇怪,便指著茶果道:“你拿這東西來怎么?”尤大道:“女兒對親周姓,昨日受茶,他家就要娶的,故來與你說一聲?!崩贤醮笈溃骸澳隳f欺心的話!當(dāng)初過繼時,說定憑我作主,有趙婆可證。我撫養(yǎng)十多年,看看長大,你便來作主對親,只怕情理上太說不去!”尤大道:“我生的女兒,自然是我作主,難道不許他嫁人不成?”兩下你爭我論,便大鬧起來。壽姑在內(nèi)聽見,亦來數(shù)說尤大道:“從前忍心拋棄,今復(fù)貪圖財禮,若無繼父,我不知死在那里了!”一面說,一面就大哭起來。鄰右聽得,俱走攏來。老王一五一十告訴,眾人俱說尤大不是。尤大見眾人俱說他不是,即指著老王道:“私下說不明的了,我與你當(dāng)官理論!”說罷便走。

      老王氣得發(fā)昏章第十一,只得去尋趙媒婆來告訴他。趙婆聽罷,便頓足道:“這是尤大當(dāng)初親口說的話,如何今日昧心來爭!但他此去,既說告狀,說得出,一定做得出。倘他告到當(dāng)官,押令出嫁,如何是好?你卻不可不防。”老王道:“難道女兒竟被他奪去不成!”壽姑痛哭道:“趙娘娘,這是父親欺心假計,不過哄騙我去賣人為妾,我是斷靳不肯去的?!崩贤醯溃骸斑@句話,李百曉從前說過。到了官,我只說他假騙作妾,百曉也不好抵賴。”趙婆道:“百曉是他一路神祗,如何肯幫你說?況且口說無憑,叫官府也難信。據(jù)我看來,除非這里也尋一個對頭,說對過親事在先,不便再受人聘,庶幾說得進去。”老王道:“此計固好,但教我一時那里尋得出一個女婿來呢?”趙媒婆道:“只要一時騙過,弄人假充亦可。你若沒有,我有一個外甥在此。此人姓方,年紀十八歲了,住在吾家對門,平日報聽吾話的。只要許他幾兩銀子,假充女婿,吾便充做媒人,當(dāng)官一口咬定,便不怕女兒斷去。事成之后,另自擇配。你道好也不好?”老王此時恐怕奪去女兒,沒做理會處,聽了趙媒一片話,信為妙計,竟照言行事。所謂“急何能擇”了。  卻說尤大當(dāng)日與老王爭論之后,同張賽葛等商議,竟到縣前叫喊。官府問了話,著令補紙進來。賽葛便與他寫了呈詞,竟說:“老王因圖財禮不遂,匿女阻嫁。”將對親日期,女婿姓名,媒人李百曉,一一寫明,旋即投進。三日后,批“候喚訊”。老王聞知,亦訴稱:“從幼撫養(yǎng),婚配應(yīng)身作主,久已對親。尤大貪圖財禮,復(fù)欲招婿?!币矊⑴雒饺诵彰灰婚_列投控。也批“候訊”。

      從來說,官無三日急。又遇一糊糊涂涂不大理事的官,雖皆批準,只管懸宕不審。尤大催審數(shù)次,仍舊沉擱,,舊冬事,直至來年八月中方掛牌拘審。當(dāng)日縣官坐堂,先叫尤大上去問了一番,又叫老王上去問了一番,便開口道:“據(jù)我老爺看來,除非分一女作兩女,或兩男并作一男,方免爭奪。女既分不開,男又合不擾,教我也無可如何。這都是媒人多事不好?!壁w媒婆聽說媒人不好,忙即跪上道:“小婦人做媒在前,沒有錯的,都是后邊做媒人的不好。”百曉亦跪上辨道:“尤姓的女兒,小的替尤姓做媒,如何得錯?”縣官拍案大怒道:“這個不錯,那個不錯,難道倒是我老爺錯了不成!我老爺不耐煩審問,你們?nèi)プh和了罷!”吩咐都趕出去。兩旁一喝,一齊趕退。老爺早已退堂,陪伴小奶奶去了。欲知私議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  第三回

      公平拆獄紀前賢,墨吏如何只要錢?

      家室團圓人盡樂,至今海上頌青天。

      話說縣官審后,便育原告一邊人來勸老王道:“王兄,你要曉得,尤大告狀,暗里有人替他出錢,你們?nèi)舭炎约盒量鄴陙淼腻X送與衙門人受用,不如將女兒讓他的是?!崩贤踔皇遣辉?。  再說錢監(jiān)生思想壽姑,巴不得即刻到手,擔(dān)擱上海幾及一載,事又不成,衙門中人及張賽葛、李百曉用他的錢也不少了,心上好生焦悶。賽葛因說道:“現(xiàn)在官府只辦有錢的事件,除非送些賄賂,叫他批結(jié),著歸本生父嫁人,恩撫不得爭執(zhí),便是定案了。不怕老王不把女兒送出。但正項及雜費必得千金方彀。”  錢監(jiān)生無奈,只得依他話去通關(guān)節(jié),送銀縣主。果然“錢可通神”,不上二日,便發(fā)朱票一紙:

      仰原差速押王慕郭將尤姓之女交還尤大,以憑出嫁,不得抗違干咎。

      限三日繳。

      錢監(jiān)生揚楊得意,以為再無不穩(wěn)之事。老王聞知,嚇得目定口呆,手足無措,父女相對痛哭?! ≈灰娪却笸钸M門,原差得過一大塊的了,取出朱票,向老王道:“如今沒得說了。你看,血瀝瀝的朱票,限在三日內(nèi)完結(jié)。速將過繼令愛交還本生,吾們好去消票。”老王尚未回答,只見壽姑蓬頭散發(fā)大哭,走將出來,指著尤大道:“你肯做昧心的事,我不肯做負心的人!今日如要逼我去,我便死在你面前!”一面痛哭,隨手即向桌上搶一把裁紙的月在手,便要自刎。尤大忙來奪住,老王也勸女兒。原差恐怕弄出事來,便搖頭道:“好一個執(zhí)性女子,我們且去,慢慢勸她回意,再來相請?!庇却蟪藱C也一溜煙走了。

      老王見女兒如此光景,心中益覺不忍,嗟嘆不絕。隔了一日,正愁尤大原差又來相逼,只見一相識人走來道:“王兄,你救星到了?,F(xiàn)在舊官去任,新官即日到來,有人傳說新太爺清廉明察,從不肯冤枉民事。你速速打點去告狀,尚可挽回?!崩贤趼勓源笙?,忙與壽姑說知。壽姑心下稍寬。

      話說新太爺系旗下人,舉人出身,為官清廉平恕,視民如子。初次砍告,訟者紛紛。一見老王狀詞,情節(jié)離奇,叩批“準訊”。果然庭無留訟,不上數(shù)日,掛牌就審,仰厚差拘齊人犯,不許遺漏一名。斯時,兩個假婿井拘到案,壽姑亦要出官。臨審這日,齊齊伺候縣前,看的人一時擠滿,一則貪看壽姑姿色,二來要看新官審事?! ⊥A艘粫?,大爺升堂,原差把人犯一齊帶進,逐一唱名過,吩咐跪在兩旁。先喚趙媒婆上去,將壽姑過繼情由,對親日期,細細問了一遍,喝聲:“下去!”便叫老王問道:“你撫養(yǎng)壽姑雖已有年,但既要對親,何不與尤大說知?”老王道:“尤大飄流別處,十年不來,叫小人何處與他說?”太爺點頭,即叫尤大問道:“你養(yǎng)女不活,王慕郭代你撫養(yǎng)成人,叩要與他定親,也應(yīng)先去通知,何故擅自作主?本縣看你拋卻女兒十年有余,何以遽然擇起女婿來?其中決有別情。”尤大被官府道著心事,只管磕頭,道:“已奉前任明斷,因王慕郭抗斷不遵,又費太爺天心?!碧珷敯寻缸酪慌?,道:“胡說!前任是前任斷法,本縣是本縣審法,說什么前任不前任!”兩旁看的都疑這場官司尤大要輸了。

      太爺因叫壽姑上去,舉目一看,見她容貌端好,倒不像小家兒女,問他的話,清清楚楚回答,與老王所供無二。又喚兩個假婿上去,見周二的相貌清秀,與壽姑卻是一對;方大面目粗俗,不及周二遠甚,心中便有配與周二的意思,便向兩告道:“這節(jié)事,恩撫與本生俱可作主。你兩下既不能作主,來求本縣作主,今日本縣自有作主的道理?!狈愿腊褖酃盟瓦M內(nèi)堂更換衣服,又命整備香案,喚鼓樂伺候。斯時,看的人擁滿縣庭,俱茫然不解。有的道:“想是要與他當(dāng)堂結(jié)婚?!庇械牡溃骸皵噙€沒有斷定,教與那個做親呢!”私下議論,紛紛不一。

      話說壽姑來到內(nèi)堂,見了里邊太太,忙即下頭去。那太太又是極賢慧的,常勸丈夫做好官,行好事,見壽姑生得好,便有哀憐他的意思,賞他新衣數(shù)件,插帶數(shù)事,打扮得壽姑如花似玉。一到堂上,眾人注目爭看,越發(fā)容顏美麗。斯時,錢監(jiān)生亦在人叢中偷看,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肚去。只聽見太爺吩咐道:“女子配人是終身大事,況夫妻緣分皆自上天主張,本縣已將兩婿名姓寫就兩鬮在此,你去跪在香案前暗自禱告,信手去拈,拈得的便是汝夫,本縣即與配合?!眽酃么藭r只得任天由命了,便到香案前伏地暗祝,遂拈一鬮呈上。太爺拆開一看,見是姓周的,便大喜道:“好,好?!狈愿兰葱泻蠋劧Y?! ∷箷r,老王在旁唯有哭泣,不敢言語。賽葛忙唆尤大跪上道:“女婿并無居房,小人情愿領(lǐng)回出嫁?!碧珷敶笈溃骸澳愀以诒究h前弄鬼么!”喝令在案人犯一齊趕出,單令周二官、壽姑在此成親。又問周二道:“你有住屋么?”答道:“沒有?!碧珷敱惆l(fā)二十兩銀子,吩咐書投,叩在衙門近側(cè)借屋三間,床帳被褥食用等物一一備好,又賞他紅綢兩段,整備轎子一頂,以便送歸。

      斯時,看的人益發(fā)如潮如海,把縣堂塞滿。只見太爺端坐上面,左右排立兩旁,吹手動起鼓樂來,掌禮人依然念起詞賦來。新人交拜天地,又朝上拜謝太爺。然后壽姑坐了轎子,周二官肩上披紅,轎膠先走。送出縣門,太爺退堂。一路喧聲不絕,齊道:“一塊天鵝肉,送在周二官狗口中去了?!?br>
      錢監(jiān)生回到鋪中,埋怨張、李二人道:“生米煮了熟飯,倒作成別人去了!”二人道:“頭水茶沒得吃,開水原有得吃的。明日去催周二官領(lǐng)了妻子同到崇明,依舊讓你受用便了。看官曉得,若錢監(jiān)生此時竟割絕了念頭,張、李二人也不要再圖事成相謝,可安然無事了,只因奸謀不已,以至當(dāng)堂受苦。今且按下不表。

      再說夫妻二人,同到住處,伴婆遞過合巹杯,說:“太爺吩咐,不許在此攪擾,我們是去了,請兩新人自用夜飯罷?!闭f罷,眾人一齊散去。兩新人堂上鬧了一日,腹中各有些餓了,見有現(xiàn)成夜飯,遂對坐而食。壽姑見官府如此抬舉,又嫁一好丈夫,心下甚是歡喜。周二官卻有錢監(jiān)生一邊牽掛,只管呆坐著。壽姑先開口道:“你的情事,吾已有些曉得。如今既作夫妻,不妨向我直說?!敝芏僖娖拮訂査?,便將錢監(jiān)生要你為妾,雇我充作假婿,今雖弄假成真,恐他日后尚有話說,細細告訴壽姑。壽姑道:“不瞞你說,那方姓女婿也是假充的。今有太爺作主,怕他怎么?將來我與你同到繼父身邊過活。繼父是極愛我的,一定收留。若崇明那邊,你也不要去了。”二人說得入港,遂解衣就寢,枕席上唯感縣主恩德。

      再講太爺心中,錢家要買妾的情節(jié)雖未深知,但看堂面上光景,頗自疑心,次日起來,即吩咐衙役道:“周二那邊,著你們留心察訪,倘有人去吵鬧,拿來見我?!笨垂倏蓵缘?,事已審過,為何還要察訪?因昨日審問時,察看情形,但見老王亂滾亂叫,尤大反不見喜歡,便知其中另有情節(jié),女婿是假的了。因相女配夫,欲成就好事,故將計就計,托天之意,斷與周二配合,其實兩鬮皆寫周姓??殖苫橹?,尚有他故,再遣人察訪。此官府細心周到之處。

      卻說差人在周二住房對門茶鋪里頭吃茶,一到午間,見張、李二人同了尤大走來,催他夫妻同往崇明。周二官隔夜已聽了壽姑這番說話,便膽壯起來,回得割割絕絕。二人便罵二官欺心,二官亦罵二人欺心。壽姑亦出來數(shù)說父親。彼此正在爭論,卻好兩個差人聽見對門喧嚷,便走攏來道:“太爺正差我來相請三位,有話去對太爺說?!背读吮阕?。三人驚得呆了,便向差人求饒。差人道:“我肯饒你,太爺卻不肯饒我。走走走?!庇窒蛑芏俚溃骸澳阋餐セ卦??!?br>
      一到縣前,差人先去稟知,太爺便喚周二問話。二官跪下,便將從前東人錢某如何叫他代替,他如何不允,硬逼著去,昨日見太爺當(dāng)堂配合,他仍要拿去作妾的話細細說了一遍。太爺聽罷大怒,便叫進百曉、賽葛上去,問道:“你兩人為何串合姓錢的買良為妾?”二人猶自抵賴。太爺吩咐一齊夾起,衙役如狼似虎將夾棍緊緊收攏。兩人如殺豬一般叫喊,說:“愿招!愿招!”太爺喝道:“既然愿招,從實供來,倘有一字涉虛,活活敲死!”兩人從鬼門關(guān)上才進得轉(zhuǎn)來,那里還敢隱瞞,便將實情一一供招。大爺遂拔朱簽一枝,差人去拿錢監(jiān)生。

      不料錢監(jiān)生聞知張、李二人同尤大叫去,正在衙門前探頭探腦,衙役見了,鷹拿燕雀,將錢監(jiān)生拿到。大爺便喝道:“你是崇明人,敢在這里亂法!”錢監(jiān)生那時嚇得魂已沒了,唯有叩頭道:“監(jiān)生知罪?!碧珷敽攘钊」?。錢監(jiān)生只得亦將實情供出。取過供后,逐一發(fā)落:

      張賽葛、李百曉造謀助惡,各人重責(zé)四十,枷號三月示眾。尤大串謀女,杖四十,不許再去攪擾。錢監(jiān)生圖良作妾,設(shè)計遺釁,重杖四十,再候定罪。

      眾人伏地受杖,打得皮開肉爛??纯摧喌藉X監(jiān)生,皂快便拖下去。錢監(jiān)生抵死哀求道:“監(jiān)生愿罰,求全監(jiān)生體面?!碧珷敻叱溃骸氨究h只打外來流棍,不管你監(jiān)生不監(jiān)生!”衙役見本官動怒,便扯手的扯手,扯腳的扯腳,按倒地上??蓱z錢監(jiān)生生長富家,從未受過痛苦,那里當(dāng)?shù)闷鸫颍坎糯蛞幌?,好像曲蟮踏了兩頭,把身子亂扯;再打一下,“爺娘皇天”都哭出來;打到第三板,連喊也喊不出,只思尋一地孔鉆將下去。滿堂人掩口而笑。

      太爺也覺好笑,且叫放起,問道:“你究竟愿打呢,愿罰?”回說:“愿罰,愿罰?!碧珷?shù)溃骸澳慵仍噶P,該罰多少?”錢監(jiān)生哭道:“任憑太爺吩咐?!碧珷?shù)溃骸霸旎氵@狗頭!你尚該三十七板,沒有打得,罰你十兩一板,快快拿出三百七十兩銀子來與周二做本錢,便饒你打!”錢監(jiān)生尚要支吾,太爺說:“你既不愿罰,從新打起?!痹黼`呼喝一聲,錢監(jiān)生尿屁都嚇出來了,連聲道:“遵太爺明斷!”太爺?shù)溃骸凹热蛔駭?,速即取來交與周二收領(lǐng)。”錢監(jiān)生涕流滿面,一蹺一拐,跟著差人,拐到鋪中,兌足三百七十兩銀子,當(dāng)堂交代。太爺又喚老王到堂,對他道:“昨日你失了一女,今日加還你一婿。況你婿已有本錢,盡彀經(jīng)營,領(lǐng)去同居,便終身有靠了?!毕驳美贤踹殿^不已。又取了錢剝皮不敢攪擾“遵依”,發(fā)放已畢,人人稱快。

      且不言受杖者各自叫苦不已,單說老王忙忙接了女兒、女婿到家,一天愁事,變?yōu)橐惶煜彩?,合家快樂,供著太爺長生牌位,朝夕焚香,祝頌福壽綿長,上海人至今傳為美談。

      或問:“如此好官府,做書人何以不標出姓名,使人人曉得呢?”不知此系近日之事,人皆現(xiàn)在,說了一邊好的,便形出一邊不好的來,招人怨恨,不如渾融些的為妙。要曉得這樣好官,世上能有幾十?就是不寫姓名,人人可以摹想得出來的。觀此書者,見老王為人忠厚,畢竟有女兒女婿靠老終身。錢監(jiān)生、張、李二光棍設(shè)盡機謀,遇了賢明官府,失盡體面,還要領(lǐng)受官刑。奉勸世人,須個個把良心端正,不要妄作妄為。古語說得好:“善惡到頭終育報,只差來早與來遲?!?br>
      為人須要存心正,貪色貪財惹禍端。

      演出眼前真實事,泥人木偶也心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