娛目醒心編 卷十六 方正士活判幽魂 惡孽人死遭冥責(zé)

第一回

　　孰是如來孰是仙？須知地府有威權(quán)。

　　倘然善惡無公道，頭上蒼蒼不是天。

　　昔寧都魏叔子篤信地獄之說，為事理所必有；而誦經(jīng)禮懺，消災(zāi)滅罪之說，為事理所必?zé)o。蓋謂崇佛可以滅罪，則勢力之家，不妨窮兇極惡，一任我所欲為，但郵其十一之資，誦經(jīng)禮懺，即可免罪。是閻羅王只同畏勢恂情之庸吏，而亦阿黨好諛，可以干請關(guān)說的了。小人恃此，益肆然而為惡。譬如豪貴子弟，倚著父兄親黨聲勢，為害鄉(xiāng)里，事發(fā)當(dāng)有救書至也，焉有道理？然據(jù)此以廢地獄之說，則又所謂懲噎而廢食，斷斷不可。因作《地獄論》三篇，以告天下后世?！　∑湟辉唬?br>
　　或問：“佛說地獄有之乎？”魏子曰：“吾不知佛為何如人。其說地獄，則不悖于圣人，無惑也。”曰：“然則圣人何以不言？”曰：“前之圣人不言，后之圣人言之，何必同？且夫孔子作《春秋》，以正夫賞罰，天下一侯大夫，譏貶天子，事皆出于創(chuàng)說。使非圣人為之，則眾人懼矣。古之圣人，言上帝后士鬼神禍福感應(yīng)之事甚備。而佛氏衍而象之，其何怪焉？且子亦知地獄所以說乎？三代以上，禮明刑平，君相治于上，百姓安于下，故鬼神無所事賞罰。及走世道衰，刑賞亂，善惡淆，人心郁而不平，或惡極罪重者終以死，又或一死不足以償罪，天下之人以為事之適然，不必其善獲福惡得禍也。于是善無所勸，而惡無所懲。子不見夫宋子業(yè)，趙石虎之殺人乎？不見夫曹操、劉裕、華歆、秦檜、崔立、蒲受耕之奸賊乎？不見夫隋楊廣、金完顏亮之淫逆乎？國家之法，至于凌遲止矣，甚而門誅，甚而赤族止矣。今夫剛狠之人，愍不畏死；殘忍之人，則立視其父母子姓之死，不以動其心，而又門誅赤族之刑，濫而無當(dāng)也。是故，人莫痛于身受極刑，刑莫慘于求死不得。求死不得，莫甚于死可復(fù)生，散可復(fù)聚，血肉糜爛，復(fù)可成體，以展轉(zhuǎn)于刀鋸鼎鑊之中，百千萬年而無有已極，于是干請賄賂無所謀，孝子慈孫總不能代，惡報(bào)極于及身，株連不及于一人。嗚呼至矣盡矣，無以復(fù)加矣，于是而生人不平之心始平，于是而人勸人懲?！?br>
　　其二曰：　　三代以下，刑賞不足以懼人。于是，孔子作《春秋》，以名懼之。

　　曰：汝弒汝君與父而為帝王，極富貴，擅威福，天下頌神圣，縱自以為得計(jì)，而書之于策，則亂臣賊子之名，憶萬世不能去。但名之為說，可以動天下之智者，而不可警天下之愚人，與天下不自為愚，而蕩軼非常之人。何則？愚者見目前倡優(yōu)盜賊，為其實(shí)，安其名，不之恥也。蕩軼非常之人，則以名者身后之事，吾有知乎爾？吾無知乎爾。且吾有身耳，名得強(qiáng)而命之。若至身后，天下每多姓同名同，何必其是我？天下即無姓同名同者，亦何必其是我？故不勝私欲之忿，則曰“不能流芳，亦當(dāng)遺臭”。嗚呼彼固不嫌以亂臣賊子自居矣，名保足以懼之？然執(zhí)基人鋸鼎烹之于其死，是故，刑賞窮而《春秋》作，《春秋》窮而地獄之說起。

　　其三曰：

　　或言：“佛未至中國，三代以上曾無一人入地欲者。后世死而更生，言地獄事，非誕則忸于習(xí)聞，妄生神識耳?！蔽鹤釉唬骸皾h唐以前，狐突見共世子，荀偃頌晉厲公，亦既徵其事矣。且即以為自古無之，而三代以下，可造而有。何則？天下之事，莫不自無而之有。天地何始？未始以前，無天地也。萬物何生？未生以前，無萬物也。人浴而振衣，豈有騷虱哉？久則蚤虱生，又久之，而蚤虱牝牡長子孫。令人目無蚤虱，以有蚤虱，而卒不怪者，習(xí)于常也。末世賞罰失措，人心憤一，則必有鬼神以泄其不平，久而人之耳之所聞有是焉，心之所思有是焉，感恩仇之祝而詛者有是焉，于是而地獄成矣。蜣螂之轉(zhuǎn)丸也，丸成而精思之，有口而白者，存丸中；治金丹者，晝夜精思，而神丹生于虛器。故曰：心能生氣，氣能致精，精能成形。”而或曰：“鬼無形也，庸可執(zhí)而撲乎？”《易》曰：“精氣為物，游魂為變，是故知鬼神之情狀?！蔽从袪顒t有形，有情則有識，有形則可拘而制，有識則可疾而苦。子不見夫夢乎？夢無形也，夢人鞭之，則夢中之身痛焉。夢食珍美羹味，則夢中之口甘焉。古以形致形者，人之治人；以無形致無形者，鬼之治鬼。譬如馬鳴雀叫，人不得通，而彼雀馬則能通之；鳥翔空中，人不能斗，鳥則斗之。是故，鬼可執(zhí)而撲也。或曰：“佛說地獄，惡人不息，說之無益明矣?！蔽鹤釉唬骸胺蜃幼鳌洞呵铩?，而后世亂臣賊子不止，則亦將曰《春秋》可無作耶？是故，地獄之說，吾謂可補(bǔ)前古圣人所未及?！?br>
　　這三篇《地獄論》，明確透辟，是作者以菩薩心腸，現(xiàn)閻羅王相。乃讀幾句死書的人，或疑其不經(jīng)，謂非學(xué)明道之言。不知生不償罪，死必極償，又決非誦經(jīng)修齋可免，的是千古至論。就是古無地獄，吾知叔子既創(chuàng)此論，上帝亦必道其言是，設(shè)置刀山風(fēng)水等獄，以待不忠不孝，窮兇極惡之人死后受罰，以抒天下不平之氣，垂萬世無窮之戒。況乎果報(bào)昭然，實(shí)有信而可徵者乎？　　看官，你道幽明異路，那得信而有徵？要知這件事并非在下捏造出來的，卻有一位道學(xué)中人，生平不欺一人，不誑一語，上帝念他為人正直，即在陽世上已命他掌理陰司賞罰，煩悶人間善惡。姑說他一二樁判斷的事，人人聽了，都要不寒而傈，即要不信，也不能不信。試聽下回述來。


第二回

　　三教本來同一理，鬼神原是在人心。

　　平生正直存公道，不斷陽間也斷陰。

　　話說吾鄉(xiāng)昆山縣地方，有一前輩先生，姓朱，號柏廬。系明朝諸生，人都稱他為“柏廬先生”。先生存心忠厚，立品端方，專講性理之學(xué)，不喜釋、老之書。人家寫的“黎明即起”這篇家訓(xùn)，就是他做的。真是獨(dú)臥不愧衾，獨(dú)行不愧影的君子。至若文章博雅，學(xué)問宏通，乃其余事。平日教導(dǎo)生徒，先實(shí)行而后文藝，故出其門者，皆有學(xué)有品。望而知為柏廬弟子。故提起他姓氏，未有不欽敬的。

　　先生一夜朦朧睡去，見有無數(shù)人役到門迎接，請往冥間審理事件，遂乘輿而往，到一所絕大的衙門，堂殿巍峨，氣象整肅?；仡欁陨?，冠履袍服，已非今制，儼如戲臺上的王侯打扮，便即升座。兩旁侍立書役皂隸、牛頭馬面等眾，皆如廟中泥塑的妝束。庭下排列儀杖，槍刀劍戟，無一不有。伺候人役，濟(jì)濟(jì)滿階。有一判官走上，打了一拱，送上一碗湯來，內(nèi)有黑團(tuán)子五個(gè)，請食了審事。先生吃過，問是何物。判官道：“是五個(gè)鐵丸。此陰司規(guī)矩，凡鬼魂當(dāng)面，即有親屬朋友，亦要照律科斷，留不得一毫情面。倘一徇私情，腹內(nèi)的鐵丸便要變紅了燒將起來，教你片刻難忍?！闭f罷，就呈上多少案卷。逐件判斷，忙忙的審了一夜，到天明才醒。自后夜里總往陰間審事，絕不敢漏泄于人。

　　只是先生訓(xùn)徒甚嚴(yán)，平日夜課時(shí)，不至半夜不止，坐在學(xué)堂里，絕無一些倦容。自從管了陰司的事，用過夜飯，便即欠伸要睡，限了學(xué)生功課，自己便閉門高臥，并叮囑門人莫來驚動。有時(shí)日里亦閉門去睡，任你高聲叫應(yīng)，全無動靜。學(xué)生們心疑，叩問其故，始初笑而不言，繼而說出緣由，才曉得先生并非貪睡，被陰司請去審事了。從此先生睡去，學(xué)生們相戒勿去驚動。

　　一夜審事，勾到一個(gè)鬼魂，卻是平日相好的朋友。其人曾中兩榜，因年紀(jì)有了，不去做這民，平日兼通釋典，修齋奉佛，朝夕禮誦經(jīng)文，要修到西天路上去的。卻查其生平功過，少年時(shí)節(jié)，曾往尼庵游玩，見一年少尼僧頗有姿色，動了淫心，一時(shí)把持不定，奸宿了他。這得罪案倒也不輕，蓋冥中淫律最重。故曰：“淫人妻者，得子孫淫佚報(bào)；淫人室女者，得絕嗣報(bào)。”若奸宿尼姑，尤為敗壞清規(guī)，污穢佛地。今犯此罪孽，又無善事可補(bǔ)，注定轉(zhuǎn)世投入狗胎，變?yōu)樾箢悺?br>
　　柏廬見了，因念平日交情，心中好生不忍。便問道：“汝向習(xí)經(jīng)典，還記得么？”要他記得，便是本心不昧，或可挽回。那人答道：“全不記得。”又手寫一“佛”字與他看，道：“汝還認(rèn)得此字么？”答道：“不識得?！庇值溃骸澳愠Τ终b的《大悲神咒》，難道也忘記了？”答道：“不知?！毕壬愀呗暷畛鲆痪洹洞蟊洹穪?，要他接下念去。他益發(fā)茫然，不知接誦。那知才誦得一句，兩邊侍立的判官書吏牛頭馬面等眾，都伏倒地上。蓋《大悲咒》都是佛號，神鬼欽服的。而腹內(nèi)鐵丸亦漸漸升起，如烈火燒到心上一般，便叫左右把張狗皮披在他身上。只見那人向地一滾，已變了狗形，搖頭擺尾而去。醒來心下戚然。一到天明，即叫人到某家去打聽，回說：“其人已于半夜急病而死?！睘橹舌挡灰选５茏舆祮柶涔?，細(xì)述夜來所判?？垂?，要曉得柏廬本不欲說，所以說者，欲少年子弟勿犯衰淫，庶免墮輪回，卻是一片婆心，并非不隱人過也。

　　又一日早起，連呼某人可憐，蓋某亦先生舊友。弟子問道：“某人現(xiàn)在某處做官，聞他地方上遭遇荒年，賑饑安邊，賺了若干大元寶，正是得意時(shí)候，先生為何說他可憐？”柏廬道：“正為這節(jié)事上，不久就有滅門之禍了?！钡茏訂柕溃骸昂沃劣诖耍俊卑貜]道：“你想百姓遭了兇荒，流離困苦，餓得慌了，草根樹皮都拿來充饑，正所謂老弱轉(zhuǎn)乎溝壑時(shí)候。難得朝廷加恩百姓，教地方官發(fā)米賑濟(jì)。那辦賺的官實(shí)心奉行，一家數(shù)口，多領(lǐng)了一斗二斗的米，就多延了三日五日的命，倘或另有接濟(jì)，便可不至餓死了。今乃瞞心昧己，只顧一身，該給兩口米的，克落了一口；該給一石粟的，克落他五斗；設(shè)廠施粥，逼迫大戶捐米捐銀，開消公用；粥中和入冷水石灰，又限定一人一碗；還有到遲了吃不著的，白白里趕來忍餓，倒弄得臭氣熏蒸，死者無數(shù)。官府漠不關(guān)心，只愿死者多，食者少，便可多落幾擔(dān)米，多賺幾萬銀子。豈非上負(fù)朝廷，下害民命？這罪孽那得不重？昨夢呈到一宗案卷，冥官叫我判定畫押，上奏天曹。予細(xì)閱卷宗，乃是侵盜賑米的官吏罪案。罪之輕重，照他侵盜多寡為定。輕者暴死，重者滅門，貶入地獄中，轉(zhuǎn)世為牛馬，為犬豕。輕者子孫乞丐，重者斷種絕嗣。今某之罪，正犯極重一條。親友幫辦分著的，罪亦不免。不久就要勾到，故我深為嘆息?！钡茏拥溃骸叭绱耍蓱曰诘妹?？”柏廬道：“懺悔一道，要視乎人。其人若本來為善的，修齋禮懺，只當(dāng)存養(yǎng)善心，不求福而福自至。若積惡的人，罪己犯實(shí)，欲借僧道之力，經(jīng)典之功，以資冥福，譬如割別人的肉，貼得上自己身子上么？你們?nèi)蘸筇鹊贸鍪?，總要愛民之心，遇著饑荒年歲，盡力賑恤，切勿假公濟(jì)私，一毫沾染。我恐某人的一家，就有兇信到了。”遇然隔了月余，傳得信來，說某人合家染了時(shí)疫，父子四五口，不上數(shù)日，相繼而亡。更有奇者，他一匹心愛的白馬，到他死的那日，尾上之毛退得精光。這明明畫出一絕嗣的影子來了。門人始嘆先生的話果然一毫不差。

　　先生晚年，不飲酒，不殺生，后來無疾而逝。玉山上三賢祠，先生其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