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二 龍梭三娘

　　元季海陵江天石者，巨富也。其子名璧，字玉人，年甫冠，即夤緣魁鄉(xiāng)捷。顧秉性魯鈍，文采非所長，然貌尚雅俊；書法二王，蓋虛有其表耳。翁年古稀，亦老孝廉也。

　　一日，對座客愀然曰：“仆中年失偶，雖滿腹經(jīng)史，苦無哲嗣能授以衣缽，奈何？”客勉諛璧曰：“公子折芹探桂，瞬又走馬看長安十里紅，豈尚有愧公冶歟？”翁唏噓曰：“江天石兒子，豚犬耳。”時(shí)門下有慕榮者，揣翁意，以巨金自江北購得逃難女子，名曰龍梭三娘，貌既娟妍，齒亦稚弱，衣以繡襦，乘以油壁，媵以雛娃，踵門而獻(xiàn)。翁一見大喜，即日筑金屋，開瓊宴，迓珠履，賦催妝，謀合巹焉。午夜，兩行畫燭引翁入洞房，掀須微笑，卻扇定情。及見女，愁眉淚睫，粉黛浸淫，略與軟語，則體態(tài)生硬，啼狀慘然。翁怒曰：“小妮子！將毋嗔老夫衰邁耶？寒家不乏衣食，若能育一石麟，瞬及太母太夫人矣，何戚戚為？”女凄惻而前，拜伏膝下，直陳遭際，淚墜辭前。

　　蓋女為蒙古產(chǎn)，隨侍尊人名魯不花達(dá)赤達(dá)泥入中國，為淮西行省平章政事。其母夢織女投梭化龍而生，終鮮兄弟，常恨闕倫。顧父性峭鯁，與御史莽吉兔不相能。偶怒頑僮小張無禮，酒后鞭其背，遁入莽吉兔家中，以蜚語疏入，坐貪墨削職，詔收刑獄論斬，尋瘐死，上怒未已，籍沒其家，女為惡叔誘出，盜賣于此。幼字父之同官子葉生，名子荷。葉父沒，家赤貧，不得已，流入閩中，入某刺史幕，久無耗。羅敷本有夫女也，乞翁憐鑒之。

　　翁聞之，豪氣頓消，驚汗若雨，慨謂女曰：“老夫不才，有子已成鄉(xiāng)貢士，敢恃阿堵物，而浪奪他人婦耶？女公子請安心小住，老夫自有法，為汝圓樂昌破鏡?！毖砸鸭椿嘏f臥孤榻。女牽衣哀泣，驚詢之，女曰：“翁長者也，可否收兒為螟蛉女？不然，終有瓜李嫌?！蔽淘唬骸吧??！奔慈缢?，遣妥婢伴女宿。翌晨，詭告人曰：“渠尊甫與仆有素，不忍污也?！?br>
　　函金遣急足入閩，物色匝月，招葉生歸。視其人翩翩儒素，雖窮措大，而才則勝郎君萬萬，特荒蕪耳。即日設(shè)筵宴，招贅于家，與之約曰：“婚后，仍舊就塾中宿，無論河魁，但得一課作合程式，許詣甥館一次?！比~敬諾。一夕詣內(nèi)，女曰：“郎知翁德如山岳乎？若不奮志，何以報(bào)鴻慈也！”嗣后雖命之入，亦不入，唯埋頭下帷。經(jīng)年余，舊業(yè)盡理，而功更倍，翁曰：“可矣！”饋贈(zèng)，命入都。臨行，女泣告葉某曰：“若蹉跎，可不必回見床頭人矣?！?br>
　　比試南宮，一戰(zhàn)而捷，出為會(huì)稽太守。先以輕車蒞任，斷獄稱神明。翁聞之喜躍，為女束裝，遣仆婢送之任。作書與生曰：“聞賢契貴，甚喜。舍眷屬，蒞官守，乃公而忘家者，甚善。但瓊兒亦不櫛進(jìn)士也，為賢契內(nèi)助，必多善政可觀。矧賢伉儷，患難離合，婚媾尤非尋常，豈有稿砧已雙旌五馬，尚不謀璧圓劍會(huì)者乎？余詢瓊兒，自悉鄙況。林泉杳寂，車馬音稀，唯濡筆為賢契紀(jì)循良善績也。珍重珍重！不盡欲言。”葉得書盥誦，對使流涕再拜，而后以蓮輿迓夫人。擬覓浙中土產(chǎn)及玩好以報(bào)翁，女曰：“止，受人大恩，豈報(bào)以瑣瑣者耶！空函裁答可也?！敝潦欠驄D方得朝夕稱靜好，鼓琴瑟焉。

　　然女恒郁郁不為樂，問之，亦不語，臨風(fēng)彈珠淚。顧性喜種花，浙中異卉咸羅植，衙宅似畫圖。又喜購金線孔翠等物，奩筐幾滿。暇偕婢采花上露造酒，緘于甕，亦不飲。更督婢織金翠，為女子軟甲，雕繪刻畫，窮極鬼工，工蕆亦不著。

　　明年，翁子璧，艷葉貴顯，私盜藏金數(shù)巨萬，走輦轂下，遍賄當(dāng)?shù)?，即嬪嬙中貴，咸得孔方。試日，倩名手捉刀，戰(zhàn)捷，臚唱中狀頭。時(shí)莽吉公子哈哈木榷，以懷挾被黜，憤甚。適璧仆夜行，犯金吾禁，捉去研訊，得賄賂大概。莽吉公子羅織疏劾，奉旨江璧坐科場舞弊下獄，論棄市。翁聞之，悲曰：“吾不意垂暮年，見兒子遭斷頭之慘?！焙嫒~，女勃然起曰：“今而后可以一舉而兩得之矣?！扁挂垢毖b，偕兩婢，攜酒荷甲，策馬遁去。葉恐外揚(yáng)，遭物議，喻家人秘不宣。

　　女竭蹶出關(guān)，知上之長姑四公主名伊拉布者，下嫁于錦蘭國王，嗜飲，喜田獵。女趨長城下，確得公主常到處，裹糇糧，伏叢莽以俟。婢睹沙磧窮荒，時(shí)興怨懟。女唯翹首盼。聞行人相戒曰：“是日王妃將出獵，慎勿散牧驚駕?！表曉S，果有健兒數(shù)十，荷馬沖過。隨有艷妝宮人，乘駿馬，舞劍戟者數(shù)十；挾弓矢，持火器者又?jǐn)?shù)十；錦旗如云，裹一黃衣美人，年約三十許，策紫騮馬，按轡行緩緩。女知是公主，本兔伏，突鶻起，前趨。將卒遽攫主婢，擲馬前，寶刀環(huán)粉頭。主見其婉柔，不忍誅，唯含笑問：“何來？”女本善蒙古番繹語，至是神色不驚，襝衽啟奏曰：“小女子日在庇覆，恨無報(bào)稱，謹(jǐn)以葵忱，手釀千嬌百媚酒，手織金翠如意通心甲，奉獻(xiàn)娘娘，伏唯壽考千萬?！毖砸殉噬稀Ｖ髯闷渚?，則香沁心脾，甘回齒頰，曰：“美哉釀也！”衣其甲，則身段符合，光彩燭云霄。馬上女子齊聲呼千歲，曰：“美哉織也！”

　　攜回宮闈，宮女教授，日漸稔熟，泣請遄回。主詫曰：“兒原是中國人耶？何故遠(yuǎn)跋涉，盡此孝心？小嬌生曷明言，我老人當(dāng)為女盡力。”女伏叩數(shù)十，稱死罪者再，然后縷述所苦，詭云璧為其兄，遭莽侍御父子冤陷，求主援手，當(dāng)能揭缽赦賓枷也。主曰：“吾道何大事，是區(qū)區(qū)者，尚值得如許耶？”即傳懿旨，振師旅入中國，救江狀元。命女自歸。

　　不日主駕將到。上悚懼，親出迎迓。蓋主在宮中時(shí)，上尚沖齡，左右譖青宮，賴主時(shí)調(diào)護(hù)。然貌美心慈而性剛烈，歸寧求不遂，必詬誶遂始已。見上，遽問曰：“陛下亦知新狀元江某，為老身螟蛉子乎？何絕無香火情，忍以鰲頭佳士陷縲紲？”上默然。主立求詔出獄，與上面試真才。時(shí)左右均暗奉懿旨，為璧設(shè)倩無破綻。策成，條對精詳，藻辭偉麗。上撫掌曰：“古今原無白腹?fàn)钤?，何物莽吉奴，敢妄饒舌！”降旨?fù)璧官，封三代，出授兩江監(jiān)察道廉訪使。左右更以莽吉子哈哈木榷懷挾入告，上震怒，籍其家，得數(shù)巨萬。莽吉充云南軍，死于道。斬哈哈木榷于市。主始?xì)w國。

　　時(shí)葉生獨(dú)居懸盼。一夕，掩燈坐，聞中庭履聲細(xì)碎，女已偕婢入室，握手笑曰：“郎君別來無恙乎？妾回矣?！比~喜，攬入懷，問曰：“卿飛仙耶，劍俠耶？不然，何如是之神也？”女曰：“否，蓋舍此，實(shí)無法可以抱恩怨耳。”江翁聞璧再生，不知所以開湯網(wǎng)之故。時(shí)正祝嘏，賓客滿室，女忽錦衣躍馬來，襝衽稱觴，跪拜如禮，告翁曰：“人貴知足?！蔽淘唬骸爸Z?！奔慈彰瞪鲜璺Q病，解組歸田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