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一集卷四 佟阿紫

　　佟阿紫，楚人也，幼失怙恃，孑然無棲止。年十五，隨戚學(xué)貿(mào)易，走魯之登州。戚病，佟日夜侍湯藥，歿則盡以旅囊市具，厚殮之，泣求客之楚者，附舟回。臨別焚楮，誓曰：“阿紫從君來，不克送君返，敢有侵吞分文者，鬼且殛，神且誅。”誓已大哭，聞?wù)吡魈?。然佟由是竟困為丐?br>
　　會(huì)海濱飛來村孝廉郝隱，義而攜之回。顧佟貌修整，性靈敏，勤于事，得人憐，村之巨室，咸招阿紫司奔走，以故傳食得不餒。久之，得隙地，結(jié)茅棚，如斗大，外繚土垣，中種蔬果，漸免托沿門缽矣。巨室欲豢之家，不可；欲配以婢，亦不可，告眾曰：“男兒不能自立，何以家為？倘荷諸長(zhǎng)者蔭，亦非終歌《朝雉》者。”

　　一日，抱甕倦臥井畔，聞雷聲殷殷，知山雨至，蜷伏棚底。至晚，雷益迅，雨更急，電走金蛇，鼻灌透硫磺味。佟伏地自陳曰：“某年甫十八，無愧怍，唯撇父母墓于鄉(xiāng)里，清明無一盂冷麥飯，寧上蒼欲擊吾頂耶？”突霹靂震山岳，若有巨物，骨冬墜中庭，意為雞爪尖喙者無疑。瞑目待斃。久之，雷收聲，而雨亦霽，濕云縷縷裹銀蟾，攸明滅。瞰菜畦，果有一物，黑摸索，觸手軟膩，燃火照之，則一端正好女子，衣樸素，盡沾濡，鼻端有喘息，胸前尚溫暖，唯昏昏若睡，呼不應(yīng)。大懼，反扃短柴扉，沖泥走告郝，不深信，言之確，遂起，遍告村人，邀往觀其異。每人篝燈，明若晝。比至，則女子已蘇，嚶嚶細(xì)泣，大眾環(huán)視，秋波灼灼，無一語?！　『旅朔鋈肱?，即藉阿紫短榻上眠。眾席地坐，詢之，女自云郝姓，小字五銖，所居為極大村莊，居人甚伙，距郭甚遙，實(shí)不知隸何郡邑。多兄弟姐妹，唯己恒得父母憐。是夕，正衽阿趾后，入己房間，頭忽眩暈，心雖了了，而耳鳴如鼓風(fēng)濤，身輕若御云霧。旋更昏瞀，比蘇，則不知何故至此處。眾觀其裝束，若吳趨，聽其口音，若山陜。問伊父母名氏，搖手示不知。問可否婚聘，亦搖首示待字。郝喜曰：“我同宗也，但若是，則何法為爾寄音耗？”女子哭甚哀，郝憐而止之，與眾耳語瑣碎者久，告女曰：“此為佟郎居，彼此怨曠，天涯海角相遇，乃鬼神撮合，雷霆主婚，仆與汝同姓，論年齒可為吾猶女，擬遵天意，以汝妻佟郎，可乎？”女翹首四盼，郝急推阿紫，示之曰：“是兒雖貧，量非終于貧者?！迸?，意似許可。佟面赭流汗，向眾力辭，郝曰：“癡男子常守鰥耶？天意已定，違恐不祥?！贝逯咐?，醵資謀花燭，頃刻得五十金。夜向晨，村婦咸至，爭(zhēng)出衣裙釵鈿，為女助妝。妝竟，美麗絕倫。小市酒肴，即日合巹。明日，女親詣郝，蔭膝下，作螟蛉女。郝疑女必嗔佟郎貧，久之，竟伉儷，日夕同操作，辟索分郎苦。

　　一日，夫婦攜鋤刈蒿蔚，忽見兩金鶯戲于庭，倏上下，鳴且舞。女戲以竹竿仆擊，墜地沒。掘尺余，即得黃金二餅。佟欲易以市田宅，女不可，曰：“貧人暴得大財(cái)，徒取禍耳。郎盍走他郡，學(xué)賈，數(shù)年歸示人，知富之有由來。妾甘為郎守作生活，量不致餒?！辟∷炱c別，往告郝，亦深以為然，并自任照看女。

　　佟徒步游江南，詣皖之鐘離，遇甄叟，巨商也，凝視其相，詫曰：“君當(dāng)大富貴，奈何草衣芒履掩人目？”佟遜謝直陳，乃延歸，授以白鏹五百金，曰：“且之江南學(xué)負(fù)販，無論何貨，第運(yùn)之，虧不汝怨，盈則除母分子金?！辟∵^江，思販豬利息厚，遂投牙行，以五百金全作孤注。兌訖，白足走泥淖，行至江口，正喚渡，忽有放飛炮者，豬驚逸，盡入蘆葦中，呼之不再出。痛哭欲覓死，又戀五銖。無已，吹簫乞吳門，忽遇同鄉(xiāng)李叟，詫曰：“子何一寒至此耶？”泣告以故。叟笑曰：“子真商賈中之雛稚者。凡運(yùn)白，必須先豢犬，彼項(xiàng)掛鋼釘皮圈者非歟；豬偶有逸者，嗾犬銜之回。若全賴人力，宜其憊也。”贈(zèng)五十金并假兩黃犬，馴且猛。即日代運(yùn)豬數(shù)十口，囑且渡江試為之。佟拜辭，偕盧令往。重至江口，心方惴惴，忽天大雷雨，江波如山，晝昏黑如夜。佟癡立雨中，聽豬自竄。比雨霽，則豬皆烏有，僅兩犬在焉。憤極，返江店，出資飽餐，并以甘旨飫犬。店主人問將若何，佟作恨聲曰：“此番當(dāng)深入?yún)裁?，窮搜之?！敝魅藫u手曰：“莫孟浪，此中有巨蛇，曰蘆蟒，力大能噬人。且江州沙軟，多坑陷，墜則死矣?！辟≡唬骸皩幦腧顾?，不以失信生?！弊渫?。　　至則犬?dāng)酄勘既?，佟無導(dǎo)引，唯蹲而待。少頃，乃犬聲唁唁，豕聲呦呦，呼號(hào)震江水。霎時(shí)，群豕魚貫出，鵠立俟，若就拘束，不敢動(dòng)。視之，其數(shù)較前所失者十?dāng)?shù)倍，而且肥膩?zhàn)聣?，其值約五千金仍有余。念天欲暮，兩犬始流汗出，血滿口吻。適江船泊五六只至，急驅(qū)渡江。蓋船即江北豬行來迎客貨者。頃因翠華南幸，豕價(jià)大昂，故迓于江滸耳。比抵北岸，堅(jiān)坐待價(jià)，牙曰：“再遲則殆矣?！辟〔宦?。明日價(jià)更增，三日后，佟心怯，售之，得八千余金，存金更票帙，潛往鐘離告甄叟。

　　自佟去后，伙人咸云佟遁，叟不以為然。至是佟歸，益張?bào)鄢曛?。筵畢，呈票符，并白顛末。叟笑曰：“君亦太稚氣。前豕既逸，亦何必乞不歸。然子所遇李叟，尚欲見之否？”曰：“正欲白主人酬所假。”叟笑呼：“十八字，可出晤佟家郎?！臂懦?，即李也。大驚，視犬更雜眾犬中，若叟家素豢者，益駭。少頃，恍然悟，蓋甄叟早知佟事，故遣李送犬與金耳。明日，盡以七千金假之，副以干仆，囑再之楚，曰：“遇貨即運(yùn)，無不利也。”佟往返二次，獲數(shù)萬，兼以楚無親族，函父母骸骨歸。再詣叟，曰：“可矣。”分子金與之，尚五萬有余，欲妻以女，辭曰：“家有糟糠，且別已三載，不欲效薄也?！眴柡稳缛?，述前事，叟驚曰：“其面龐團(tuán)白，眉纖而長(zhǎng)，名五銖者耶？”曰：“然，翁何以知之？”曰：“此吾姨侄女也。渠父母皆陜?nèi)?，流寓于皖，亦富家翁，其居即在敝村之南，大樹千章裹竹樓者是也。某年月日，為雷雨攝去，安知為君夫人耶！”

　　翌日，引佟見郝翁媼，一家沸騰，歡笑狂喜。翁媼急欲見女，遂由淮駕海舶，親送東床，運(yùn)資返登。一帆風(fēng)順，不日抵飛來村，骨肉相聚，如夢(mèng)寐，如隔世也，悲喜可知。遺奩具又極豐備，并厚酬孝廉，與之聯(lián)譜系。居半年，欲攜婿家同之皖，女曰：“不可，兒不忘村人德。”遂出千金，厚酬村之貧乏者。女僅生子一，因體羸多疾，為夫置妾媵，生子女若林立。郝夫人性惟鐘愛女，環(huán)西苑，筑甥館同居焉。阡陌云連，樓閣華偉，不啻世家。至諸子成立，游庠序，女年甫四十有五，猶妍麗若天人。一夕，夢(mèng)偉丈夫荷雙龍來，內(nèi)皆紗帽累累，舉而遍掛，屋角幾滿，尾更有纓帽銜寶石掛孔翠者亦夥。丈夫掛訖，故俯瞰籠內(nèi)，嘖嘖稱有余，戲掀擲過西墻，笑曰：“便宜他?！泵赂尜。訉O必多有科甲顯宦者。后果驗(yàn)。然時(shí)方明季，不識(shí)纓帽是何威儀。至盛朝，佟姓世居魯，仍簪纓拾青紫，所以有寶頂翠羽帽也。至拋擲墻外者，蓋婿家均貴，亦不減外家。此桃源令孫夢(mèng)麟所云。

　　懊儂氏曰：彼美人兮，天涯海角，而氤氳簿上，早訂婚姻，鬼神無奈何，始幻此縮地法耳。當(dāng)不負(fù)死友，臨奠數(shù)言，實(shí)諸天菩薩所共聞之，而一齊附淚者也?；蛄碜⑵婢?，使之得內(nèi)助，享厚福，亦未可定。嘗聞四川周姓，亦曾有之，與此事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