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二 丐癖

　　花根云，年二十，天臺儒家子。貌翩翩，性嗜讀，幼失怙恃。年十四，即補博士弟子員，戚里推為國器。欲妻以女，笑卻之。詢何故，曰：“我命中雖無十二釵，然絕非田舍翁抱著黃臉婆子眠一世者?！奔页嘭殻瞻丫?，不顧灶突塵。同人偶拉往東廓觀戲，一二闕，即稱賞。又演滎陽公子教歌，覺鰥寡孤獨之流，疲癃殘疾之輩，弄蛇牽犬，刻劃盡情，大樂曰：“妙哉！此天人菩薩，宰官身而說法像也?！比艘詾轭?，生曰：“丐也者，不識不知，無拘無管，以天地為蘧廬，以日月為燈燭，以江河為襟帶，以木石為友朋，歌哭無常，叫號隨己，是真薄諸侯而不為，比散仙而無愧者。何樂如之？”

　　時生有遠族伯叔行胞兄弟者四，業(yè)半儒賈，產(chǎn)極膏腴。有德耀妻，抱鄧攸戚。偶中秋邪，相繼殞謝。銅山萬丈，悉歸四嫠婦撐持。議擇嗣未決，族之無賴者乃蠅集，謀瓜分，廳事幾榻，不羽亦飛；田畝佃人，被脅咸逸。流言四布，不止穿窬，嫠輩稍理，即橫目爭曰：“寺人產(chǎn)耳，孰不有分哉？”

　　嫠憤極鳴宰。宰至，諭速立嗣，承宗祧。嫠叩首，曰：“族子皆豚犬耳，與其遺風(fēng)木憂，盍若視亡者成伯道。今乞賢宰官出示于族人約：凡子侄行，無論遐邇，但秋試一獲解，即嗣之；否則未亡人寧乞不怨也?！痹自唬骸吧啤！奔词緫依镩T并花氏宗塾，族咸惶惶作希冀想，然臨時掘井，又自悔其遲。

　　茂才花根石，富不仁，亦夙涎嫠產(chǎn)者，浼生作捉刀人，雋即酬千金。生正苦囊澀，即乘便之錢塘，同舍館。石時出宿勾欄，生獨居。忽一褐衣人貿(mào)貿(mào)然來，問生曰：“君茂才花根石耶？”姑應(yīng)之，曰：“然?！痹唬骸瓣略囇蚤L上名字事跡?！笔副旧澹丛幐媲掖_。袖出一函與之曰：“此家主所持贈者，秘莫示人，揭曉來討喜觴飲耳?！毖砸鸭慈?。生潛閱之，闈中關(guān)節(jié)也。蓋石父亦明經(jīng)，有富名，簾官某與有素，媚之希豐酬，適來者，價也?！　∩鷳讶腴?，草草與石文，自則略經(jīng)營，嵌關(guān)節(jié)。及榜發(fā)，石落而生魁矣。榮歸在途，方自慚蓬蓽湫隘。比入里門，而四嫠已擁之至家。滿堂設(shè)紅氍毹，璧上泥光可耀目。會宰亦呵道來賀，生錯愕不知所云。嫠出叩謝玉成，生則再三辭。宰曰：“是有議約，何必辭？”立命冠服，入叩四母與亡者木主，禮成始去。嫠呼生曰：“得汝為子，足為孀孤吐氣。家中不少阿堵物，聽揮霍，不吝也。”生拜曰：“諸母有子，若揮霍，是何異外人之鯨吞。但兒尚未娶，意欲娶兩婦，一為本生潔蘋蘩，一為諸慈奉榛栗?！辨诵υ唬骸拔彷叡疽鉃閮喝⑺膵D，頃如兒言，即娶五婦何如？”生拜謝，昕夕定省如所生，嫠亦鐘愛如己出。凡一裘一葛，制必四，恐其判低昂也。然生則以來時敝衣私扃一篋，不肯棄。

　　一朝，有戚屬諸人坐廳事，大聲呼生名。嫠爭出屏后，大罵曰：“狗彘奴！尚敢爾耶？我輩有孝廉兒，寺人產(chǎn)俱在，曷再攫乎？”言已，呼仆縛之公庭，敲斷狗脛股，諸仆應(yīng)，聲若雷，怒目，臂露筋，執(zhí)索將系維。戚惶急搖手曰：“何敢爾，何敢爾！我輩來與賢郎作冰耳?！痹唬骸肮卯吰湔f。”曰：“里有富室劉叟，老無子，唯五女，皆諸妾所生，年相若，極友愛，嘗閨中設(shè)誓，愿同事一良人。頃聞賢郎，力能享五美，故倩某等來執(zhí)柯?！辨耸嘉ㄎǎ娜葸d謝。然婚議成，婉倩里之素有德望者代月老，眾唯酬以酒肉而已。親迎之日，陪奩極豐；彩輿一隊，如鳳集，如鴉銜，如魚貫，固已奇矣；而嫠更招優(yōu)演劇，生且請于是日設(shè)廠賑流人。鼓樂絲竹，與乞食誦佛聲相錯雜，則尤奇也。卻扇后，視五女，皆美絕倫，燕瘦環(huán)肥，各極態(tài)度；香溫玉暖，互斗尹邢。孟曰璧月，仲曰香月，叔曰好月，季曰瓊月，五曰今月。姐妹善事姑與良人，年余毫無爭夕事。

　　生自嗣四嫠也，手不拈斑管，目不睹制藝，足不踏塾門，唯豪飲鼓哀弦，挈同好串繁響。初猶奉母斑衣，學(xué)老萊子；后漸閨中乞食，學(xué)韓熙載；久即村人賽會，生亦粉墨登場，歌喉一聲，諸伶拜下風(fēng)，觀者呼絕調(diào)矣。嫠稍諷勸，勖以南宮，生笑曰：“兒命宮雖有些頑福，今為閨中艷福折算盡矣。若再癡望，恐促生年，母亦何樂有此短折子哉？故不為也?！蹦暧啵迪愫铆偹膵D皆生子，試啼聲，知英物，而五娘今月尚未妊，生詫曰：“豈老天尚不欲我逸哉？”由是日與今月嬉曰：“而今而后，卿當(dāng)視吾目若巧流盼，即二五妙合時也。”今月戲曰：“行當(dāng)豢乞人子為兒，免郎笑我不作繭?！痹絻赡辏膬航匝窖綄W(xué)語，而今月亦孕然尚未知雛之雌雄，生卜于五相祠，箋曰：“巧巧巧，心事了，回頭宜早，俗塵宜掃。”生玩之，啞然笑曰：“是其時乎！”

　　翌慶次母誕，絲竹之聲遏云，杯斝之流泛月。生突入，跪白四嫠曰：“兒所以能生子者，父之蔭，母之福，非兒所有也。諸母他日各抱孫，各教婦，勝于日對不才子。兒事畢，兒去矣！”旋揖五婦曰：“卿等有兒，好努力作人家，無以我為念?！北娫屍渫?，生仰天大笑曰：“索逋而來，逋償而去，何妄之有？”是夕，猶問諸母安否，晨則潛更來時敝衣，飄然遠引矣。仆四出尋之，無蹤跡，一家哭失聲。是年夏五，今月亦生子，悲喜交集，然無如何。　　旋有鄉(xiāng)人自豫來者，云生入優(yōu)人班，敝衣囚面，坐場后點腰鼓，神色恬然。又有自魯來者云，近更落拓，日困卑田院，拍板搖鈴，唱《蒿里曲》以度日。然循之，則均于先夕遁去。想即當(dāng)日所謂樂者，今樂其樂矣。

　　生之五子也，孟曰環(huán)，仲曰瑯，叔曰琥，季曰珊，五曰玖，皆穎敏，早入泮。又數(shù)年，瑯補邑明經(jīng)，環(huán)珊均鄉(xiāng)魁，琥中明通榜進士，玖食廩餼。太母四，均長齋繡佛，委家政于婦。大太母壽八十五，孫環(huán)視于庭，嫠泫然曰：“汝皆成名，亦知尚有父乎？”乃涕不可抑，跪求祖母訓(xùn)，曰：“昨夢菩薩指示，云汝父乞食于瀟湘岸上，當(dāng)往晤一面，了父子緣?！?br>
　　環(huán)等遽束裝，蹶往。至湘水，凡有城廓村堡，無不暗物色。偶至飛瓊村，有張團頭者，凡流民皆為所轄，衣冠往咨詢，張恍然曰：“公子來耶？大奇大奇！渠三年前由豫魯至此，遇乞丐有恩德，昨正盜雞斬狗，一同飲廢寺中，忽東望良久，擲杯大哭，眾驚詢，渠曰：‘我天臺花孝廉也。明日我兒來捕我歸，奈何？’眾額手慶，渠大不樂，眾曰：‘我輩知君之心矣，誠恐一朝返初服，必遭吾輩擾。今愿憑神誓，君曷歸休。’渠曰：‘善！’痛飲達旦，眾鼾，而渠已無跡矣。眾丐頃正各處尋，而公子竟真來耶。”兄弟泣浼張，引至飲處，則破瓢掛壁，短竹倚門，跡如故也。尋守幾月余，始厚酬諸丐，痛哭而歸。

　　明年，四嫠先后逝。服闋，瑯出官鄰邑廣文；環(huán)珊皆大令：一宰豫，一宰魯；琥官皖大方伯；玖家居守墓田。環(huán)珊生母均多病，遂各奉其母以居。琥在皖，一日車騎出，忽有少年丐者犯鹵薄，左右正呵叱，丐含笑擲紙裹于地，聲鏘然，且曰：“乞人寶此無用，請歸遺太夫人?！毖砸?，行甚速，追莫及，拾而睇之，則一金釵嵌巨珠。歸奉母，母泣曰：“乞人即汝父也。釵吾舊飾，亡已久，今特送珠還哉！”

　　又環(huán)捧檄之東魯，藉以看弟。珊出迎東廓門，班荊甫坐，忽見一少年丐，倚墻捫虱，且高歌曰：“雪中人是將軍種，口角蓮生極樂花?！毙值苄漠愔吪c拱揖，唾不顧；再詢之，則搓膚垢成二巨丸，分與之曰：“勿多言，寶此，可療婦人病?！毖砸氧俗闳?，瞥即杳然。歸各與母服，病果瘳。

　　又玖因家事往詢兄瑯，道遇一窮男子，插草賣畫幅，展閱之，則云樹數(shù)重，一少年仙風(fēng)道骨，飄飄走山巔，作采藥狀。問何來，曰：“我母卒，貧無以殯，痛將殉，忽一道流假村塾，楮墨自寫小照與我，曰：‘持往可售二十千，尚不敷戢身具耶？’方叩謝，其人頓渺。”玖愛其筆尚不俗，如數(shù)購回?，橀喴嗄狻Ｎì樕?，知為阿翁小像，旋以攜歸呈母，且述所以。母泣曰：“汝去后，汝父亦于是日負包裹回，儒衣冠，極華瞻，初不類丐。我方驚喜，渠云：‘二十余年不歸矣，且先省殯宮，然后道契闊?！乙虿仄浒?。奠畢，忽大風(fēng)揚沙，日色昏黑，我堅抱之，恐其逸，聞云際大聲呼曰：‘仆非丐根，然有丐癖，煩卿寄語兒曹，寧有丐父，不可有丐子丐孫也！’天霽，視所抱乃一枯松樹。歸閱包裹，則去時所著之敝衣?！泵髂晷值芘紙F聚，互述前事，蓋見于皖，見于魯，見于鄉(xiāng)里者，皆此一日一時耳。懸像中堂，哭拜作禮，紙上神情，與所見皆酷肖。乃索題于當(dāng)?shù)乐T父執(zhí)，莫不飲佩，曰：“此由儒而丐而仙，天臺之花孝廉也?！倍⒘h矣！

　　懊儂氏曰：花孝廉一瓶一缽，云水往來，當(dāng)其撒手懸崖，視妻子如敝屐，亦何其忍哉！或別有慧根，知滿場袍笏，終有散場時耳。嘗謂富且貴者，人視之，誠神仙不若；己視之，亦南面不易；而仙人視之，則桎梏其身，毒其性，不過成一可憐蟲，乃彼不自憐，猶津津罵花孝廉，曰：“是不肖薄福兒也，是無知怪誕人也。”噫，愚哉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