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秋燈錄 二集卷四 離垢園

　　離垢園者，東浙賈氏園也。賈名云章，字天孫，少穎敏。游庠后，累不第，遂治園輔，植花樹以自娛。久之，癡于潔，屋宇幾榻無纖塵，即藩溷亦時(shí)時(shí)湔滁。以“離垢”名園，以“襄云”命館。聯(lián)云：“米襄陽愛潔成癖，倪云林嫉俗如仇。”凡鼎彝書畫，花鳥蟲魚，無不珍惜；破產(chǎn)覓之，亦所不顧。至戚屬鄰里，以急難告者，則閉門不納。生子一，名渾，字許橋，棄儒學(xué)賈。每進(jìn)幾諫，不聽，乃泣禱于神曰：“父有潔癖，百折不回；見嫉于世，恐生禍災(zāi)。伏乞神靈默佑，感甚。”賈知之，大怒。始詈繼撻，喬梓寡恩。

　　一日晨起，督僮拂幾，帚過，碎定陶磁尊。怒鞭之，僮負(fù)痛，鉆幾下，幾翻而硯山又碎。賈憤燥，索刃，僮遂奪刃自戕。其父告于官，許橋上下夤緣，私獻(xiàn)秦鳳爵，且厚殮僮，養(yǎng)其父，始罷訟。

　　一夕與妻藍(lán)氏酌，婢獻(xiàn)羹，碗炙手，墜地碎。賈怒曰：“此供秦制也，爾斷吾命根耶？”呼杖，婢懼而投諸井。許橋厚殮之，且召僧諷經(jīng)超薦。無何，有同學(xué)友來訪，詢及收藏，賈出宋眉子硯以炫之。友呵氣試潤。賈惡其穢，刺刺不休。友稍諷之，怒以硯擊友，幾碎其顱。又以炙炭煮漢玉佩，火起，蔓延鄰舍，風(fēng)號(hào)焰烈，頃刻數(shù)家。許橋背父，婉謝厚償，始無恙?！　∑匏{(lán)婉勸曰：“古人以潔為束身之范，君以潔為纏身之魔，若不改悟，恐隨身皆荊棘場(chǎng)也，尚得為離垢園哉？”賈怒批其頰，妻痛哭。賈恒獨(dú)眠，每欲敦倫，必看河魁，蓄溫水；事畢，澡身更衣薰香，作種種惡態(tài)。是夕哀啼至夜，有美婦人自外來，曰：“姊姊冤殺哉，個(gè)男兒毫無一點(diǎn)情，儂見之，幾欲墜唾。”藍(lán)漫應(yīng)之。又曰：“我與若游花園，倒好耍子?！毙涑鲆蝗κ舅{(lán)，曰：“此中大有佳處。”視之，果有樓臺(tái)花木，金碧陸離。遂對(duì)鏡勻粉黛，整衣衫。婦以羅帶系梁上，對(duì)妻再拜，回視案上，燈光如豆，戶外鼻息甚酣，萬種凄涼，逡巡自縊。婢覺，急告許橋，已不能救。撫尸號(hào)痛，死而后蘇。賈知之，猶以衣袖擦宣爐，聊滴清淚而已。訃岳，藍(lán)叟告宰，縣役到門，洶洶如虎，呼號(hào)啖嚼；鄰人來觀，亂摘花果。賈目睹蹂躪，痛極失聲。叟疑渠尚有遺之悲，又以許橋重賄，始忍而罷訟。然家道亦從此中落矣。爛銅碎玉，昔以重價(jià)購來，頃以廉資售出。炊煙漸斷，僅剩荒園。賈鰥而子未婚，時(shí)作楚囚之泣。

　　忽有客攜短童來謁，仙風(fēng)道骨，翩翩在門。迓入與談，自言張姓無字，人呼為張老相公，淵博古今，塵談霏屑。賈恨相見晚。許橋思留以慰父，以敝裘付質(zhì)庫，置酒篝燈，且留下榻。自賈之好潔也，君子惡之，小人誑之；富易為貧，朋儕絕跡。頃得張，不禁狂喜。久之，張唾落于壁，必怒于心；遺屙于庭，必怒于色。一日勉與坐，張之童又弄斃架上鸚鵡，怒遂不可忍。張?jiān)唬骸澳?，吾攜君游一勝境以贖罪，何如？”不覺隨之假山后，遇一石洞，僂而入，蛇行數(shù)十步，洞漸寬，路漸平，達(dá)于園，豁然開朗。蒼松夾道，流水涓涓，白玉為梁，幽芳作幀。兩壁磨崖上鐫科蚪奇字，似秦漢以上書。逾嶺一重，又得古洞，薜荔五色，彩絲下垂。入其室，則插架牙箋，間以絲竹；爐香猶篆，簾波有紋；幾上橫琴，古錦為囊。賈欲解視之，張?jiān)唬骸安豢桑宋釒熕鶑椧?。指誤弦，必有天神下降，風(fēng)雨疾雷。君既到此，不可不作東道主。”向內(nèi)一呼，美人四集，瓊筵甫設(shè)，醴酒已溫。品味既佳，器具尤古。張以巨觥勸客曰：“較君家園庭何如？”吃吃而對(duì)曰：“遠(yuǎn)甚。”須臾美人歌舞，蕩魄柔魂。張亦抽古劍示賈，曰：“此鹿廬七星劍也，君能舞乎？”曰：“不能?！睆堝已矓啃洌蟊P右旋，寒光閃爍。美人更鼓冰絲，頓挫應(yīng)節(jié)。忽聞剝啄聲甚厲，一美人自門隙窺之，曰：“師長回矣。”眾艷驚散。張變色曰：“君速隨我后戶出?！笨澢辑h(huán)，絕非來路。視樓閣最多處曰“瑯環(huán)秘府，”藏金石處曰“證古齋”，藏經(jīng)史處曰“辨理窟，”藏詩詞處曰“游藝軒，”藏書畫處曰“怡情館?！庇忠粯牵攵肴龑?，上矗霄漢，第一層曰“與天為徒；”第二層曰“與古為徒”，第三層曰“與今為徒?！庇行〈迓?，畎畝參差，一曰“情田，”二曰“心田，”三曰“福田?！遍_富貴花，種吉祥草，沃功德水，培干凈土。行逾數(shù)十高嶺，峰巒迭翠，徑坦且平，曰“心頭方寸地，”“歡喜園”，“水晶域”，“光明藏”。金碧樓臺(tái)，奇景眩目。突轉(zhuǎn)一徑，景物全非，凝神端詳，已在自家園中，蓋未嘗出門一步耳。

　　張?jiān)唬骸敖袢罩危瑯泛?？”曰：“空中幻景耶？”曰：“何者為真，何者為幻？以為真即真，以為幻即幻。真幻皆根于心，而不限以地也?！庇墒琴Z奉張如神明，家中所有秘玩，皆質(zhì)之于張，張均鄙薄，一無許可。賈以為太過。曰：“君如不信，目前架上古銅象高六尺者，君以為何物？”曰：“滿身銅翠，班剝陸離，形制既工，雕鏤亦古，的真秦銅也?！痹唬骸扒貏t真秦，君知秦人造此何用乎？”曰：“不知?！痹唬骸芭幽缙鞫?。尚高高供養(yǎng)，不幾污穢殺人！”曰：“有何憑證？”曰：“象脊有銅蓋嵌下，象四足皆有小洞，以火炙之，必有騷臭氣?！币讯?yàn)之，果然，張?jiān)疲骸鞍⒎繉m五步一樓，十步一閣，門首皆設(shè)此物，足下即通暗溝，宮人欲溺，即揭蓋解褲，騎而溺之。否則重樓宵漢，嬪嬙如云，何有此許多溺器？唯得此，始便耳。”賈由是稍悟，視收藏皆若糞土?！　∫蝗眨^張?jiān)唬骸岸粗酗L(fēng)景絕佳，迥異塵世。然樓閣已稍寓目，而鐘鼎琳瑯，必多而且富，未知能許俗子一飽饞眸乎？”曰：“不難，囑小飲，當(dāng)與君再往一游。”甫三爵，賈沉沉思臥，張忽拉之急走，曰：“前由正門進(jìn)，后戶出，今適旁門開，機(jī)不可失，盍急趨可進(jìn)。”果達(dá)一處，日色慘淡，道路亦歧。張忽遇一故人，話良久，告賈曰：“君且略散步，仆隨故人行。”行逾遠(yuǎn)，徑逾窄，偶一失足，墜土窟中。鬼物鉆集，曰：“賈某來耶？”挈之游地獄。泥犁十八層，宛然吳道子所畫者，絲毫不爽。見妻藍(lán)，項(xiàng)拖羅帶，舌吐唇外二寸許，婢仆被磨折死者亦躑躅至，齊聲索命。賈正危急，急聞王者召，鬼卒引入伏案下，略訊三兩句，王拍案大罵曰：“狗彘奴！外風(fēng)雅而內(nèi)刻薄，假清潔而真污穢，所謂狂偽鄙俚癡蕩惑者，此也！”即命兩旁牛頭，押赴畜生道中去。

　　鬼卒驅(qū)出，至一小園內(nèi)，頗清雅，遍地芭蕉，茅屋如斗。內(nèi)有紅裝女子，捧心嬌啼。賈略凝神，鬼卒自后一推，驚醒，則身變作小豬，與老豬眾小豬同臥糞汁中。聞人語呼云：“豬產(chǎn)豕雛矣！其數(shù)六?！辟Z心中了了，即以頭觸壁，狂呼不已，聞耳畔低喚曰：“醒醒！白日，大人即夢(mèng)魘耶？”張目四顧，身猶在座，客與僮已杳，唯其子與病奴守于側(cè)。架上鸚鵡如故，曰：“茶來，主人醒也?！蹦似孀樱谷藗芍?，鄰家柵中，果生六豕，一顛癇遽斃。所謂芭蕉者，庭中白菜一畦也。曰：“地獄已在眼前，奈何不悟？”遂以家政委于子，己則長齋繡佛，日誦《金經(jīng)》，哀號(hào)懺悔。

　　許橋娶惲氏，美而賢，能內(nèi)助。生子二，皆聰穎。閱四載，家漸復(fù)。旋得窖金，力行善事，建種種功德，二十年勿替。兩孫舉于鄉(xiāng)，泥金到門，賈猶捻珠諷誦。孫之同年輩，爭(zhēng)市花草玩好以媚之，皆卻而不受。是時(shí)，座客滿堂，冠裳云集，賈忽扶杖而出，唏噓曰：“吾一回頭，爾儕始有今日，吾不忘張公德也。擬于離垢園中，肖張公像，子孫奉祀，爾等愿否？”眾應(yīng)之。乃鳩工營造，不日告成。偶偕孫輩扶乩，張忽臨壇，與賈敘舊好，請(qǐng)示名氏，乩旋轉(zhuǎn)而大書曰：“張邋遢?！?br>
　　懊儂氏曰：仙人之邋遢，正仙人之清凈；仙人之游戲，正仙人之慈悲。不肖兒回頭猛省，正不肖兒能尋快活，能討便宜處。